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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遼國二人奔行良久,明知眼前不過碎石蘆草,走到近處,卻是狂風大作,亂砂遮天,前一步怪石險峻,槎枒似劍;退一分橫沙立土,重疊如山;更有隱隱江聲浪涌,如劍鼓之聲大作,直擊得人心中血氣亂翻,煩躁之極。不知這是何等妖法,盡了全力一掌拍出去,無聲無息有如泥牛入海,更有甚者,竟突然反彈,若非退讓得快,幾乎要傷了自身。兩人力氣本就消耗許多,這一番折騰下來,任他們都是有數高手,也不由胸膛起伏,氣喘吁吁。

「四弟,別白費力氣了。」二哥一把拉住欲再出掌的兄弟,苦澀一笑,「我們遇到高人了,這不是人力能敵。認輸罷。」

「不行!」四弟聞言直跳了起來,瞪眼大吼:「這不知是什麽妖術,我死也不認輸!要認你自已認!」

「我又何嘗願意。」二哥眯起眼,望入雲霧重重的前方,「我也不知這是什麽,或許是妖術,但將軍還不知道。我們總要有個人回去報告。一個人說不清,就要兩個人。你自已選吧,死在這裡,還是忍辱同我回去。」

「我……」四弟愣了愣,摸摸頭不知如何決定。

「活著才能知道這是什麽,才能有機會報仇。」二哥聲音低沈,「我不勉強你,你瞧著辦吧。」頓了頓,昂首大呼道:「我認輸!」

一聲既出,沈鬱悠長,空回江上,四周沈寂了片刻,突然爆發一陣歡呼,更有各種刀兵相擊鏗鏘之音。原來端王軍中習性,喜在大戰前刀槍互撞,以鼓士氣,後來又延為賀勝之用,此刻葉長風兵不血刃,奇迹般地取勝,眾人不知不覺將習慣都帶了出來。

「我也認輸。」四弟垂著頭,悶悶道。聲音掩在嘈雜聲中難以分辯,二哥卻已聽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葉長風緊繃的心弦終於放下。這陣圖只是他根據殘文,自行研究得出,還未真正用過,效用怎樣,自已也頗忐忑,然而方才勢逼如此,那也是無可奈何為之,幸而未辱使命,一擊成功。

仰首長吸一口氣,天際白雲過眼,耳畔歡呼未歇,一輪磅礴紅日欲起未起,霞光已止不住地四射開來,葉長風心中說不出地舒暢快意,豪情萬丈,似乎多年苦讀沈潛為官,只有這一刻才真正揚眉吐氣。

暗暗念道,唐悅啊唐悅,你固然是英雄豪傑志在四方,我又豈只是兒女情長無計悵惘?你既能拋得下柔情繾綣要掀那萬千波濤,難道我便斬不斷心魔牽絆定不得邦國邊關?

多日來柔腸百轉情衷難解,至此突地豁然開明。葉長風只覺清風大江,心中一片沈靜。淡淡一笑,唐悅,我終究狠不下心與你刀兵相見,便藉此契機,向皇上要求出戰邊關,你我,遠遠而別了罷。

俯身拔出周圍數根蘆莖,又將腳邊一堆碎石踢散,葉長風還未來得及說話,遼國二人眼前驀然清明,一提氣三兩下起落已掠到了葉長風身邊。

對他們渾身的怒意、緊繃的肌肉若無所覺,葉長風瞧著兩人,平和一笑:「二位辛苦了。」

「困住我們的,是什麽?」二哥止住四弟就要衝口而出的責罵,正色問道。

「杜工部的詩,聽過麽?」葉長風不答反問。時年離唐未遠,李杜二人大名,四海皆聞,就連遼人也不例外,見二哥點了點頭,葉長風微笑,款款而言,「他有首詩讚諸葛武候,開頭便說,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我今天用的,自然比不上武候那陣的玄妙,不過道理,卻是一樣的。這陣反覆八門,按遁甲分休、生、傷、杜、景、死、驚、開。變化無端。若走錯了門,休說只是你們兩個人,便是一隊軍馬,也只有個等死的。」

「諸葛武候?八陣圖?」二哥皺眉喃喃,突然一抬頭,深深注視葉長風,「請問閣下尊姓大名?這八陣圖,貴朝又有幾個人知曉?」

「草木之中,盡多英豪。」葉長風知他心意,緩步而下,淡然道,「天下間精通這陣圖乃至奇門八卦的,不知凡幾,又豈止我一個。至於我的姓名,區區俗人不值一提,莫要追問也罷。」

