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 夢裡何處草青青
當夜,筱雁才剛剛睡下,便聽到侍衛過來稟報說,東宮那邊有奇怪的動靜,他一下子睡意全無,披了衣裳,拿起配劍,風一樣地奔出內殿。
「來人,召集眾侍衛,即刻趕到東宮侯命!記住,不要讓任何一個人從裡面出來。」
陰沉著臉,他下完命令,就要跟著趕去東宮,卻被一個人攔住了。
「鷲兒!你幹什麼?讓開!」
整夜都提心弔膽的鷲兒,見到這個情形,知道龍驍陽營救太子的事一定失敗了,她面無血色地跪在筱雁面前道:「殿下,請饒了太子殿下一命吧。」
「哦,你憑什麼跟皇兄求情?」筱雁眯起眼睛,眼神卻更加犀利如劍,似要將她狠狠剖開。
「殿下,殺了太子殿下會背上弒兄之名啊,請殿下開恩。」鷲兒心知難以勸住筱雁,這樣冒死請求也只是要拖延時間,希望龍驍陽可以有一線希望脫身。
「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多事了?鷲,兒。」筱雁似乎察覺到什麼,直視著她問。
鷲兒被看得膽戰心驚,「奴婢,奴婢只是關心殿下……」
「你不會說謊的……」筱雁冷冷一笑,「說!你知道些什麼,今晚的事是不是與你有關?」
鷲兒腿一軟,扯住筱雁的衣襟哭道:「殿下,你饒過太子殿下吧,也饒了龍侍衛,都是奴婢的錯……」
「連龍驍陽也有關?」筱雁大怒,一把將她推開,「好啊,你們瞞著我要放了皇兄,對嗎?好,好,好,你們夠膽!竟在我眼皮底下做這等事。」
筱雁頓一頓足,不再與她蘑菇,轉身向外面疾步走去,臨到門口時又剎住了身子,回頭說:「如果皇兄真的走了,你就給我自盡謝罪吧。」
冷冷地拋下這句,他便象一團火一般卷了出去,只留下哭得絕望的鷲兒。
東宮外面已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大批的侍衛拿著兵刃,嚴陣以待,明晃晃的刀光映著紅澄澄的火光,殺氣衝天。
筱雁到來時,揮了揮手,四下霎時沉寂了下來,不過那一派肅殺之氣,卻更濃了。
皇兄,如果我今日殺你,也是你逼我的!筱雁眼色更冷了,擺了一個手勢,眾人讓出一條路來,東宮那兩扇沉重朱紅的大門,也隨之慢慢地開啟。
踏進殿內,第一眼,就看見跪在殿前的龍驍陽。他頭觸著地,低低地伏在地上,看不清表情。
「龍驍陽!」筱雁走到他跟前,壓著滿腔子怒氣道。
「小人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請殿下治小人的罪吧。」龍驍陽傲然抬起頭,神情堅毅不屈。
「哦?你們都不怕死,好!」筱雁反倒笑了起來,「那我處斬了你豈不是合了你的意?來人,先把他給我拿下!等我見了皇兄再想如何處置你。」
手下侍衛立刻上前綁了龍驍陽,他也不掙扎,只在臨被帶走前大聲叫道:「殿下,太子殿下至今還百般維護你,你若要加害他,會遭天譴的!殿下,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筱雁心裡一動,那一天,墨塵自盡前也這麼說過,難道,他早已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但是,我既已走到這一步,就算是要遭天譴,我也不會後退的。皇兄,我們之間的事應該有個了斷了。
筱雁將身上披風一甩,刷一聲烈響,然後大步走了進去。
*
無楨的寢宮,筱雁自小便來過多次,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幾,他都熟悉得象自己的寢宮似的。
十二歲那年,無楨第一次帶他來自己寢宮時,他們便是睡在同一張床上的。夜裡冷了,筱雁縮在床的一角,硬是不肯靠過去,還是無楨笑笑地自己挪了過來。皇兄溫暖的體溫隔著薄薄的一層被子透過來,背後霎時便暖烘烘的。筱雁心裡恨極,卻也沒有逃掉。
