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巍峨浩大的咸陽宮內悄無人聲。

一道淡綠色的身影出現在寂寥的拱廊上，她不停的東張西望，彷彿在尋找什麼。

她在空洞的宮中繞來繞去，不知不覺中繞到了一處極為簡陋的宮舍。

「糟糕，我一定走到冷宮來了。」虞姬捂住自己的口。

冷宮該在偏僻之處，看來，她已走到深宮後院來了。

她擔心會迷路，便沿著方才的路往回走。

才走不到幾步，前方的石巷突然跳出一位白衣的婦人。

啊！虞姬暗暗倒抽了口氣。

眼前這婦人究竟是鬼？還是人？除了那雙閃動著怨氣的眸子之外，她的臉孔幾已全毀，一片片焦褐的疤塊凸浮在她臉上，看起來煞是恐怖。

婦人冷冷的打量虞姬，她的眼光十分不友善。

「你好。」虞姬很快就恢復了鎮靜，她率先露出一個動人的笑容。

「你來這裡做什麼？」婦人嗔道。「皇宮老早就被查封了，你怎麼還留在宮內？」

虞姬天性柔慧，十分能體諒落難之人的心情，因此，她並不因為婦人言行無禮而生氣。

「夫人，請原諒我不小心闖入這裡。」虞姬誠摯的欠欠身子。

婦人見虞姬如此溫柔有禮，目光不禁柔和下來。

「你要找什麼地方？」婦人的語氣依然冷硬。

「我想找……」虞姬咬咬唇，須臾，才顫抖的說道：

她這副楚楚可憐的神情打動了婦人。

「你找舞殿做什麼？」婦人冷漠的口氣也添上幾許溫暖。

「我想看看我娘生前跳舞的地方。」虞姬黯然說』道。

虞夫人最初被送到章華宮去，後來因為舞姿動人，才被秦始皇帝召入咸陽宮來。

「你娘？」婦人大為詫異，她用那雙明澈的眼眸打量虞姬。「你娘是誰？哦，你是楚國人……」婦人的眸子突然閃過一絲恍惚，虞姬身上的楚服觸動她內心深處的記憶。

「我娘是楚國的虞夫人．她當年是楚王宮中最有名的舞女，後來給我爹……我爹是趙國的王戚……」

「原來你是虞夫人的女兒。」婦人嘆道。

「夫人認識我娘？」虞姬興奮的問道。

「我們曾經一起練過舞。」婦人百感交集。

她曾經是身段溺娜的舞女，然而，如今……」

婦人不禁撫撫醜陋的臉頰，悵悵嘆了一口氣。

「夫人可否帶我去看我娘生前跳舞的地方？」虞姬顫抖的求著。

婦人被虞姬感動了。

「往這邊走。」婦人白衫一飄，消失在石巷轉角處。

虞姬迅速的追上。

除了惦念母親之外，她還對這名白衣婦人充滿了好奇。

婦人的臉孔雖已全毀，可是，她那雙波光灧瀲的眸子卻宛如一對明珠般美麗，而且，她說她曾和娘一起練過舞，如此看來，婦人年輕時必是一名風姿綽約的美女。

她遭遇到什麼不幸？美麗的臉孑L為何會變成今日的模樣？皇宮中所有嬪妃宮女皆已出宮，婦人為何仍然在此？虞姬的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問。

人去樓空的舞殿甚是冷清荒涼，虞姬戀戀不捨的徘徊在大殿里，凄凄揣想母親生前在殿中起舞的姿態。

她愈想愈心酸，淚水撲簌簌落了下來。

白衣婦人靜靜的望著虞姬，半句安慰的話都沒說。

人生傷心事何其多，何必勸呢？哭吧，讓她哭出所有痛苦。

婦人無奈的想著，她自己不也曾徹夜痛哭過嗎？

過了許久，虞姬才止住淚水。

「多謝夫人領我到這裡來。」虞姬朝白衣婦人行了個禮。

「天色不早了，我帶你出宮吧。」婦人說道。

「哦……」虞姐悵悵應了一聲，她又望了舞殿幾眼，然後才隨婦人走出去。

婦人一語不發的走在前頭。

「夫人，皇宮的人都撤走，你為何還留在這兒？」虞姬關心的問。

婦人突然停著步。

隔了一晌，她才轉頭來看虞姬。

夕陽餘暉映照著深宮的曲廊，婦人焦褐的臉孔在幽微的光影中顯得更加陰冷猙獰。

虞姬心中一凜。

兩人睜大眼睛對了許久。

良久之後，婦人才低首嘆了一記。

「唉，我已經變成這樣子了，到哪兒還不都是一樣？」婦人慨然的摸摸自己的臉頰。「不論走到哪兒，別人都會用畏懼的眼光看我，我獨自居住在深宮中的一角，還自在快活些。」她的眸子黯了黯。