這時晨曦已散,陽光明明朗朗落在葉長風身上,較夜間看得越發清晰,二哥呆了一呆,眼前這男子容顏寧靜明秀,舉止從容有度,一雙狹長鳳眼更是清亮有神,令人見而忘俗,哪裡會是平凡之輩了。自已昨夜大意,錯識他為常人,實是懊悔無極。知他不願留名,也只得作罷,心道難道我們便查不出麽。一抱拳,沈聲道:「在下耶律燕,他是我結義兄弟蕭偉。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慢著。」葉長風突然喚住二人,神色肅然,「你們身為遼國密探,一路肆意妄為,也不知殺了我大宋多少人,探聽了多少消息去,我現在有用你們二人處,暫留不殺,但也不能就這樣輕易放了──陶威,各廢了他們一臂經脈,派兩人送他們回遼。」

名為送,實是監視,陶威濃眉一挑,出手如風,嗖嗖兩指各點在遼國兩人右肩,耶律燕蕭偉痛哼一聲,面色蒼白。可憐他們俱是一代高手,只因勢不如人,不敢反抗,生生被廢去一臂,行動雖無礙,武藝卻是要大大打個折扣了。

馬匹已備,陶威特意指派兩個謹慎老成的下屬送押,耶律燕默然騎在馬上,突然回頭:「那柄承影,倒底是何緣故,在我手中不顯劍氣?」

他居然還牽念著這件事。葉長風哦了一聲,語聲不疾不徐:「劍氣是有的,只不過你照錯了方向。列子有雲,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只有在日夜之交,投映在北面壁上,才看得見承影的劍氣,跟握在誰手裡,並無關係。其實你只要試揮一下,便知劍氣並未消失,是我詐言的緩兵之計。可惜你們誰都未想到。」

耶律燕不再作聲,蕭偉卻大聲道:「有種你去北遼與我家將軍一戰,我才真正服你。」

數騎蹄聲逐漸遠去。葉長風良久才收回目光,悵然一笑:「也不知他所說將軍是誰,如此得人愛戴。若能一戰,不失為人生快事。」

陶威早已親自牽了匹快馬過來,助葉長風騎上,笑道:「想要有那一天,也不算很難,跟著我家王爺出征便是。」

端王是下一任對遼將領?為何遲遲不曾任命動身?與急召自已進京可有關係?疑點諸多葉長風一時也不願多想,一策馬,遠遠地奔了出去,誰知腦中一眩,眼前昏黑一片,搖搖便欲墜落在地。

身畔黑影隱約一閃,一雙健臂牢牢控住韁繩,將葉長風接入懷中。耳邊焦急問候雜亂諸聲逐漸淡去,只有那沈然一聲「葉長風」如此熟悉,他,倒底還是來了……意識隨即渙散,昏倒在來人臂中。

端王愕然回視懷中想過不知多少遍的容顏,仍是那般恬靜安然,只是面色蒼白眉心隱黑,秀氣雙唇緊抿,望之令人驚心。掏出隨身藥丸塞入葉長風口中,端王冷冷斜睨趕上來的陶威藍珊:「他這是中了毒罷?」

12

猊爐淡煙,混合著草藥的微苦氣息在房內打轉。夜半時分格外寧靜,榻上之人偶爾一聲細微呻吟也能聽得極真切。

端王放下書卷,皺眉踱了過去,探了探病人的額溫,手掌觸到肌膚,眷戀著不肯就拿下來。太醫說他今日該醒了,怎地到此刻還不見動靜?或者,是自已關心則亂?

微眯起眼睛,想著今日朝會上十數個官員聯名上本,推舉戶部王同選為此次征遼糧草轉運使,王同選是三皇子的親信,轉運使這位置本來是自已要留給葉長風的,不知自已的嫡親叔叔,三皇子趙元化為何會中途殺出,竭力搶奪?