後來,宮裡一有臣子上貢的珍奇罕見的玩意,無楨總會讓人給他留一份,嘗到了那樣好吃的,便叫御膳房的人給筱雁也做一份。冬天了,宮裡最先穿上綿襖皮衣的一定是他,無楨早早就命人去辦了,等到天氣一涼,就讓人送過去,筱雁自己是從來不用操心這些事的。
在某一個方面來說,無楨對自己喜歡的人,確實是傾盡所能去滿足,即便他平日里對誰都是淡淡的,一副溫和有禮的模樣,卻又無形中與人拉開一段距離,但是,筱雁還是感覺到自己在宮中的不同。
十二歲以前的歲月,是在母親的冷落中度過的,十二歲以後的日子,雖有無楨的關愛,但卻讓他時刻戒備和警惕,活得如同走鋼絲一般,戰戰兢兢,精神時時刻刻繃緊得象一根弦。
然而此刻,當筱雁認為他一切怨恨,不安,猜疑,算計的根源即將消失時,他腦子裡竟浮現出很多以前沒有在意,或者是注意到了卻一直不願去面對的東西來。
他心裡頭莫名地湧起一股懷念的情愫,懷念皇兄那些年對他的好,雖然他不相信那出自真心,但就是在腦子裡揮之不去,一幕幕,一個個場景,象記憶重放一樣,在眼前飛速掠過。
從東宮大門到無楨就寢的那個內殿,這一段路筱雁以前不知走了多少次,卻沒有那一次去留意過周圍,總是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去。
現在,在微亮的月色下,他看到湖畔那些楊柳溫柔地低垂著,水上有些灰暗的地方是長著綠色的浮萍吧,湖裡的芙蓉花還沒到盛開的季節,荷葉卻已十分繁盛,涼風過處,似陣陣翻滾的綠色波浪。道的兩旁那些青草尖上閃爍的微光,想必是凝在上面的露水。春季的夜晚,蟲子們總是特別的活躍,啾啾吱吱的,叫個不停,一旦停下來,四周卻又死一般的靜。
遠遠地,看見皇兄的寢殿內亮著燈火,他還沒有睡,是因為準備從這裡逃出去么?
筱雁進去時,一眼便瞧見無楨坐在燈的旁邊,拿著細長的銀針,專註地撥弄著火。也只是幾日不見,筱雁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無楨的側面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披著薄薄的白色袍子,上面隱隱綉著素淡的花紋。他一向喜歡素色的衣裳,即便溱國皇族都要穿著隆重的黑地龍紋服飾,他也只是在一些大的場合才肯穿。
見到他,筱雁方才在大殿外的一肚子火氣更是熄得沒影兒了,只是喉嚨象哽住似的,半響都沒吭聲。
倒是無楨察覺了,微微側了臉,說,「雁兒,你來了。」
那一聲雁兒,喚得筱雁心一顫,脫口就是一句:「皇兄,墨塵不是我殺的。」
為什麼要跟他解釋?為什麼要解釋?做就做了,又何必怕他誤會。自己本來就是想讓他痛苦的,不是么?筱雁話一出,自己恨不得刮自己一記耳光,心裡懊惱得不得了。
無楨回頭,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幾時知道的?又是誰告訴他的?筱雁想這麼問,但出了口的話卻又變了:「本來我也要殺他的,不過他先自盡了。」
強硬的語氣霎時讓四周靜了下來。
冰冷的氣息緩緩流過兩人對視的空間,無楨若有所思地抬頭望著他,狹長的眼清清明明,深深墨墨的,透著幾許瞭然。
「過來,雁兒。」無楨指指身旁的位置。
筱雁走了過去,依言坐下。那麼近的距離,連他身上若有若無的梨花香氣也聞得到。連日來的精神打擊讓無楨清瘦了許多,但卻無形中令那骨子裡清雋無華的氣質更明顯,一舉手,一投足,皆讓人覺得高貴得來褪盡俗氣。
「這件事,你做錯了。墨塵是個與紅塵俗世無關的人,原本我們之間的事是不應該波及到他的身上。」無楨用銀針撩了撩那簇火焰,繼續道:「那邊第三個柜子里,有我原本準備給你的東西,或許你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不過也許可以穩定一下人心。」
隔了半響,無楨轉過身來,那雙眼睛有種看透了繁華的倦怠和平靜,輕聲地,他最後對自己的皇弟說:「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你有什麼要問的嗎?」
