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思薇離開報社前夕,曾請了三天年假回基隆探望父母,陪父母逛中正公園,到廟口小吃飽餐一頓。
返回台北那天的傍晚,楊太太來到思薇的房間,細細端詳女兒明艷照人的容顏,微微蹙起二道濃眉,她憐愛頓生,輕輕握著掌上明珠的手,柔聲勸慰:
「小薇,不要嫌媽嘮叨,你都廿八了,除了事業外,是不是也該留意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你不知道我跟你爸有多掛心你的婚事,我們都希望你能有個美滿的歸宿。」
思薇心頭一陣酸楚,她怎能對一向愛女心切,對她關懷備至的父母說,她準備抱持獨身主義,不論婚嫁,把所有的重心放在新聞事業上。
「媽,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跟爸就不要為我白操心了。反正,我一個人的生活也過得滿愜意自在的。」
「那個姚立凱,你真的不考慮考慮他嗎?小薇,他對你可真是用心良苦,耐心十足啊!」
「我知道,可是,我寧願終身不嫁,也不能嫁給他,他值得擁有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楊太太深思地瞅著女兒心事重重的臉,不禁幽幽然地發出一聲長嘆:
「你們兩個人還真是死心眼,小心,不要鑽牛角尖把自己逼到感情的死胡同里。」
「媽,你——」思薇震驚地望著母親。
楊太太拍拍她的肩膀。「怎麼?你以為媽是老糊塗,不清楚自己女兒的心事嗎?你沒聽說過『知女莫若母』嗎?只是,」楊太太搖搖頭,感慨萬千地說:「羽軒這孩子有太多包袱,他身為秦家的獨生子,有太多事不能隨心所欲。」
「媽,你是不是知道秦家什麼事而瞞著我?」她從母親狐疑的語氣中聽出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有些事是要靠你自己去發掘,不能道聽途說。媽只能說,羽軒他絕不是一個薄倖寡情的人。相反的,他最大的弱點就是在於他太多情了。」
「多情?媽,你怎麼不說是濫情?是無情?」她諷刺的說。
楊太太搖搖頭,不贊同女兒刻薄的批評:「小薇,你認為你真的了解羽軒嗎?除了你對他的傾慕之心外,你真正進入過他的心靈深處去探究過他嗎?不要被秦家的風光耀眼的權勢富貴蒙蔽了你的眼睛,而忽略了客觀真實的一面。你可知道身為秦家事業繼承人的羽軒,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和悲哀嗎?」
思薇回到台北住處,腦海里一直反覆思索著母親意味深長的一席話,她直覺感受到母親真的話中有話,似乎是在暗示些什麼。
羽軒真如母親所言——有苦衷嗎?她腦海中猛然閃過一線靈光,秦羽軒娶方敏芝時,正巧碰上久大信託集團財務危機的時刻,莫非——她的心情激動起來,她想起對他曾經有過的憎恨和誤解,事實若真是如此,那麼她和秦羽軒未免太悲哀了。
可是,他跟董至芬的戀情又該作何解釋?這其中的曲折實在撲朔迷離,令人百思不解。
不管真相如何,她知道,終此一生她再也無法像愛秦羽軒那樣去愛其它男人,即使退而求其次,她也做不到。
秦羽軒已經在她心裡根深柢固,她已經對他用盡了所有的感情,涓滴不剩。即使對她情有獨鍾,相知甚深的姚立凱也無法取代。
罷了,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如果有緣,他們自然能突破層層障礙,廝守一生。如果無緣,又何苦作繭自縛呢?
還是把心力放在未來的工作崗位上,面對一個新環境,一切都得重新開始,新的人際關係,新的管理制度,她應該戰戰兢兢,讓她的新老闆刮目相看。
她看看腕錶,快十二點了,她想先洗個澡,再準備整理一下她在世界時報拿到有關財經路線的資料。
剛洗完臉,她就聽見電話鈴響:
「喂?哪位?」
「思薇,我是龔德剛。」
她有些微的錯愕。「有事嗎?」
龔德剛聽出她語氣中的不自然。「思薇,也許我的做法稍嫌激烈了些,你願意,呃,繼續留下來嗎?」
「我不懂,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你今天晚上才打電話要我留下來,你不覺得太遲了嗎?」
「這麼說,你拒絕了?」
「我已經答應了安啟楊,我不能出爾反爾。」
「這老小子動作真快,他倒挺有眼光嘛!好吧!就讓你去世界時報磨一磨,也許你會更圓熟內斂些。」
「什麼意思?」
「小薇,聽我的話吧!你的個性要改一改,不能老是著眼於工作上,做人也很重要。你的個性好惡分明,剛毅不屈,常常在不經意間得罪許多人,一名成功的記者也應該有成功的人際關係,不可意氣用事。太直腸直肚,像你開罪唐文斌,拒絕秦羽軒都是缺乏理性的作為。」
「我馬什麼要去應付唐文斌那種紈袴子弟?我又不是交際花!」
「沒錯,但你犯不著當眾給他難堪啊!你可以運用技巧去避開他對你的騷擾啊!而不須把嫌惡寫在臉上啊!像他這類的人社會上還不算少,你不能統統都開罪呀!外圓內方不僅可以免遭猜妒,又無損於你做人的原則,不是更為高明嗎?」
「謝謝,我會記住你的勸告。」
「記住!去一個新環境,廣結善緣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對於你這種挖角過來的人而言。」
這一瞬間,思薇對龔德剛曾經產生的誤解和怨尤都化為烏有,她從內心裡發出真誠的感激。「謝謝你,龔老師。」
龔德剛發出一陣低沈的笑聲。「加油吧!思薇,有困難時別忘打通電話回來,我想安啟楊這傢伙不會在意的,好好表現,不要丟我這個做老師的臉。」
掛了電話,思薇眼中輕漾著感動的淚光。對未來突然萌生出一股旺盛的鬥志和生命力。
第二天下午,她到大嚴報收拾整理桌面,潘以瑤和陸順民等相處甚歡的同事都來殷殷話別。
她把厚重的資料和書籍放在牛皮紙箱內,對這張自己用了四年多的辦公桌,不禁湧現出一份依依難捨之情。
