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不與梨花同夢
——我願與你一同眠於梨花樹下,化為夢中纏綿的一雙蝶。
沁梨山每年十一月開始下雪,來年三月雪化為水,春暖花開。
年年秋末,無楨都早早地搬進離宮,為的是不錯過那年的第一場雪。有時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像這般守株待兔式的笨方法,真的可以等到自己想見的人么?
但是,無獨有偶,卻真的年年都讓他等到了。
第二年遇見他,在下過雪的槿林。跟著飄忽淺顯的足跡,無楨遙望他悠然行走於皚皚雪色中,身旁跟著那隻毛色罕見的火狐。
落盡了葉子的參天古木有著碩大的樹冠,脈絡般的枝椏在灰藍的天幕上交錯伸展,比起枝葉繁茂之時,別有一番清雋的韻味,許是落盡繁華,更顯錚錚風骨吧。
天,從下面望上去,彷彿被樹的禿枝切割成了無數塊,碧藍、淺藍、水藍、灰藍,瀅瀅如洗;又彷彿只是一大塊玉石上參差的紋路,各種色澤都相互交融,渾然一體。
無楨見那人偶爾停住腳步,彷彿被什麼吸引住,又彷彿只是忽然想起了誰,獨自陷入了靜思。無楨不敢貿然上前,怕驚擾了他,又和上次一般在轉身之際消失得無影無蹤。
跟了他許久,卻只是靜靜地等待那個人回過頭來。
有時遠遠看著他悠然出神的樣子,隔著稀疏的林木,那神情,那容貌,有說不出的好看,無楨便有些悵然若失,心裡暗自想到:等那人回眸時,蒼生已終老了吧。
而那人真在他念及的時刻回頭,迎著他眨了一眨眼。
那雙眼,確實在夢裡見過多次。如此幽深似海,藏著千年不變得古老與深邃,眸光閃動,驚起夢裡那一泓秋水,驚落了蝴蝶休憩的一樹梨花。
與他對視的剎那,無楨彷彿有個錯覺,他一定不能錯過他,不然,這一生,他都會悔恨難安。
於是,他走了過去,那人足下的火狐迎著他張牙舞爪,如臨大敵。他一概漠視,只緩緩走到他身前,輕聲說道:「又遇見你了……」
他報以微笑,不語。
緣生,於此。
*
溱宣王四十八年,二月,冬將盡。
墨塵踏入聆雪居的大院時就聞到了清霜白露的酒香。這種宮裡密制的佳釀,入口溫和、冰涼,後勁卻極猛。自從第一次在無楨這兒品嘗到,墨塵便記住了它獨特的香味。雖說修仙之人應無欲無求,但墨塵卻對這人間的美酒念念不忘。
「我就知道我一開這罈子清霜白露,你一定會出現。」還沒邁進門檻,墨塵便聽見門內傳出無楨的笑語。
「慚愧,你手中的清霜是最好的餌,偏偏我是那條屢次上鉤的魚兒。」墨塵掃了一眼桌上的棋盤,微笑道,「無楨你好興緻啊,品酒對弈。只是一個人拆解也沒什麼意思呢。」
「正等著你來,剛好就用這罈子上好的清霜白露,我們來比一局,如何?」無楨把黑白二子一粒粒放入缽內。
「哦?」墨塵在對面坐下,打趣說:「上次你一連輸了我五局,輸光了所有的賭注不止,連身上值錢的寶玉都押上來了,這次你不怕血本無虧?」
「墨塵你就不要清算我的敗績了,一年不見,你不信我的棋藝已經突飛猛進?」邊說著,無楨邊下了一子。
墨塵也不反駁,靜靜看了一眼他落子的位置,手指輕彈,一粒黑子緊挨著白子落下。一時間,兩人都運子如飛,開局的和應對的都彷彿胸有成竹,不消片刻,縱橫交錯的線上已擺開陣勢,棋盤上頓起烽煙。
「無楨,你的下法比起以前確實有些不同。」又對了几子,墨塵忽然說。
「怎麼個不同法?」無楨倒好奇起來,這個一向心思敏慧的人從自己的棋風中看出了什麼來。
墨塵抬眼說:「當年初次與你對弈,感覺你的棋風縱橫無畏,征地殺子,手法果斷老練。想必你登上太子之位不久,正值鋒芒畢露之時,大刀闊斧,躊躇滿志。雖然殺意凜然,卻因為你心胸坦蕩,決絕得來不會給人陰狠血腥之感。」
「墨塵真的看透了我啊。」無楨感嘆道。「現在呢?」
「現在,我觀你的棋風比起以前穩健了許多,運子布陣溫和而縝密,雖有攻城略地之意,卻也能剋制自己銳利的殺氣,耐下性子來運籌帷幄。而弈棋一道,開局時最忌貪念,中盤時忌有爭強鬥狠之心,這些你都能夠避免,所以現在我要花多幾分心思來提防了。」墨塵笑笑說。
「只是我還從未勝過你一局呢,所以還是有不足之處啊。」無楨搖搖頭說。
「這個……」墨塵頓了頓,眸光閃動,曜若晨星,「若要說你的不足,也許在很多時候,你太執著了吧。你我對弈之時,每每到了僵持不下的殘局,那個時候彼此都已經是強矢之末,勉強可以自保而已,若大家都放開得失,便能握手言和。若在這個時候再有圖謀,便會自亂陣腳,最後反而損了自身元氣。所以無楨你會落敗,因為你在最後一刻放不開得失之心。」
墨塵一番話,說得無楨是透骨冰涼,啞口無言。何所謂得,何所謂失,在這方寸之間,被剖析得如此清晰,人心人性皆逃不過那一雙慧眼。
凝視著眼前那雙平淡無波卻又透澈非常的墨瞳,無楨不免心中微痛:墨塵他猜得到我的心思么?如果他真的知道,又如何可以這麼平靜?