「你有沒有愛過我母親?」很久以前就想問他的問題,今日終於有機會堂堂正正地說出口,因為,今日掌控著這皇宮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筱雁很早以前就明白這點。權勢才是唯一可以幫助自己的利刃,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那些莫名奇妙的情愫,都只會阻礙自己而已。
「沒有。」無楨的答案是異常肯定的。「我對夕煙的感情僅止於喜歡。」
「但是,母親卻為了一個不愛他的男人將自己的一切賭上了,也包括我的命!」筱雁這一生,心中最深,最痛的一道傷口,現在由自己親手撕了開來。經年累月地漠視它,也只不過在它的外面結了一層醜陋的傷疤,撕開了,裡面依舊血淋淋的,並未曾痊癒。
「真是太荒唐了……這世上最可笑的愛情。」筱雁合上眼睛苦澀一笑,再睜開時眼裡已是一片黑暗,了無止境的,要吞沒一切的黑暗。
無楨有些憂傷地看著他,但那種象是憐憫的東西卻讓筱雁更加痛恨,也讓他的心更冷。
你對我始終只有憐憫!而這,恰恰是我最不想要的。
內心除了恨,還有些不明的感情,在其中翻攪著,混合著,筱雁沒有去思考過那是什麼,但是,每當他望見無楨這樣的眼神,就會鬱悶難當,恨不得將自己的心剖開來,看看裡面到底是中了什麼毒。
罷了,既然自己已經選擇了這條喋血的道路,那麼就要將所有可能阻礙的東西掃除,走到了這一步,早已預了雙手會沾上血親的血了,要成大業,就必須心冷如鐵!
筱雁嗖的一聲站起身來,大聲道:「皇兄,我今日是來向你討兩樣東西的。」
「你要什麼?」無楨淡淡問。
「我要這江山,還有……」筱雁錚地一聲抽出劍來,鋒利的劍刃在燈下流光溢彩,寒芒盡露。
劍光下,筱雁的眼似有一絲火焰,點著了原本的黑暗,「我要你的性命!」
平靜地笑了笑,無楨抬眸:「我可以給你。」
話音未落,劍已出手!
那劍,刷地一下子由胸前刺入,筱雁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劍尖是如何微顫著,穿透他的心臟,無楨微微哼了一聲,血色瞬時由臉上褪去。
扶住他要傾倒的身體,筱雁忽然聽到,他的皇兄在他耳邊低低問了一句:「雁兒,你恨不恨我……」
「恨!」咬著牙回答。
然後,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我這一生,最愧對的,就是你們母子,自做孽,不可活……」
不是的,不是的,筱雁忽然一激靈,像有一陣奇寒刺骨的風透體而過,當頭一涼。冷硬如鐵的心有樣東西砰地一聲裂開了,碎掉了,那些連自己都不肯相信的感情,在這一刻,確實清晰地浮上心頭。
「皇兄,皇兄,你聽我說,我……」
懷裡的人被輕輕搖著,已經沒了聲息,蒼白的唇角,一線嫣紅的血靜靜地淌了下來,胸口的血卻只是一點點往外滲著,染了他的白衣一片駭人的紅。
「皇兄,我還有些話沒有告訴你的,其實我,其實我……」洶湧澎湃於心中的情感,終於匯成龐大的激流,象要衝破自己的胸腔噴出來,如同那汩汩流動的血液。一直以來,都壓抑在濃濃的恨意下,被猜疑、不信任和自尊所埋葬的,也許是名為愛的東西。
最後一刻,終於明白了心中所中的毒究竟是何物,卻也來不及說了。即便說了,他也不會聽到。
——皇兄,也許我愛你,比恨更甚。
那句話,終是哽在了喉頭,像燃盡的灰一樣死寂冰冷了。筱雁愣愣地鬆開手,染了血的劍哐鐺一聲落到了地上。
好容易緩過神來,走過去,筱雁打開了無楨說的第三個柜子。
柜子里,只放了一樣東西,一卷黃色的絹束成的捲軸。展開后,有清秀字跡和暗紅的御印。
——聖旨。
筱雁認得出,那是無楨的字跡,飄逸的,如雲捲雲舒般的字,像極了他淡泊溫和的性格。
上書——讓位詔書。
七皇子無楨自十七歲任太子以來,於國事毫無建樹,才智淺疏,治國無方。特在此除去太子之位。即日起,封十四皇子筱雁為太子。
欽此。
皇兄,皇兄,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呢?
