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龔氏兄弟離開之後,展靖白輕拂衣袖,一派洒脫地重新坐回了那顆古松下。
他輕輕旋轉著手上的寒玉洞簫,倏地抬起頭,目光如電地射向了前方那一排濃蔭遮天的樹叢。
「戲已落幕了,尊駕還藏身樹上,捨不得離開嗎?」
「哈哈,神簫儒俠果然是武藝驚人,耳目聰敏啊!」
一陣清朗的笑聲霍然響起,一名身背七弦琴的男子,已如一陣輕煙飄然下地,展現了身輕如葉,落地無聲的絕頂輕功。
望著眼前這名身穿一襲灰黑色長衫,留著鬍髭,五官突出,宛如刀雕斧鑿,渾身粗獷的神秘男子,展靖白淡淡地抿唇一笑,「微末小技,不值一提,敢問尊駕是何方高人?為何一路跟監展某?」
那名生得濃眉大眼,外型剛毅英挺,又帶些飄泊氣息的年輕男子神色自若地抱拳一揖。「冷月伴孤星,墨色翻天雨,在下冷墨,尾隨公子,純粹是興緻所致,並無惡意!」
展靖白目光閃了閃,「在下只是一名平凡無奇的落拓書生,何勞冷兄不辭辛勞,千里相隨?」
「我自有我的用意。」冷墨語含玄機的答道。「何況,跟蹤你的人,並非只有在下一人!」
展清白嘴角掠過一絲詭譎的微笑,「這麼說來,我應該習以為常,繼續裝襲作啞,讓冷兄等人過足了偷窺跟監的乾癮!」
「我說過,我跟蹤你,純粹是因為興趣,並無其他惡意!」冷墨老調重彈地緩緩說道,一副跌宕不羈的神態。
「有道是:人心隔肚皮,這善意惡意,又豈是一張嘴皮子可以下定論的?」展靖白一臉犀銳的淡笑道。
「我若是不懷好意,展兄豈會視而不見,任憑在下跟蹤了數月之久,卻不動聲色?」冷墨從容不迫的見招拆招。
「天下之大,引人感興趣的事物多如牛毛,冷兄為何獨對在下青眼有加,緊追不捨呢?」展靖白有些無奈地軒眉問道。
冷墨眼中閃耀著一絲奇異的光采。「因為,你是一本深奧難懂,值得細琢慢研的人書!」
展靖白一臉微愕的神情,「這便是你對我的看法?」
「展兄不必虛言矯飾,故作驚訝。」冷墨犀利洞燭的笑了笑,「我對你觀察了好一陣子,愈研究愈是佩服,你是個非常複雜而內斂神秘的人,看似溫文儒雅,實卻傲骨凌塵。喜歡笑,卻又笑得不冷不熱,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遊走江湖,碰上再難纏的對手,你都能以靜制動,以守待攻,不輕易出手。而一旦出手,卻是一招致勝,而且招招不同,不留下任何把柄脈絡,讓藏身暗處的敵人有機可乘!」
展靖白不予置評,他一臉平靜,眼角泛笑,好像聽著一則事不關己的軼聞趣事。
「展兄靜默不語,莫非是嫌在下說得不對?」冷墨繼續緊咬著這個話題不放。
「蒙冷兄不棄,肯以在下的伯樂自居,只是……」展靖白面不改色地掀起嘴角,「冷兄未免言過其實,把在下說得太神了!」
「展兄何須客謙,想那奪命閻君是何等厲害的角色,江湖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唯獨展兄藝高膽大,敢直搗黃龍捋其鬍鬚,與他正面交鋒。」冷墨談笑自若地頓了頓,「為了扳倒你,買命庄的勾魂使者,綠魑、藍魎、金魅、天哭、地泣、銀魈、白魄,個個出盡狠招,搏命相拚,卻被你綸巾羽扇,瀟洒自如地一招擊敗,而你用的招式,卻是那樣稀鬆平常,劈空掌、醉八仙、擒拿手、四平拳,打得奪命閻君一干羽翼暈頭轉向,咬牙切齒,鬥了半天,仍摸不清你的底細!」
展靖白緩緩靠在松樹的干背上,臉上掛著一抹淡雅的笑意,仍是超然物外,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
」所謂靜水深流,展兄安忍定靜的工夫,果如不動明王,令人欽佩!」自彈自唱的冷墨,不以為意地送上他的恭維。
