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年後
深夜,長孫凌雲獨自騎著一頭小黑驢在官道上慢慢走著。
她背上背著大大的竹簍,驢背上也馱著一個大藥箱,一手拿著饅頭啃,一手握著韁繩,秀麗絕塵的臉上一片平靜,唯一透露出情緒的,是那微微蹙起的雙眉。
從前方那黑得不見五指的狀況來判斷,長孫凌雲知道自己已經錯過可以投宿的村落,看樣子今晚又得露宿野外了。
也罷,露宿就露宿,反正身上的銀子所剩不多,還得留一些買乾糧,露宿正好省了一筆錢。
想著,她把驢子趕往路旁樹林里,放任牠去找吃的,然後自己找了棵看起來又大又茂密的樹躲上去,準備窩在樹上好好睡上一覺。而這,就是長孫凌雲的一夜。
這五年來,她幾乎就是這樣過的,有客棧就住客棧,有得借宿就借宿,沒辦法時便露宿野外,打野味、喝山泉、啃饅頭,一地走過一地,一山爬過一山,孤孤單單獨自一人,漫無目的不停地走。
途中,長孫凌雲會停下來幫人看病,賺些微薄的銀子好蝴口度日;看見急病重症時,便會伸出援手;遇著貧病孤苦的人,則是分文不取,傾囊相助;至於碰見瘟疫等重大疾病時,更是沒日沒夜、奮不顧身地投入救助,完全沒有想到自己。
她覺得以往自己做了太多錯事,整人、嚇人的事就不必提了,下毒教訓人的事也所在多有,而見死不救、驕縱任性、無醫德仁心的事更是多得不勝枚舉,才會害得她的孩子來不及出世便送了命。
所以她得贖罪,為了她死去的孩子贖罪,為了她過去所做的事贖罪,更為了她辱沒了朱雀天女的身分而贖罪!
只是每當午夜夢回時,她總會想起一個身影,一個英挺瀟洒、溫文隨和,卻又睿智堅定的身影。她想他的好,想他的溫柔,想他憤怒中卻不失主見的從容,想他冷靜中又不失熱情的堅持,也想他生氣時那微微瞇起的雙眸,她想他的一切啊!不知他現在可好?
他應該已經即位了吧?也應該立了妃子、冊了皇后吧?不管是誰,即便是慕容芷也罷,陪在他身邊的女人絕對不會是她,因為她……她沒有資格啊!
一個已經不能生育的女人,有什麼資格陪在他身邊?是啊!她已經失去陪在他身邊的資格,縱使他是她的所愛,縱使他是她傾盡一切得來的,可到最後,她依然無法留在他身邊,依然無法與他白頭偕老。難道強求的感情真無法圓滿?
想著,她低低唱起:「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毅生死相許。天南地此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邊唱,串串晶瑩淚珠自她眼角不住流下,瞬間滴濕衣襟。
以前,雖然懂得這闕詞的意思,卻總難體會;而今,她總算能體會了,只是為何她的心會這麼痛?痛到讓她胸口發悶,無法呼吸。
就在長孫凌雲想怔了的時候,暗夜中突然傳來一道女子的凄厲呼救聲。
「救命啊!救命啊!」
長孫凌雲一愣,連忙收拾起心情,從懷中拿出一張人皮面具戴上,然後朝著女子的呼救方向而去。
當長孫凌雲趕到時,正巧另一個方向有道人影也朝這方向而來。
黑暗中,長孫凌雲看不清楚對方的長相,只隱隱約約看見對方穿了一身白衣,出手如電,身形如風,三兩下便解決那幾個想趁夜打劫的盜匪。
她聽得那人對一旁不住哭泣的女子說:「大嫂,您無恙吧?」
聽到這聲音,長孫凌雲恍如被雷打到一般,整個人愣在當場,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離商國皇城起碼也有千里遠,他……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而且是孤身一人?
