第九章
晚飯後,安言和媽媽慢悠悠地在街心公園逛著。母女兩就這樣扶著肩頭悠然自得地沿岸慢走,不時悄聲聊幾句,或者縮著肩頭輕笑幾聲,那股甜蜜樣兒讓一直跟在後面的杜淮羨慕不已,甚至認為養了女兒的母親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母親。
半晌,安媽媽和女兒說了一句什麼,然後往不遠處的別墅走去——大概是要方便吧,好時機!杜淮連忙自一叢九里香花中走了出來,正要努力榨出一副最痛改前非的樣兒上前認錯之時,一個迎面而來的嬸嬸叫住安言,還拿了兩塊布頭要她比著,大概是看看夠不夠做件衣服褲子。半晌,安媽媽又從遠處走來了,杜淮肩頭一垮,只得又閃回花叢後面。
如此過了三天,再也等不到安媽媽突然方便的時機了,杜淮心急不已——男人一旦沉不住氣,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乾脆挺著胸膛冒出水面,卻沒忘記柔著聲兒笑著臉,「安伯母你好,小言,你也好吧?」
兩個女人轉身,見是杜淮,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安言咬了嘴唇,垂下眼帘緩步就要走開。安媽媽待女兒走開幾步了,才挺身攔在杜淮的面前,「居然是你?你,你想怎麼樣?」
「我是來道歉的。」杜淮一臉的歉意,用他前所未見的最低聲下氣的語調朝安言叫著:「小言,你能原諒我嗎?只要你原諒我,就算要我做什麼也肯的……」
「什麼也肯?」安媽媽哼了一聲,「說笑吧,你是杜家公子喲,有錢有面有自尊,請別和我們開玩笑了。」
杜淮很聰明地不和安媽媽爭持,卻不斷向主要目標發動進攻,「小言,你聽我解釋,我其實很後悔的,我……」杜淮感覺安言無動於衷的,有些緊張了,也不管正站在大街旁邊,張著嘴就叫:「小言,你別走……」
「安太太,什麼事什麼事啊……」幾個老太太從左邊的一幢別墅的陽台上伸著脖子在叫,「是不是有麻煩了,喲,有個小子跟著她們……」幾個老太太一對眼睛,緊張了,朝著杜淮七嘴八舌地大叫:「喂,你好好的跟著人家幹嗎?聰明的就趕快消失!不然我們會報警喲!」
「對不起對不起……」杜淮用兩手圍成喇叭狀向站在陽台的老人家大叫,「我不是別人,我是安太太的女婿,安小姐肚裡孩子的爸爸。」
走在前面的安言渾身一顫,腦子瞬時亂成一團。街上不少人張望過來,安言又羞又怕,連忙扯著媽媽大步往別墅走去。杜淮一急,也要追上前去。
當街追老婆哪,這麼有趣的事老太太們可不會輕易放過,她們再一對眼睛,其中一個婆婆對著急步走的安言叫起來:「阿女啊,他說的是不是真事情啊?」
安媽媽又氣又急地昂起頭起勁地和老太太們搖搖手,然後扭過頭指著杜淮開罵:「你,你胡說什麼!」
「我,我只是想和安言說幾句話嘛……」杜淮拚命裝出委屈的樣子,又向老太太們打了幾個照面。
「媽,別吵了……」安言輕輕地說,「街坊都在看著呢,我就聽聽他要說些什麼吧……媽,你先回家吧。」安言拍了拍媽媽的肩頭。安媽媽不肯,安言又附耳和她說了幾句,方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一點兒。
安言扭頭冷冷地對杜淮說:「你有什麼就說吧。」
杜淮連忙抓緊時間表明心跡,「我很後悔,我……」
「阿女,快應應我們耶。」老太太們太熱心了,生生打斷兩人,換而不舍地追尋真相。
「婆婆你們好……」杜淮來了個九十度躬身,「我向天發誓。我是她肚裡孩子的父親。」杜淮應得蠻大聲的,又惹來幾個正在散步的中年婦女,逐漸圍向一步三回頭的安媽媽,七嘴八舌地詢問,氣得安媽媽握著拳頭瞠著眼死盯著杜淮。
「阿女哪,這就是你不對啊,男人天生就是會犯錯,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諒他啦。」中氣十足的老太太甲把手圍在嘴邊,扯著脖子大聲說。
「對喲,大著肚子沒丈夫疼的女人好可憐喲。」老太太乙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還扭頭向屋子裡招手兒,
「小寶過來過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在陽台沿上冒出頭來,老太太乙摸著孩子的頭說,「你們看,這就是我最可憐的小孫子哪,出生沒半年,父母就離婚了,到現在還未見過爹的模樣……」
「哎,你別傷心啊婆婆,我們不會的。」這幾個活寶可幫了他不少忙,杜淮在心裡偷笑。
「那就好,夫妻倆要互相體諒哦,阿女啊,孩子沒爹好凄涼的……小子哪,你有沒有殺人放火?」老太太兩說。
「沒,當然沒有!