「怎麼?捨不得離開嗎?」她抬頭看見一臉冷笑的蕭麗琴站在她對桌前。
思薇不想跟她一般見識,低頭繼續整理抽屜。
「你可真厲害,左右逢源,很吃得開嘛!居然有辦法跳到世界時報跑財經組,而且還破了高薪挖角的紀錄。」
思薇忍住胸口漸旺的怒火,她慢條斯理地收拾文件,完全不理睬蕭麗琴蓄意尋釁的言行。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用了什麼手腕去攏絡安啟楊?竟然能讓他把你視為瑰寶,捧上了天?」蕭麗琴毫不知趣地靠近她,存心想挑起思薇的怒火。
思薇放下手上的文件,望著蕭麗琴,她笑瞼吟吟地說:
「這是我的秘密武器,我怎能告訴你呢?」
「秘密武器?我看根本是見不得人的——」
「蕭麗琴,如果你是來跟我話別的,我心領就是,如果你是存心來找我吵架的,對不起,我很忙,沒有時間奉陪。」思薇冷冷地打斷了她。
蕭麗琴陰沉著臉,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她不甘心落居下風,正想扳回局勢時,她看見龔德剛朝這裡走來,只有悻悻然地丟下一句。「你別得意,我看你在世界時報能風光到幾時?」便轉頭離開。
「這不勞你蕭大小姐操心!」思薇音量不大不小的回敬她一句。氣得蕭麗琴恨得牙痒痒的,卻又礙於龔德剛在場,她只有咽下滿腔怒火,坐回自己的座位。
「思薇,又跟蕭麗琴卯上了?」龔德剛站在她桌側,眼底儘是笑意;
「我八成上輩子跟她結下宿怨,她大小姐老看我不順眼。」
「依我看,你十之八九是搶了她的心上人,所以,她見了你恨得咬牙切齒的。」
「是嗎?你八成是見證人,所以見我們從上輩子纏鬥到現世,你樂得在一旁觀看好戲。」
「是啊!可惜這場好戲以後就看不見了,辦公室的熱門話題又少了一樣。我現在才發現讓你離開實在是不智之舉。」龔德剛難得卸下主管的架子,現出他幽默風趣的一面。
思薇慧黠地眨眨眼。「我樂意見你慢慢咀嚼這種後悔的滋味。」
「希望你對安啟楊手下留情點,也希望他的心臟機能健壯,更希望他有我的好修養。」龔德剛揶揄的說。
「你放心,安先生他不但健康爽朗,而且,長得相貌堂堂,修養更是好得沒話講。」
龔德剛換了站姿,他把手插入口袋,半真半假的嘆了口氣。「真可惜,你居然這樣過河拆橋,看本人不起,本來,我還想請你吃頓飯為你餞行呢!」
「有點風度嘛!說不定,等我酒足飯飽之後,我會覺得你比安先生更出色呢?」思薇嬌嗔地瞅著他,那雙黑白分明,靈秀剔透的黑眸直瞪著龔德剛心神動搖。
「阿彌陀佛,幸好我年近半百,定力非凡,否則,給你這媚眼一瞪,魂都飛了一半。」
接著,他們一塊兒到對街的西餐廳用餐。
用完餐,他們各自點了一杯咖啡。龔德剛啜飲了一口,然後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位是我學弟管浩風,他在世界時報任職採訪主任,我想你也知道他,他是難得一見的鬼才,有任何事你可以找他幫忙。」
思薇接過名片,內心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感動。「龔老師,原諒我曾經對你有過的誤會和冒犯,我太任性了,居然無法體會出你的一片用心。」
「我是故意的,請將不如激將,換個工作環境也許有助於你在新聞事業的提升和展現,這本來就是個充滿挑戰、變化多端的工作環境,不把自己武裝完備,你隨時會被後面的人擠下來。你有的是才華,就是做人不夠圓滑,嘴巴又厲害,常常得理不饒人,這很吃虧的,你懂不懂?希望你能改一改你的直腸子,將來你會有一番驚人的成就的。」
思薇閉上眼,鼻端酸楚,淚意泉涌。「謝謝你,龔老師。」她除了說謝謝外,已無法用任何字眼去表達內心那份滿溢的感動和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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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敏芝拎著二個皮箱,剛出中正機場海關,她秀麗的臉上有著旅途勞頓的疲憊。
她看看腕錶,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她在猶豫,是先在機場旅館睡一晚,還是直接搭計程車回秦家,算了,秦伯航一定睡了,他一向早眠,還是明天再去找他。
她吃力推著笨重的行李車,正準備返第三扇玻璃門走出口時,一個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在身後響起:
「要我幫忙嗎?小姐?」
她無奈地轉過身子,沒好氣地瞪著秦羽軒。「你怎麼知道我會搭這班飛機?」
秦羽軒唇角上揚,他接過她的推車,懶洋洋的說:
「今天從NewYork直飛台北的聯合班機只有兩班,我打電話隨便一查,就可以知道小姐你的抵達時間。」
方敏芝跟他走出機場進入停車處,看著他把行李箱放進汽車後座。
「我要回秦家迎月山莊。」她淡淡的說。
「我已經搬出去住了,你是我的太太,理應嫁雞隨雞,跟我回我的住處。」秦羽軒斬釘截鐵的說。
方敏芝緊盯著他。「羽軒,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沒做什麼啊!我只是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把我的太太接回家。」他一派優閑的神態,只有那雙深邃漂亮的眼睛透映著嚴肅認真的光芒。
方敏芝狐疑地打量了他好一陣,她才訝然發現秦羽軒的消瘦和憔悴。「你瘦了很多。」
「想念你嘛!」他揚揚眉,似笑非笑地,有點玩世不恭的味道。
方敏芝的臉繃緊了,她銳利的瞪著他,淡漠清晰的說:
「我不懂你到底想做什麼,如果今天你不說清楚,我絕不上車。」