長孫凌雲張大眼睛,無法置信地瞪著眼前那道依然如往昔般瀟洒的身影。
縱使是在黑夜中,縱使穿了一身便服,長孫凌雲仍一眼看出這個在暗夜中仗義相助的人,就是楚勝衣。
楚勝衣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長孫凌雲,他蹲下身子,檢視著女子懷中已然失去知覺的男子,「大嫂,不必哭泣,妳相公還有氣呢!」
女子大喜,「真的?」
楚勝衣點頭,「自然是真,只是他傷得頗重,得儘快找大夫醫治才是。」
說著,楚勝衣打算扶起男子送他前往鎮上找大夫醫治時,一個女子壓低了的聲音響起。
「別動他,你這一動,他可能撐不到半路就死了。」
楚勝衣一怔,望向聲音來源。
那是個窈窕纖細、穿了一身紅衣的女子,只是這女子形容蒼白,臉上毫無表情,看似十八、九歲,卻又給人一種五十歲老婦的錯覺。
這自然是戴了人皮面具的長孫凌雲。
她刻意壓低聲音,戴上人皮面具,為的就是不讓楚勝衣認出自己。
「妳是?」楚勝衣定定瞅著她,眼中有懷疑、有不解、有好奇。
長孫凌雲不理會楚勝衣,來到女子面前,伸手檢視著男子的傷勢。
女子著急的問:「我相公他怎麼啦?要不要緊?」
長孫凌雲不發一語,俐落地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再跟著解開他衣衫,進行止血、縫合及敷藥,下手之精準、動作之流暢,簡直神乎其技,看得女子嘴巴張得老大,久久都合不上。
好……好厲害!居然能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以如此高超的醫術治傷縫合,她……難道她是……
女子忍不住開口問:「姑娘,妳應該就是近年來名號響遏大江南北,人稱女華佗的孫雲--孫神醫吧?」
長孫凌雲面無表情地點頭,繼續著手中的工作。
原來長孫凌雲這幾年來一直以「孫雲」這名字自居,四處飄泊、自我封閉、自我放逐,不願讓人知道她就是敦煌鳳宮的主人朱雀天女,更從此不再使用「長孫凌雲」四字,以躲避楚勝衣的尋找。
見到長孫凌雲點頭,承認自己就是女華佗孫雲時,女子不禁鬆了一口氣:心想,相公有救了。能遇著女華佗,相公一定會沒事的。
想到這兒,女子心頭一松,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而就這麼一放鬆,她頓時覺得肚子疼了起來。
「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長孫凌雲聞言心知不妙,急忙伸手把脈,「不好,她受到驚嚇,動了胎氣,現在孩子已經等不及要出世了!」
一直在旁邊諍觀一切的楚勝衣聽了也嚇一跳,「那怎麼辦?」
長孫凌雲略一沉吟,「只好在馬車上接生了。你去準備生火,順便到附近人家借口鍋子燒水,越快越好。」
「我知道了。」
聿好楚勝衣功夫了得,一來一往所費時間不多,恰恰趕上孩子出世的瞬間。
可當他看見她接下孩子的那一瞬間,突然覺得胸口一緊,整個人都快窒息了。
因為眼前這個長得古怪、說話古怪、行事作風古怪、冰冷的紅衣女子,居然有著一對讓他似曾相識的美麗瞳眸,而現在,那對瞳眸正掛著幾顆晶瑩的淚珠,那淚珠,沒來由的讓他心痛。
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看她一身風塵僕僕的紅衣、看她窈窕纖細的嬌軀、看她一頭長發披散在身後,然後,他想到那女子叫她「孫雲」。
孫雲……孫雲……長「孫」凌「雲」,難道……真是她?楚勝衣微微顫抖地盯住她,生怕她就這麼突然消失。
彷佛意識到楚勝衣的懷疑與凝視,也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長孫凌雲連忙擦乾眼淚下了馬車,以熱水替孩子洗凈身體,然後脫下外衣包住孩子,回到馬車上遞給女子。「大嫂,恭喜妳得了個千金。」
女子伸出虛弱的手接過孩子,忍不住熱淚盈眶。
「若不是姑娘,我夫妻二人和這個孩子,恐怕早已死於非命,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感謝之意,我……」
「不要這麼說,我也只是正好路過,又正好學過醫術,因緣際會幫了妳,所以妳實在毋需如此掛懷。我現在找個地方讓你們休息靜養。」
長孫凌雲一面駕起馬車,一面撮起雙唇呼喚她的小毛驢跟來,可她的雙眸卻不自覺地尋找著楚勝衣;心想,他……他應該沒有發現吧?自己的樣貌、身形、音容已和當年相差甚多,他……應該沒有發現吧?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長孫凌雲趕了約十來里的路,終於在一個小鎮上找到一家客棧,此時天色已近黎明。