「那是玩女人了?」老太太甲的臉有點長了。
杜淮一窒,這伙老太太也太多事了,怎麼說得這樣難聽哪。
安言側耳聽著,見他猶豫,抿了抿小嘴扭身就走,嚇得杜淮連忙回頭應著老太太們:「沒有,我只是沒和她說我愛她嘛!」杜淮朝老太太們大聲回應,極容易就說出其他男人都會難為情的話。
安言一呆,傻傻地回過頭看他。
「嘁,原來這麼小事,我那死鬼老公一輩子也沒和我說過這麼肉麻的話耶。」老太太乙噘了噘嘴,「氣這個太無謂啦,現在的年輕人都不長腦袋兒,一句保證就會樂了嗎?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幹!」她嘴嘟嘟地一扭頭,自陽台消失了。
「對啊,男人臉皮薄哪,不曉得說好聽話,對你好就成啦,誓言靠不住的。」老太太甲也噘著嘴晃了晃頭,追著阿乙的腳尖兒消失了。
老太太丙扭頭望了望身後兩個不太開心的姐姐,捂著半邊嘴笑了,「小子哪,快向阿女認錯啦!這幾字雖然肉麻,卻是最犀利的法寶哦。」然後又壓著聲音說:「年輕時,我和老公吵架,他就是這樣把我從娘家哄回來的哪……她們的丈夫可沒這樣做哦,她們只好自己走路回夫家嘍。」
「你說什麼啊你,欠揍啦……」陽台里傳來兩聲尖利的責罵聲,老太太丙笑了,一縮頭不見人啦。半晌,又冒出半邊臉來,「小子快說啦!喂,阿女走啦……」
杜淮回頭望了望安言,果然見她緩慢地離開了,立即使出無敵殺手銅,「小言,我很後悔,你原諒我吧。」
安言嚇了一大跳,心跳個不停,卻硬是忍著不回頭,徑直往前面走去,直至步過了自家門也不知道。
杜淮一直追著她說個不停:「小言,以前我無法明晰自己的情意,而且因為在感情上受過挫折,變得謹小慎微,但自從寧姨說你和另一個男人有了孩子,我的心就像被活活插了一刀一樣……」
「是這樣嗎?」安言沒回頭,語氣巍顫顫的完全變了調,「我懷的是別人的孩子,這麼大的死貓子,你咽得下嗎?」
「咽得下咽得下……我很願意咽哪。」杜淮輕咳一人,我不想解釋的時候會選擇沉默或離開,卻從不說謊,這一點你一定要信我。」
安言又是一陣輕顫,徐徐抬起滿是淚水的臉輕聲說:「真的嗎?你真的愛我?你,你會為了我而改變嗎?」
杜淮微微一愣,再度摟緊她,卻巧妙地轉了話題,「快別哭了,懷孕的女人哭多了眼睛會壞的。」
「嗯……我不哭,我不哭了,我只是太開心,眼淚止也止不住要掉下來。」安言激動萬分,再度投進他的懷中,順理成章地被這個男人用最溫柔的言辭哄開了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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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渴望愛情的女人,目的單一純凈,甚至會有一股委曲求全的悲壯氣度。聰明的男人會非常巧妙地利用女人的這種天真去繼續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他們相信,如果女人真的非常愛自己的話,自會甘心活在這種並非罪大惡極的欺瞞里。他們向自己分辨說,只是喜歡那種氛圍,內中不一定有可以令他們失神的女人,既然沒有出軌,又如何說得上背叛?又怎麼會內疚?