「冷兄謬讚了,在下保持緘默,實是啞口無語,既慶幸又慚愧。」展靖白一臉沉著,有條不紊的慢聲解釋。「一者慶幸冷兄不是買命庄的人,否則,在下再怎麼神秘難測,只怕難抵冷兄的一雙銳目,二者慚愧自己空洞平乏,不堪試煉,一下子就讓冷兄把我這天書給翻爛了。」
冷墨朗朗一笑,「哈哈哈!展兄深藏不露,冷墨豈敢小覷。至於你我究竟是敵是友,日後便知,在下不想多費唇舌,與展兄辯解。」說著,他神色泰然地抬眼觀望著滿天眨眼的繁星,「皓月當空,清風徐來,難得今夜能與展兄會面閑談,在下一時技癢,想彈支曲子獻予展兄,不知展兄可有雅興聆聽?」
展靖白溫文一笑,「此乃展某的福氣,展某理當洗耳恭聽!」
冷墨瀟然的取下七弦琴,席地端坐,置琴於膝,調息身心,輕靈地轉軸撥弦,錚錚地彈了起來。
琴音初時清雅柔和,淡遠疏落,如一汪清泉汨汨而流,倏忽弦音一轉,琴聲沉鬱悲憤,撕天裂地,隨著冷墨靈動的手指在琴弦上飛舞奔騰,有如千軍萬馬,縱橫馳騁,風雲變色,更如項莊舞劍,意氣洒然,豪情萬千。
讓人聽得心緒為之起伏動蕩,忽如碎玉傾地,忽如午後驕陽,又忽如山澗流水,時而壓抑幽憤,時而慷慨激昂。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天地萬物彷彿都被冷墨熟稔神妙的琴音震懾住了,俱沉浸在一片蕩氣迴腸的悸動中,久久無法回神,無法自己。
冷墨凝神注視若展靖白,微微一笑,「展兄認為在下的琴藝如何?」
「冷兄琴藝高超精妙,扣人心弦,堪比伯牙!」展靖白毫不吝嗇的點頭稱許。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展兄亦是精通音律之人,可知在下適才彈的是什麼曲子?」冷墨別具涵意的笑問道。
展清白心神一凜,表面上卻又風不動,故作茫然地搖搖頭,「請恕在下耳拙,實不知冷兄所奏的曲子為何。」
冷墨心中雪亮,卻不點破,反倒笑意盎然,興緻勃勃的解說道:
「此曲名為《廣陵散》,抒寫者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的悲壯故事。」
展靖白故作恍然的點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曲意高亢雄壯,氣勢磅礴,令人聞之肅然而奔騰莫已!」
冷墨定定的望著他,眼底閃過一絲微妙的笑意,「展兄可知我為何彈奏此曲?」
展靖白的瞳孔緊縮了一下,但臉上卻泛出一抹安之若素的微笑。「在下資質愚鈍,耳不聰目不明,既缺乏冷兄的觀心術,亦非冷兄的伯樂,豈能洞察機先,料事如神,琢磨出冷兄的心意呢?」
冷墨又是一陣豪放的朗聲大笑,「哈哈哈,展兄果然是個反應靈敏,辯才無礙的高手,冷某領教了!」
「不敢,」展清白不慌不忙的微微拱手,「和冷兄比起來,展某粗淺易懂,好比繡花枕頭,實在稱不上高手,更遑論天書二字!」
冷墨聞言,不但不惱,反倒笑得更加詭譎生動了。「冷某真是大開了眼界,本以為展兄是內斂冷靜,沉默寡言的武學大行家,今日一會,方知展兄言詞犀銳,說起話來亦是個百步穿楊,令人難以招架的高手。」
展靖白懶洋洋地揚起一對漂亮的劍眉。「粗淺之人粗淺之語,何勞冷兄謬讚?」
儘管一再踢到鐵板,冷墨卻不以為意,反而仍津津有味敞開話匣子,笑意吟吟地繼續未完的話題:
「高明之人往往喜歡裝聾作啞,而粗淺之人又總愛自作聰明,展兄與在下,何者是高人,何者是粗人,咱們心照不宣,毋需贅言,就讓在下自說自話,自掀謎底吧!」他語音沉穩地微頓了一下,「冷某一生飄蕩,雖是平庸之人,但卻眼高於頂,不輕易服人,惟獨欽佩像聶政這種為報父仇,不畏艱難,智勇雙全的義士,吾觀展兄之行徑氣度,與那聶政極為神似,故特奏此曲,聊表心中的感佩之意,至於,展兄領不領情,在下也只能一笑置之了!」