歷來行軍打仗最要緊的,無非就是個糧草軍需,錢財二字。掌控了這數項,便是掌控了全軍的命脈,也難怪三皇子會派人來爭,只不過不知他的用心,倒底是單純想來分一杯功,還是想要挾自已,風聞最近皇上有意決定太子人先,莫非三皇子是想藉機表露才幹?只可惜這般咄咄逼人,反顯得操之過急。端王緩緩地搖了搖頭,比起他來,呼聲最高的二皇子元侃至今毫無動靜,這才真正是隱忍厲害。

正默默忖思著,榻上的人動了一動,眼還沒睜開,先沙啞著嗓子低低道:「……水……」

燭光半明半昧,益顯出他肌膚蒼白,黑絲般的長發被冷汗沾濕,順著臉頰落到頸窩,面目端秀線條分明,不是葉長風還能有誰。

室內的侍女早被端王打發開,遠遠在廊外候命,端王也不喊她們,親手倒了杯茶,在唇邊試了試寒溫,憐惜地半扶起葉長風:「水來了,慢慢喝。」

一杯飲盡還嫌不足,葉長風又喝了兩杯,才無力地倚在端王肩上,喘息片刻,微微睜開雙眼:「不敢有勞王爺……不知子若與三兒何在,王爺但讓他們來相陪便是。」

「本王便不能在此陪你麽?」端王輕笑,俊美無儔的面上看不出任何錶情,「你的人另有地方可住,你中了毒,身子虛弱,還是先擔心自已罷。」

葉長風沈默半晌,慢慢道:「不知下官此次急召入京,是皇上的意思,還是王爺的?」

「是他的,也是我的。」端王一手輕撫葉長風裸露的手臂,笑嘆,「誰讓我們兩人同時放得下心的只有你一個。」

「我不明白。」葉長風不動聲色,輕輕將手臂移開。

端王恍若不知,停住手,笑道:「遼軍壓境,邊關危急,你也知的。朝中能與之一戰的,不過李繼隆丁罕王超數人,卻又都正忙著平夏,皇上便不想用我也不可得。只是轉運使一職至今無人,前後議過不下數十個,不是皇上不允,便是我不信,之後有人舉薦你,倒都輕易點頭了,這才招你上京,只不過事關機密,沒宣布而已。」

葉長風心知有人舉薦云云,定是端王使人所為,其實黃沙遼邊出戰萬里本是自已所願,卻不想見端王得意,輕哼一聲:「難怪三皇子會派人殺我──只是自古書生誤國,我才力淺薄,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

「你在氣我沒有回護周全麽?」端王擁著葉長風肩頭的手臂緊了一緊,笑容里有絲歉然,「是我派去的人行動不力,我已罰他了,決不會再有下次,你莫要見怪罷。」

「不是這事。」葉長風想不露痕迹自端王懷中掙開,卻動也不能動,嘆道,「轉運使一事,等我明日裡面聖後再說,你先放開我──王爺,你要的究竟是玩物,還是臂助?」

「哦,此話何意?」端王索性抬起葉長風的臉,使他正視自已,光影裡面容沈靜,眸子卻是熟識的倔強清亮,端王下腹一熱,直想將他壓倒──向來自傲的控制力竟是不堪一擊,忙強定心神,微微暗驚。

葉長風也不迴避他的眼神,淡淡凝注這個強悍男人:「你若想我助你對遼,就要以僚屬之禮敬我,若還是只想得個玩物,我從來力弱無從反抗,你想要怎樣,便怎樣罷──兩樣都要,卻是不能的,萬物有限,王爺也不可過貪了。」

端王心裡,自然以大事為重,然而燈下看葉長風,丰神秀骨,風姿凜烈,別有一股英氣,實是越瞧越心動,這數十日來心底道不清說不明的情愫一起涌了上來,反身便將懷中人壓倒,邊吻邊笑道:「這些事明日再說……先讓我好生疼你……好久不見了……」

突然叮地一聲輕響,端王只覺心窩處寒氣澈骨,驀然僵住,身下葉長風靜靜握住半出鞘的承影,眸光冷然,也不說話,只是瞧住自已。

一驚後反而鎮定,端王輕輕笑了起來:「長風,你想殺我?」

「不是。」葉長風淡然一曬,「我就算有劍,也未必能殺得了你,何況,你這樣的人,要死也當死在沙場上,死在床第之間,未免可惜了。」

「那你這是?」

「不過確認一下,王爺果真選擇以玩物視我麽?」葉長風緩緩推劍入鞘,長嘆一聲,「家國天下,我料王爺必不肯自誤的。」

端王盯著葉長風,兩下里眼光對視,室內一時靜的如欲窒息。不知過了多久,端王終於鬆開手,眼光轉瞧向承影,淡淡道:「這柄劍,聽說是唐悅送你的?」

「是。」

「你以劍對我,就是為了他?」

「沒有人會喜歡被凌辱的。」葉長風拉攏衣領,蒼白得雪一般的面色上泛出絲苦笑,「王爺身份尊貴,自然不會明白,不說也罷,唐悅與我乃是私事,恕長風也無以見告。夜已深,王爺,但請回吧。」