這樣的想法,令他們可以在不甚理直氣壯的環境中繼續享受他們所謂的隨心所欲。安言其實很明白杜淮就是這樣的人。但她愛他,這是無法消除的事實,這決定了她如同飛蛾投火般的決心。
然而,只要和杜淮牽連的事情,她都會不受控制地思考,想那個曾經被杜淮摟在懷中的女人。安言看不清她的臉孔,只知道她有一頭長長的褐色捲髮。那一定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和杜淮一定很熟悉,因為他在一眼望到她站在廂房門前的時候,突然回身緊摟過去而不唐突……
這樣的想象讓安言憂心,甚至妨礙她有條不紊的思緒——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呢?他們上過床嗎?思緒重複又重複,擾至她心神不定,像陷身迷宮一般走不出來,卻不會主動詢問杜淮的一切,因為她知道他不喜歡多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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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關係明朗化后,杜家家長十分高興。安家也算富貴人家,自然是怕安言受委屈的,然而看見她整日笑個不停的,也不好說些什麼了。雙方家長一商量,決定二人先公證結婚,因為孩子出生證明上要註明父親的身份,待孩子生下來后再正式擺婚宴酒席宴請親戚朋友。
那寧姨嘰嘰喳喳地整天忙著,十足是個未來婆婆的模樣。杜太太見狀,極大方地為丈夫和她製造了幾次獨聲。
「你,你什麼意思?」安言嗖地回頭。
「我,我沒什麼意思……」杜淮見她肯回話,心中大喜,連忙上前扶著她,流利非常地說:「我是說,我發現自己愛你,所謂愛屋及烏吧,只要是與你有關的東西,我都會接受!」
安言全身微微抖著,慢慢抬起眼帘,眼中是欲盈欲滴的淚水,「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杜淮心中一動,不禁俯首溫柔地吻去懸垂在她臉頰上的淚,柔聲說:「是真的。」
眼淚立時洶湧流瀉,安言抓緊他的手臂,全身微微抖著,只是一個勁地望著他,無法相信這樣美好的事情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杜淮一把摟她人懷,湊在她耳邊深情說:「對於女處的機會,杜父見狀,更是追求得不遺餘力。寧姨可沒決斷推辭杜父的約會,卻玩起若即若離的遊戲,眾人都猜不透她究竟在賣什麼關子。
杜淮卻是旁觀者清,他和寧姨一樣.同樣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至於能否有明正言順地叫她一聲「細媽」的日子,他仍然覺得迷惑,卻也不想憂心過多.畢竟愛情和理智經常會處於敵對位置,想要弄得明白,大抵要置身事外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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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杜淮拉上安言到婚姻註冊處公證,當晚便半哄半扯地要安言搬到他的公寓居住,並特意請了傭人服侍她。安媽媽一百個不放心不願意,只怕憨直的女兒會被這個有「不良記錄」的女婿給欺負了,於是天天約著杜太太趕過來,直到傍晚兩家子的男人來電催人,才肯回家。
新家寬敞豪華,一色的冷調設計,到處可見冷硬的銀色金屬鑲嵌的裝飾,藍白相間的色調,沒有半點嬌嫩嫣紅的點綴。安言可不喜歡這樣呢,便和婆婆與媽媽一塊到商場逛著,選了不少陶瓷擺設,插上漂亮的鮮花或麥穗葦草的,又把全屋子的深藍窗帘換成草綠色,床單換成紫羅蘭色。
待杜淮晚上回來,站在大廳環顧一眼,突然大步上前把放在酒柜上的一個挺著麥穗的陶瓷拿下來,捧在手裡之時,又意識什麼似的回過頭望了望睜大眼睛看著他的妻子,很有點刻意地解釋說:「呢,酒櫃是灰色的,這陶瓷是灰色間花,有點不襯,嗯……」他扭頭看了看沙發上的茶几,上面已經有一個,又看向地櫃,那兒也擺著一個玻璃製品,最後他落眼牆角那張小几上,「就擺在那兒,擺那兒就好啊,是不是啊老婆?」
安言聽話點頭,由著他把陶瓷搬到角落兒擺著。
杜淮滿意地一笑,回身摟著她親吻了好一會兒,才柔聲問:「寶寶今天有沒有踢痛你?」
安言把頭埋在他懷中,「沒有,乖乖的,不會氣我。」
「言下之意,是我欺負你?」
「本來就是,孩子都比你乖呢,你這當父親的真是威信全無……」
