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經過一場颱風后,天空變得萬里無雲,和煦的陽光普照整個南台灣,坐落於郊區的天主教堂正為今天所要舉行的婚禮而熱鬧喧嘩,里裡外外忙碌的親友們臉上都掛著欣喜的笑容,再過半個小時於蓓蓓和庄克勤的婚禮就要舉行了。
穿著白紗禮服的蓓蓓正對著鏡子審視臉上的彩妝,她不甚滿意的對哥哥的女友,也是她今天的女儐相心瑂說:「還是台北的造型師水準比較高,你看這兒的美容院,把我弄得像跳牛肉場的。」
心瑂湊過頭來看了看,「妝稍微濃了一點,不過也還算差強人意啦!誰教你爸媽堅持要你們在南部結婚呢!」
一會兒西裝筆挺的庄克勤進了休息室,問:「準備好了嗎?」
蓓蓓起身轉了一圈,「這樣行了吧」
「馬馬虎虎。」庄克勤說。
蓓蓓嘟噥了一聲:「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庄克勤看了看手錶,似乎有點焦慮,他壓低了嗓門問蓓蓓:「你爸媽明天真的要跟我們回台北嗎?」
蓓蓓怪道:「不是說好了嗎?」
「是啊!我隨便說說。」事到如今,庄克勤真是有口難言。
當初看上山坡地的社區景觀優美,又有游泳池、健身房、三溫暖,誰知一場颱風吹出林肯大郡的災難,連帶他讓蓓蓓買的房子也被列為危樓。
若不是前一陣子蓓蓓都一直待在大陸拍戲,這樣天大的事,她早對他發飆了。
「是不是新房還沒裝潢好?」蓓蓓疑惑的問。
「嗯!」庄克勤含糊的應了一聲。
「嗯什麼?」
「可不可以先不要談這個問題啊?」
然而庄克勤越是這麼說,蓓蓓越是認定他沒把新房布置妥當。
她以冷嘲熱諷的語氣對庄克勤說:「你那個做室內設計的拜把兄弟呢?他不是拍著胸脯跟你保證一切沒問題嗎?現在怎麼啦?」
「裝潢沒問題啊!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說我的朋友好不好?」
「好。」蓓蓓沉著臉說:「我們那棟美美的房子招待我爸媽住幾天應該不為過吧?」
庄克勤停了半晌,終於說:「裝潢已經弄好了,可是……」
「可是什麼?」蓓蓓怪道。建商都交屋了,難道還會發生產權不清的糾紛?
庄克勤一副欲言又止,半天才懊惱的說:「都是颱風惹的禍!」
「請問,是颱風把屋頂掀了,還是擋土牆塌了?」
庄克勤含混不清的說:「也許事情沒那麼嚴重,建商會給我們一個交代的。」
蓓蓓的怒火頓時不可抑制的冒了上來。這棟房子可是她這些年來省吃儉用攢下來的血汗錢。
當初,她原是看上台北市區一間交通便利的舊公寓,庄克勤卻嫌居住品質不良,而大力推薦朋友在汐止山區興建的大社區,這下可好了,人還沒住進去,遇上一個颱風屋子就毀了!