13

見葉長風神色決然,端王已知今日難償宿願,望了一眼承影,心中百般滋味,終究都壓了下來,不動聲色一笑:「好,既如此,你多休息,本王先行告退了。」

「多謝王爺。」葉長風也暗鬆一口氣,端王心計深沈,氣勢迫人,與他對峙,實是極累。

端王淡然一笑,行至門口,突又回頭:「葉長風。」

「何事?」

見端王如言離去,葉長風語氣也不由和緩了幾分。

「都說得不到的東西最好,你百般推拒,莫不是想欲擒故縱罷?」

「你──」萬沒料到端王會出此言,一時間葉長風臉氣得通紅,「──無恥!」

「只是個玩笑。」端王截口而道,目光在燭影里灼灼閃亮。

葉長風一怔,還未及思索,已聽端王悠悠一聲長嘆,在光影游移里響起:「長風,你素來沈靜,若真當我是一般不相干的閑人,又怎會為了一句戲言輕易動怒?你心裡有我,對麽?」

「不是。」葉長風斷然否定,冷冷瞧著端王,「王爺太自以為是。」

端王微微一笑,也不爭辯,拉開房門:「夜果然已太深了,你身體還弱,早些睡罷。」衣袍閃動,靴聲橐橐,這回是真的離去了。

葉長風慢慢鬆開掌中承影,閉目躺卧,卻是思潮如涌,揮之不絕,怎樣也難以睡著。

「你說他受傷了?」亭台深處,藤編躺椅中的唐悅驀然睜開雙眼,盯住面前的黑衣女子。

「傷在其次,是毒。」黑衣女子是唐悅得力下屬,如何認不出他目中怒意,小心道,「三皇子手下趁亂髮出的鐵棘刺有毒。幸虧解救及時,葉大人現在已經無礙了。」遲疑了一下,又吶吶道,「端王的人武功太高,我們不敢靠近,誰知連他們都護不住……」

「不怪你們。」唐悅默然半晌,緩緩道,「他們只怕不是護不住,而是不想護。」頓了一頓,有些煩躁,「可見端王必然對長風極是看重,才會引來暗中嫉恨──要你們查的消息都查出來了麽?」

黑衣女子暗暗欽服首領的料事如神,也明白他為何煩惱,抿唇一笑:「不就是朝中那些事麽,有何難查。」話雖如此說,卻遲遲不肯細講。

「玉瑤,你就快說吧,別賣關子了,」簾幕後綠珠手捧茶盅,嫋嫋而至,瞄了唐悅一眼,「有人可是著急了幾天了。」

唐悅暗影麾下諸女,對自家這首領多多少少都有些愛慕,卻終究心存敬畏,不敢造次,玉瑤眼波一轉,嬌笑道:「有綠珠姐在,誰還能急什麽……呀,姐姐不要打,我說就是……」嘻鬧一陣,才正色相向,娓娓道來。

唐悅凝神傾聽,不知不覺間午夜將近,玉瑤說了一個多時辰也快說到尾聲:「……有傳言說皇帝要在近期選定太子,因此朝中百官各有所擇,亂成一團……倒沒聽說過端王表態,此時出征遼邊,未嘗沒有避風之意,」喘了一口氣,故意道,「葉大人此次進京,就是要當什麽轉運使,替端王籌掌錢糧補給去的。想那兩人聯轡遠征,倒也風光得緊……」

唐悅哼了一聲:「轉運使負責錢糧調度,並不是時時在戰場的。」不願多說,又問了些枝節,玉瑤有些能答,有些不能,饒是如此,唐悅胸中已有盤算,沈吟道,「太宗多病,現下誰繼位的呼聲最高?」

玉瑤想了一想:「大皇子元佐當年與廷美交好,廷美被太宗逼死後不合多說了幾句,被廢為庶人,大概是不能復出了;二皇子元侃性情陰柔,三皇子元化動若風雨,兩人智謀勢力不相上下,若要細評,倒是擁立三皇子的人多些。」突地狡黠一笑,「不過,他們的身邊,都有我們的人呢。香主,你瞧,我們要幫誰?」

「現下這時機麽,」唐悅自椅上站起,在屋內踱了幾步,舒了舒肩背,輕鬆笑道,「誰都幫,也誰都不幫。他們打得越熱鬧越好。你明白麽?」

「是,屬下明白。」玉瑤心領神會,笑道,「回頭我就將這話傳出去。」

「不要傳。你親自去。」唐悅抬眼望向窗外,東天已漸發白,長吁一口氣,「京師那邊,辛娘自然是好的,性子卻嫌太急,就怕沈不住氣,惹出事端。」含笑回頭,看向玉瑤,「只是千里奔波,說不得要辛苦你了。」

