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一個二十餘歲樣貌絕美的男子,在北潞人的我看來,他纖細白凈得幾乎不像個男人。他就站在距我半步之遠的地方,卻根本沒有看我。
他靜靜的站在那裡,背脊挺得直直的,頭高高的昂起,我還沒有見過哪個西賀平民能在北潞士兵面前這樣無畏的挺立。
真正令我感興趣的卻是他的眼眸,舞動的火焰映在那雙幽靜深遠的烏眸中央,安詳得沒有一絲神情,卻又淡淡的清如四月溪流,浩似縹緲煙波,像極了我夢中的高潔長煙,剎那間深深攫住了我的靈魂。
我移不開視線,看著他,心中有一種奇特的預感。
「這火是你們放的?為了保護你們的神像嗎?」第一次,我這樣和顏悅色的對一個身份低微的俘虜說話,毫不掩飾我好奇的目光。
他終於有了一絲神情,奇怪的看著我,問道:「你看不到那個嗎?你們都看不到嗎?」
在他手指的方向,我只看到了跳躍的火焰在盡情肆虐。
「這火不是我們放的,我們什麼也沒做,只是祈禱著王母不要任憑異族的士兵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去玷污她的神像。所以上天顯靈了,派來了她的使者……」他喃喃的說著,「章莪之山,無草木,多瑤碧。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
他所吟誦的,是中土的《山異經》——
「畢方!」就在我叫出這個名字的那一刻,我終於看到了!
那跳動的火焰中央,是一隻全身燃燒的浴火怪鳥,中土傳說中的靈獸——畢方!
真的存在!這個世上除了刀劍戰馬,真的還有另一種力量存在!
就在這時,畢方衝破了大殿,龐大的身軀帶著火焰衝上了碧色九霄。
它金色的光芒在蔚藍的天空中是那麼耀眼,就連其他的北潞兵士也看到了。
他們不可思議的瞪視著畢方消失的方向,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這些西賀道士還真是邪門!」祈風忽然拔出腰刀,白光一閃,向那年輕道人砍了過去。
「且慢!」祈風的刀是軍中第一快刀,我已來不及拔劍相阻。危急中一掌從左側向他肋下擊去,鼓動的真氣凜洌的割開空氣,他沒想到我會突然從旁偷襲,大刀一橫,向我直砍而來。
我向後躍出一步,道:「祈將軍,得罪了,請住手吧!」
「既然出了手就索性好好打上一場!」他的刀絲毫不停,厚重霸道的紫金刀以無以倫比的速度砍了過來。刀式簡潔迅猛,沒有一招一式的庸贅。
我一個閃身,靈巧的避開了他的攻擊,趁著轉身之機拔劍在手。青鋒劍與他的紫金刀相撞,火花四漸,我只覺手臂一陣酸麻,直退了三步才卸去他的力量。
好強的臂力!
我不敢再和他的刀直接相接,展開小巧的步法,四下騰躍,三尺長劍如出水蛟龍,緊緊纏繞住他的刀,兩個身影纏鬥在了一起。
劍來刀往之間,祈風嘴邊露出淋漓暢快的笑意,恨的我牙癢。
軍將私鬥是軍中大忌,挑起者要受軍法處置。擔著一個「軍中第一劍」虛名,好武的祈風早就有意和我比試一番,礙于軍規又不能出手挑戰。而今天我竟然為了一個不知名的西賀男子給了他這樣的機會!
姑且不論勝負,他若是將此事報之三皇子知道,我難逃軍法處置!難道這看似憨厚的大漢竟是要用此法陷害於我嗎?
思及此處,我心中一凜。高手過招,豈容心中有半點雜念?我一時分心,竟被祁風沉重的大刀砸中了劍刃,我趕忙凝結真氣集於持劍的右臂。事到如今,只能與他硬拚了。可是我自知力有不敵,雖一時能與之僵持,但最終必然被壓倒落敗!
正在左右為難之時,只覺劍上陡然一輕,祁風卻已撤去了力量,收刀回立!