蓓蓓吵著庄克勤把那棟房子退掉。
「你開什麼玩笑?真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庄克勤不悅地說。
「建商是你的朋友,他賣給我們的房子還沒住就出問題了,他有什麼理由不讓我們退屋?」蓓蓓大叫。
「錢都進了人家口袋了,你以為他還會把錢吐出來還給你啊!」
「你那是什麼爛朋友?他不把錢還給我,我就告他!」
蓓蓓和庄克勤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吵得不可開交,直到婚禮正式開始,他們才不得不暫時偃兵息鼓。
當頭髮斑白的神父站在他們面前時,兩人仍舊面帶微慍。
然而,出乎蓓蓓意料之外的卻是當神父問庄克勤:「你願意娶於蓓蓓為妻嗎?」
庄克勤卻神色凝重,顫抖著嘴唇說:「我很抱歉。」
全場的人都愣住了。
蓓蓓悄悄地撞了庄克勤一下,「說我願意就行了!」
神父再問一次:「你願意娶於蓓蓓為妻嗎?」
庄克勤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不!」
說完他忽然轉身奔出教堂,丟下呆若木雞的蓓蓓和一室面面相覷的親朋好友。
飯店的宴會廳中,蓓蓓的哥哥於致文正跟飯店的經理交頭接耳的談論取消今晚婚宴的事情。而蓓蓓枯坐一旁,像個失神的洋娃娃。
心瑂遞了一杯開水給蓓蓓,「喝點水,你的嘴唇都裂了。」
「嘴唇裂了有什麼大不了,我的臉都丟光了!」蓓蓓六神無主的問:「現在怎麼辦呢?」
飯店經理下樓去后,致文對蓓蓓說:「你先到休息室去把禮服換下來,其他的事我來處理就行了。」
心瑂送蓓蓓回休息室,而致文向飯店要了一張空白的壁報紙,在上面寫著新郎忘恩負義、臨陣脫逃、行徑卑劣,婚禮與喜宴因此被迫取消,唯有請到場的親朋好友們見諒。
蓓蓓在飯店的客房裡還不死心的撥庄克勤的大哥大,但話筒只傳來機械式的女聲:對不起,您現在撥的號碼收不到訊號。對不起,您現在撥的號碼收不到訊號……
蓓蓓想起在教堂,眾人對她的種種質疑──
「你們剛才究竟在吵什麼啊?」
「你為什麼不讓他一點呢」
「他是不是根本不想結婚啊?」
「蓓蓓,是你逼著他這麼快結婚的嗎?」
她想,她也許真是帶著一點強迫的性質要庄克勤娶她。
他們交往了半年,但就她以往談戀愛的經驗來看,半年是一個瓶頸,半年一過,她的戀情便很奇怪的會無疾而終。最近她開始發現庄克勤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應酬,對她,更不像當初那麼體貼與呵護;她本以為結婚可以解除危機,沒想到卻讓自己陷入這麼難堪的處境。
林晨光剛從「萬客隆」買了一堆泡麵、罐頭以及日常要用的衛生紙、洗髮精、沐浴乳……。當他兩手提著購物袋爬上五樓,卻發現鐵門開著,他直覺家裡遭竊,忙衝進客廳,卻發現地上堆了好幾隻紙箱,還納悶著時,一個長發女孩已拎著一大口皮箱進來。
「對不起,小姐,我想你走錯地方了!」晨光簡直傻了眼。
「你不認得我啦」蓓蓓身穿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她將長發撥到背後,「我們上禮拜見過的啊!」
「喔,原來是你!」晨光恍然大悟。
上星期蓓蓓把這間公寓轉租給晨光,那時她說她要結婚了,偏偏又跟房東簽了兩年租約,乾脆轉租給他了。
而當時蓓蓓剛從拍片的現場回來,妝都沒卸,頭上梳著高高的髮髻,臉上的粉塗得像牆壁一樣厚,身上裹著一襲寶藍色的高叉旗袍,乍看之下活像靈異故事中的女鬼。
如今站在晨光面前的於蓓蓓,脂粉未施,完全是一個清秀佳人的模樣,無怪乎他完全認不出來了。
「對不起,沒經過你的允許我就自己開門進來,因為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你都沒回來,我又很想上廁所,所以就直接開門進來。」蓓蓓低下頭,又很誠懇的說了一次對不起。
晨光沒說話,只是指指她的皮箱。
「喔,事情是這樣的,我買的房子被颱風吹壞了,就像林肯大郡那樣,現在整個社區的住戶都搬光了,所以我只好不得已的搬回來……」
「你開什麼玩笑?我付過錢、簽過約的!」晨光板起臉,太離譜了,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他這個窮畫家身上呢?
