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日之前,煙塵滾滾,孤燕南飛,徑去不留。
「征南大軍元帥謝經綸私通敵軍,著立即隔去其職,解拿回京,元帥一職由三皇子冥月王楚名烈暫代,欽此!」
宣旨官話音剛落,幾個如狼似虎的兵士已經撲上來,將老元帥結結實實的捆了起來。一旁,三皇子嘴邊帶著獰笑:「謝元帥,請上車吧。」
老元帥昂首挺胸,邁開大步向著囚車走去。我看到他的蒼蒼白髮在風中飄揚起來,不忍的轉開了視線。
感天地開闢,始帝定倫至今,世界分為四國:東瀛,西賀,南瞻,北潞。
東瀛國孤懸海外,與大陸相隔茫茫大海,數千年來與他國從無來往。
其餘三國皆在大陸,北潞在極北苦寒之地,民風粗獷好武;西賀處於中土,富庶祥和;南瞻開國僅百年,尚未開化。
大陸歷2734年,我北潞進兵西賀,傾全國之力,派大軍南下,所到之處勢不可擋,不月之中西賀軍即一敗塗地,數載內國土盡數淪陷。
天城,西賀國最後一座未攻陷之城池——謝元帥率兵圍困天城四月,相持不下,城中無水無糧,餓殍遍布,最後天城太守藏銘悅派使者前來,以北潞軍不屠城擾民為條件,議和歸降。
謝將軍允了。
沒想到這個應允反倒給朝中政敵以可乘之機,一夜之間竟被冠以通敵大罪,問罪至此!
我,左先鋒軍統領將軍路天行,雖與謝元帥並無深交,但當初接受歸降一事我也是贊成的。
北潞大軍自進軍中土,一路屠城無數,所到之處血流遍野,豈不知戰馬上奪得的天下不可於戰馬上治之嗎?
只是北潞軍人素來嗜殺,謝元帥無血開城之時,也遭到了軍中很多將領的反對,畢竟,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享受屠城樂趣的機會了。
我望著謝元帥步上囚車的孤單背影,突覺高大幾分,久久無言。
忽而,右先鋒軍統領將軍祈風越眾而出,朗聲道:「三皇子慢著,謝元帥無血開城,不過是軍事上的策略戰法不同,更是為了北潞收服民心,決非是私通敵軍!謝元帥一生為國領兵征戰,可謂勞苦功高,如今西賀初定,戰事將平,朝廷就解了他的職,奪了他的軍權,這不是卸磨殺驢嗎?俺……俺不服!」
說到最後幾句,這個突兀高昂的聲音中已帶了幾分怒氣。
眾將望著祈風將軍挺立的身形,一片默然。其實大家心中想的又何嘗不是這幾句話?可是敢當面在天皇貴胄的三皇子面前說出來的,卻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那一刻,謝元帥闔上了一雙虎目,兩行清淚流下刻滿皺紋的臉龐。
祈風這人生德膀闊腰圓,脾氣暴躁,我以「儒將」自詡,平日頗是看不起這等只懂得揮刀殺人的粗人。當初謝元帥約束部眾不得傷害天城百姓時,他粗著嗓門反對的最是厲害,沒想到今天卻只有他敢站出來為元帥說句公道話。我既是驚訝,又是替他擔心。
三皇子楚名烈年方二十,比我還要年輕五歲,但他的殘忍狡詐,早已滿朝皆知。
楚名烈抿起刻薄的雙唇,冷冷的打量著祈風。繼而,陰冷鷹鷙的目光緩緩掃過其餘眾將。
都明白三皇子在朝中的勢力強大,誰願去撞這個刀口?大家都無言的低下了頭,我也不例外。只有祈風依然迎著這充滿壓迫感的目光昂首,凝滯的空氣中,他鬥牛般粗重的鼻息清晰可聞。
楚名烈的目光在眾將身上轉了一圈,輕蔑的冷笑一聲,又投向了祈風。
「好,念在你是條有血性的漢子,本王不追究你的失儀之罪。朝廷只是將謝元帥解拿回京,究竟他有無私通敵軍之實,還有待審問。倘若果然無罪,自會還他一個清白,並還他軍權。本王這個解釋,還能令你信服嗎?」
祈風蠕動了幾下雙唇,默默的退回了隊列之中。
我卻知道,朝中幾位皇子爭權奪勢正是激烈,三皇子既已得到這支大軍的掌控權,又豈肯輕易放手呢?什麼「還謝元帥清白軍權」云云,自是推脫說辭,絕無可能。
老元帥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輜重的囚車「吱吱」響動,在地上壓出兩行深深的輪印,漸漸消失在蒼茫的曠野中。我望著它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收回視線。
官場如戰場,處處陷阱,行錯一步,便是性命之憂。
「路天行。」
聽到三皇子點到我的名字,我慌忙越眾而出:「是,末將在。」
「聽說這天城的原太守藏銘悅是文學大家,你還曾經到他府中與他把酒談詩論文?」
他連這個都知道?我心中一凜,忙道:「末將只是喜好中土詩文,與他並無私交。」
「好,本王就命你即刻帶兵抄了藏銘悅的府第,他府中上下不得留一個活口。半個時辰之後,帶藏銘悅的首級回來複命。」
「不留一個活口?難道連僕婦馬夫也不放過?」我一時衝動,脫口問道。話一出口,立刻後悔。屠城令一下,滿城百姓都難逃厄運。即便我放過他們,也不過多活幾個時辰,最後還是不知要死於哪個北潞兵的刀下。