秦羽軒的表情變了,他收藏起調笑的神態,低沈有力的說:「我只是不想讓你破壞了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去做的事。」
「什麼事?」方敏芝譏諷地挑起秀眉。「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讓你的好友、父親、愛人都誤解你,捨棄你?讓你嘗透人間辛酸,眾叛親離的滋味?」
秦羽軒的表情扭曲了,他避開她灼灼逼人的目光,避重就輕的說:
「你大概是英雄片看多了,把我也神化了。我只不過不想再回去過那種斡旋商場的生活,同時,解除我們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
「解決的方法有很多種啊,你幹嘛要用這種自毀形象的方法?你可以跟你父親說清楚的啊!為什麼要讓他誤解你呢?」
秦羽軒點了根煙,他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眼光變得晦黯迷離。「我有我的用意,敏芝,我感謝你的關心,但,不要去跟我父親解釋,相信我,這是最好的方法。」
「你這個傻瓜!你不惜毀損自己的形象,只為了保全我在你父親面前的形象,你就不在乎楊思薇的看法嗎?」
秦羽軒的手顫悸了一下,他悶悶地連抽好幾口煙,試圖掩飾紛亂的心緒。「她早就把我看得一文不值了,我又何必介意她的看法呢?何況,這樣做也不會再把她卷進我們秦家的糾葛中。」
「可是,當初我們協議做名義上的夫妻,不也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換取她的諒解,而能再續情緣。」
秦羽軒苦笑了一下,眼中的蕭瑟令人心碎。「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我們的想法太一廂情願了。」
「可是,我不能讓你們父子因為我而翻臉成仇!」
「他會諒解的,畢竟我是他的兒子,只要他見你過得美滿幸福,他對我的不滿終究會消失的。」他停頓了一下,感觸萬千的說:「這是我們父子的心結,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
「但也不值得讓你父親誤解你的為人,甚至賠上你最心愛的女人。」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也強求不來。」他乾澀地說:「上車吧!不要橫生枝節,相信我,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方敏芝深深的注視著他,彷佛想貫穿他的靈魂深處。半晌,她無奈地嘆息了:
「羽軒,你為什麼執意要這樣傷害你自己呢?就為了維持我在你父親心中的印象?還是……」她犀利洞燭地說:「你怕你父親知道你對楊思薇的那份始終不渝的深情?」
秦羽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要費心研究我的動機,你還是把心思放在你那位優秀的檢察官身上吧!」
「羽軒,我知道你所作所為是為了保護我,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我心裡的負擔有多重?你關心我,我又何嘗不關心你?不希望你能幸福快樂呢?」
秦羽軒心中竄過一陣暖流,他掀動著唇,蒼涼地嘆道:「你的幸福唾手可得,而我的幸福——」他眼睛飄渺地看了看浩瀚無垠的蒼穹,「卻不知飄落何方?所以……」他轉回視線,正色地注視著她。「你要及時把握你的幸福,我就是你最好的見證人。」
「羽軒——」方敏芝震動萬分,她猶想說服他。
「上車吧!時候不早了。」
她無言地上了車。車子沿著坡道,在星光滿天下駛向高速公路。
「羽軒,我可以不把真相告訴你父親,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盡全力去爭取你的愛情。」
秦羽軒心弦震動了一下。「什麼意思?」他的雙手緊握著方向盤,青筋浮凸,手指泛白。
「你懂我的意思,羽軒,去告訴楊思薇你的苦衷,還有你對她的感情,你必須去爭取她,否則這些年來你所犧牲的一切都白費了,」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溫柔感人。「不要讓我覺得遺憾,更不要讓我心裡有負擔,如果,你真希望我幸福快樂的話。」
一股酸楚街上鼻骨,秦羽軒掙扎地屏神注視前方,把全身力量都放在駕駛盤上。他不敢冒險,怕顫抖的心弦泄漏了內心的激動而造成意外。
「羽軒?」方敏芝見他沒有答覆,不由焦慮地喊道。
「我,我很想答應你,可是,」他語聲嗄啞。「我怕——太晚了。」
「至少,你得儘力去挽救,要不然,你將來會後悔莫及的。」
秦羽軒凝神緊盯菩前方閃動不巳的車燈,緘默無語。
「答應我,羽軒。」
秦羽軒腦海里驀然湧現了那夜和思薇耳鬢廝摩,激情纏綿的情景,他的胸口一陣劇痛,理智和感情煎熬著他。
「羽軒,如果你真的不戰而退,我保證你會遺憾終身的。」
他額頭冒出了冷汗。「好,我答應你,我會儘力去挽回她。」他咬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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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薇到世界時報上班一星期了,她發現除了她的大老闆安啟楊和採訪主任管浩風待她稍微禮遇友善外,在其它同事身上她嗅不到友善的氣息。甚至,她的召集人吳瑛潔——她是一個作風強悍、為人嚴謹、不苟言笑的女強人,年近四十仍小姑獨處。