「林先生,我也是迫於無奈啊!這裡有兩個房間,你就讓一個房間給我嘛!」蓓蓓的眼睛飽含著眼淚,隨時可能哇哇大哭。「我也沒想到,結婚那天,我未婚夫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忽然就丟下我,一個人落跑了,我把所有的積蓄都交給他買房子……我現在真的走投無路了。」
晨光最後在萬分無奈的情況下,只好答應讓蓓蓓暫住一段時間。
蓓蓓興高采烈的把行李搬進房間,晨光冷眼的看著她忙進忙出,絲毫看不出她是個剛被男人遺棄的可憐女子。她嘴裡總是哼著歌,還學著伍佰的調調唱「浪人情歌」。
「你在哪裡上班?」晨光問。
蓓蓓想了想,「我幫過很多家公司拍戲,像電視劇、電影、錄影帶、廣告,我都拍過。」
「明星啊」晨光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她。
蓓蓓的臉型極具古典美,標準的瓜子臉,眼睛黑白分明,鼻子又直又挺,嘴巴極小,色澤紅潤,皮膚白裡透紅,尤其她現在穿著緊身牛仔褲更襯得雙腿修長。
「你在哪兒上班啊?」蓓蓓反問他。
「我是SOHO族。」
「啊」蓓蓓沒搞懂這是什麼意思。
晨光解釋說他平常都待在家裡畫圖,偶爾接一些插畫或平面設計稿回來,但因如此尚不足以維生,所以每個禮拜六下午還到一家才藝班教小朋友畫畫。
蓓蓓用仰慕的眼神望著他,「哇,沒想到我現在居然跟個大畫家住在一起。」
「是窮畫家。」晨光自嘲的說。
「不要緊,很多畫家都是等死了以後才大紅大紫的嘛!」蓓蓓忽然發現晨光的臉色極不自然,趕緊改口說:「不過時代不一樣了,現在只要包裝得當,再爛的東西都可以賣得很好的!」
晨光立刻反擊道:「於蓓蓓,你這是罵人不帶髒字,還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難怪你未婚夫結婚當天要逃走,他真是明智啊!」
蓓蓓嘟起嘴巴,狠狠的瞪了晨光一眼,便轉身走回自己房裡,並且將房門驚天動地的關上,晨光這才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
對一個女人而言,新郎在結婚當天臨陣脫逃,勢必會成為一生的羞辱,他怎麼就口不擇言的揭人瘡疤呢?
整個下午,晨光都注意著蓓蓓房裡的動靜,然而那扇門始終緊緊的關著,任他再怎麼豎起耳朵也聽不見她哼唱伍佰或范曉萱的歌曲,甚至連啜泣或擤鼻涕的聲音都沒有。
晨光面對著畫架上的圖紙,整個心卻被於蓓蓓揪著,陽光一點一點的退出室內,他儘是在紙上塗鴉,畫著窗台上的一株萬年青,夕陽的餘暉里,綠葉變得有些金黃、有些秋意。
蓓蓓忽然開門出來,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白色面膜,她走到他身邊,「給你。」她遞給他一張優待券。「我哥的咖啡廳今晚開幕,咖啡免費續杯喔!」
晨光望著她塗滿面膜的臉,僵硬得像帶著面具似的,完全看不出她的表情,他道了一聲謝,本來還想跟她說抱歉的,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
晨光低頭看著蓓蓓給他的優待券,似乎和孟芹給他的是一樣的。那張優待券他用圖釘釘在門板上,取過來比對,果然是同一家店的。
孟芹最近獨立接室內設計的Case,特地寄了優待券給他,昨天通電話時,還特地要晨光去這家「開心咖啡屋」看看她的設計功力。
孟芹和他在念復興美工時同班了兩年,後來他走純藝術路線,孟芹則一直做室內設計。同學會時聊起大家的處境,就屬他最潦倒,成績比他差的一個同學都出了連環漫畫,一集接著一集熱賣,儼然成了名漫畫家。問起他來,他總是說在籌備開自己的個展,至於怎麼個開法,直到現在都沒一個輪廓。
剛畢業時他曾經想過,等自己開了第一次個展,就向孟芹表白他對她的愛意,只可惜日子一年拖過一年,他越來越不滿意自己的成績,而孟芹卻平步青雲,如今都有了自己的設計公司;當然,他只有更加自慚形穢。
「欸,晚上去不去啊?」蓓蓓問他。
「去啊,你哥的店是我一個同學設計的,我本來就答應她要過去捧場的!」
「那我們一起去,我搭你的便車!」蓓蓓笑了,其實搭便車才是她的目的。只是這一笑,面膜依著她臉上的笑紋裂得一道一道的,十分滑稽。
「嗯,剛才我說話口不擇言,真的很抱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晨光終於鼓足了勇氣向她道歉。
「沒關係啦!我睡一覺就忘了。」
原來她剛才睡了一覺,害他牽腸掛肚了好半天,唉!