「屬下倒沒什麽。」玉瑤眨了眨眼睛,「只要公子的他沒事,屬下就算再累,也是無妨的。」

「貧嘴。」唐悅笑斥了一句,揮揮手,「去吧,聽說有人的青梅竹馬上京趕考去了,也不知那人急不急著追。」

玉瑤臉一紅,回身一禮,隨即穿窗而出,捷若飛燕。

唐悅笑了一笑,正待轉身,一件外衣已輕輕地披在肩上,隨即一雙細藕樣的玉臂自身後纏上腰來,綠珠閉起雙眼,緊貼住唐悅挺直的背,囈語般地輕吟:「……公子……」

此情此境,美人意欲何為,再清楚不過。

唐悅拍拍綠珠的手臂,柔聲道:「綠珠,我有些倦了,想睡一下。」

「我知道你只想著他,」綠珠聽若未聞,幽幽將臉埋進唐悅的衣衫,「我也不是要和他搶,只不過,他此刻又不在,何況──」停了一停,低低道,「或許他此時已和端王重修舊好,正顛鸞倒鳳也末可知……」

「住口!」溫和款款的唐悅極少有這般動怒的神情,扔下兩個字,正欲不顧而去,眼光觸及綠珠楚楚可憐的神色,心中一軟,長嘆了一聲:「你不懂。」

解開水蛇般相繞的手臂,踱到另一側窗前,凝望曙色漸亮,聲音沈沈:「他與我知已相交,不在這些小節。更何況,原是我負了他,他再要怎樣,我也只能看著。」唇邊的笑容將消末消,淡朦的光色里看去竟分外寂寞,「唉,這個人,叫我如何是好……」

葉長風睡著時已跡近天亮,迷迷糊糊也不太安穩,下人一敲門時立即便醒了。一問卻是端王前來相邀上朝,正在廳外候著。

他便如此迫不及待,要自已實現相助的許諾麽?葉長風暗嘆,自忖精神還好,也便利落整衣起床。

一番洗漱後,與端王相見,卻是各各不提昨晚之事,微笑雍容淡若春風,全然一派和煦氣象。

揖讓過後,端王稍前領路,葉長風錯後半步,與他在花園的青石道上并行,賓主禮足,並無二話。

轉了個彎,葉長風一眼望見樹下一物,不由噫了一聲:「這綁著的人是?」

14

端王朱袍輕綬,黑色官履從容踏過石道,停在蒼翠樹邊:「家奴不忠,妄行欺主,略加懲戒而已。」

樹上這人,雙手被吊,腳尖勉強沾地,整個人維持著上下不能的姿勢,衣衫上鞭痕宛然,亂髮被露水打得濕透,面頰半垂蒼白憔悴,再不見原先的明朗俊俏。葉長風不禁皺起了眉,好端端一個美少年藍珊,才不過幾日,怎麽成了如此凄慘模樣。

「他做了什麽?」

「有意令你中毒。」端王轉過身,平淡的口氣象在談論天氣,「你之所以昏迷,全因肩上那一枚鐵棘刺。刺上淬的暗毒見血封喉,幸好只是擦破皮,若是見血,只怕沒這麽輕易便復原。」

端王用意,葉長風如何不知,沈默片刻,緩緩道:「家有家規,你府中的事我不能多言。但他倒底救過我,若能,不妨看我薄面,放了他吧。」

端王不遠不近將藍珊綁在此處,等的就是葉長風這句話,一笑:「如此也好。」作了個手勢,便有隨從上來開解繩索。

藍珊被吊數日,粒米未進,雖然內功精湛,也已承受不住,滿面疲倦痛苦,卻又倔強著不肯哼出聲來的神色倒也不象作偽。

端王冷冷看著:「還不過來拜謝葉大人的活命之恩?」

「不用。」葉長風不待藍珊掙扎爬起,搖了搖手,「天色不早,還是快些走罷。」

心中卻暗嘆,鬧這一出算什麽呢,你對人,就永遠這樣用手段麽?不再多話,徑直向前行去。端王卻不禁一呆。淡青色的晨霧裡,葉長風臨去前一眼,如嘆息如無奈,又隱隱有惋惜指責之意,平生還沒見過有人這樣看自已,竟似有無窮餘味,引人深思。