長孫凌雲生怕楚勝衣認出自己,因此匆匆敲門找出掌柜的。她對掌柜的交代幾句,留下身上的銀兩,然後趕著小毛驢急急上路,因為她得在楚勝衣發現前離開才是。
但長孫凌雲才剛趕出小鎮,便發現在前方不遠的大樹下倚著一道人影,一道她所熟悉、所眷戀思念的白色人影。
長孫凌雲一驚,忙想掉頭,可楚勝衣卻在她剛掉轉方向時來到她面前。
「雲兒,妳想去哪裡?」
長孫凌雲連連搖頭,「你、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雲兒。」
她低下頭,策著小毛驢忙想走人。
楚勝衣一把拙住她的手,「妳是雲兒,我不會認錯的!」
「我不是雲兒,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我絕對不放!雲兒,我找了妳五年,整整五年,現在好不容易才找著妳,說什麼我都不會再讓妳離開我了!」
「放手,我不是雲兒,我不是!」
長孫凌雲拚命掙扎,拚命想掙脫楚勝衣的箝制,奈何女人力氣本就不如男人,且她的武功本就不如他,怎能掙脫得了?情急之下,長孫凌雲出掌往楚勝衣胸口拍去。
她想,以楚勝衣的武功,要避開這掌自是輕鬆容易;豈料楚勝衣不避不閃,只是睜眼定定瞅著她,硬生生接下這掌。
長孫凌雲大驚失色,待要收掌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楚勝衣猶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地面,口中鮮血狂噴。
長孫凌雲見狀,登時忘了一切,疾奔上前扶起楚勝衣,「勝哥,勝哥!」
楚勝衣不住咳著、喘息著,一口鮮血又噴了出來,可他的手卻牢牢抓住長孫凌雲,「雲兒,妳可終於肯認我了!」
他伸手揭去她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略顯憔悴、仍清麗絕艷的嬌美容顏,「雲兒,妳果然是雲兒,我可終於找著妳了,我……」
話聲未落,楚勝衣一陣劇咳,手上一松,已然暈了過去!
客棧的房間里,長孫凌雲忙著為楚勝衣把脈,扎針治療。
楚勝衣靜靜躺著,雙眼片刻不移地停在她身上,看她秀眉雙蹙,看她面帶愁容地為自己療傷。
他忍不住伸手抓住她,「雲兒,別忙了,坐下來,讓我好好看看妳,嗯?」
長孫凌雲搖頭,一語不發繼續在他身上下針。
「雲兒,我是說真的,別忙了。妳精通醫術,應該知道我這是陳年毛病,和妳那掌無關,而且這毛病一時半刻是好不了的。」
長孫凌雲幽幽的看著他,「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好不容易才治好你的內傷,想不到沒幾年,你居然又積鬱了沉重的內傷,你……2
楚勝衣一陣苦笑,「內傷又如何?沒了妳,我生不如死。」
長孫凌雲搖頭,轉身在案桌上寫了一張藥方遞給他,「這藥方你拿著,找家可靠的藥房配了藥丸早晚吃,半年後應該可以痊癒。」
楚勝衣看都不看撕了個粉碎,「我不要藥方,我只要妳!」
長孫凌雲又搖頭,「勝哥,不要這樣,你這內傷一定得治,否則日積月累,說不定哪一天你會……」
「會死,是嗎?我說過沒有妳,我生不如死:現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妳,妳卻只打算留給我一張藥方,那我還不如就這樣死了算了!2
長孫凌雲拚命搖頭,淚珠串串而下,「勝哥,不要這樣,你知道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看到你受任何傷害……」
楚勝衣握住她的手,「那就別再離開我,嗯?」
「可是我……我……」
他拉著她坐在身邊,大手梳理著她的長發,「妳說孩子的事嗎?傻瓜!我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妳是不是能為我生下孩子,我只在乎妳!」
「可是我在乎!我在乎自己不能替你生下孩子,在乎自己沒有辦法完成娘的交代,讓我們的孩子繼承鳳宮九天,所以我……我……」說著,她淚水禁不住地滾滾而下。
楚勝衣伸手溫柔地拭去她的淚,低聲說:「那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可以在一起就好了。況且,鳳宮九天又不一定要在妳這一代完成,交給下一代的朱雀天女也一樣,不是嗎?」