「你可以和我回楚國去，楚國人最有人情味，沒有人會歧視你。」虞姬連忙說道。

婦人感激萬分的凝視了虞姬一眼，不過，她還是搖頭回絕。

「請跟我回去。」虞姬執住婦人的手。「你是娘的故識，如果娘知道我讓你獨自留在這兒，她一定會怪我。」說什麼她都不能任婦人孤獨的留在此地。

「我不能去楚國，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模樣。」婦人突然捂住雙頰，歇斯底里的嚷了起來。

虞姬急急摟住婦人顫抖的身子。「你先別慌。」輕聲的安慰。

婦人悠悠嘆了幾聲，冷靜下來。

「昨天夜裡，我聽到幾名巡宮的士卒在說話，他們說當今號令天下的大軍是楚國名將項燕的孫子：這消息可是真的？」婦人幽幽的娣著虞姬。

「是……沒錯。」虞姬愕然。

在這節骨眼上，婦人怎會突然問超這種不相干的事？

「真的是他？」婦人眸中綻出異常明亮的精光，她的唇也顫動了幾下。

虞姬心頭一驚。

「莫非你就是李無愁？」她激動的嚷著。

乍然聽人提超自己舊時的閨名，婦人不禁震呆了。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婦人不敢置信的嚷著。「李無愁這名字已經掩埋了十幾年，連你娘都不知道，你怎麼可能會知道？」

「是項梁叔父告訴我們的，哦，應該說是項梁叔父告訴秋水奶娘，然後，秋水奶娘告訴我。」虞姬雙眼閃閃發亮，這意外的發現令她興奮不已。

「項梁叔父？」婦人好奇的打量著虞姬。

「我是項羽的妻子。」虞姬嬌羞一笑。

望著嬌美如有的虞姬，婦人的心海翻騰得猶如暴風雪肆虐的海域。

她也曾沉浸在如此芳郁的幸福中，但是，命運卻無情的奪走了一切，如今，她只擁有說不盡的滄桑。

「項梁過得好不好？他的孩子多大了？」婦人凄凄的問。

「不，項梁叔父一直沒有結婚。他對你念念不忘，還派人到咸陽找過你，可是，總打聽不到你的消息。」虞姬急忙說明。

「喔……」婦人不禁捂住雙頰，她那雙波光灧瀲的眸子閃動著異常璀璨的光華。「他為了我……可是……我這樣子……不……我不能讓他見到我……不可以……」

婦人乍喜乍憂，她的心裡全是年輕時的回憶。

「你千萬別把遇到我的事告訴他，我不能讓他知道風姿動人的李無愁，已變成一個面容猙獰的醜婦，我要他永遠記住我青春美麗的容顏。求求你，千萬別告訴他。」婦人激動的求著。

虞姬的眼睛蒙上一層幽淡的霧光。她該如何告訴李無愁？

「答應我，千萬別告訴他！」李無愁搖撼虞姬的手臂。

虞姬抿抿唇。

「項梁叔父一年前就戰死在沙場上了。」它咬緊唇，沒讓淚水落下來。

李無愁一聽，七魂六魄全散，她獃獃的望著虞姬，渙散的眼神絲毫沒有焦點。

「無愁阿姨，跟我們回楚國去。」虞姬抱住婦人顫抖的身體。

「秋水？」李無愁凝凝眉。「她是項梁的……」

「秋水奶娘從年輕時就愛著項叔父，項叔父卻對你念念不忘，因此，他只能辜負秋水奶娘的情意。可是，秋水奶娘依然無怨無海胞愛著他，所以，項叔父死後，奶娘天天以淚洗面。無愁阿姨，秋水奶娘一直希望能見到你，如果你能跟我們回家去，奶娘一定會很高興。」