「開心咖啡屋」帶著一點南歐風情,花棚下有四張桌子可供天晴時露天使用。由於是剛開張的店,不能免俗的,店門口擺了兩排朋友送來的花籃、盆栽,屋檐下還掛了一對綵球和紅色的鳳梨。
晨光和蓓蓓來時,店裡的桌子幾乎都坐滿了客人。
孟芹向晨光招手,蓓蓓說她要進吧台幫忙,晨光便自己坐到孟芹的旁邊。
「她就是上了教堂才被老公甩掉的新娘子啊」孟芹低聲的問。
「她現在還搬到我那裡,佔了一個房間。」晨光又搖頭、又嘆氣,「孤男寡女,給人知道了,我一生清白就毀了!」
孟芹笑說:「反正你又沒女朋友,有什麼關係」
「說不定就因為這樣交不到女朋友。」晨光才說著,蓓蓓便拿了Menu過來。
孟芹推薦說:「這裡的蚝油牛肉燴飯還不錯,我剛剛才吃過。」
「那就蚝油牛肉燴飯吧!」晨光說。
「附餐呢?要什麼飲料?」蓓蓓問。
「紅茶。」晨光下意識的摸摸口袋。真糟糕,優待券居然忘了帶,結帳時不知道還有沒有折扣,他試探的對蓓蓓說:「我優待券放在家裡,不要緊吧」
「不要緊,期限裡帶過來用餐都打折的。」蓓蓓故意逗他。
這麼小器的咖啡店,要不是礙於孟芹,他一定當場走人。
一份蚝油牛肉飯要兩百五十元,天啊,真坑人!平常他一天的伙食費絕不超過兩百元,今晚這一餐可真算奢侈浪費。
孟芹問起他的工作情況。
晨光聳聳肩說:「還是老樣子啊!反正我把時間盡量放在自己的創作上,偶爾接幾個Case好餬口。」
「我下午在路上遇見油畫老師,他還提起你呢!」
「噢!」晨光覺得以他當初在學校的優異成績,畢業混了這幾年,闖不出一點名堂來,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
「你有沒有想過出國進修,比方到巴黎或者佛羅倫斯。」孟芹把長過肩頭的頭髮攏了攏。
晨光岔開話題,「你剛減過頭髮?」
孟芹笑道:「好眼力,才修兩公分而已。」
兩人閑聊了一下,致文過來招呼他們。
「男朋友啊」致文送上一個水果拼盤。
孟芹急急的解釋:「我哪有時間交男朋友,他是我高中同學啦!叫林晨光,現在也算你妹妹的室友了。」
晨光起身和致文握了握手,對於孟芹的說詞他倒覺得有點失望,難道他默默的暗戀她這麼久,她一點都沒有感覺但,也罷,以他現在的狀況,有什麼資格談情說愛呢?
致文在晨光對面的椅子坐下,說:「我老妹像個傻大姊似的,如果給你添什麼麻煩,還請你多包涵。」
「既然當了室友,我們當然會互相關照。」晨光敷衍的說,其實他還真擔心跟蓓蓓這種大剌剌的女孩子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說不定沒事也會遭到池魚之殃。
致文禮貌性的問他們餐點合不合口味、店員的服務是否滿意、以及裝潢的格調感覺等等,不過重點卻是問孟芹待會兒能不能晚點走?