她曾經是一名相當優異的新聞記者,得過金鼎獎,報導新聞的角度極為寬廣精闢,筆觸細膩洗鍊,簡潔有力。私心裡,思薇崇拜她的專業才幹,更佩服她以報社為家的敬業精神。
但,在短短七天的接觸中,她在這位仰慕已久的主管眼裡感受不到任何溫情,甚至讀到敵意和排斥。
她採訪的新聞稿,常常被她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常發生被壓稿的情況。她曾經試圖和她溝通,卻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對不起,我現在沒空。」
在採訪組其它記者身上,她也嘗試著伸出友誼的手,期盼「廣結善緣」,可惜卻處處碰壁。他們有的是忙得沒時間去跟人家建立友誼,有的早就有了所謂的小圈子,根本不容許別人插隊介入。即使有一、兩位男同事想表示友好,也僅因為他們想追求她。
思薇從未像現在這麼感覺到孤獨和彷徨無措!!她有深重的無力感,更有種欲哭無淚的沮喪和挫敗。
世界時報,一個人人嚮往的新聞事業單位,卻沒有她楊思薇的立足之地。他們對她這位「插班生」有太多的不歡迎和冷漠。
這天傍晚,她剛剛參加一項經建會主持的經濟改革會議回到報社。她急急坐下,握著筆桿趕稿,不管肚子咕嚕作響的抗議聲,也無視於口乾舌燥的焦渴滋味、她振筆疾書,希望能在截稿前交稿。
一個小時后,她完成這篇極重要的新聞稿。深吸口氣,拿著稿子交到吳瑛潔面前。吳瑛潔面無表情地接過稿子,輕描淡寫地看了一下,把稿子丟在她面前。「不行,你得拿回去重寫,你這篇新聞稿太長,我沒有那麼大的篇幅留給你。」
「可是,這裡面寫的全是今天開會的重點,再刪的話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了。
吳瑛潔冷冷地看著她。「一個新聞記者應該具有刪改稿子的能力,你至少應該知道什麼叫作濃縮精華吧!」
思薇憋著氧,盡量耐著性子客氣地解釋:
「可是,這篇是記錄性的消息稿,不是一般性的新聞稿,並沒有留下太多刪改的空間。」
「那是你的事。」吳瑛潔淡漠的說。接著,低下頭處理其它稿件,完全不理睬思薇。
思薇本來就又飢又累,現在再經吳瑛潔這般刁難,她不由怒火中燒,再也剋制不住憤懣的情緒。「你是存心找我麻煩嗎?」
吳瑛潔抬起頭,她譏誚地撇撇唇。「我哪敢?你可是安先生重金禮聘的人才,我怎敢招惹你?」
「你敢說你沒有?事實上從我一進來,你就對我有成見,你壓我的文稿,大幅度刪改我的稿件,甚至拒絕和我溝通,我一直不明白,我哪裡得罪你?你要這樣令我難堪?」
吳瑛潔摘下眼鏡,深思地瞥了思薇一眼,然後,她平淡地開口說:「我不否認對你是存有敵意,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罪過,是不是?畢竟,你不能期許自己是個萬人迷,苛求每個人都喜歡你。」
思薇臉色驟變,她挺起眉膀,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氣。「我是不能要求你喜歡我,但是,你是我的主管,我們必須共事,因此,我希望你能公平一些,不要用主觀的角度來審核我的稿件。」
「公平?」吳瑛潔冷哼一聲。「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否則,有色人種受歧視的悲劇就不會一再地在世界各地重演了。」
「我不懂,你為何這樣仇視我?我做了什麼讓你恨之入骨的事?你要這般排擠我?讓我無法生存?」
吳瑛潔慢慢擦拭鏡片,她重新戴回去沒有作聲。
「你為什麼不說話?至少,我有權利知道原因吧!」
吳瑛潔沈吟了一下,她神色凝重地望著思薇,眼光複雜奇異。「因為,上頭為了挖你過來,硬生生地把一名我認為工作賣力,表現不俗的財經記者給調走了。」
「所以,你遷怒於我?」
吳瑛潔嘲謔地掀動嘴唇。「或許,該說我感慨於世事的炎涼,人心的不古和現實。」她深抽口氣。「另一方面,我也想挫一挫你的銳氣。」
思薇有一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無奈和啼笑皆非。
「你不覺得怪罪於我,對我而言有失公平?畢竟我也只是聽命於上頭的安排,這是非戰之罪啊!」
吳瑛潔眼光有一絲奇異的光芒,她盯著思薇那張美得令人生妒的臉龐,或者,她真正的罪過只是在於她那份不平凡的美麗和眩人的光華吧!
「非戰之罪」她形容得多麼貼切,也許,她看了思薇那雙靈秀動人的黑眸,忽然體會到她內心深處的孤寂和無奈。她想起有位名作家常用的一句話,難道美麗也是一種錯誤?她諷刺地想到,女人常常和男人抗議『性別歧視』,卻不知真正無法容忍其它女性的人,往往是她們自己。
她輕輕吁了一口氣:「你說的不錯,我是不該把制度的偏頗、人事的缺失與不平遷怒到你身上。事實上,這種事在報社已經是非常平常的事,而我也早該司空見慣了。」她聳聳肩,眉端輕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還無法視為家常便飯。」
「也許,你仍未被現實生活磨掉你那份不平則鳴的正義感吧!」思薇會心的說。
吳瑛潔多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有驚奇和難掩的激賞,慢慢地,她面部的線條松馳柔和了,唇邊也綻放出一絲由衷的微笑。「你還沒吃晚飯吧?」
思薇不知她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只有靦觍而遲疑地點點頭。
「好,為了向你賠禮,下了班我請你吃消夜,不要拒絕,如果我們以後要好好共事的話。」
「好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思薇流露出她這幾天難得一見的笑饜,她到世界時報后早被太多不順遂的事物壓得不知微笑為何物!
