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結束了一天對新工作環境的精神負擔,在傍晚的細雨中,潘欣雲拖著一身疲累回到家中。
剛一進客廳,潘母便從廚房裡喊出聲來。
「欣雲啊,快去洗把臉,馬上可以開飯了!」
她懶懶回應,卻仍動也不動地癱坐在沙發上。
身旁茶几上的電話突然響起,她任它響了三聲,這才準備起身去接,房裡的弟弟潘欣彥卻嚷叫著跑出來。
「我的我的!」
潘欣雲白了弟弟一眼,嘀咕了句:
「才懶得跟你搶呢!」
潘欣彥在電話上,才說了兩句,臉上有些失望表情:
「噢,宋大哥啊,你等等!」
又是宋思遠打電話找她,她正想比著手勢制止弟弟,不料潘欣彥已經故意誇張地朝著話筒喊道:
「姐,找你的!」
潘欣雲氣極敗壞地接過電話,一手蒙住話筒,一面狠聲地朝弟弟低罵著:
「潘欣彥,你說我不在,你會死啊?」
潘欣彥已是一臉得意,壞笑著頂撞道:
「耶,你又沒付錢叫我說謊!說謊會下地獄被割舌頭的嘢,你知不知道?」
潘欣雲作勢要捶弟弟,潘欣彥眼明手快地躲開了,在一邊只猛扮著鬼模樣氣她。
「喂,什麼事?」
她一舉起話筒,出口便沒有半點好聲好氣。
在電話另一端的宋思遠,好似當頭吃了一記莫名炸彈,在煙霧瀰漫的火藥味里,他的聲音顯得更謹慎小心了。
「欣雲,你在……你在生氣嗎?」
「宋思遠,你打電話來,就想問我這個?」
「不,不是,我是想……想……」
潘欣雲心情一片煩躁,嘆了口氣才說:
「你別婆婆媽媽的行不行?有話快說,我累得很!」
宋思遠吃癟地沉寂了幾秒,這才鼓足了勇氣說:
「欣雲,你今天到新公司上班,我本想請你出去吃飯」……」」
欣雲急急地打斷他說
「外面正下著雨哪!」
「我開車去接你……」
「不必了!」
「欣雲……」
「唉!拜託你好不好?我剛下班回來,沒那種閒情逸緻陪鼎鼎大名的棒球國手吃飯,只想在家好好休息!」
宋思遠仍不死心,直追問:
「那明天……」
「明天也不行!你饒了我行不行?我媽在等我吃飯呢!」
宋思遠的聲音像被泄了氣的皮球。
「好吧!欣雲,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天再打電話給你,你好好在家休……」
「再見!」
潘欣雲沒等他說完,便重重地掛斷電話,一抬眼,潘母不知何時已站在廚房門口蹙眉地睨著她。
「欣雲……」
「媽,我好累,別說了好不好?」
在一旁按著電視遙控器的潘欣彥挖苦地說:
「連棒球國手都給人吃軟釘子,看你以後猛拉警報時,怕連個賣龍眼的都不要你喔!」
欣雲氣得兩眼冒煙,連音調也拔高了。
「潘欣彥,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吔,好心沒好報,老姐,我這是為你好嘢!」
「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欣雲抓起—只坐枕要捶弟弟,欣彥一跳躲到母親身後,仍笑臉嘻皮地說:
「姐,不能生氣喔!生氣的女人老得快!」
潘母扯了已上大三的兒子一下,微斥道:
「好啦!欣彥,你幹嘛老跟你姐姐過不去?」
「媽,你就會護姐姐,人家宋大哥有什麼不好嘛?
姐老對他兇巴巴的,我這是路見不平,替我未來的姐夫拔刀出口氣!」
潘欣雲把坐枕往沙發上一丟,氣得滿臉通紅。
「潘欣彥,你滿嘴在胡說什麼?」
潘母見姐弟兩人在口舌上各不相讓,連忙調解道:
「欣彥,也不是小孩了,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欣雲,弟弟跟你鬧著玩的,你就當沒聽見嘛!」
潘欣彥把脖子一縮,吐了下舌尖說:
「好吧!算我自討沒趣,開開玩笑都惹人嫌,唉!