虞姬竭盡所能的說服李無愁。

「哦……」李元愁蒼白的唇瓣輕輕顫動一下。

生命對她來說早已了無生趣可言，活著，只是為了能夠知道心上人的消息。

當她知道項梁已死時，所有生存的意志都崩解了。然而，虞姬口中的秋水重新燃起她心中的希望。

秋水需要她的安慰，那個深愛著項梁的女人需要她的安慰。

李無愁不覺有些心動。

「可是，秋水看到我的臉，恐怕要失望。」她又伸手撫撫自己的臉頰。

「秋水奶娘知道你年輕時長得極美，她也經歷過人世的滄桑與無奈，她會了解你這二十年來所受的苦。」

「真的嗎？」李無愁惶然的凝視著虞姬。

這二十年來，她不曾踏出皇宮一步，如今乍然要離

「嗯。」虞姬用力的點點頭。「無愁阿姨，夕陽快下山了，我們快走。

不知怎地，她好擔心李無愁會改變心意，不跟她回

「這……」

「我們快走。」虞姬拉起李無愁的手，朝前頭飛奔而去，不讓她有猶豫的機會。

繞過曲折的迴廊后，虞姬和李無愁同時嗅出空氣中有煙味。

李無愁急忙登上小樓觀看。

「糟糕，皇宮起火了。」李無愁放眼一望，心都冷了。「出宮的門全都陷入火海當中，除非能撲熄大火，否則，我們兩人恐怕要葬身火海中。」

「起火了？」虞姬臉色倏地刷白。

「我們出不去了。」李無愁絕望的說道。

虞姬跌坐在地上，她面無表情的望著李無愁。

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葬身火窟。

熊熊烈焰照亮幽暗的天空，空氣中的濃煙愈來愈嗆人。

「我們往後宮避一避。」李無愁拉起跌坐在地面的虞姬。

「皇宮這麼大，一時之間還燒不完，項羽很快就會來救我們，對，我們要摟下去，項羽很快就會來了。」虞姬滿懷信心的說著。

「傻孩子，火勢這麼大，沒有人進得來，也沒有人敢進來，我們大概……唉，這都是命啊。」李無愁掩面一嘆。

「項郎一定會救我們出去。」虞姬肯定的說道。

李無愁不再答話。

她們沿著曲廊往回走。

轉進一扇月洞門時，她們的臉不禁白了，來時路也已陷入紅色烈焰之中，她們現在可是進退皆無路。

虞姬和李無愁面面相覷。

「無愁阿姨……」湊姬伏在李無愁胸前哭了起來。

「孩子。」李無愁摟緊虞姬，如果當年她和項梁能夠順利成親的話，她的孩子電該和虞姬一樣大了。

「我不敢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無端陷入死

「孩子，這都是命啊！」她伸手憮揉虞姬的長發。

「不……我不要死，我若死了，項羽一定會很痛

「這都是命啊……」

夜色如墨，天空中半點星光都沒有。

一陣踢踏的馬蹄震破夜色，一望無際的軍營揚起一陣騷動，然後，復又歸於平靜。

驀然——

「芳菱，芳菱！」諸侯上將軍的大營中傳出焦急的呼喊，隨之，一道高大的人影自帳中奔出。

「項羽大哥，發生了什麼事？」芳菱從自己的寢帳中跑了出來。

「虞姬呢？她去哪裡？」項羽氣急敗壞的問，

「虞姬姐？我……我不知道啊，今天一早起來就沒看見她，我還以為她跟你出去了。」

「不！沒有！虞姬沒有隨我們出去。」

「那……虞姬姐會去哪裡呢？」

「虞姬失蹤了一整天？」項羽焦急的邁開步伐，他邊跑邊吼：「不，虞姬不會有事，她一定在章營附近散步我去找她，快！你們快差人詢問各軍，看今天是否有人遇到虞姬。」不知怎地，他的眼皮一直跳個不停，心頭也充塞著煩躁與不安，他好擔心虞姬會出事。