孟芹爽快的一口答應,晨光卻也隱隱的感覺到,他們似乎不止是客戶與設計師這麼單純……
蓓蓓和「香港?百點子」傳播公司的總策劃徐靂,約了下午兩點鐘碰面。這家傳播公司位於西門町的小巷弄內一棟老舊的大樓里,蓓蓓進電梯后按了五樓的電梯鈕,電梯搖搖晃晃的往上升,出了電梯是牆面斑駁的狹窄走道,走道盡頭就是「香港?百點子」。
蓓蓓按了電鈴后,對著鐵門上方的監視器鏡頭擺出一個可愛的笑容,鐵門「嘟」一聲的開了。她推了門進去,總機小姐正忙著剪分叉的發尾,看也不看她一眼。
「Lucy,徐先生在嗎?我跟他約兩點。」
「他在辦公室。」Lucy仍是頭也不抬。
蓓蓓往徐靂的辦公室走過去,他的門敞開著,兩隻腳沒穿鞋的擱在紅木大辦公桌上。
「徐大哥!」蓓蓓在門口叫了他一聲。
原來他在午睡,忽然給蓓蓓叫醒,雙腳倏地從桌上縮了下來,他訕訕的說:「蓓蓓!等你等得我都睡著了。」
「現在剛好兩點,我可沒遲到。」蓓蓓在單人的沙發椅上坐下。
徐靂是演員出身,蓓蓓小時候常在電視上看見他演酒鬼、無賴。他人還算是風趣、熱心,但因為「肢體語言」特別豐富,跟人講話時老喜歡拍拍人家的頭、捏捏人家腮幫子、摸摸小手,甚至把手擱在女孩子的腿上忘了收回來,所以蓓蓓進他辦公室時,只敢撿單人的椅子坐。
「徐大哥,你們最近有什麼東西要拍嗎?我悶得都快發霉了!」
「錄影帶你又不拍,還說要結婚,結你個頭!」徐靂戴上老花眼鏡,在堆滿了劇本和企劃案的桌上東翻西找,一邊又數落她:「早跟你說不要結婚嘛!喜歡住在一起就好了,等膩了的時候就分開,多容易啊!搞得現在賠了夫人又折兵,像我這種好男人已經絕跡啦!笨蛋!」
蓓蓓這會兒可真是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要不是知道徐靂手上有Case給她演,她才不要在這裡聽這個糟老頭的謬論。
「喏,拿去!」徐靂將一份僅有兩張紙的腳本遞給她。「電視購物的廣告!」
蓓蓓瞄了一下產品,幸好不是通乳丸或健胸霜。「多少錢啊?」
徐靂伸出兩根手指。
「二十萬?」
徐靂撇了一下嘴角說:「那你去把臉整形成范曉萱。」
蓓蓓嘟噥說:「我要是范曉萱,片酬再加兩位數我也不拍。賣吸塵器,唉!」
「吸塵器又怎樣?張艾嘉、邱淑貞還賣衛生棉呢!」徐靂又找到機會數落她了。「要不然上次那部『槍下新娘』女主角要給你,你又不演,真笨!」
推掉3級片有什麼好可惜的,倒是現在聽見「新郎」、「新娘」、「結婚」這類字眼,蓓蓓的胸口就是一陣刺痛。
再過五分鐘就開始上課了,但教室里上繪畫課的小朋友還來不到五成,晨光坐在櫃檯里接聽一通家長的電話。
「王太太,教室守則寫得很清楚,臨時請假要記曠課的。」
王太太哇啦哇啦的說:「可是小惠下星期一要段考,我發現她這次的數學念得很不好,我一定要她這兩天內把這次考試的範圍通通搞懂,要不然什麼鋼琴課、美術課、作文課都不必上了。正科都念不好,心還這麼大,我覺得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嘛!對不對,美術老師?」
「那好吧!」晨光猜想王太太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他無奈的說:「這次讓小惠請假,下次再有這種情形,麻煩提前通知櫃檯。」
「小惠禮拜二考完試,我想下午讓她睡個午覺,四點以後可以過去補課。」
她以為一個月繳個幾百塊錢就可以買下他所有的時間嗎?
「對不起,王太太,我下星期二沒空。」
「沒空」王太太詫異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認為他怎麼能說沒空呢?