「嘿嘿,有人自打嘴巴,早前說懷了別人的孩子,現在又認是我的了!」杜淮心無芥蒂地打著哈哈,害得安言心虛虛的不做聲。
「怎麼了?嗯?」杜淮看著她彆扭的樣子,忍笑忍得幾乎內傷。
「如果,如果……」安言偷瞄了他一眼,囁嚅說,「如果我說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你,你信不信?」
杜淮故意臉一沉,「那你幹嗎說謊?」
安言垂下眼帘,吱吱唔唔的很有點慌張,「我其實沒有,沒有和誰一起……一直都是你……出院后就待在家裡……沒有同學找我,更沒有男性的同學……」
杜淮哈哈一笑,「有腦子的人都會想的,你那時在醫院天天有岳母陪著,你怎麼來一夜情呢?」話畢,他吞了吞口水,他可沒忘記自己當時聽到寧姨電話時的反常狀態呢。
安言輕聲責斥道:「你既然懂,那還在醫院羞辱我?」
杜淮笑著颳了刮她的小鼻子,「笨女人,因為當時我妒忌!」
安言心一寬,伏在他懷中柔柔地說:「和你初相識時就覺得你很壞,很會欺負人,卻不能控制地喜歡你……
然而你一直在欺負我,那次還當著我的面抱其他女人回……」
杜淮聽得明白,以手握拳輕咬了一聲,不著痕迹地轉了話題,「今天的工作真累人,午飯都在辦公室吃,呃,我先洗澡去……」話未說完,便往沐浴間去了。
「淮……」安言叫住他。
「嗯?」杜淮一邊解著扣子,一邊扭頭看她。
「你那串紫檀珠子……還在嗎?」
杜淮臉一沉,「提那個幹嗎?」
「我,我只是隨便問問……」
「我扔了!你上回為那個差點掉了命!」
安言睜大眼睛,「你,你真的扔了嗎?」
「有些東西留在自己身邊會影響心情,我討厭這樣,所以把它扔了。」
「哦……」安言抿了抿嘴,垂下眼帘不做聲。
「你又怎麼了?」
「我沒事……」她抬起小臉努力一笑,「突然記起還未關書房的電腦呢,我這就去關……」
杜淮點頭,徑直往沐浴間走去。
望著健碩的背影消失在磨沙玻璃門后,安言慢慢踱向書房。站在書房門前,她默默挨在門邊牆上,想起那串她曾以生命去搶救的紫檀珠,最終的下場竟然是被他扔在荒郊野外,心中只覺得凄酸不已——她念念不忘的東西,為什麼他半點也不可惜?
她一直在努力做個好妻子,努力遷就和討好杜淮,只要他喜歡,她真的可以為他犧牲很多很多,甚至是全部的個人利益。然而,日復一日,她彷彿覺得,無論自己做些什麼,杜淮也不會敞開心胸,把她當成最能理解他的女人,同她分享快樂和美妙,傾訴煩惱和憂傷……
他仍然是以前的杜淮,一周內仍然有四五次晚歸,通常十二點前回家,滿身的酒氣。他從不解釋,安言也不追問。她知道杜淮是有意讓她明白,他不希望她管束自己。然而,她仍然非常期待他會交待幾句,那怕是敷衍。然而,他沒有,從來沒有。
有時,他會用最輕閑的口吻逗她發笑,又或者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打發時間,再不就是溫柔地吻她的臉頰,讓她認為他其實很愛她的。
事實上,他們之間總有一些只能感受不能言述的矛盾。而這種矛盾,杜淮並不想讓步,但也不讓她生氣。
安言不能表述和細分這種情緒,卻生就息事寧人的性格,臉上會努力裝出沒事人似的在疑心的媽媽面前不停地說杜淮的好話。事實上,她不能說杜淮對他不好的,他會陪她到醫院孕檢,不時會送些可愛的小禮物給她。
比如上周,他就送了一座紫水晶山給她,很漂亮。不過,安言更喜歡粉晶,因為粉晶可以令愛情穩固。
她一直猜想,為什麼他不送粉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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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二日是杜淮的生日。安吉十分緊張,早在幾天前就買了禮物,還挺著大肚子拉上媽媽和婆婆到黃大仙廟為他祈福、求籤,到圍村許願樹扔了一個祝他生意興隆身體健康,夫妻二人恩恩愛愛的許願寶碟。
十二日那天,杜淮約了安言到外面吃飯慶祝,說好五點鐘回家接她的。下午,安言穿了一條漂亮的紫色蕾絲滾邊孕婦裙,還特意化了一點妝,然後挨坐在沙發上,一邊等門一邊為他編最新花式的溫暖版毛衣。
五點正了,杜淮還沒回家。安言想著他可能有工作還未辦妥,也沒打電話催。又過了半小時,杜淮仍然沒有回來。看著牆上古董掛鐘的秒針緩慢跳動,安言心焦了,開始在窗邊不停地張望。又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了,拿起電話撥了丈夫的手機……杜淮在電話里告訴她公司里有些事,晚一點才能回來,然後趕著收線了。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杜淮還是沒有回來。安言坐立不安,只得又再打電話給他——居然關機了?