繞千步廊,入宣德門,正中大慶殿、紫宸殿比次而居,重樓巍峨,滴檐飛瓦,煙霧朦朧里肅穆華美一如往昔。

風雨流年物猶如此,人卻早換了心境。葉長風一路緩步行來,面容平靜,心底卻是暗暗起伏。眼望華表銅獅,遙想當日少年高中,後拜為一方大員,意氣風發由此而出之景,當真恍若一夢。

早到的官員遠遠瞧見端王前來,紛紛迎前見禮問候,葉長風也有一班同窗故友,乍然得見,不免一番笑語寒喧,只礙於天威森嚴,不敢高聲。又多有人奇怪這二人怎會同行,猜疑試探,種種熱鬧,直到升殿鍾聲響起方止。

葉長風不是京官,不在每日朝見之列,與一眾被召外官立在殿外候旨。不多一刻,便有一個小黃門匆匆自角門而出,尖起眼睛在人群里尋了兩下,一眼瞧見葉長風,大聲宣道:「聖上有旨,平陽知府,龍圖閣一等學士葉長風,含煙殿候駕!」隨即笑嘻嘻見了個禮,「恭喜葉大人,一來便蒙聖上特別恩寵,內苑召見,這是多大的福啊。」

是麽?葉長風在心中苦笑。

「卿家這邊坐下。這裡不是金殿,君臣對晤也可輕鬆些,不用如此拘禮。」黃錦軟榻上,太宗眯著眼,笑盈盈地打量著葉長風,一邊早有小太監搬過錦凳,供葉長風榻邊落座。

「謝陛下。」

「外面比京師辛苦罷?愛卿臉色,很不好看哪。」

葉長風心頭一緊,知這位聖主眼線遍布,自已的一舉一動,只怕都瞞不過他去。如實道:「臣前日不慎中毒,如今方復原,有勞陛下牽念,臣惶恐。」

太宗笑了笑,揮手稟退官女太監,立起身,隨意踱了幾步:「八陣圖一出,恩威並施,阻滅遼人氣焰,卿家做的不錯嘛。不過,聽說這毒,倒不是出自遼人之手?」

「聖上明鑒。確實是一夥盜賊,與遼人無干。」葉長風小心答道,想到張子若數日不見,定已將此事細細回稟,只是三皇子此語,可以由他道出,卻絕不能見之已口。

「哦,只是一夥盜賊麽?」

太宗歲數已長,一生閱盡多少風雲,眼神深沈中別有威勢,上下掃視一番,葉長風心中忐忑,卻坦然相對,並不迴避:「查無實證,自然只能是盜賊。」

太宗不置可否,回榻上坐下:「聽說你住在端王府?那朕傳你進京之意,想必都已盡知了,水陸轉運使一職,卿家以為如何?」

「只恐才鈍,不堪大用。」葉長風微微一笑,「若論臣的本意,倒是直接與遼人沙場相見來得痛快。」

「要你作轉運使,不是取其才,而是取其忠。」太宗目光如電,緊緊盯視葉長風,「愛卿可明白?」

「臣以為臣此心,陛下早已盡悉。」葉長風聲音清朗,毫不猶豫。

太宗面色漸漸柔和,嘆息道:「卿家是朕親自選中的,為人如何,朕豈有不知,只不過──」語鋒一轉,突然道,「據聞你與端王過叢甚密,並涉肌膚之親,此事可是有的?」

早知聖上耳目眾多,不想卻連此等隱秘也一清二楚,只是此事因果交纏,一時卻叫自已如何分說。葉長風尷尬點了點頭,跪了下來:「事是有的,卻非臣所願。」

「愛卿之意,是被端王強暴的?何時開始,共有幾次?受此逼迫,愛卿為何不對朕訴說?」

葉長風幾乎要窘得無地自容,但皇帝問話,做臣子的卻不能不答,低聲道:「前後不過數次,臣在京師時便有了,這是臣之恥,臣也不願以之污了聖上清聽。」

太宗凝視葉長風片刻,終於一嘆:「葉長風,你的心,朕也知道,確是委屈你了。朕的臣子若都能象你這樣,朕又何必內憂外患,困頓如此?」

一句委屈,竟似將自已多少含怒忍辱,多少積夜不寐的勞倦都說了去,葉長風眼中一熱,忙低頭:「不能為主為憂,是臣下之罪。

請陛下責罰。」

太宗搖了搖頭,目中竟似微微有些憂鬱:「關於端王,很多事,你不知道……說起來,朕確實是欠了他家的,又極愛他的才,這多年來其實都是他在東征西伐,為朕除去多少禍患,但朕終究不敢將大軍交付……這次征遼,也是迫不得已,幸而有你為糧草調度,可以見機節制。」向一邊桌上的玉碗示意,「將它拿來。」