展靖白暗暗掩飾內心的波動,目光深沉地笑了笑,「展某何德何能,豈敢與聶政聶義士相提並論?」
他們口中談論的聶政,乃春秋戰國時人,出生於韓國。
其父是一名老鐵匠,手藝精湛,特別善於打鐵鑄劍。
而當時主政的國王韓哀侯,是一名昏庸無道,性情殘忍,以殺人為樂的暴君。有一天,為了打造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特別宣召其父進宮,命令他在三日內完工。
而聶老鐵匠為人剛正不阿,他見韓哀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倘若真為他鑄劍,又不知會有多少無辜的人慘死在劍下,但若不依從,只怕自已亦難逃殺頭的噩運。
他思前想後,沉吟再三,決定寧可捨命亦不為虎作倀。於是,他對身懷六甲的妻子交代了後事,言明他不為昏君鑄劍的決心。倘若腹中的胎兒是個男嬰,便要妻子將鑄好的利劍交予兒子,讓他長大成人之後,再為其報仇。
完成利劍,送走妻子,聶老鐵匠從容就義,成為韓哀侯怒火下的冤魂。
而他的妻子在他死後不久,順利產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孩,取名聶政。
聶政從小到大,始終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他納親完娶,有了兒子之後,他的母親才淚雨交織地吐露實情,並將那二把鋒利的短劍親手交予他。
聶政獲知了父親的死因,不由悲憤填膺,向天立誓,必手刃韓哀侯以報父仇。
拜別家人,悄悄潛回韓國的他,為了親近韓王,不惜拜師學習漆繪,以工匠的身分入宮服役,以便伺機下手,韓王前來巡視新啟的宮殿,聶政一見時機成熟,從懷中拔出利刃,毫不遲疑地撲殺過去,卻因寡不敵眾,功敗垂成,只能倉皇而逃,成了韓國四處懸賞捉拿的欽命要犯。
為了躲避追捕,聶政逃到了泰山隱居,想到父仇未報,有家歸不得,亡命天涯的他,不由靠著枝椏參天的古樹愴然淚下。
他悲絕的哭聲驚動了結廬山洞的一名隱士,他循聲而至,一臉關切地詢問緣由,方知聶政同他一般,俱是慘遭韓哀侯迫害的同路人,不由對聶政多了幾分憐借之心,兩人同仇敵愾,惺惺相借,遂而結下了師徒之情。
那名隱士對聶政說:「汝若想刺殺韓王,必先投其好,近其身旁。方法我早有定謀,只是你身分露暴,若不改頭換面,恐怕難以成事。」
「只要能為父報仇,縱然吃盡了千百苦,受盡了萬般罪,我也甘心情願。」聶政斬釘截鐵地答道。
於是,他白天跟隨那名隱士學習琴藝,晚上則用黑漆塗抹面部和全身的肌膚,長期下來,他的面貌便有了相當大的改變,即使是他自己,臨水一照,亦不得不驚詫萬分。
此外,他的師父又讓他吞食木炭,以徹底改變了說話的聲音。
如此三年,聶政已脫胎換骨,彈得一手好琴,學成下山,他信心滿滿地前往韓國報仇。不意卻在路上遇見了久別的妻子,他的妻子對他一再窺伺打量,突然掩面而哭,他故作不解地趨前問道:「夫人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聶政的妻子語音哽咽地答道:「我的丈夫聶政離家三年,毫無音訊。剛才看見大哥笑時,那牙齒好像他的啊!三年了,不知他是生是死,看見你笑得和他這般相似,實教我情不自禁,悲從中來啊!」
聶政強自控制自己激動酸楚的情緒,難困地安撫他的妻子:「天下人何其多也,別說是容貌,連牙齒相像的也不乏其人,大嫂何須多想,自添苦惱呢?」說完之後,他便匆匆離開,折遠山中,自怨自嘆:「我只當容貌、聲音改了,誰也認不得我,孰料,區區一排牙齒,差點讓妻子識破,這如何能下山報仇呢?」為了安全,更為了萬無一失,他不惜揀起石塊,敲掉了所有的牙齒,並留在山中和他的師父繼續研究琴藝。