——是否他在路上出了交通意外?是否他被賊人攔路糾纏?是否有什麼不可預料的意外?
妄念一出,安言更是手足無措,只得再度按他的手機——依然是關機。那,找他的朋友問問吧,安言連忙找電話簿,然而,手袋還未拿來她便停下了。事實上,她不知道他所有朋友的電話,包括上次一同出遊的宋傑和艾妮。
突然間,悲傷自胸口不可抑止地蔓延,是為了杜淮的失約,也是為了自己始終無法融入他的生活而悲哀——她始終是一個外人,是一個替他生孩子的女人,而不是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能並肩面對風雨的妻子。
眼淚不知不覺又冒了出來,自從懷孕后就是這樣,身體和神經都脆弱得不能承受任何的壓力,即使只是一些微小的觸動。
擦乾眼淚,她彷徨了好一會兒,突然記起宋傑也經常到「扶桑」酒吧的,如果找到他,或許就知道杜淮是否安全了。主意已定,安言不作多想,連忙拿起小手袋急急走出家門。
坐在的士里,安言再次按動杜淮的手機,依然關機。到了「扶桑」酒吧門前之時,腦中突然記起那次在這兒看見他為了拒絕自己而摟住旁邊的女人,心中微一扯痛,腳步竟然顯得猶豫。
她甩了甩頭,鼓起勇氣朝走廊走去。來到三號廂房之時,略略一頓,還是推開了廂房的大門——內中,坐著七八個男女。他們似乎正在聊著什麼熱烈的話題,有一個男人甚至半躺在地上,大概想學賣油郎的絕技,左手高舉著酒瓶對著自己的口猛灌啤酒。
安言搖了搖頭,視線向旁邊一溜……這一刻,她清楚地看見,自己的丈夫正緊緊地摟著一位女人!是上次他摟著的女人!是那個燙了大波浪式,染了褐色頭髮的女人!他的神情溫柔而體貼,他正在低低地說著些什麼,那聲調安言無法聽到,然而,那一定是最柔美最甜蜜的語氣,如同他哄她嫁給他時一樣。
安言臉白如雪,笨重的身子晃了晃,無力跨前一步,卻能夠緩緩轉身,離去……是該離去的時候了……
這時,宋傑剛好望來,看見了搖搖晃晃的安言,不由得大叫:「杜淮,是嫂子,是嫂子……」
杜淮猛一回頭,看見淚流滿臉轉身離去的妻,心中掠過一陣莫名的涼意。他迅速放開珍妮,撒腿追出,嘴裡大叫:「小言,小言,等……」
安言蒼白著臉跌跌撞撞地轉出走廊,一個用托盤捧著數支啤酒的侍者從另一邊迎面而來,「啪」的一聲,
兩人避無可避地碰撞在一起。安言一個踉蹌,被滾在地上的啤酒樽滑了一下,整個人朝前撲在地上,碩大的肚子毫無保護地與地面撞在一起!