葉長風一路聽來,越聽越驚,太宗所說,句句都是不能出口的隱密,如此直白道來,決非臣子之福。

小心端過玉碗,內里碧森森一汪液體,似水非水,似酒非酒,卻香馥異常,也不知是何物,不敢多看,雙手呈上。

太宗卻不接,語聲中似有無限感慨:「醉飛花,十年了,想不到又有一天要動用到它。長風,你可知這是什麽?」

葉長風雙手不易覺察地一顫,隨即平靜而答:「略知一二。是一種毒物,毒性可與牽機並列,但牽機發則無救,醉飛花卻有解藥。」

「不錯。醉飛花是有解的。」太宗自懷裡掏出一個玉瓶,羊脂白玉薄而光潤,依稀可見其中翠綠丸子滾動,目注葉長風,再不言語。

事至此處,葉長風反而鎮定,端起玉碗一笑:「謝陛下恩。」湊至口邊,一飲而下,並無半分皺眉。

太宗也不由目露欣賞,笑道:「解藥十二粒,一月一粒,一年後毒性盡除,再無複發。說起來這解藥還是療傷續命的珍品,長風你此去北遼,刀槍無眼,若有甚麽傷處,服下便當無礙。」遞過玉瓶,「這裡是六粒,你此去艱險,為防不測,先帶在身邊罷。」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他半年內須回京一次了。葉長風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服下劇毒之物也不以為異,只是淡淡一笑,心道我若是真要反,難道還在意生死?何況天下之大,也未必便沒有解這醉飛花毒的人.制人貴在制心,就憑你剛才一番話,我也再不會叛你,你又何故添此蛇足,反落了下乘。

由此體會,太宗氣度,不但不如太祖,較端王竟也遜色有多。然而……奈何他為君,我為臣,君臣之份早定!

當晚,留宴玉瓊閣,太宗對葉長風言語親和,再無懷疑,這一頓酒席君主盡歡,葉長風雖不善酒,也被迫飲下不少,到最後,連怎樣被小黃門送出宮門,又有轎夫怎樣等候門外,接回端王府中也不自知。

15

軟轎自側門進入,一路輕捷行轉,直抵葉長風所居院落,在階前停下。早有僕人殷勤挑起轎簾,扶下葉長風:「葉大人,您慢慢走,可小心著腳下……」

被撲面而至的夜風一激,葉長風昏沈的頭腦多少清醒了些,只覺身邊嘈雜聲此起彼伏,蒼蠅一樣嗡嗡地響著,叫人難受,順手拂開最近的人:「行了……我可以走……你們……退下……」

端府下人早得吩咐,葉長風所說之話不準違抗,正在為難,一雙手穩定地扶住葉長風:「你們下去吧,這裡有我。」看清來人,端府眾人如釋重負,陪笑著都退了開去。

葉長風踉蹌進屋,被扶坐在一張木椅上,紅燭亮起,隱約聽得身邊水聲悄微,不多時,一把沁涼的手巾遞了過來,葉長風下意識接過,用力在臉上擦了幾下,含糊笑道:「三兒……你莫要生氣……我其實也不算醉……」

屋內一片寂靜,並無三兒往常慣有的嘮叨,葉長風終於察覺異樣,抬起頭,勉強看清眼前的人,不免驚訝:「……藍珊,是你?你……為何在這裡?」

「葉大人救了我的命,我無以為報,以後就跟著大人,貼身服侍了。」倒底是內功深厚,一天休整下來,藍珊的臉色雖還帶些蒼白,較早晨的憔悴已全然不同。

聽著藍珊沒有起伏的平靜語聲,葉長風不由失笑,且當真笑了起來:「你……你們……可笑。我救了你?他若……真想殺你,不知有多少種法子,用得著……綁在那裡麽?又捨不得你,又怕我心懷介意,合起來演這幕戲……也就罷了,到現在還要……還要藉此在我身邊安插眼線,你家王爺他真真是算無遺策,高明得很……不,我不要你,我要三兒,你將三兒還給我,我要三兒……」