現代女孩的度量真是愈來愈小了。媽,可以開飯了吧?」
潘母看了欣雲一眼,又看看欣彥說:
「你先去吃,吧,我有話跟你姐說。」
欣彥閃進飯廳里,潘母則拉著欣雲在沙發上坐下。
「媽,你別又要跟我扯宋思遠的事了!」
潘母愛憐地望著女兒,苦口婆心勸道:
「欣雲,不是媽說你,宋思遠到底有什麼不好?他長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在中學教體育,又是棒球地區代表隊的,你都二十五了,你到底在挑什麼?」
欣雲深吁了一口氣,無奈地望向母親。
「媽,我對他沒感覺嘛!」
「要那麼多感覺幹嘛呢?我也不是思想守舊,當然現代年輕人講求自由戀愛,可現實生活總不像文藝電影,你要替自己未來多考慮!」
欣雲一陣心煩,只想快快結束這話題。
「媽,你知不知道,那個宋思遠有多乏味,我也不是沒試過,但是我受不了他開口閉口都是棒球,我跟他根本沒有共同話題!」
潘母仍是一臉不解,直說:
「怎麼會是這樣?他追你也追了兩年了!」
「我可沒接受哇!媽,這件事你就別管。」
潘母嘆了口氣,忍不住按了下欣雲的手背。
「但是你也不該老對人家這麼不客氣啊!」
「他不死心,我有什麼辦法?」
「那麼,你自己有沒有交男朋友?有的話也該讓媽知道,什麼時候帶來家裡……」
「媽,你想到哪裡去了?我現在哪有時間、心情交什麼男朋友?又剛換了新工作,心理負擔重得很,我根本沒空閑去想這些!」
「但是……」
「好了啦!媽,我凡事不會瞞你的,這樣你滿意了吧!」
潘母欲言又止,欣雲拉著母親起身說:
「現在可以吃飯了吧?爸呢?」
潘母溫和地凝視著女兒半響才說:
「好吧!你就隨心所欲吧!快去洗手吃飯,不必等你爸爸了,今天星期三,他又去橋牌社了。」
潘欣雲泡了一個舒服的熱水澡之後,剛過十點半,她便早早退回自己卧室里。
她從中學時代開始,便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這一天晚上,她打算寫完日記便提早上床睡覺。
在這一天的結束之際,她究竟可以記下什麼呢?
這是她新工作的開始,因為公司開明、彈性的,和同事間相處的融洽氣氛,在自覺幸運之餘,她油然而生要好好在工作上衝刺一番的決心。
在心情上,她的心理壓力無形中減少了許多,她不禁要為明天的到來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
同時,在這一股莫名的興奮底下,在她的內心深處里,她知道自己也有著極微妙的心情變化。
為什麼她要對明天感到期待、盼望呢?
董偉安韻身影浮上腦海之酥,她下意識地停頓了手中書寫的筆,隨即便陷入一陣不自覺的沉思.
董偉安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聲稱見過她?他是不是因為想跟她接近而出此下策?但是辦公室年輕男女同事的愉快相處,他即使想追求她,也犯不著這麼拐彎抹角啊?
她反覆地在記憶塵封的箱子里搜索,怎麼也構不出半絲印象或浮光掠影。
他究竟想幹什麼?
而她,又該如何去面對他呢?
在思想的另一面上,她同時懷疑著,她會不會太自作多情了?也許董偉安只是想表現友善而已!
回顧她這過去二十五年的歲月,男孩子並不曾在她生命中造成太多波瀾紋痕,她自忖自己還長得不難看,最主要的原因是任職軍隊、戎馬一生的父親的關係。
父親從小就對潘家兩姐弟管教嚴厲,尤其因為欣雲是女孩子的關係,中學期間,父親恨不得她根本和所有異性人類絕緣。
其實,欣雲常在想,守舊思想的父親哪裡弄得清楚現代女孩的心裡,若真要交男朋友,多的是避開父親耳目的方法,只是她向來沒有多這一層心思而已。
。她的學校成績向來名列前茅,倒不是她想討喜父母,只是個性使然,她把念書作唯一消遣。
交男朋友的事,其實她也有無奈之處,因為父親在空軍基地的機修工程師的職位的關係,經常要調防移位,從小她就經歷了不少次搬家,她即使想造次,也因為地緣、人緣關係的隔離而絕斷了;
父親對她跟男孩子之間的交往,在她考上國立大學之後,態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也常有意無意地鼓勵她,反而是她心懶了。
隨著學校畢業,謀職,換了幾份大同小異的工作,全家也遷居到了台北,她反而覺得自己的生活圈愈來愈小;工作、家裡,家裡、工作,她生活中唯一不大不小的調劑是宋思遠,但是她對他興不起洶湧波瀾。
其實,在大學期間和工作環境里,也有過不少男孩追求她,她則隨緣無求地經歷了幾回似有若無的感情事件,後來便更淡泊平心了。
她到底有沒有對哪個人印象特別過?
她自己沒有這個答案,對於未來更不敢說。
她甚至連有沒有過初戀都沒有把握!
如果。中學時的那一次經驗算作初戀呢!她連那個男孩的名字也不知道,然後潘家又搬了。搬家,唉,搬來搬去總是在這座小島,她沒有意料到的是,竟然還是有許多人易境遷的感覺。
她忍不住苦笑起來,雙眼流轉,又不經意地落定在書桌上的那方小像框上。
那方像框,沒有任何人的照片,也沒有代表過去往事的人影留存,只是一隻蝴蝶標本。
呆望著蝴蝶標本良久,她不禁訝異,搬了這許多次家,她竟還一直保存著它,像一塊碑石,像一種習慣,她逃不出她自己的情結,也沒有所謂的喜歡或愛。只是,一塊碑石,一種習慣,家搬了,書桌換新了,她仍然將那方小像框固定在書桌—角,斜看著她,每回寫著日記陷入思維游移時,她就呆望著它。
多久了?從高一到現在,竟已有近10年的歲月過往!
她忍不住又興起一股衝動,想再翻那時至今已泛黃褪色的日記扉頁,每溫一次那久蟄藏伏的感覺,有一點點悲,有一點點喜,然後便是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記憶。
她從床底下拉出一隻木箱子,在一堆舊日記本中翻找,然後翻出一本上面標著「高一」的帶鎖日記,她忍不住用手指輕撫著那封面上薄薄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