「但你是太子,登基后就是皇帝,而我卻不能為你生下子嗣,也不能完成娘交代的事;早知道我就不該死纏著你,不該想盡辦法氣走慕容芷,不該……」
楚勝衣一愣,無法置信地瞪著她,「雲兒,妳說這是什麼話?妳是在怪自己嗎?傻瓜,那不是妳的錯,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沒有及早把話說清楚,才會害得妳受累,妳怎麼會怪自己?」
「當然怪我!如果不是我老是喜歡捉弄人、嚇人,還喜歡下毒害人,把所有的壞事做盡,那麼慕容芷也不會被逼到這種地步,所以能不怪我嗎?」
楚勝衣捧起她的臉,認真的看著她,「雲兒,不能怪妳!雖然妳喜歡嚇人、捉弄人,有時候還會下毒整人,說起話來更是得理不饒人,但那全都無傷大雅,而且妳從沒有害人之心,不是嗎?」
「我……」
「如果妳覺得妳所做的是錯事,那麼看看慕容芷,她又做了什麼事?她可以對素未謀面的妳痛下殺手,也可以為了自己的自尊與面子,下令追殺曾是她未婚夫的我;甚至為了報復妳,向夏濟生要毒藥來毒殺妳我。和她相比,妳那點惡作劇又算什麼?」
楚勝衣頓了頓繼續說:「至於和妳同樣學醫的夏濟生,那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妳掏光身上的錢財,傾盡一切去救治得瘟疫的陌生人,而他卻借著看診之便把毒藥給了慕容芷,讓她去毒害人,這又算什麼呢?」
「可是娘說小惡做多了,就會累積成大惡。而我或許就是小惡做多了,才會報應在孩子身上!」
「即使如此,難道妳這幾年的付出還不夠嗎?我知道妳一直都在四處行醫,到處救人,這樣還不夠嗎?再說妳若不是為了我,又哪會吞下毒藥,造成今天這種無法收拾的後果?」楚勝衣湊過嘴輕輕吻了吻她,「雲兒,別再自責、別再離開我,也別再提什麼生孩子的事,好不好?為了妳我可是吃了不少苦頭,連頭髮都白了呢!如果現在妳又想離開我,那難保我不會想不開……」
長孫凌雲忙捂住他的嘴,「別說,別再說了!我留下來陪你,我答應你不再離開便是。」
楚勝衣一喜,緊抓著長孫凌雲不放,「真的?妳真的不會再離開我了?」
她笑著點頭,臉上掛滿淚,「真的,我以朱雀天女的名義發誓,我絕對不會再離開你了!」
楚勝衣大喜,摟著長孫凌雲躺下,滾燙的唇搜尋著她的,尋找記憶中那甜美與銷魂的滋味。
半晌,長孫凌雲突然想起什麼,抬起頭問:「勝哥,你為什麼會隻身在外?你是堂堂商國的皇帝,怎麼可以孤身犯險?」
楚勝衣啞然失笑,「雲兒,我早不當皇帝了,妳不知道嗎?」
「你、你是說……」
楚勝衣搖搖頭,輕輕在她唇上一啄,「妳都不要我了,我當皇帝又有什麼意思?」
「可是我記得你明明即位了,為什麼……」
「我是即位了,但我只當了三個月的皇帝,就以生病為由把帝位讓給我的七弟,讓他當皇帝去。」
「為什麼?別人想都想不到的,為什麼你卻讓了出來?」
「因為妳啊!沒了妳,我就算活著也是行屍走肉;況且我早答應過妳,要放棄一切,跟妳到鳳宮過一輩子的,我怎麼可以食言?」
長孫凌雲霎時又紅了眼眶,「勝哥,你……你好傻,好傻啊!我就是怕耽誤你,所以才離開的,想不到你還是……」
「還是跟來了,是不是?」
長孫凌雲點頭,伸手緊緊抱住他,「傻瓜,你是全天下最傻的傻瓜!」
「我知道,但是沒找到妳這個刁鑽、淘氣又稀奇古怪的傻丫頭,實在讓我寢食難安!為了能好好睡上一覺,為了能再吃一頓妳親手做的飯菜,我只好也學妳當起傻瓜,騎著小毛驢四處流浪,到處找人了!」
這話聽來平常,可其中所蘊涵的深情,卻讓長孫凌雲熱淚盈眶。她送上自己的唇,主動親吻楚勝衣。
楚勝衣微一嘆氣,堵住她的小嘴。
當四片唇辦相接,所有的深情與愛戀在一瞬間交流,所有的痛苦與辛酸都在唇齒相接間消失無形;唯一留下的,就是對彼此的不舍與眷戀。
就在兩人卿卿我我、互訴衷曲之際,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不好了,孫姑娘,事情不好了!開門,妳快開門!事情不好了!」
長孫凌雲一愣,連忙整了整衣服前去開門,「怎麼回事?」
來敲門的赫然是長孫凌雲在宮道上救下,還為她接生的女子。
只見那女子抱著出世未久的孩子,哭哭啼啼的道:「孫姑娘,救救孩子,求求妳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怎麼了?」
「孩子……孩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