斷斷續續地道著,又去推藍珊的身子,以他現下的力氣,自是撼不動藍珊分毫。說著說著,光影間眼中竟有晶瑩閃動:「子若那麽好,原來也是皇上派下的,現在又是你……跟我那麽多人,竟是沒一個人沒背景沒來由……只有三兒,是真真正正跟著我的,你們卻連他也想趕走……我才不要你,我還要三兒……」頭一低,伏在桌上,雙肩聳動竟不能止。

藍珊早看得呆了。

他見過的葉長風,是鎮定逾常,沈靜自若的,猶記大敵當前,葉長風唇角那一縷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柔和微笑,柔和,卻又自信,彷彿什麽也不可動搖他的意志,不可阻攔他要去的方向。連藍珊這樣對他沒有半分好感的武林高手,也不得不收起輕視之心,正眼相瞧。

想不到,醉後的葉長風,竟會是這般……率真?什麽莊重,什麽深沈,什麽當說不當說,象褪了層面目,一概都沒有了。

雖然藍珊極力不願去想,可仍覺得,此時的葉長風,真的很象一隻……小狗。而且是丟失了骨頭的那種。

不知是當哭還是當笑,藍珊強忍住抽搐的面肌,試著去搖葉長風的肩頭:「葉……葉大人,你是不是……該去床上睡了?」

「不要你管!你走開,別碰我!」葉長風恨恨甩開藍珊的手,再度伏倒在桌。

藍珊只覺一個頭有兩個大,偏偏對這樣的葉長風又恨不起來,怔了一會兒,抓住葉長風的雙臂,正想將他強行搬至床上,一聲嘆息響起,端王也不知在窗外看了多久,此時緩緩步入:「我來罷。」

小心地拉起葉長風,制住他推拒的雙手,半扶半抱在懷裡,令他面對著自已,端王正色道:「葉長風,你還識得本王麽?」

葉長風定定地看了端王一會兒,哼了一聲:「認識。名動天下的端王爺,連皇上都要讓你三分,跺跺腳全京城都會搖,有誰敢不認識麽?」

「你平時可不會如此說。」端王也只能苦笑,眼裡卻多了一份自已也不知的寵溺,「你的三兒,我已經給了他一筆錢,還幫他買屋買地……現在已經是富家翁了,你確定還要找他來侍候麽?」

自已孑然一身,天涯飄泊,三兒能夠安定下來,自然是比跟著自已要好得多,葉長風獃獃立在當地:「可是……我……」

「我送藍珊給你,好麽?」端王的聲音是輕悄的,柔軟的。

「藍珊?」

「是啊。就算是絕世名劍又怎樣,懷璧其罪反易遭人嫉妒,只有人,才是最有用的,藍珊又聰明武功又高,送給你,你喜不喜歡?」

「可是……」

「你怕他只效忠於我,不肯聽命於你?」端王笑了笑,看向藍珊,眼光突然變得嚴肅無比,「藍珊,我要你從此刻起,只認葉長風這一個主人,只聽他一個人的命令,以他的性命為自已的性命,你做得到麽?」

藍珊咬住下唇,緩緩跪倒:「……是。」

「現在他只聽你的了,好不好?」端王復又誘哄地看向葉長風。藍珊心中一酸,他還從來未見過端王這樣耐心對一個人說話。

葉長風迷惘地看著端王一會兒,似也被他的溫柔笑容所惑,不再掙扎,卻喃喃地道出一句:「可是,他是人啊……」身子一軟,跌倒在端王懷中,沈沈睡去。

端王與藍珊同時一震。

可是,他是人啊。

端王輕嘆一聲,目光帶著愛重,不離葉長風面龐,話卻是對身邊人說的:「長風他……既然他喜歡這樣,要不要跟他,你自已決定吧。」

「我……願意跟他。」藍珊自已也不知為何會吐出這幾個字。是徹底絕望?是突然震撼?還是長久未曾有過的,心底莫名泛起的一絲絲感動?

「跟著他,其實比跟著我要好。」端王淡淡一笑,笑容里是幾不可察的一縷歉疚,「這樣,對你,我也可安心些。」

藍珊又一次呆住。

今晚是個什麽樣的迷亂日子,一切都似乎變得不真實起來,平日里絕不會出口的話,絕不會出口的情感,都象是要悄悄抬頭,顯山露水現出一角。

燭光朦朦朧朧,莫非極真實到實處,也會帶點夢幻一般的、微微虛渺的暈眩?

藍珊不再多說,悄然退出,將房門牢牢扣上。奇怪的是,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心並沒有原先想象中的那樣痛。

燭火跳了兩跳,端王抱起葉長風,輕輕地放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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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萬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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