他哈哈一笑:「好劍法,不愧為『軍中第一劍』!只是你精神不夠集中,才被俺突破了劍網。」
我知他有意相容,這才相信他並非有意陷害,只是單純想與我比試一番,心中暗暗慚愧,抱拳道:「多謝相讓!」
他沖著那年輕道人上下打量幾眼,曖昧的笑道:「路將軍難道看上他了,竟親自動手相救?美是很美,就是年紀大了些。」
我一愣,這才明白他所指為何。西賀男子文弱秀美,北潞士族中有不少人豢養西賀美少年,我出身貴族,他必是誤會我也喜好此道,救此人是為了帶回去當作男寵玩弄幾日洩慾,以解軍旅無聊。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救他,只是直覺想保護這人清淡無畏的氣質,繼而本能的出手。
尤其,他像極了我夢中的高潔長煙。
我正想解釋兩句,祁風卻已大手一揮,將那人推到了我懷中:「路將軍何必害羞,好好享用就是了!兄弟不打攪了,哈哈……」說罷,便帶領自己的屬下揚長而去。
才走了幾步,他又突然轉身問道:「只聽說路將軍劍法出眾,從沒聽人提起過你師承何派,師尊究竟是何人?想必更是位絕世劍俠了!」
師傅?對啊,我究竟是師從何人學藝?又屬何門何派呢?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我從沒想過,也想不起來呢?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的頭隱隱作痛起來,努力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祁風以為我不肯說,也不追問,向我一抱拳便即離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輕嘆一聲,低頭看看自己懷中之人,令我吃驚的是,他竟無一絲的慌張害怕,一雙烏黑的漆眸望著我,一字一句清晰的問道:「你姓路?可是北潞軍的左先鋒軍統領將軍路天行?」
沒想到一個西賀道人竟然也知道我的名字,而此人正是我無端在意的他……
我微微詫異,略點下頭,隨即想到他還被我抱在懷中,趕忙放開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清明。」
「那是道號,你原本的名字呢?」
他沉吟了一下,道:「李云然。」
「好名字。」我隨口贊道,「很適合你……這兩天北潞軍在屠城,你隨我回軍營吧,躲幾日,等安全了再出來。」
一瞬間我以為他會發怒,可是他深吸口氣后卻默默的轉過了視線,仰首凝望天際。
藍天碧空,白雲飄飄,卻沒有映進他的墨瞳。
剎那之中,我彷彿又看見了我夢中的高潔長煙,孤獨的佔據著萬里長空的無名一角,清雅而飄然……
我吩咐一個親兵先帶李云然回軍營,自己又在四處逛了逛,直到太陽將要西沉方才歸去。
到了軍營,卻發現那個小親兵已經很「體貼」的讓李云然沐浴更衣,安排他住進了我的軍帳。
看到他木然的坐在我的床邊,我不禁略覺尷尬。
原本只是偶爾心動,想做件善事,才把他帶了回來,如此一來,豈不讓他誤會了我另有所圖?
然而我又無法否認,濕漉漉的黑髮披散在他白皙的肌膚上,勻稱的身段半隱在寬大的衣襟中,這副絕美動人的畫面對半年未近女色的我來說,是何其大的誘惑!