筱雁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恨意剝盡后,內心原本空蕩蕩的,但此刻又被另外一股鬱悶難舒的感覺所填滿。
那一邊,他的皇兄靜靜地躺著,身上蓋著自己的玄色披風,彷彿睡著了一般,安安靜靜地,不用再受人世的紛擾,也再也聽不到世人的喧嘩。
拿著讓位詔書,筱雁忽然覺得,有些人,錯過了就再也追不回來;有些話,來不及說出口的,就只有一輩子窩在心裡,等它爛掉,然後跟著自己一塊老去。
走出殿外時,夜已將盡,距離黎明不遠了。
筱雁清了清嗓子,叫道:「來人!」聲音出口,有微微的沙啞。
「屬下在。」
「清點一下東宮的人數,把宮裡所有的奴僕召集起來,全部在殿外侯命。」
「是……」手下匆匆忙忙去了。
天際開始露出了一抹緋色,象羞澀的女子悄悄撩起自己的面紗,讓人看清她傾城的麗顏。
風有點冷,筱雁緊了緊衣袍,方想起自己的披風已給了那個人。
皇兄有了它,應該不會覺得冷吧。他心裡忽然閃過一絲溫柔的凄楚,酸酸的,澀澀的,象有水樣的情感在冰樣的心間流淌而過。
「啟稟殿下,宮裡一共有婢女六人,太監八人,侍衛四人。已全部在正殿外等候。」
「好。」筱雁微笑,回頭淡淡說,「給我殺,一個不留!」
侍衛愣了愣,見皇子已經徑直向門外走去,這才匆忙應道:「是!」
皇兄死了,為什麼你們還可以活著呢?同在一個宮裡,你們也去為他殉葬吧。
筱雁慢慢跨出東宮的門檻,身後不遠處開始傳出凄厲的慘叫聲,還有刀劍砍下,削肉斷骨的悶響,殺戮之聲不絕於耳。而那扇沉紅色的門又緩緩合上了。
筱雁抬起頭,遠方已有朝霞浮現,紅紅的,艷艷的,象有痛楚在燃燒,慘烈之極。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礙我了,溱國的江山,我會用這雙手去光大它。
筱雁年輕的臉上浮現出桀驁的神色:這條路是我選的,所以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後悔!也,決不讓自己後悔!
傲然地,他挺直身子沖著亮起來的前方邁步而去。朝陽映得他一身殷紅,他彷彿浴血而去,再不回頭。
*
筱雁回到寢宮時已經夜色深沉,推開菊熾宮的門,鷲兒沒有如常迎上來。筱雁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匆匆跑回內殿。
迎面,一襲青色衣裙在夜風中舞著,下面露出小小的一雙蓮足。
來晚了……
筱雁望著懸樑自盡的鷲兒,一時無語。
其實,鷲兒罪不致死,那時的話只不過是震怒之下的口不擇言。
一夜之間,身邊親近的人都離去了。為了這個皇位,他滿手鮮血,現在除了權力,他什麼都沒有了……
恍惚之間,有侍衛來報:「殿下,龍驍陽已經收押,請問殿下要如何處置?」
龍驍陽,對了,還有這個人。算了,鷲兒已經死了,就饒了他一命吧。
筱雁有些倦怠,揮揮手道:「將他處以流放之刑,即日起發配邊疆。」
*
無楨下葬的那天,柳絮飛了漫天,夾雜在漫天的風沙中,讓人忽然驚覺,原來春已盡了。筱雁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黃沙一點點將他的皇兄掩埋,漆紅的棺木,黃的沙,蓋住了他今生最愛的一個人。
從此,天人兩隔。
不知為何,此後皇兄雲淡風輕的笑容夜夜出現在他的夢中,穿著一身素白衣袍的他,有時站在梨花盛開的院落,有時走在重重宮闕之間。總是筱雁先望見他,然後追上去,輕聲喚他。
「皇兄,皇兄……」
他會有些驚訝地回頭,然後目光柔和了下來,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好看的弧,一笑如煙:「雁兒……」
