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九月鷹飛
宮女鷲兒的愛情源於溱宣王四十九年的秋天,秋風蕭瑟,那一年,鷲兒已經二十齣頭了。二十幾歲的宮女,恰似皇城外紅得如火如荼的楓葉,生命雖然璀璨,卻也到了凋落的季節。當她以為自己的一生都要孤寂地老死宮中時,牽動她命運的那隻紙鳶落到了一個人的手裡。
揀到她放飛的紙鳶的年輕侍衛叫龍驍陽,那一日正在十四皇子宮外候命,當時他只覺一陣強風掠過,那隻斷了線的紙鳶便不偏不倚飛到他腳邊。緊接著,就見到慌慌張張追出來的鷲兒。
他把紙鳶還給她,爽爽朗朗地咧嘴一笑。
她卻瞬時間羞紅了臉,連道謝都記不住,一轉身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逃了。
後來熟絡起來,已經是大半年後的事了。龍驍陽晉陞為皇子的貼身侍衛,和皇子最親信的侍女鷲兒也多了碰面的機會。鷲兒便開始偷偷地留意他。她常從窗子里看見那高大英偉的身軀在日光下走來走去,有時看著看著,就出神了,忘了手頭的工作。
鷲兒甚至覺得他是個英俊的男子,即便他沒有筱雁那般俊美出色的五官,那樣與生俱來的尊貴氣質,但是他身上彷彿帶有陽光的氣息,給人俊朗而又可靠的感覺。
這個忠誠而又耿直的男人,閑著時,總會將自己的心裡話說給鷲兒聽。鷲兒聽得最多的,便是那個知恩圖報的故事。
原來少年時代的龍驍陽曾經在宮裡受過一個人的恩,那位恩人出身尊貴,讓他從一個受盡欺辱的小馬童變成大內的侍衛。那個人給了他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自此龍驍陽念念不忘那人的知遇之恩,他常說,若有機會,他一定要竭盡所能報答那位恩人。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坐在馬上,一身潔白的衣裳,像個神仙一樣好看。接過了我手裡的韁繩,他溫和地對我笑著說:『讓你做一個馬童太可惜了。你有一身的力氣,不如去當個侍衛吧。』他一句話,就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真的不知如何報答他。」
龍驍陽說這話時,表情認真,眼裡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他的真誠感動了聽故事的鷲兒。
一次,她禁不住問他:「宮裡身份高貴的人那麼多,你知道那個人是誰么?」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
龍驍陽又笑笑說:「現在也很好啊,皇子殿下幫太子殿下做事,我跟著皇子殿下,也等於幫恩人做事了。」
陽光下,龍驍陽的臉有幾許意興風發:「我想為溱國建功立業,如果要為太子殿下出生入死,我絕不會推辭!」
鷲兒卻聽得心裡一陣陣戰慄,多年前,夕夫人毒殺筱雁的那一幕又在她眼前閃現,她知道,夫人這麼做就是為了這位太子殿下。而她總覺得自己主子對他皇兄的感情不簡單,天資聰穎的皇子對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想必洞若觀火。
現在的筱雁皇子已經和當年她冒死相救的孩子大為不同,有時候,她看到筱雁思考時的峻冷表情,會莫名地感到害怕,甚至也不敢面對那銳利的眼神。
然而,鷲兒不敢將這份不安告訴龍驍陽。她默默地看著他實踐自己的承諾,由皇子的貼身侍衛一路晉陞為大內的侍衛統領。
渺小的她只能期盼,心中那個可怕的猜測永遠不會成真。
溱宣王五十一年,初秋。