三年後,他得知韓王為了慶祝壽誕,特別招舉國樂師進宮獻藝,他便將短劍藏在琴腹內,來到韓國都城,果然一路順暢,無人認出他的身分。
聶政走到城樓下面,席地而坐,悠然操琴。那美妙悅耳的琴聲立即吸引眾人圍觀,連路邊的牛馬也都停止了嘶嗚,被他精妙生動的琴藝吸引住。
此事很快便傳到韓王耳朵里,於是,聶政便被召進皇宮獻藝。
當韓王和所有將士都浸淫在婉轉生動的琴聲中,一副不勝陶然,如痴如醉的模樣時,聶政已快如閃電地抽出藏在琴匣中的短劍,凌厲地飛撲過去,將大驚失色,猝不及防的韓王刺死。
所有的衛士都嚇得目瞪口呆,如夢方醒之後,便蜂擁而上,團團圍住了聶政。
聶政厲喝一聲,如焦雷轟頂,震懾住了所有的士兵。他語音咄咄的說道:「韓王昏庸無道,不知害苦了多少無辜百姓,我今得償宿願,為民除害,雖死無憾矣!」說罷,他用短劍割下自己的麵皮,以及耳鼻,然後自盡身亡。
誰也認不出這名刺殺韓王的兇手是誰。
當天,聶政的屍體和兇器便吊在城門口,並懸挂著一塊「有知此人者,賞黃金千兩」的告示牌。
但,始終沒有人來領賞,也始終沒有人認出刺客是誰。
直到這天,忽然有一名老婦人跑過來,抱著屍體哀聲痛哭:「好孩子,你終於報了父仇,為了不連累家人,你不惜毀了自己的容貌,你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會含笑,以你為傲啊!」
擠在一旁圍觀的一位老漢,心生不忍,不由偷偷上前悄聲勸道:「朝廷正在張羅捕雀,你千萬小心,莫要自尋死路啊!」
孰料,那名老婦卻置若罔聞,反而把兇器拿在手中,對所有圍觀的群眾凜然說道:
「見到此劍,我便知道這個人是我的兒子聶政,他雖已面目全非,但卻瞞不了我這個做母親的。我老婆子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今日我光明正大的說出他的名字,便是要天下人知道,是我兒聶政為所有百姓除去了韓哀侯這個倒行逆施的禍害!」說罷,寒光一閃,她毫不退縮地拔劍自刎,從容就義。
眾人見聶家一門忠烈,義感雲天,莫不萬分欽佩,爭相傳頌著這則令人鼻酸眼濕,熱血沸騰的故事。
而聶政的師父為了感懷聶政,特將他英勇感人的事迹,譜成了《廣陵散》這支氣勢浩然,流傳千古的名曲。
而這正是《廣陵散》的由來。
所以,冷墨彈奏此曲獻予展靖白,看似唐突,實卻暗藏深意。怎奈,還是在光華內斂的展清白跟前,碰了不大不小的軟釘子。讓他不得不自備台階,露出了自我解嘲的笑容:
「看來,我是馬屈拍到馬腿上了,任何恭維都穿不透展兄的金鐘罩、鐵布衫,但望展兄多加寬宥,莫怪我唐突之罪。」一語未畢,他豪朗不羈地撥了琴弦幾下,錚錚之聲未了,他已快速地執起琴身,背在肩膊上,精神奕奕地朝展靖白抱拳道:「在下就此暫別,不再叨擾展兄清幽。」
展靖白態度溫雅地起身,拱手回禮,「冷兄慢走,恕展某不送!」
冷墨微微揚眉,意味深長的望著他,「何勞相送,有緣之人,心靈契合,天涯咫尺,無緣之人,話不投機,咫尺天涯!」跟著,他撇了撤雇,話鋒一轉,意有所指的含笑道:「這丁山桐生豫茂,碧水縈迴,離秦淮河畔不過十里,確是個好處多多的福天洞地,但不知那朵艷姿娉婷的香花情歸何處?」話猶未了,他已如燕子掠水,輕輕幾個起落,迅速隱沒在晚風澹蕩,雲水蒼茫的月夜中。
遠遠傳來了清晰可聞的吟哦聲: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展靖白輕輕牽動唇角,對自己逸出一絲苦笑,緩緩移步,重新坐回了古松下,執起洞簫,悠悠吹奏著。
忽地,一聲清冽高拔的鳥嗚聲響起,一隻渾身雪白的神鷹凌空而來,降落在展靖白的肩頭上,彷彿是心有靈犀,刻意來陪伴他,度過這看似平靜,實卻思潮如涌的一夜!