「我現在總算明白你會讓女同事又恨又妒的原因了,小心!美麗有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為我沒事戴副平光眼鏡做什麼?」思薇俏皮地眨眨眼。「有時候,我還想,是不是該在臉上劃上兩道疤,免得惹來無謂的嫉妒,又可換掉花瓶的惡毒封號。」
「是嗎?如果你真的那麼做了,可真是暴殄天物喲!」
思薇扮了個無所謂的鬼臉,然後,她遲疑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問道:
「吳召集人,呃,我這篇經建會的報導——」
「放心,我不會再找你麻煩了,你可以放一百廿個心,不過……」她停頓下來,誠心誠意地提出奉告。「你應該有心理準備,除了男同事外,對於你個『插班生』,不會有太多友善的回饋。嚴格來說,新聞工作是個充滿魅力卻又相當寂寞的工作,真正能擁有患難與共,相知相惜的朋友的人並不多——」
「我知道,所以,」思薇牽強地笑了笑,帶點落寞的味道。「有時候,我常會陷於得與失的迷惘中,有時想乾脆離開新聞界,卻又難以割捨對這份工作的熱愛與鍾情。」
「就像愛上有婦之夫一樣,明知不該愛卻又意亂情迷,不可自拔——」吳瑛潔介面說,她們相視而笑,眼睛里都多了一份友情和惺惺相惜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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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薇剛從經濟部和記者會現場趕回來。她本打算先完成新聞稿再去用晚餐,豈料五臟廟不肯合作,她只有先解決生理問題。
她懶得出去吃,便直接搭電梯到下一層的報社員工餐廳,見同事們大排長龍,她也拿著餐盤跟著排隊。
站在她前面的是一位穿著入時、擁行一頭鬈得很漂亮的長發女同事。她等著無聊,不禁細細打量對方那一副玲瓏有致的身材,不知這位女同事的長相如何?她暗自揣測,是否和背影一樣纖盈動人?像回答她的猜測似的,那位女同事忽然轉過臉來,思薇眼睛一亮,輕聲喝采,好一張古典雅緻的容顏,她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友善親切的笑容,希望跟對方搭起友誼的橋樑。怎料,卻換來一陣不屑輕蔑的白眼,思薇錯愕萬分,一頭霧水。
唉!想贏得友誼真的那麼困難嗎?她點了菜,盛了一碗白飯,獨自坐在角落的座位,望著鮮美誘人的菜肴,食不知味地隨意咀嚼著。
「嗨!我能跟你同桌嗎?」思薇抬起頭,看見一張笑嘻嘻,斯文白晰的男性面孔。
「可以,你隨便坐。」她並不認識這位男同事。但,對方友善的笑容卻奇妙地撫平了她的沮喪和傷感的情緒。
「你是新來的記者嗎?」
「嗯,你是——」思薇喝了一口湯,見對方狼吞虎咽的吃相,眼中不禁笑意難抑。
「我是跑醫藥新聞的,我叫侯家擎。諸侯的侯,家庭的家,擎天崗的擎。」侯家擎一口飯一口湯,忙不迭地自我介紹。
「我是楊思薇,跑財經。」
「哦?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楊思薇。」他訝異地多看了她好幾眼。「果然名不虛傳,長得很漂亮,無怪乎我們報社的男同事會對你讚不絕口。」
思薇雙頰飛紅,在尷尬之餘,又有幾分惱怒。這些男人眼睛里只有美色?只看見虛浮的外表嗎?
侯家擎也意識到思薇的不悅和窘困,他抹抹嘴上的油漬,笑著賠罪。「對不起,我說話一向直來直往,常常忘了當事人聽了會有什麼感受,你不要跟我計較,好不好?」
「我能說不好嗎?」思薇笑著反問。
侯家擎震懾地直盯著她那嫣然醉人的笑容,吶吶地:
「怪不得古人會用一笑傾城的字眼來形容女人的笑靨,老天!幸好我是半個死會的人,否則——-」他笑著連連搖頭,扮個招架不住的表情。
思薇見狀,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幽然的嘆息:
「你們男人就這麼重視女人的外表嗎?」
「沒辦法,連孔老夫子都說『食色性也』,更何況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呢?」
「我寧可你們欣賞的是我的內涵。」思薇咕噥著。
「這恐怕需要時間,不可否認,外在是用來包裝內在的一層外衣,人們最先看見的就是這層外衣的美麗與否,何況是在這個講求包裝的時代里。」
思薇看看用了一半的餐盤,忽然喪失了食慾,她淡淡地沖著侯家擎笑著說:「抱歉,我吃不下了,我想回辦公室趕稿了,很高興認識你。」
侯家摯無所謂地笑了笑。「請便。」繼續嗗嘟地大聲喝著他的湯。從他的吃相倒可以看出他是開朗豁達的人,一副天塌下來也絲毫不會失措倉皇,思薇不禁有些羨慕他。
她想,像侯家擎這樣率性樂觀的人,或者才是真正大智若愚、隨緣順性的人。
不像她——她搖搖頭,捧著餐盤走到清理處,把紙盤、紙杯扔進垃圾筒里。
她走進洗手間,準備洗手並補一下口紅。
不巧,正好遇見那位容貌古典雅緻卻又不甚友善的女同事,她正對著寬大的鏡台,慢慢描繪唇線。
思薇瞥見她眼中的冷意,也不願再自討沒趣,她扭開水龍頭,任冰涼沁人的水洗掉手上的油漬。
「楊思薇,你很了得,是不是?」身旁那位女同事突然冷冷地開口說。
思薇震驚地望著她,不解地揚起眉毛。「我,呃,我不懂你的意思——」