那一日,十四皇子筱雁如常被召去東宮用膳。
自他出使鄰近二國回來后,無楨便逐漸讓他分擔一部分政務,有時兩人因商討政事誤了時辰,無楨也會留他在東宮用膳。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一種習慣。
宮裡人都說,十四皇子是太子的左臂右膀,兩人親如同母兄弟。太子和十四皇子同聲一氣,在宮裡已經沒有人可以撼動他們的地位了。
時年筱雁十九歲,無楨長了筱雁五歲,也二十四了。無楨由十七歲御封太子,到今日,已經足足做了七年的太子。
原本以為那位老邁的溱王會很快駕鶴歸西,沒想到,他竟也顫顫悠悠地當了六,七年的無權皇帝。
這個,倒真讓筱雁盼到了。
用完膳,一直沉默無語的無楨忽然開口了:「雁兒,今年皇兄要早些搬去沁梨山的離宮那裡,宮裡的事就有勞你了。」
筱雁察覺到今日的皇兄和平時不同,似乎在深深思索著什麼,有些食不下咽。一餐飯下來,失神了好幾次,便說:「皇兄是否有什麼為難之事?」
「雁兒不用擔心。」無楨淡然一笑,忽然看著筱雁說,「有件事皇兄一直想問你的,卻總怕讓你傷心,問不出口。」
「皇兄儘管問好了,」筱雁雖然心裡警覺,卻還是笑著回話。
「雁兒恨過你的母妃么?」無楨緩緩說道。
筱雁心裡一凜,皇兄到底想要試探些什麼呢。他低頭想了想,覺得還是不欺瞞他為好,於是抬頭道:
「恨!」
無楨輕輕嘆了口氣:「是啊,你母妃當年做出如此瘋狂的事情,無論是誰都會怨恨的……」
無楨獨自踱到窗前,眼神定定地望著遠處縹緲的幾縷浮雲。「只是皇兄也想做一些瘋狂之事呢,即便是會被人怨恨,卻也無法抑制。」他回眸微微一笑,又道:「雁兒一定很不屑吧。」
筱雁沒有答話,只是怔怔看著他的皇兄,在那平靜而又淺淡的微笑中,有著和當年的夕煙異常相似的神情。他永遠無法忘記的,在那個夏日的午後,他的母親也是這般看著他,溫和地笑著。他現在才有些明白,原來那個平靜的神情下,孕育著一顆瘋狂的心。
只是,母親是為了所謂的愛情,那麼無楨他是為了什麼呢?
霎時間,筱雁覺得自己內心有些無法掌控的情愫在悄然滋生,那象是名為溫柔的東西,他不禁上前一步對無楨說:「我並不認為這樣有錯,如果可以讓自己如願,即便是要不擇手段去奪取,我也決不後悔。」
聞言,無楨有些驚訝,卻眼睛一亮,深深望了筱雁一眼,說道:「雁兒此言真是深得我心啊。」
筱雁此時方知失言,不由冷汗泠泠。正想如何應付過去時,又聽得無楨說道:「雁兒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么?除了這江山,也許皇兄都可以讓你如願。」
除了這江山?還有什麼?
一向寡情戒備的心靈中,有些剛剛蘇醒的東西,在逐漸冷硬的胸膛中,死去了。
筱雁迎上無楨詢問的目光,冷冷道:「沒有,我沒有想要的東西。」
一句話,從此杜絕了一切溫柔和睦的可能。
回去的時候,筱雁看見皇城下一群綵衣的宮女正在放紙鳶。風很大,那些燕子,蝴蝶和鷹都飛得很高,似乎可以輕易觸摸到碧藍的天幕。
然而,筱雁知道,它們還是被細細的線束縛著,只要那些纖秀的手願意,一樣可以把翱翔天際的鷹扯下來。
我不稀罕別人給的,我想要的東西,我會用這雙手去得到。筱雁憤憤想。
潛藏於心中的宏圖野望正如那一飛衝天的鷹,無拘無束,恣意狂妄,受不得一點點的屈辱,即便是善意的施捨。
忽然,幾聲清脆的嗥叫響徹雲霄,只見幾隻碩大的禿鷹掠過皇城的天空,箭一般射入雲端。
筱雁見狀,不由放聲大笑,舒盡胸中鬱悶之氣。
九月鷹飛,真是狩獵的好季節,是時候拿回應得的一切了。
就看我們誰狩獵誰吧,親愛的,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