沉吟了一會,無楨決定放膽一試,看看眼前這個洞悉人心的人是否明了他心之所想。
「我貴為當今太子,父王年歲已高,所以這社稷安危,天下興亡都壓在我一人身上,我怎麼可能不計較這得失呢。如果我計算不周,棋差一著,那麼溱國就堪憂了。」
聽了這話,墨塵將目光投注到他身上,而後微微一笑:「無楨,你我相交三年,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便沒有隱瞞自己的身份,你也一樣,對么?」
無楨點頭。
「本來我這修仙之人,是不應該過問紅塵中事的,但你我意興相投,有些話,我還是想告訴你的。」墨塵緩緩說道:「無楨,你是溱國的太子,將來是要繼承皇位,統領這如畫江山的。但是,我與你對弈多次,發現你的棋風大氣得來卻無霸氣,也許對於好弈之人來說正是棋道高深的體現。然而,作為一個帝王之才,行事缺少霸氣,意味著心中並無野心和雄心。無楨你過於淡泊人生了,這點正是你致命的缺陷啊。」
無楨把玩著手中白子,微笑頷首。
「像你這般已將江山握於手中,卻又沒有統一天下的雄圖野望,照理說應該恬淡滿足,任意隨風。然而,我又覺得你是放不開得失的人……」墨塵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片刻才正視著無楨說:「我在想,是不是除了這江山,還有什麼是你渴望得到卻夢想不及的東西?」
咯噔一聲,無楨手中棋子散了一地,他勉強鎮定下來,神色自若地說:「我確實沒有雄霸天下的野望。雖然溱國國力強盛,在諸國中首屈一指,但我並沒有吞併它國,開疆擴土的野心。只是,墨塵,你知道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是什麼嗎?」無楨的眼神濯濯生輝,直視著對面的人。
但墨塵卻垂下眼帘,似乎想了想,繼而笑道:「這個倒不知,我還不是無所不知之人。何況這是你的隱私,我若故意去窺探,豈不是小人行徑?」
無楨心裡懸得老高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卻也有些失落,正想說什麼時,卻見墨塵呵呵一笑,飛快地在棋盤上落了一子。
「你,又,輸,了。」
看他笑得有幾分狡猾,無楨定睛一看,果然,不知不覺間,自己已兵敗如山倒,回天乏術了。
他忙一推棋盤,叫道:「不行不行,你故意用言語擾我心智,讓我心神不定才會這麼快落敗的。這盤不算。」
「願賭服輸,由不得你不認帳。來,來,來,把那罈子清霜白露給我遞過來……」墨塵見贏得輕鬆,一壇好酒就這麼輕易到手,心情真是愉悅非常。
「不行,再來一局,勝了才給你。」無楨故意不讓他得手,一把搶過了酒罈子,放到他觸手難及之處。
「無楨,人不可言而無信。」墨塵見手夠不著,那雙絕色的眸眨了眨,「好,你不給我拿來,我自己動手。」說罷,寬大的衣袖往桌上一拂一帶,那壇清霜白露已憑空在桌上出現。
「好你個墨塵,居然用法術!」
「我不過施了個小小的挪移之術罷了。反正本來就是我贏得的東西嘛。」墨塵眼裡滿是笑意。
「真奇怪,也有你這般喜歡喝酒的狐狸的。」無楨無計可施,只有狠狠嘲弄他一番,「小心酒後亂性。」
墨塵不由失笑:「呵呵……有說狐狸就喝不得酒的么?還有,你和我一起這麼久,有見我醉過么?」
「是是是,你厲害,去年就整整解決了我私藏的幾十壇好酒。」
初初相識的時候,無楨還以為墨塵是個斯文內向的人,豈知道,相處久了才發現那月一般閑雅清冷的容顏下,是雲一樣多變的內心。有時風趣,有時深沉,有時恬靜,有時恣意激越。正如他傾城絕色的雙瞳,幽幽瀲瀲,看似無波,其間卻不知投映了多少荒艷繁華,又不知埋了幾許紅塵舊夢。
他,是猜不透墨塵的心思的。但,墨塵也無法明白他的願望。因為無楨將其藏在最深最暗的地方,一個不為人知的荒涼之處。