身後追至的杜淮目睹一切,嚇得臉如土色,飛身上前摟過滿臉痛苦的安言嘶聲大叫。半晌,安言下體汩汩流出的血液終於驚醒了被恐懼籠罩的杜淮。他吼叫一聲,抱起妻子向酒吧門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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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安言臨近產期,而且受傷後送院及時,醫生立即為她進行剖腹生產,半小時后,醫生抱著孩子出來,
是個健康漂亮的男孩。
聞訊而來的杜父杜母和寧姨興奮得直冒眼淚,他們和安父一起站在嬰兒室看個不夠。安媽媽陪在女兒床邊,替臉白如雪的女兒不停擦拭產後的虛汗。
杜淮一直握著妻子的手坐在旁邊,內心懊悔無比——今晚他本是約了她外出共慶生辰的,下班之時卻接到劉銳的電話,說珍妮失戀,在酒吧里狂喝烈酒,胡言亂語,大有要喝死過去的光景……杜淮嚇了一跳,幾乎沒有猶豫就決定自己應該要到「扶桑」酒吧。
他沒有思考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選擇,只是覺得珍妮是自己十多年的同學兼好友,他必須要安慰她,很用心地安慰。
至於妻子,他不是不愛她,也不是不在乎她。在決定的那一刻,他猜想安言絕不會因為他的失約而過分生氣,更不會和他大吵一場。過後只須他略一解釋,她一定會原諒他的。她是一個憨直的女人,是一個容易哄的女人,一直都是。所以為免麻煩,他乾脆關了手機。
然而,現在他突然無可抑止地害怕。因為,在廂房門前的那一刻,她的眼神絕望而冰冷,她生氣了,非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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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言生產後的頭兩天,杜淮在病床前不分晝夜地守著,打針的時候安言醒過幾次,餘下的時候都是昏昏沉睡。杜淮又擔心又著急,加上親戚朋友不斷地探望,媽媽、岳母和寧姨整天整時地待在病房,外加傭人的餵食和侍候,他根本沒多少時間和安言獨處。
清醒的時候安言總要媽媽陪著,眼尾看也沒有看向旁邊呆坐的丈夫。她沒有把酒吧那晚的事向父母說出來。媽媽們覺得預產期將近,早些遲些生產也是正常,
所以沒有追問她突然住院的原由。安言有空便摟抱著兒子,用手指輕輕撫弄他的小臉沉默不語。每每在杜淮湊上前努力柔聲說話之時,便側身躺下說要休息了。
十二天後,安言出院。杜媽媽和安媽媽抱著孩子坐在產房外閑聊,杜淮到住院部辦理出院手續。安言已經能自由走動了,她換好衣服后便和媽媽說要到門診部和張麗蓮道別。
她沒有去找張麗蓮,卻徑直往醫院門外走去,在大門前從容地截了的士往新居而去。醫院在香港仔,新居在淺水灣,都是同一區的地方。的士暢通無阻地到達新居樓下,安言叫司機等著,然後坐電梯上樓開了家門,拿了信用卡、現金及出境護照,再乘電梯下樓,坐上剛才的的士,直往機場駛去……
坐上即班航機,順利到達新幾內亞時已是傍晚時分,產後的虛弱令她無法再做些什麼,只能支撐著截了的士直奔酒店。為怕杜淮追查她的行蹤,在酒店飽睡了一覺后,安言再飛往悉尼,休息一天後再達墨爾本,然後坐的士到達郊區一個名叫納西的小鎮,入住一間非常幽靜的旅館。十天後,她轉飛紐西蘭,到達后同樣轉車去一個略偏遠的小鎮……
這樣的輾轉,只為不想杜淮查出她身在何處,她知道這個男人最熟旅遊,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都有與他相熟的機構和眼線,轉機幾次,再藏身偏僻的小鎮總只用一條路線安全。
在旅館休息了好幾天,感覺身體基本恢復了,安言才向哥哥發了E-mail告知自己一切平安。然後開始四齣租房子。她的運氣似乎不錯,很快便相中了一間獨立的小樓房。兩層建築,樓下住著一對同居的台灣留學生,樓上是她的天地。樓房後面有一小片美麗的草坡,
再過去便是非常茂密的紅木林。兩者間,隔著一條清澈的小河。
一切安頓好之後,她聯絡了當地一間大學,準備繼續攻讀時裝設計。
每天回家打開電腦,總會收到一些郵件,郵件很多,除了哥哥的郵件,安言沒看其他郵件,統一把它們放進草稿箱里。那些郵件都是同一個地址,應該是杜淮的吧。與他做了近四個月的夫妻,她連他的E-mail也
不知道,不,應該是說他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曾熟悉。
她會想他的,然而每次的思念,畫面上都會恍惚閃著一個燙著大卷波浪式髮型的女人。她不知道丈夫和那個女人是否有不尋常的關係,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有最深厚的情感。總之,她無法融入他的生活是事實,他不希望她干擾他的自由也是事實。這兩個問題正是這段婚姻的致命傷,是她必須離開杜淮的確切原因。