「哼哼!」那位女同事不屑地抿抿唇。「別以為你現在炙手可熱,就以為可以高枕無憂,平步青雲了。告訴你,這只是假象,你的蜜月期很快就會過了。」她眼中凝聚著一股濃烈的恨意,那道冷光令人不寒而慄。
思薇僵住了,她吞咽一口口水,困惑而艱澀地問道: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我——得罪過你嗎?」
「不要裝出一臉無辜的表情,楊思薇,別人不識你的真面目,我何映霞對你的底細可清楚得很。」
何映霞?思薇瞇起眼,記憶里彷佛曾經出現過這個名字。她思索著,猛地,她眼睛掠過一絲驚異的光芒。
何映霞冷冷地笑了。「想起來了,是嗎?」
思薇不得不悲嘆世界的狹小,命運的撥弄,她偏偏遇上了在學校的宿敵。當年,這個高她兩屆的新聞系學姐,為了秦羽軒一直把她視為宿命大敵,恨得牙痒痒的。思薇當時真是哭笑不得,一直退避三舍,她總覺得何映霞對她的敵意是無中生有,莫名其妙。
這下可好了,冤家路窄,她們居然在同一家報社共事,老天爺也未免太會惡作劇了。
「呃,何學姐,你還在為在校時的陳年往事怪我?」
何映霞陰沉著臉,可惜她生就一張大家閨秀的細緻容顏,實在應該匹配一個優雅的氣度。「我跟你是新仇再加上舊怨。」
「新仇?」思薇關上水龍頭。「我又哪裡冒犯你了?」
何映霞眼中的怨尤更深了,她咬牙寒聲說:
「你搶了我的工作,害我淪落到去拉廣告的地步,你說,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暗叫一聲苦,老天,她怎會又惹上這個心胸素來狹窄、生性多疑的女人?!以前是因暗戀秦羽軒未果,把一腔怨怒遷移到她身上,整整讓她在學校里不得安寧了兩年。現在可好,莫名其妙又搶了她的飯碗,這下她豈會善罷干休?!
唉!是她命中注定的嗎?怎麼避開了一個尖酸刻薄的蕭麗琴,又惹來一個善妒好嫉的何映霞?
「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思薇由衷地說,盼能稍稍化解何映霞的怨恨,她真不知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麼?!因為,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抱歉?」何映霞扭曲著唇角,沉聲說:「別以為這兩個字就可以打消我心底對你的恨意。」
「那,你要我怎樣?辭職謝罪?」思薇也有點火了,她不知道何映霞為什麼要把所有的不愉快都算在她的頭上。這場莫名其妙的紛爭和怨結,真是教人有種欲哭無淚的無力感。
「辭職?哼,就算你辭職也難消我心頭之恨,你知道嗎?」何映霞逼近她,眼中寒光點點。「為了調到財經組,我費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如願以償,而你,」她恨恨地從齒縫中迸出:「不費吹灰之力就搶了我的飯碗,你說,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挺起背脊,她深吸口氣,艱困地壓制下一股發麻的寒意。「對不起,我只能說——我不是有心跟你較量的,雖然我對你的際遇感到不平,可是——」
「你省省吧!」何映霞輕蔑地打斷了她。「少來這套貓哭老鼠假慈悲的把戲,我何映霞不須要你可憐。」
思薇忍著氣,她點點頭,連口紅也不想補了。「那我也無話可說,隨你愛怎麼樣,我楊思薇悉聽尊便!」說完,她不理會何映霞一臉欲罷不能的怒焰和憎惡,快步離開洗手間。
在電梯內,她一直苦笑,真是無妄之災,她為什麼總會無端招來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麻煩呢?
她鬱鬱寡歡地坐在辦公桌前趕寫著新聞稿,胸中糾結如一團理不清的毛線。
「楊思薇,怎麼了?瞧你板著一張臭臉,是不是稿子寫得不順手?」她抬起頭,望見採訪主任管浩風。
看不出這位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渾身上下仍洋溢著一股朝氣蓬勃的神采,那似笑非笑的眼眸,清亮有神,不時閃爍著成熟和智慧的光芒。
這位充滿魅力,揉合了年輕人的奔騰和中年人成熟的報業人才,的確是個卓越出眾的男人,更別提他的才華洋溢和能言善道是如何蠱惑人心,特別是女性那顆怦然亂撞的心。
拜她是龔德剛得意門徒之賜,托他是龔德剛結拜兄弟之福,思薇才能蒙這位向來眼高於頂、恃才傲物的報界奇才眷顧。
聽說,管浩風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旦專註於工作上,他可以通宵達旦,六親不認,和他共事的人更常常領教他的吹毛求疵,嚴苛無情。
這傢伙不但文采斐然,攝影技巧更是出類拔萃,充滿了人性化的風格和細膩生動的色彩。不過,在新聞業界他的風流情史可也是名聞遐邇,絲毫不遜於他的才情。
「沒什麼,只不過有一些很深的感觸罷了。」思薇淡淡地說,漂亮的眼睛有一絲難掩的蕭索和疲倦。
管浩風銳利地打量了她一會兒。「願不願意跟我談談你的困擾?」他緩聲問。
思薇細細研究他的表情,沉吟地咬著唇。「你什麼時候變成我們採訪組的心理諮商顧問了?」
「更正你的話,我並不想做採訪組的心理醫生,只想做你楊思薇個人的心理醫生。」管浩風含笑說,迷人的眼睛里有兩簇奇異的火光。但他的表情卻是漫不經心,讓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用意。
思薇困窘地微微紅了臉,但她仍保持鎮定的態度。「管主任,人言可畏,你不怕蜚短流長,我可在乎別人的閑言閑語。」