彼此看到的,只是他們想讓對方知道的那一部分吧。
*
夜色深深,飛檐上的雪悄悄化了,明朝或許就到了春暖花開之日,但今夜還是很冷,很冷。
聆雪居的燈火已經滅了,無楨醉倒在這個雪化時最冷的夜晚,他猶記得自己最後說的一句話是:墨塵……留下來……
朦朧中,他扯著那人的衣袖,說了很多,很多。什麼梨花要開了,留下來賞花之類。到後來,連他都不知所云,只知道死命拽著墨塵的袖子,將臉埋進那冰涼柔軟的布料,然後沉沉睡去。
墨塵好容易才掙開他的束縛,執起盛酒的玉杯,一個人倚著門自斟自飲。
月色清明,寂靜中隱隱聽見雪化成水的聲音,遠方枝頭上的雪,白得像清冷的月華,乍一望,還以為是一夜春風,催開了山上的梨花。
「今年的冬天只怕要過去了。」墨塵淺嘗了一口酒,方才無楨說過的話還在耳邊縈繞不去。
「墨塵,沁梨山的梨花要開了,到時滿山遍野一片素色,極為好看。如果你能留多幾日,應該就可以看到了。」
「墨塵,如果可以與你一起把酒言歡,賞花對月,將是何等愜意之事。」
「不知為何,小時候,我時常夢見你立於梨花樹下,那陽光白的耀眼,讓我看不真切,你的樣子總是很模糊,而每一次要見到你,夢就醒了。但……自從遇見你之後,我就不再夢見了……」
「我……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見過你?」
「無楨,你還是沒有變啊,和那個時候一樣,說著一樣的話,不知你期盼的是否還是一樣的東西?」墨塵徑自笑了,月色下,那絕艷的眸色冷麗得直奪月華。
——我願與你一同眠於梨花樹下,化為夢中纏綿的一雙蝶。
「唉,如果你的願望還是如此,我要如何去實現呢?」墨塵悠然說道。
無楨在屋裡睡得酣甜,發出細而綿長的呼吸,不知此刻他是否正做著一個纏綿的夢境。
「你夢得見梨花,我卻無法與梨花同夢啊。」墨塵將目光慢慢專註於他身上,「世事總會有些不盡人意,正如我渴望大醉一場,卻始終清醒如斯一般。有些東西……真的……無法強求……」聲音漸低,最後竟化為一聲嘆息。
墨塵緩緩向山中走去,林子深處透不過月光,仍是一片濃濃的夜色,那輕盈的腳步在雪上落下或深或淺的足印,蜿蜒而去。沉寂里,忽聽他曼聲而歌,低回而婉轉,竟是一副絕好的嗓子。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蹉。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歌聲縹緲悠揚,漸漸與他的身影一同,融進月照不進的夜裡。
無由的,卻有杯盞落地的悶響,遠遠地從林子深處傳來。
次日,無楨醒來時一切都不同了,雪化了,花開了,人也不在了。
最後,他只在林子深處,深深淺淺的足印盡頭,尋獲一個白玉杯盞,昨夜墨塵用來盛酒的那一個。
那一年的梨花開得早,也開得恣情肆意,潔白的花朵如同洶湧不盡的海,一浪浪將整個沁梨山淹沒。
無楨在花海中徘徊不去,久久望著頭頂白晃晃的日頭,花白得和驕陽一般耀眼。無楨忽然覺得那梨花繁盛得有些瘋狂,楚楚動人的姿色下,卻有著最狂妄,最執著的願望,吞沒了這座山所有的春色,讓其它的花都無法生存的瘋狂企盼。
無楨覺得自己心裡已被種下一顆同樣瘋狂的種子,但他不想去剔除它,因為,危險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只有待它生根發芽,長成瘋狂的花。
也罷,就看來年春天,它會長成怎樣的花吧。即便罪惡,即便瘋狂,也是自己的願望啊。
「你是君子,可我不是,為了如願,我什麼都做得出來……」喃喃的,無楨對著這漫山的梨花說道。
——來年,我想與你一同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