這個小鎮寧靜偏遠,居民的性情也頗為純樸。小鎮比不得城市熱鬧,卻自有樸實無華的人情味,對她這個華人也不顯排斥。有時空閑了,她會免費替鄰居可愛的孩子縫製衣服。孩子們高興了,孩子的父母就更喜歡她。每每走在街上,總有胖胖的女人和大鬍子的男人一臉笑地叫她愛麗莎小姐。這是她的英文名字。
鎮上的孩子們都長得很可愛,紅撲撲的臉兒,天真的笑臉,每到晚上便有孩子搬了玩具在她屋后的草坪上玩模型飛機和機械人比賽。安言趴在窗前,看得津津有味,卻總弄不懂孩子們為啥總是讓那個叫超人力加的機械人得到最後勝利。後來問了,孩子們說那個機械人代表正義,所以總是要贏的。
有時看著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玩耍,她會加倍地思念兒子。想至無可奈何之時便輕聲唱《我的寶貝》,有時會唱至啞然無聲,有時會唱至流淚,有時會唱著唱著突然滾在床上用被子蒙過腦袋睡覺。
晚上的夢裡,安言經常會夢見杜淮,內中的畫面單一無味,卻又滲著淡淡的凄涼——她一直站在他的面前,就這樣站著。空間是混沌而模糊的,卻又感覺瞬間物是人非的變換。她在這一邊,他在那一頭,就這樣待在無形的對峙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然後,她的心開始緩緩地痛,一點一滴地沉下去,窒悶著,彷彿活了一輩子。
早上突然醒來,胸口仍然淺淺地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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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時間后,安言基本上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每日放學回來便迫不及待地打開哥哥的郵件,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希望他可以說說兒子的情況。兒子啊兒子,懷了他九個月,卻只和他相對了十二天。這是個多麼殘忍的事實啊。每當思念泛濫成災的時候,她想拿張相片看看都沒有啊。
又過了半個月,她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叫哥哥傳一張兒子的相片給她,但不要讓杜淮知道。哥哥說,杜淮的那些信件里,已經發了幾十張相片了。
草稿箱里,同一個地址的垃圾郵件堆積如山。她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竟然微微地顫動起來,半天,終於點開了一個二十天前的郵件。
八月一日——
老婆,我們的兒子有名字了,叫杜銘延,是寧姨起的名宇,大家都很喜歡,你喜歡嗎?如果你不喜歡要和我說,我會改,改至你喜歡為止。剛剛我喂兒子吃奶,哄他睡覺。可是他不領我情,把你買給我的睡袍給尿濕了。我好心痛,那件袍子我早藏起來捨不得穿了,只是今晚特想念你,便拿出你買給我的所有東西都看一遍,包括我親手給你戴上的結婚戒指……小言,你怎麼捨得把它脫下!當我看到它孤苦伶仃地躺在梳妝檯面的時候,我有前所未有的恐懼……那時才發覺,你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小言,我對不起你,我會改,我會改的,我會等你回來,無論多久,我都會和兒子一起等你……
深愛你的淮上
八月二日——
老婆你現在過得好不好?身體恢復過來沒有?錢夠不夠用?有沒有男人想追求你?要知道你那性子總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保護你,疼愛你。我真的好後悔啊,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寧願什麼也不要,只要你,只要你啊。那些總要我安慰陪伴的朋友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愛人,只是在閑暇時間發泄一下不滿的情緒而已,不能自我調節的人才會沉溺其中。現在,我心中最最重要的人是你和孩子,你們是我的惟一,是我的支柱,永遠都是,只是,為啥我到現在才明白?痛恨和悔意令我越加難受,然而,這又有什麼用呢?是我重創了你脆弱純凈的心靈,以致我天天懺悔,只為等待你一聲回應,那怕是咒罵啊……
深愛你的淮上
八月三日——
老婆,小銘睡著了,他很乖很聽話,我一哄他就睡著了。看來他的脾性像你呢,總是那麼好哄。老婆,我突然覺得絕望和悲哀,似乎現在我說些什麼你都不會再相信,不會再看我一眼了。不過,我每天都會寄信給你,說我的情況和兒子的情況。安行說你根本不會點開我的郵件……當我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好痛,痛得幾乎麻木了。但我仍然會堅持,直至你肯回復為止。無論你身在何方,我都會等你,直至你重新站在我的面前。我常常想象著再見你時的樣子,你一定和以前一樣美麗可愛,心思純正,讓我自慚形穢。我把你傳給安行的信全部求回來了,列印好放在袋子里,不時拿出來看一看,回想你的一言一語,你的一舉一動,時間竟是過得舒暢些了……