凝視了片刻,我終於按捺住情慾,別開視線,轉頭道:「我讓人給你另行安排住處。」
他卻注視了我一會,道:「我想住在你帳里。」
我有些驚訝,卻無法拒絕他眼中的期待。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若是把他趕到別處居住,難免有屬下欺侮他,與我同住,別人只道他是我的人,自然無人敢動他分毫。想到這裡,又叫進親兵在帳中另一角為他支了張床。
離晚飯還有些時間,我拿了本書,端端正正的坐在桌邊,卻忍不住不時的偷眼打量著他。
有西賀血統的我在北潞軍人中算是身形頎長偏瘦的了,容貌也不夠剛毅,與我相比,他卻更加的文弱。五官清秀標緻,美得如鬼斧神工精雕細琢出的白瓷娃娃,卻又沒有一絲脂粉女氣,一雙深深的明眸中,承載了無限的幽思,靜得如照水閑花,卻又深得如可容白川,莫名的令人心動。
他一直低著頭,露出一段如雪的脖頸,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概是發現我在偷看他,他突然抬起頭來,剛好與我目光相接。
他靜靜的凝視著我的那雙眼眸好似我夢中長煙,卻有更加的蘊滿情感,一時間,我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我的窘迫,更是襯托出他的閑適。
他淡淡一笑,輕聲道:「我想出去走走。」
我想,此時映在我眼中的絕麗笑顏,怕是要烙印在這一刻的記憶中,伴隨我一生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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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是黃昏,斜陽爍金,餘霞散綺。斑駁的古城牆經過北潞軍攻城時一番毫不留情的蹂躪,早已殘缺不全,處處凝固著暗紅的血跡。
李云然手撫著雉堞,望著夕陽落在腳邊的影子,思緒又不知飄向了何方。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更不明白他為何要來這裡,然而,我的心底卻深深感受到他深埋的愛與愁的交雜,情與恨的糾纏。如我夢中的長煙般高潔,卻又比長煙更加鮮明宛然,宛如化為了血與肉的那一縷縹緲,被塵世的愛恨系住了他的悠然。
儘管人被困在我的帳中,他的心卻是我無法束縛的,彷彿隨時都會融入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中去。
而我,這個從小到大始終被世俗常倫所困的我,竟異想天開的想要緊緊捉住他飄然風中的身影,還有他如我夢中長煙一般的清雅……
從城牆上向城外望去,舉目一片荒涼,被拋下的西賀軍軍旗迎風抖動著殘破的身軀,四下堆積著西賀士兵的屍體無人掩埋。
向城內望去,視線被座座屋宇遮住了,只有男女老少的凄慘叫聲不時傳來。
撲鼻而至的,是濃濃的血味與腥味。
他不與我交談,我也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只能對著他的背影鎖眉,心中惴惴不安。
真是好笑,身為北潞將領的我原本就是西賀人的他的敵人,可是我現在的舉動卻好像陷入初戀的毛頭小伙,變得一點兒都不像平日的我了!
落日染不紅的長煙自眼前飄過,我又陷入回憶般的虛幻……
許久之前,我可曾見過這樣一雙似雲煙般澄清無比的眼眸嗎?
可惡,頭又開始疼起來了……想不起來,我居然想不起來!
記憶好像缺了一角,一旦我開始注意它,更多迷離的節點就隨之一寸寸閃現……
我到底忘記了什麼?又為何會忘記?
而且,我為什麼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忘記了某些東西?
似乎是,某些……很重要的東西……
「你怎麼了?」
我抬起頭來,發現李云然正關切的望著我。
第一次看到他對我表現出一點關懷,心中微熱感動,忙笑道:「沒事,好像有點頭疼。」
「大概是吹了冷風,我們回去吧。」他的聲音依舊輕柔。
我點頭,卻發現他的表情突然僵硬起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那凝固了血跡的城牆角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團黑色的煙霧,象是有生命似的蠕動著,且越來越大。
這是什麼東西?
我猛地擎劍在手,張臂把李云然擋在了身後,森然戒備。
煙霧一點一點的凝固,終於現出了形狀。
那是一隻黑色的怪鳥,大約幼鷹大小,卻長這一張醜陋的人的面孔,似猴的身子,狗的尾巴。
昏暗的暮色中,它張開了眼睛,空洞的眼窩中沒有眼珠,只有兩點綠幽幽的磷光閃爍!
我一時驚呆了,突然聽的李云然驚呼一聲「小心」,那鳥已經怪叫一聲,展開翅膀,一對利爪朝我直抓了過來。
我匆忙躲閃間,只看到那爪上伸出三隻如長槍尖般的突刺,閃著森森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