管浩風洒脫地揚揚眉,眼睛的光芒更璀璨了。「我剛剛用了什麼不當的措辭令你惴惴難安?」
「你根本不用說什麼或做什麼,只要你走到哪兒,話題就跟到哪兒。」思薇撇撇唇,沒好氣的說。
「嗬嗬,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管浩風俯下身緊盯著她。「你又何必活在別人的意見中。」
思薇接觸到他那一雙「會說話」像磁場般的黑眸,心湖裡不禁一陣浪花翻滾,她忸怩不安,竭力維持平穩的聲調。「如果我們真可以洒脫到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那麼,輿論又怎能產生制衡的力量?而我們新聞從業人員又何必那麼辛苦地想把社會上所有發生的事件真實無偽地呈現在大眾面前?」
管浩風的黑眸閃了閃,激賞的光芒如寒星般耀眼。他連連點頭,笑聲里有著喝采。「說得好,無怪乎龔德剛會那麼愛護你,你的確有令人佩服之處。」
思薇的臉更燙了,她轉動眼珠正擬該如何移轉話題時,驀然驚覺辦公室里有不少眼睛正對他們行「注目禮」,她連忙委婉地下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成為辦公室里的焦點話題,拜託你趕快走吧!」
管浩風神閑氣定,他轉眼瞥了瞥周圍那些好事者的尊容之後,悠然自得的笑道:「嘴巴長在別人身上,要人不說話何其困難?你又何必心存忌憚,耿耿於懷呢?」
「可惜,我的臉皮薄,無法練成閣下那種子彈都穿不透的鐵皮功。」思薇揶揄他。
管浩風笑得好得意,絲毫不以為忤。「哈,我早就聽龔德剛說過,你尖牙利嘴,氣死人不償命,看來,他那老小子定是吃了你不少苦頭。」
思薇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然,我怎會被他趕出門外呢?」
「好了,說話別這麼沖,到我辦公室坐坐,我們來談談你最近的工作狀況。」
「有什麼好談的?我又沒延誤過任何稿件。」思薇鑒於他那罄竹難書的風流艷史,基本上不願意跟他有太多的牽扯,免得惹人閑話;更何況,有個虎視眈眈的何映霞窺伺在側,她的一切舉措不能不小心謹慎。
管浩風看出思薇眼中的躊躇,他輕挑起濃眉,好整以暇地玩弄手中的筆。「談談你在這裡的孤立無援,有苦難言的心情如何?」
思薇一凜,臉色微變。「你——」
「我怎麼知道的,是不是?」管浩風放下筆,唇邊綻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這個世界喜歡議論別人是非的傳聲筒不少,而我身為一家報社的主管,辦公室里所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應該了如指掌,否則,我怎麼去指揮屬下,管理他們呢?」
思薇輕蹙著秀眉,沈思不語。
管浩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洞悉地笑道:「你是不是怕跟我走得太近,馬上會成為花邊新聞的女主角?!」
「……」思薇囁嚅著,連耳根都熱紅成一片,第一次有種無所遁形的尷尬和無措。
「放心,我向來恪遵一句名言:『好兔不吃窩邊草』,你什麼時候看我跟女同事牽扯不清過?」
思薇咬著唇,難堪地無言以對。
管浩風眼中笑意橫生。「何況,你是龔德剛的高徒,我再怎麼色膽包天,也不敢打你的主意。我還想多活幾年呢。」他那揶揄促狹的口吻更逗弄得思薇坐立不安,窘迫不已。她今天終於領教到管浩風的厲害了,他真的可以讓人又敬又怕,哭笑不得。難怪,他這個採訪組主任的寶座坐了六年仍屹立不搖。光是他那套御人術,便無人可望其項背。
思薇當然只有乖乖聽從地跟他進了他的辦公室。
「好吧!你想問什麼,小女子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思薇挖苦的說。
管浩風搖搖頭,嘆道:「這麼出眾的容貌,偏偏有張鋒利如刀的嘴,說你是朵帶刺的薔薇,倒真是恰如其分。」
思薇不以為意地撇撇唇。「薔薇雖然多刺,但只要小心拿捏,定可毫髮無傷,重要的是,看你以何種心態去對待她。」
管浩風震驚了一下,俊逸儒雅的臉孔上難掩喜愛和欣賞的神采。他深深注視著她,低沈的說:
「你真是語驚四座,常常不經意地說出一番發人深思的妙語來。像你這樣外表出色,內涵豐盈的人,就像一顆光采奪目的鑽石,教人渴望擁有又怕保藏不住。難怪,你的朋友和敵人都不在少數。」
「你找我來就只是為了跟我談這個嗎?」
管浩風犀利地緊盯她,迷惑的說:
「為什麼你說話總是帶著冷冷的芒刺?莫非你害怕讓人進入你真實的內心世界?害怕讓人洞悉你心靈深處的孤寂和無助?」
思薇僵直了身子,她眼光森冷幽暗,語氣生硬而戒備十足:「你真的以為自己是心理醫生?還是我誤導了你的錯覺?你會這麼自作聰明?自以為是?」
「防衛心這麼重?」管浩風點上一根煙,悠然成熟地吸了幾口煙,他緩緩吐出煙霧,眼光迷離而深邃。「你是不是覺得惱怒?覺得我撕破你的尊嚴?讓你育種赤裸裸的、招架不住的憤怒和挫折?」
思薇雖然震懾於他敏銳的觀察力,但她的自尊不容許她開口承認。她只有昂起下巴,緘默不語。