晨光強調說:「我希望學生最好不要請假,因為每一堂課都有新的進度,而且我只有禮拜六在這裡,其他時間我也排不出來。」
「這樣啊!」王太太思忖著說:「那這一堂課的費用怎麼算呢?是要退給我,還是怎麼辦?」
晨光將話筒遞給老闆娘,把這個問題丟給長袖善舞的她去處理。
說真的,他很怕跟這種家長說話,因為這類家長只會打擊他教學的熱誠和耐心。他們忙賺錢,天天加班應酬,於是孩子只好往安親班和才藝班裡送,尊師重道的觀念早被他們拋諸腦後。孩子耳濡目染,被老師責備兩句就說自尊心受創,不學了!反正聯考不考的東西,學不學得來都無所謂。
「沒關係啦!叫小惠好好準備考試,好,再見羅!」老闆娘面不改色的掛下電話。
「小惠那堂課要怎麼辦?」晨光問。
「給她補啊!怕她!」
老闆娘最近開了一堂「藝術欣賞」,她把平日電視上播映的「灌籃高手」、「一休和尚」、「櫻桃小丸子」都用錄影機錄下來,缺課的小朋友集中一個時間,領兩顆糖或一罐養樂多,一起進去看卡通動畫;這麼一來,堂數補了,又不必花錢請老師,小朋友也開心,真是一舉數得。
* * *
蓓蓓回來時,晨光正在他的工作台兼餐桌上吃晚飯,所謂的晚飯也不過是一鍋可以吃一個禮拜的滷肉及山東大饅頭。
「吃過飯沒?」晨光順口問。
「在我哥的店裡吃過了。」蓓蓓坐到晨光的對面來,用一種得到印證的語氣說:「你真的是那種很像畫家的畫家耶!」
晨光咽下口中的食物,「什麼意思?」
「電視劇里不是常演,窮的畫家就三餐吃饅頭,有錢的畫家就拚命玩女人!」蓓蓓對他還是有著無限的好奇與一些崇拜。
「欸,我們的連續劇最沒水準了,我有一次還發現電視劇演一個畫家畫完油畫,居然把油畫筆丟進水袋去洗,真是外行到家!」說著,晨光便笑了起來。
蓓蓓跟著晨光笑了好半天,才問:「油畫筆不用水洗,該用什麼洗呢?」
晨光指了指畫架旁的一個小罐子給蓓蓓看。「喏,油畫筆得泡在這種油壺裡,懂嗎?以後你可別演那種驢畫家!」
蓓蓓心想,她要是能演那種驢畫家,起碼證明她比現在的身價高啊!
「你不是說下午有人找你拍戲嗎?演什麼?」晨光問。
「我本來還以為是什麼八點檔的大戲呢!催我催得那麼急,原來只是一個電視廣告。」蓓蓓顯得很沒勁。
晨光卻說:「我們的廣告比連續劇的水準高多了!你拍什麼產品?」
蓓蓓低聲的說:「家電。」
「不錯啊!哪個牌子的?」
蓓蓓瞪了他一眼,「你連電視都沒買,問這麼多幹嘛」
不熟的朋友問起她的職業,她只能說演員,可是她很難去解釋電視演員有很多種;像陳德蓉、張玉嬿屬當家花旦,戲分極重,戲服都是量身訂作,燈光打得特別美,導演給的特寫尤其多。至於像她這種,則無關緊要,角色可有可無,任何人都可以取代。
自從接了第四台的購物廣告,她的自卑感就更強烈了,拙劣的拍攝技巧使她在螢幕上看起來變得很沒氣質,俗氣的OS旁白更令她難堪,可是某些時候,演員的身分又令她感覺虛榮。
剛認識庄克勤時,他特別喜歡帶著蓓蓓去見朋友,他總是得意洋洋的跟人家介紹說他的女朋友是明星,可是像她這種「明星」,吃不飽餓不死,特別希望趕快找個好男人嫁掉。
電話鈴響,晨光順手接聽:「喂?」
「我找蓓蓓。」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晨光想了一下,忽然想起來是庄克勤,上次他和蓓蓓簽約時,他也曾經打過電話找她。他以手掩住話筒,輕聲的對蓓蓓說:「你未婚夫耶!」
蓓蓓激動的搶下話筒,「庄克勤,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想害死我啊!結婚這麼大的事,你居然放我鴿子……」
晨光看著她的眼淚嘩啦的流了下來,遞了張面紙給她,蓓蓓也只是視而不見。
庄克勤不知在電話里跟她說些什麼,她應了幾聲,情緒立刻緩和下來,掛下電話就要出門。
「你還好吧?」晨光不由自主的擔心起來。
蓓蓓吸吸鼻子說:「門不要拴上,我很快就回來!」
原本這不關晨光的事,但過了半夜十二點他卻有些莫名的焦慮,雖然躺在床上,卻還不時留意蓓蓓回來了沒有。他習慣一上床睡覺就關閉屋內所有的燈,但剛才他特地留了玄關處的一盞小壁燈,輾轉反側之際又想起樓梯間的燈泡壞了好幾天,家裡沒有新的燈泡,他索性拆了陽台上的到樓梯間去換。而燈泡剛換好蓓蓓就回來了。
晨光從圓板凳上跳下來,看見蓓蓓一張哭喪的臉,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愣愣的跟她「嗨」了一聲。
蓓蓓忽然將臉埋進他的肩窩,悲傷欲絕的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