他知道他在痴心妄想,他知道那是夢,他的皇兄已經死了,就死在他手裡。但是,他無法不去期待每一個有夢的夜晚,和心愛的人相聚,纏綿……
筱雁喜歡在睡前點燃一種香料。那種南方蠻夷進貢的香料,據說產於一種絕美的花,花成熟之後,他們斬下碩大的花朵,然後把乳白色的汁液收集起來,晒乾了,便是這種珍貴獨特的迷香。
當裊裊的白煙從青銅香爐中冉冉升起時,筱雁微微闔上雙眼,便可以去夢中找他的皇兄。
他可以跪著乞求他的原諒,他可以聲淚俱下地向他認錯,他可以告訴皇兄他不是恨他,其實他很愛他。
他夢想過無數次無楨溫柔的答話:
「雁兒,我知道了。」
「我也喜歡雁兒……」
「我從來沒有恨過雁兒啊……」
筱雁每一次聽到,都那麼歡天喜地,然後緊緊抱著那個人,像抱著今生最珍貴的一樣寶貝。
只是每次醒來,身邊都冰涼而空寂,偌大的寢殿中只剩了月光在追逐和嬉戲。偶爾有侍女惶恐的目光像受驚的動物般迅速移了開去。
筱雁清醒后便開始大笑,笑得不能遏制,然後目光漸漸冷了下來,心也硬了起來。他又成了那個一心想要把霸業鴻圖握於手中的筱雁。
「你們怕什麼,我又沒有要殺你們。」
他也知道,是自己醒來時的神情太過恐怖,嚇壞她們了,但仍忍不住要遷怒。
宮裡隱隱有不滿的聲音,說前太子死得冤,說筱雁膽大包天,殺害兄長,謀奪太子之位。筱雁聽說了,只冷冷一笑,有些不屑,又有點不甚在意。
過幾天,傳開謠言的那位臣子離奇暴斃。據說死前舌頭被人殘忍地割了下來了。而後,漸漸地有更多的人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而消失。
筱雁變得像一頭嗜血的猛獸,日日在宮中徘徊著,深幽的眼眸透過平靜外表閃爍著瘋狂的光亮。他悄無聲息地咬死所有阻礙他邁向帝王之路的人,他同時冷笑著,看那幫人受不了壓力起來反抗,然後他再次殘忍著鎮壓下去。
他的獠牙利爪甚至連那位沉溺在歡愛中的溱王都有所察覺了。
不久后的一夜,筱雁闖入溱王的寢宮。
當這位年邁的老人顫悠悠地從床上坐起來時,只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張熟悉又俊美的臉。
昏黃的燈下,筱雁冷酷的神情讓人不寒而慄。
「是雁兒啊,你深夜到此做什麼呢?」毫無實權的老人戰戰兢兢的問。
「我一直在想,你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原本想等你歸天之後理所當然取走那樣東西。」筱雁的唇際挑起一抹倨傲的笑意,「可惜,現在我等不及了。」
「雁兒,雁兒,你說什麼?」溱王驚惶的問道,身體因為害怕抖得如同風中殘燭。
「父王,你去了之後,我會給你安排風風光光的葬禮的。」筱雁柔聲說,「畢竟,當年母妃背叛你時,你也沒有對我們母子趕盡殺絕。對於這一點,我是很感激你的。」
「雁兒,你要做皇帝,我退位就是……我現在馬上下退位詔書。」溱王忽然悟到他的意思,邊顫聲說著邊跌跌撞撞撲到床下。
「太遲了!」劍光冰寒刺骨,在燈下那麼一閃,有幾許恍惚,有幾許惆悵,然後溱王的頭便咕嚕嚕地滾下地來。
許是劍勢去得太快,溱王的臉上還殘留著妥協乞求的神色。
妃子們的尖叫聲隨著鮮血湧出而劃破沉寂,一張張秀麗的面容都嚇得慘無血色,她們怕得不敢奪路而逃,只跪在筱雁腳下簌簌發抖:「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筱雁悠然一笑,無視左右人等在自己腳下抖如落葉,掏出一方白絹細心抹去劍上的血跡,整理妥當之後漠然離去。
——這個如畫的江山,終於屬於我了……
被願望達成的興奮充斥的心,隱隱有一線刺痛,筱雁知道,有一個人如今已成為自己心中的一根刺,雖然看不見傷口,卻時不時在痛著,痛著……
*