☆ ☆ ☆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王侯家。
迎翠樓華燈高照,又來了一群忙著偷香竊玉,調情作樂的游蜂浪蝶,樂得胡嬤嬤嘴角都笑歪了,忙不迭地招呼這個,寒喧那個,把一干尋花問柳的恩客伺候得服服貼貼,急摟著媚態橫生,嬌嗲入骨的俏人兒閃進廂房銷魂去也。
偏偏,就有二個怪人,要喝酒品茶,不上酒肆茶樓,凈往窯子里鑽,把春色撩人的青樓當成了純吃飯,純飲酒的膳堂。
這二個怪人,一個是頭髮灰白,相貌清瘦,鬍鬚飄飄的老頭子。另外則是一個身材碩長,背著七弦琴,外型粗獷又不失清朗的年輕人。
前者來了數日,每日從中午坐到玉兔初升,凈是悶不吭聲地飲酒用膳,也不喚姑娘陪侍,更別提做那開房闢室,魚水交歡的風流韻事啦!
胡嬤嬤瞧了幾日,只當對方年老體邁,有心無力,只好坐在青樓前堂喝著悶酒,大嘆年歲不饒人。儘管心裡納悶,直犯嘀咕,也懶得同他計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了。
誰知道,今日中午又來個年輕力壯,行止卻同樣古怪的小夥子,坐了大半天,光是喝酒,嗑著瓜子、零嘴,也不讓姑娘們招呼伺候,活像尊程來她這祭五臟廟的。
胡嬤嬤愈看愈是狐疑不走,不得不暗自咕噥:真是怪事年年有,近日特別多!
她搖搖頭,正準備繞到廚房後頭,叮囑廚子們手腳俐落,多準備些佳崤美酒,別讓上門的賓客有人俏酒不香的遺憾與牢騷。
沒想到剛抬眼,隨意一瞥,就看到一個頭痛人物大剌刺地跨了進來,身邊還跟著二個塊頭驚人,相貌粗厲的壯漢。
胡嬤嬤心中暗自叫苦,臉上卻不得不裝出笑容,招呼著眼前這個十足難纏的刁客。
「哎喲!文公子,今兒個吹得是什麼風啊!居然能把你這位稀客吹上門來?!」
她口中稱呼的文公子,是江南首富文寶昌的獨生子,文家世代經商,生意做得有聲有色,舉凡絲綢,香扇、玉雕、米糧、藥材、水運都涵蓋在內,項目繁複,無所不包,可說是生財有道,富可敵國。
而文轕卻是個養尊處優,不學無術的公子哥。人長得尖嘴猴腮,流里流氣不說,還常時端出富家惡少的嘴臉,在外面惹事生非,欺壓良民,予取予求。
蠻不講理,飛揚拔扈的行止,弄得江南人人視其為跳蚤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除了好吃懶做,他這個炊金饌玉、炮鳳烹龍的紈褲子弟,亦是個性好漁色,酷愛春花卧酒的風流闊少。
仗著家裡有錢,他過得是四處採花獵香,連流風月,揮金如土的日子,只要看上眼的女子,不管是偷、買、拐、哄、搶,他是花招盡出,無所不用其極。
偏偏,上了迎翠樓,要見花魁彭襄妤卻是難如登天,用盡心機,卻總是鎩羽而歸,不歡而散。
誰教他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浪蕩子,平素只會吃喝嫖賭,別無專才,碰上了條件嚴苛,堅持以文會友的彭襄妤,錢再多,也不管用,害得他惱恨無限,幾度翻臉想要霸王硬上弓,卻又被迎翠樓的保鑣不留情面地攆了出來。
三個月前,他再次闖關失敗,不由大發雷霆,吵鬧不休,最後,狼狽萬狀地被人架出了迎翠樓,臨走前,他罵聲不絕地頻出警告,下回再來,不上媚香閣,他誓不為人,誰再敢阻攔,他就讓對方死得很難看。