深愛你的淮上
八月四日、五日沒有來信,六日那天卻連發了四封——原來是兒子發燒了!安言憂心不已,整天坐立不安,更聽不進任何的授課內容,幾乎要打電話回去詢問了。六日那天,杜淮說兒子已經沒事了,但他整天整夜守在孩子床邊,卻累得病倒了,婆婆把孩子抱回家帶著。安言又心痛了,不知那男人是不是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裡昏昏沉睡,工人會不會按時讓他吃藥,他會不會又拖著病體跑去喝酒了……
合上電腦,她思前想後,眼淚無聲地淌下。淚水流過清瘦的臉頰,再觸醒她的味覺……然後,她開始哭出聲來,狠狠地哭,直哭至肝腸寸斷,聲嘶力竭……第二天放學后,安言飛撲回家打開電腦。杜淮大概曉得她的擔心,一大早就來信說沒事了。安言「啪」地合上電腦,狠狠地呼了口氣,心情有如解開死結一樣地舒暢。
信件天天看著,那傢伙也天天寫著,煽情功力似乎日益猛進,總說一些惹得她柔腸百轉的溫柔言辭,往往一哭就是半個晚上。不過這時的他終於肯和她說心裡話,把她當成知己朋友一樣了。
天天可以看兒子可愛的小臉,聽杜淮掏心掏肺地懺悔,還有哥哥傳達的合家平安的消息,安言倒顯得輕鬆非常。
——哼,她以前就是太天真才受了這麼多的委屈嘛,現在孑身在外,悠閑愜意的,不知多舒服哪,要她原諒他並且回家去?可以,起碼得讓她讀完博士課程啦。反正這兩年時間,有媽媽哥哥還有兒子監視著這個該打的丈夫,她可樂得舒服,更可以細心研究他有沒有更明顯的進步。
課餘時間,安言替一對夫婦帶一對雙胞胎。是兩個女寶寶,都是黑眼睛黃皮膚的,獨獨是頭髮捲曲著,十足像她們美麗的媽媽。這個幸福的小媽媽是個台灣人,
丈夫是澳籍華人,相貌一般,為人誠實,一家子過得十分和美。
安言剛剛誕下孩子,又不能親自撫養,便把滿腔的母愛全數傾瀉在這兩個女寶寶身上,緊張程度比孩子的媽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對夫婦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連薪金也特別豐厚,這樣一來,她就更不必憂心生活問題了。
她的同學大都是豪爽直白的美國人和法國人,也有來自日本和中國的。長時間相處之下,安言那種為了顧及別人感受而委屈求全的性格慢慢變得圓熟,不會再輕易被人搶白了去,更不會對一切應該重視的事情,例如同學聚會、燒烤晚會等集體活動避而不到。碰到自己能幫忙的事就儘力而為,不能幫助的事情會主動拒絕,有時還會調皮地挑起活潑的話題,惹得同學們大笑一番。
真情真性最是難得,無所顧忌地面對自己、面對生活更是一件最為快意的事情。如果在環境的影響下,安言的改變是自然而然的話,那麼深蘊在她心底的憨直和厚道仍然占著主要位置。每每不經意流露的真心實意和適當時候的調皮便成了她最為可愛的地方,甚至因此收了幾封求愛情書!當她如實告訴同學自己是個有丈夫有兒子的女人時,同學們一聲嘩然,甚至傳來聲聲唏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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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杜淮用足眼淚鼻涕撰寫的第二百封懺悔信的時候,他附上一副畫了一個七彩蛋糕和一束漂亮的玫瑰花的生日卡郵給她。居然還記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呢。安言抿嘴一笑,打開painter,在圖紙上畫了一個小圓圈,上面加了一對挑起的眉毛,向旁邊斜著的眼睛,牽起一邊的嘴角,再在臉蛋上點著兩朵紅暈,放得大大的粘貼在郵件里,在「哈哈」大笑中郵了出去。
然後,她煮了一碗麵條,很有胃口地吃了下去。洗好碗后,她點開outlookexpress——咦,杜淮立即回信了,居然有十封那麼多!全部寫著「你這個拋夫棄子,把丈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終於肯回信了,求求你,快回來吧,不然你的丈夫和兒子會活活心痛而死」的肉麻話兒。
哼,這人就是喜歡誇張!
安言咬著嘴唇在笑,又畫了一個歪著腦袋兒,眼睛向上斜著,手指點在嘴唇邊的思考型面孔再郵給他。半晌,杜淮又回信了,叨念不休地說自己這大半年裡精心地照顧兒子,努力地工作,過最正常的生活,吃最難以下咽的自製的飯菜,一個人看《走佬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