筱雁的登基大典定在來年九月,楓葉紅時,那天,他一身玄金二色的皇袍,在沿路眾人的景仰下,在三叩九拜的臣子們的目送下,躊躇滿志地拾級而上。
高高在上的,是他黃金色的寶座,寬大的華蓋遮蔽著,座上雕著雙龍搶珠,瑰麗而又氣勢磅礴。
筱雁擺擺手朝眾臣子一笑,轉身就要快步上前,忽然,旁里衝出一個著軍士服裝的漢子,那人徑直撞過來。筱雁躲閃不及,被撞了個正著。
倏地,他只覺胸口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腳下不穩,一個踉蹌跌到了地上。
「哈哈哈……你下令斬我全家,我現在殺了你這個昏君……哈哈哈……我終於為他們報仇了……」那人狂笑著,手裡的利匕正滴答滴答倘著鮮血。
旁邊的侍衛圍了上來,各種刀槍都朝他身上招呼過去,刀劍反射的光芒耀花了眾人的眼睛,轉眼,那人已被剁成肉醬。
那邊,手忙腳亂的臣子扶起了筱雁,大聲喊著:「御醫,快叫御醫過來!」
筱雁臉色慘白,捂住胸口的手已被鮮血染紅了,但血仍汩汩的從手指間滲出來,浸透了他一身皇袍。
筱雁咬咬牙甩開臣子的攙扶,胸口的劇痛一陣強過一陣,他全身乏力,卻仍掙扎著要爬上那高高的皇座。
還差一點點,浴血的手終於攀上了龍椅的扶手,他用力坐了上去,卻已筋疲力盡,殿下的大臣一陣喧嘩,慌亂無主,而宮廷御醫背著藥箱匆忙地從遠處跑來。
筱雁沒有去理會那喧囂的人群,他有些失神地望著天,遠處的霞光如火般在天際燃燒,濃濃烈烈地,一片沉靜而瘋狂的紅。
恍惚地,他似乎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黃昏,第一次見面時,他的皇兄微笑著對他說:「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無楨。」
「皇兄,我放棄了一切,還是得不到這江山嗎?皇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筱雁覺得心痛欲裂,伸出手,拚命想抓住些什麼,卻終是無力地垂落。
「……我要讓溱國一統天下……」
皇袍加身,奈何天數已盡,豪言雖在,唯留此恨綿綿。
溱宣王五十三年,冬,登基大典進行到一半,太子筱雁遇刺,死於皇座之上,時年二十一歲。
「無楨是做不成皇帝的了,但你也沒有這個命……」那個時候,是誰道出了如此觸目驚心的預言?
*
花開了,花謝了,雪落了,雪化了。
轉眼間,龍驍陽已被流放了八年。
八年過去了。
他再次回到這個皇都時,太子無楨已被處死八年了。
他再次回到這個皇都時,鷲兒已經自盡謝罪八年了。
他再次回到這個皇都時,筱雁遇刺死於皇座之上,也已經過了七年。
物事人非,現在做了溱國皇帝的,不知是那一個皇子呢?
皇陵外面,碧草青青,鷲兒墳頭的雛菊都開了,一朵朵蒼白而細弱。皇陵裡面,想必也是如此吧。不知道,太子殿下的陵墓是否和筱雁皇子的陵墓挨在了一塊呢?皇子、大臣,婢女、平民,那一個死了之後不是這樣三尺見方的容身之處?草兒年年青綠,也不管長的是尊貴人家的墓地,還是卑賤人家的墳頭。
龍驍陽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八年的時間,彷彿耗盡了他的一生,也磨損了他所有的銳氣。
現在皇宮裡那一個做了皇帝,對他,也只是很遙遠的事,遙遠到漠不關心的地步。
他現在只想,在那個纖細如白花的女子墳前,燒上一柱香,跟她道一聲:他有回來過。
還有,他對不起她。
繁華俗世,愛恨情慾,霸業宏圖,爭了一輩子,都頭來,不過是過眼煙雲。
虛空中,有人落下了低低的笑語。
參不透的,都是痴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