恫嚇之言,猶言在耳,如今見他帶了二個孔武有力的保鑣隨行,胡嬤嬤的心又開始揪在一塊,深知事情棘手,恐怕難了了。
果不如其然,文轕一照面,便開門見山地下達旨令:
「胡嬤嬤,我今晚可是有備而來,不但要上媚香閣,而且還要留宿,誰要敢掃了我的興,誰就準備回老家去見他祖宗!」
儘管心裡七上八下,叫苦連天,胡嬤嬤還是僵出一臉的笑容,「文公子,你要見彭姑娘,我歡迎得不得了,只是……」她為難地頓了頓,「她有她的原則,連我也沒轍,你要見她,還是得依她的規矩才行!」
文轕臉色一凝,一副正待發作的神情。「你的意思是,若是我答不出那些鳥詩鳥句,你便不讓我上媚香閣?」
「不是我故意刁難你,這是彭姑娘定下的規矩,我也沒辦法呀!」胡嬤嬤息事寧人的婉言解釋,「不如這樣,我差人上樓,拜託她出個簡單一點的對子,讓你輕鬆應對如何?」
文轕側頭想了一下,暗自忖度:若不應允,豈非真顯得我是肚裡空空的大草包,何妨先禮後兵,待看完了試題之後,再做盤算?!
於是,他擺出了一副法外施恩的高姿態,「好吧!我給你們一個方便,希望你們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胡嬤嬤暗吁了一口氣,慌忙差遣小喜子去知會巧兒,和彭襄妤打個商議,權變行事。
過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巧兒拿著一張素白的絹紙遞了上來。孰料,題目出得再簡單,到了胸無半點瑾瑜的文轕手中,依舊是難如天書,無法做答。
窘態畢露的文轕,一看見巧兒臉上那不假掩飾的輕蔑時,不由老羞成怒,一把撕碎了絹紙,盛氣凌人的罵道:
「呸!這是哪門子的臭規矩,上窯子玩女人,還得考試折騰人,幹嘛!皇帝老爺選狀元公啊!呸!」他又重重哼了一聲,「少爺偏不吃這套,直接上樓玩你,看你還端不端架子!」說罷,他捲起衣袖,便要直關媚香閣。
胡嬤嬤還來不及張嘴勸說,緩和場面,便已被其中一名保鑣粗魯地推開,差點成了滾地葫蘆。
迎翠樓僱用的三名保鑣一出來,剛照面,就被文轕帶來的那二名保鑣打得鼻青臉腫,不支倒地。
迎翠樓的大廳登時雞飛狗跳,陷入了人人走避的一片紊亂,還不時夾雜著女人尖叫的聲音。
就在文轕得意洋洋地率領著那二名保鑣「過關斬將」,大搖大擺地步上台階,準備上樓直闖媚香轕之際,嗖的一聲,三支牙箸急馳而來,精確無比地射中了他們三人腳上的環跳穴,只聽碰碰碰三響,文轕和他的二名保鑣已霍然倒地,摔了個狗吃屎。
出手解危的人,正是那名身背七弦琴的年輕人冷墨。
胡嬤嬤驚魂甫定,趕忙移步走到冷墨面前,笑意不住地打躬做揖,千恩萬謝,熱絡的態度,和先前比較,簡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冷墨端著酒杯輕掬了一大口,仍是一副落拓不羈的神態。「胡嬤嬤不必客氣,誰教那三個不帶眼的痞子擾了我喝酒的雅興!」他冷眼一瞥,發現神情懊喪的文轕,正低著頭躡手躡足地隨著他的保鑣準備開溜。
他撇了撇唇,放下酒杯,輕輕一個轉旋,便如鬼魅般地閃到了文轕主僕面前。
「你們動手打人,又砸了人家的桌椅,嚇跑了一些客倌,毫無任何錶示,就準備溜之大吉?如此惡劣卑下的行徑只怕不妥,亦難平眾怒吧!」他雙手環抱,懶洋洋地譏笑道。