果然,三皇子冷道:「本王的將令你沒聽懂嗎?莫不是還要本王重複一遍?」
「不敢,末將聽清楚了,末將領命。」我領命而去。身後的幾個親兵滿臉喜悅,興奮難掩。我倒忘了,前太守乃城中首富,府中不知藏了多少金銀珠寶。三皇子派給我的——分明是個肥差。
幾個親兵均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我看著他們稚氣未脫的臉龐,突然一陣酸澀滑過心間……
斬了藏銘悅,我便帶著他的首級回去復命,留下隨行的兵士任其奸淫擄掠。離開前,副將何辛兩手握著沾滿血跡的珠寶,湊過來勸我不如搬入此府暫住。我搖搖頭,拒絕了。他不解的望著我,卻沒敢多問。
住在這裡,我怕會夢見與藏銘悅把酒賞月,論文盡歡的場景。
向三皇子復命后,我便回了自己的軍帳。聽言三皇子已正式下令,明日起屠城三日,第四日大軍開拔回國。許多等不及明日的士兵都已出去搶掠了,軍營中空蕩蕩的。我拿了本中土詩書,才剛看了幾頁,想起三皇子猜疑我與藏銘悅交友之事,想了想,把詩書放在一邊,又換了本兵書來看。
天色漸暗,巨大的黑色天幕拉過天空,暗夜陰影籠罩大地。
遠方隱約傳來城中居民啼哭慘叫之聲,我掩了書卷,步出軍帳,向著日落的方向負手而立。突然間,想起了早就過世的母親。北潞國重男輕女,素來尊父不敬母,我也極少想起她來。
她是西賀人,似乎是被父親自奴隸市場購回的。依稀中,只記得她是個極柔弱美麗的女子。父親是個貴族,在朝中位居高官,家中妻妾自然少不了。母親不善爭寵,性格懦弱,每每受了旁人的欺負,便躲回屋中一邊垂淚,一邊拜神。西賀人大多信仰黃道教,她也不例外,只是那泥塑的仙神從來也沒保佑過她。
聽著城中居民的哭叫聲,我想起母親曾經說過,西賀人相信人死後魂魄歸於幽冥界,可若是有冤屈怨氣,便會化身為鬼,遊盪人間,以期復仇。若果真如此,想必西賀遍土已處處鬼魅了吧?
正胡思亂想時,有兵士來通報,說是三皇子今晚設宴,宴請各位將領。我點頭應了,心中卻不想去,著實又磨蹭了好一會方才動身。
主帳中燈火通明,美酒佳肴滿席,眾將紛紛向三皇子敬酒,而後舉杯暢飲。落日中謝老元帥被壓入囚車、含冤回京的那一幕,早已不再有人記得了。他們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這位新元帥,位高權重的冥月王、三皇子楚名烈而已。
都說武者重義,難道這些人不也和我一樣,追隨謝老元帥南下中土,數載征戰嗎?
我悶悶的喝了幾杯酒,一抬眼,只見祈風坐在遠離三皇子的座位上,一臉的憤然。
好一個直性漢子,往日倒是我附庸風雅,錯看了他。
我正自暗中讚歎時,忽然左軍將軍朱厚站了出來,大聲道:「末將今日特別準備了一道大菜,為三皇子接風。」
說著,吩咐幾個親兵帶進來幾個西賀婦女。這幾個女人都大著肚子,披頭散髮,滿臉淚痕,乍然間被拖到了這大帳中,只是顫抖著低聲啜泣,卻不敢哭出聲來。
那樣子,像極了我唯一記得的母親的神情。
朱厚在幾個孕婦中轉了一圈,踢踢這個的肚子,又踹踹那個的,口中喃喃說著:「這個太大,那個又太小,嗯,這個還差不多,就她了。」
他一拍手,兩個親兵架起一個孕婦。大家正在好奇時,他猛然抽出配刀,一刀向著孕婦凸起的腹部砍了下去。他這一下手起刀落用上了上乘的御氣術,一個數月大的嬰兒滾了出來,鮮血淋漓。
「三皇子一路車馬勞頓,這新鮮的人嬰味道鮮美,最是補體,末將這就命廚子精心烹飪。」朱厚一臉的諂媚。
三皇子面色不變,緩緩點了點頭。
餘下眾將中立刻有人拍手贊道:「朱將軍好奇想!」
朱厚一雙綠豆眼在餘下的幾個孕婦身上轉了一圈,瞄準其中一人,寶刀再次高舉。
「噹啷」一聲,刀劍相碰,火光迸射。朱厚漲紅了一張臉,怒道:「路天行,你敢阻我!」
躍出座位拔劍相攔的人正是我!
三尺青鋒劍牢牢地壓住了他的「龍奕刀」,我厭惡的直視著他,低聲怒斥道:「禽獸!小人!」
「你……你敢罵我!」朱厚雙目圓睜,大刀一擺,便要向我砍來。我急挑劍尖,舞開劍花,守住周身要害之處。
「住手!」三皇子一聲喝斥。朱厚一愣,慌忙收刀,我也就勢將長劍回鞘。
「放肆,誰准你們在本王面前擅自動武!」三皇子陰沉著臉,盯著朱厚。
朱厚單膝跪地,辯道:「王爺恕罪,只是剛剛分明是路天行先行拔劍挑釁。」
三皇子望向我,一雙高挑的鳳目卻不似剛剛的陰霾,反而仔仔細細的上下打量了幾眼。他動動雙唇,卻一言未發,只是冷冷的看著我,嘴邊帶了絲嘲諷的笑容。
我雙手抱拳,卻不屈膝跪下,仍是昂然挺立道:「三皇子,我等武人戰場殺敵,乃是為了精忠報國;下令屠城,實是允許士兵劫財,激勵士氣。可軍中既不缺糧食蔬果,又不少美酒佳肴,朱厚卻要公然餐食人嬰,如此行徑,還算是人嗎?王爺絕不能放縱如此獸行,還請下令嚴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