「思薇,我無意令你難堪,請你恕我交淺言深——我之所以說這些實在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許多自己的影子。」他頓了頓,捺熄了煙蒂,眼光變得專註而嚴肅。「以前,我跟你一樣,有一顆熱血澎湃的心,更有一份孤芳自賞的倨傲,當然,少不了一副愛管閑事、不平則嗚的俠義心腸。我一直以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問心無愧,也不必刻意害怕得罪人,雖然,我真的因此開罪不少人。然而,在新聞界打滾了數年之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雖然在工作上我有了一番小成就,但,放眼望去,整個新聞界,竟沒有幾個真正知心的朋友。贏了功名,輸了朋友,這就是我內心深處一直引以為憾的事。」他若有所思地掀動一下嘴唇。一曲高和寡,在這個金錢挂帥、功利熏心、人人自危的時代,身為新聞從業人員,背負了太多身不由己,沒有多少人有心思去關懷朋友,甚至分享朋友的喜怒哀樂,更別提在強烈競爭、自顧不暇的情況下,你能贏來多少友誼。也許,有很多人他根本不在意這些,甚至,他的成功就踐踏在別人、朋友的頭頂上。但是,你的個性和我的個性太相像,我們雖然渴望贏來掌聲,卻又無法承受掌聲背後的孤寂。這也是為什麼自古英雄多寂寞的原因。」
「那麼,在這些年深刻的經歷中,你領悟出什麼因應之道?」
「沒有,我發現你根本沒有辦法去面對別人對你的愛恨憎惡。爬得愈高,你的成就愈非凡,圍繞在你身邊的知心朋友愈少;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情況相反,我的知心朋友就會回來嗎?不見得這是對。因為一個會怨妒你成就的朋友,當然也不會在你落魄時和你患難與共,這本來就是個笑罵由人的社會,所謂高處不勝寒,你只要知道取捨,於心無愧,其它的也就不必太過介意。否則,旁人隨意一句話,都會讓你耿耿於懷,寢食難安的。」
思薇深思地緊抿著唇,半晌,她幽幽然地輕嘆:
「你是刻意引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點醒我,以解我目前所面臨的困擾,是嗎?」
「你是聰明人,又何必作繭自縛?老實說,你根本不必對何映霞感到內疚,沒有你,她一樣會被調職的。」
「為什麼?我記得吳瑛潔說過,她的表現不差。」
管浩風冷冷地笑了。「大概是太急功好利了吧!她常常跟受訪者牽扯不清,不單超過了職業的範圍,甚至忘了如何拒絕受訪單位的贈禮了。」
「你是指——」
「我們都知道,報社嚴禁記者收受賄賂品。但是,大眾化、公開化的紀念品,只要不失記者本身的立場和職業道德,分寸拿捏得好,報社並不會幹涉或者嚴禁。如果,私下拿對方的贈禮,那不就跟受賄沒有兩樣了嗎?一個拿了人家好處的記者,還能保持客觀的立場報導消息嗎?」
「這麼說,可是,」思薇忽然生氣起來。「你們不該拿我來當替死鬼,被你們這麼一搞,我倒成了搶人飯碗的惡人了!」
「何必氣呼呼的?這叫作順水推舟。」
思薇反唇相稽:「說得好聽,順水推舟?哼,我看是借刀殺人吧!」
管浩風有趣地盯著思薇氣得紅通通的臉,他失笑地搖搖頭。「幹嘛用這麼嚴重的字眼?上頭並沒有特意要製造你們之間的心病。」
「沒有才怪!」思薇咬牙切齒地:「你們這些當頭頭的人最奸了,一肚子鬼計,什麼借刀殺人、聲東擊西、移禍東吳、殺雞儆猴,滿腦子政策花招,最擅長玩離間嫁禍的花樣,居心惡毒無比。」
管浩風訝異地睜大眼睛,他好笑地咧嘴問:
「哇!我真是開了眼界,小姐,你知不知道被你批評得一無是處的人是誰?別忘了,他們可是你的衣食父母啊!」
「衣食父母又怎樣?做人要有風骨,不可為五斗米折腰。」思薇振振有辭的說。
「呵!若不是我了解你是怎樣的人,我會認為你是在唱高調,太過矯情。」
思薇舔舔唇,義正辭嚴的反駁:「可是你不能否認,因為你們曖昧不明的處理,平白讓我多了一個不友善的同事,甚至是敵人。」
「沒那麼嚴重吧!」管浩風揚揚眉。「再說,她本來的下場是應該被撤職的,若不是她哥哥跟我們安先生有點交情,她那能混到廣告組去?反正,」他聳聳肩,揶揄地掀了掀嘴唇。「她這個人愛拉關係,擅長逢迎拍馬屁那一套交際手腕,讓她去拉廣告不是正好人盡其材。」
「我發現你這個人嘴巴也很毒。」
「不毒,怎麼管束得住你們這一批伶牙俐齒、咄咄逼人的部屬?」
思薇站起身,促狹地眨眨眼。「小心,留點口德,否則,到被推翻那天落個屍骨無存的慘劇。」
管浩風倏地拉下臉,煞有其事地沉聲警告她:「你再這麼目中無人,尖酸刻薄的話,第一個屍骨無存的人就是你。」
「沒關係,龔德剛會替我報仇。」思薇甜甜一笑。
「別太有把握啊!」管浩風在她離開前補充了一句。
思薇返回自己的辦公桌,突然,她發現整個辦公室的同事都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眼光望著她,有些甚至竊竊私語,對她指指點點起來。
剛剛輕鬆自如的心情飛逝了,她沉重地望著寫到一半的稿紙,苦澀地嘆道:要做到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談何容易?!人言可畏,有時候無中生有的謠言和旁人不屑多疑的眼光,甚至比一把鋒利的刀刃更能置人於死地!
握著筆桿,她久久不能下筆,彷佛握著一把沉重的刀鏟。「不要太在意他們。」她的肩頭多了一隻溫暖的手,她抬起頭,接觸到吳瑛潔的溫柔眼光,不禁心中一震,眼圈紅紅的。
「不要理會他們,這世界本來就有很多吃飽了沒事做的人,不然,太平世界早就來臨了,對不對?」
這三言兩語,猶如寒流地域中的一道暖風,思薇不禁由衷地綻出了帶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