「是。」各國將領迅速離去。

「大王，請你先回營帳等待，一有夫人的消息，臣等會立刻稟告。」有位副將勸道。

「不！我要親自去找虞姬。」項羽勃然大怒。他用力揮開擋在面前的將領們，高大挺拔的身軀在一座座軍帳問橫衝直撞。

「有沒有見到夫人？」每跑幾步，項羽便會抓住一個士卒來問，每次，總是讓他失望的答案。

他這瘋狂的舉動嚇著了大家，然而，沒有人敢阻止他，芳菱和眾人只能默默跟在他後面。

「有沒有見到夫人？」項羽的聲音漸漸沙啞。

他飛奔在遼闊的軍營中，雙腿酸了也沒有知覺。

不，他不相信虞姬會失蹤，虞姬一定在軍營附近散步，一定是這樣！

不久后，各國將領紛紛馳馬來報，沒有人看見虞姬！

項羽額上青筋暴突，瞠目怒斥：「四十萬人，四十萬雙眼睛，竟然沒人注意到虞姬的行蹤，你們這群飯桶究竟在守什麼營！」

此話一出，眾將都毒不已。

諸侯上將軍對付人的手法雖然十分殘酷，但是，他對自己陣營的弟兄，向來親愛有加。像今日這種斥責，還是頭一次聽見。

「外面吵什麼吵呀，大哥我連睡個覺都不得安寧。」

緊懸僵凝的空氣中，突然爆出一記楚音濃厚的牢騷。

緊接著，一位瘦黑的士卒從項羽身後的軍帳中爬了出來。

揚眉怒目的項羽慢慢轉過身去，他那張紫黑色的臉龐閃動著複雜的神色。

「你們要吵到別的地方……啊……諸侯上將軍……」睡眼惺忪的士卒驟然醒了過來，他目瞪口呆的立在項羽面前，手腳全都軟了。

項羽右手一抓，瘦黑的士卒凌空懸起。

諸將見狀，全都倒抽一口氣。唉，這傢伙倒楣了。

「大王……饒……人叩……」士卒嚇得臉色發白。

「你今天沒有見到夫人？」項羽粗嘎的吼問。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大家都清楚聽見，粗啞的聲音中夾含著一絲悲切的哽咽。

「夫人？」手腳發軟的士卒愣了好一會兒。

「噢！」他突然大叫一聲，點頭如搗蒜。「對，對，小的早上的確遇到了大王您的夫人，那時，我正在營區后的小河打水，夫人牽著一匹白馬從那兒走過，她還說了聲『早安』，我見夫人如此親切，便多話了起來，隨口問夫人去哪裡，夫人說她想去咸陽宮看看……」

「咸陽宮……」項羽心頭一驚，神色大變。

「是，沒錯，夫人的確說她要去咸陽宮……哎呀！」倏然跌落在地面的士卒痛得叫了出來。

待他抬眼一看，項羽早已躍上一匹巨大的黑馬，那群將領也紛紛騎上馬背，跟在項羽后狂奔。

「奇怪，項羽大王怎麼會知道我遇到了夫人？我煮完飯，就倒頭大睡，還沒告訴別人，啊！一定是夫人自己告訴他，咦，不對啊，夫人告訴大王，大王又來問我，咦，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他摸摸發疼的屁股，百思不解。

達達的馬蹄疾如迅雷，轟隆越筆直寬敞的驛道，直直奔向咸陽城。

烏騅遙遙領先在前，任眾將如何追趕，始終無法追上。

然而，對心急如焚的項羽而言，這樣的速度仍然不夠快。

咸陽宮自午時起就陷入火海中，如果虞姬現在還困在宮中的話，恐怕凶多吉少，不，不行，速度還得再加快，否則……

「烏騅，我知道你不是凡品，我知道你可以跑得更快，求求你，再跑快些，我們一定要救出虞姬。」項羽俯身偎在黑馬的耳邊，悲傷的哀求著。

俯在馬背上的項羽，不再是威叱戰場的傳奇英雄，

幾滴清淚濡濕烏錐的耳朵，烏騅忽然嘶鳴幾聲，彷彿聽懂了項羽的哀求。

∶健的黑馬奮力一躍，它那油亮烏黑的身軀宛如一道黑色的旋風，轉眼消失在灰白色驛道的盡頭。

空中突然響起咻咻之聲，幾根著火的樑柱隨之倒落下來。

「無愁阿姨！」虞姬驚嚷。

無愁立刻用身體蔽遮虞姬，著火的高梁掉落在她身上，白色衣裙瞬間燃燒起來。

火舌四處蔓生，除了虞姬背上那堵玉牆之外，所有東西都著了火。

李無愁緊緊抱住虞姬，烈火燒焦了她的背，她卻連一聲呻吟都沒有。

愈來愈高的溫度令虞姬感到窒息。「無愁阿姨，怎麼辦？」

「孩子，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李無愁溫柔的撫慰虞姬，她的神情像極了正在哄嬰兒入睡的母親。

「項郎——」虞姬氣息奄奄的喚了一聲，隨即暈倒在無愁懷中。

全身著火的無愁也昏了過去，她依然緊緊抱住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