文轕自知惹不起眼前這個嘻皮笑臉的扎手貨,只好按捺住心中的驚恐和疑懼,乖乖從懷抽中掏了一張面額可觀的銀票,做為賠償。
「這樣總可以了吧!」他憋著氣,悶聲問道。
冷墨輕瞄了那名坐在牆角專心喝酒的青袍老者一眼,眼底閃過一絲詭譎的光芒,又重新把目光鎖回到忐忑不安的文轕身上。「很多事情,不是用錢便可以解決的,你既然來了,就坐下喝二盅酒再走,這迎翠樓的女兒紅稱得上是人間佳釀,你便喝喝酒,壓壓驚再走吧!」
「我又不是來窯子喝酒的!我……」文轕沒好氣的衝口而出,隨即又在冷墨似笑非笑的注目下,改弦易轍地應和著,「既然大爺好意推薦,我就……坐下來喝它個三五盅,呃……不醉不歸!」說罷,他和那二名垂頭喪氣的保鑣已忙不迭地倉皇就座,硬著頭皮捧著女兒紅,豪飲給冷墨看。
冷墨滿意地點點頭,正待一臉笑謔地重新回坐,巧兒已輕盈走向前,微微襝衽,「公子,我家小姐有請,勞駕你上媚香閣一會!」
冷墨眼睛一亮,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臨行前,還不忘促狹地轉過臉,朝文轕揚揚濃眉,亦真亦假地挖苦道:
「文公子,謝謝你的『幫忙』,讓我不必吟詩,不必作對,直接便可上樓面會嬌娥,哈哈哈!」他仰首朗聲而笑,笑得既戲謔又得意。「今天真是我冷墨的幸運日,稱得上是艷福不淺啊!」
他那狂放自得的神采,清亮飛揚的笑聲,宛如二個狠厲辛辣的耳光子,摑得文轕顏面無光,不勝火惱,卻又毫無反撲的能力,只能幹坐在一旁,牢牢握緊了拳頭,一臉無奈地暗自磨牙。
☆ ☆ ☆
冷墨神辨煥發,步履輕快地隨著巧兒上了媚香閣。
撥開珠簾,他大步邁了進去,一個窈窕纖細的身影倚窗而立。聽見珠簾忽拉拉的聲響,伊人驀然回眸,一張令人驚艷的絕世花容,俏生生地落入了冷墨屏息凝神的注目中。
冷墨不敢置信地貶了一下眼睛,細細打量著彭襄妤那令人目眩神移,幾疑是夢的美麗與風華。
目若秋水,眉黛含煙的她,穿著一件絳紫色的綢衫,下系淡藕色的羅裙,膚如凝脂,暗袖盈香,體態輕盈,有如芙蓉出水,帶著三分的柔艷,更似芝蘭吐芳,透著七分的雅潔。
靜似芳樹,動若清風,一顰一笑,顧盼之間,流轉著無限的風情。
好個冰肌玉骨,國色天香的絕世佳人!冷墨心中暗自喝采,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懾定心神,露出了比較自然的態度,朝彭襄妤抱拳一揖,「在下冷墨,久聞姑娘才情詠絮,品貌無雙,今夜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彭襄妤香腮微暈地盈盈一福,「公子謬讚了,賤妾才疏學淺,蒲柳之姿,實擔之不起,還請公子上座,讓賤妾款待,以謝您解危之恩!」
冷墨也沒跟她客套,落落大方地撩起長衫,洒然入座。
巧兒奉上茶水、佳釀,便輕巧巧地退了出去。
彭襄妤手執玉壺冰酒,斟上一杯,巧笑倩兮地遞給了冷墨。「多謝公子仗義相助,免去了賤妾的紛擾,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感謝之意!」
冷墨豪邁灑落地接過酒杯,仰首飲盡,「區區小事,不足掛齒,請姑娘不用公子長,公子短的謝個不停!」他一臉嘲讀的指著自己,「冷某不過是個衣衫粗鄙,模樣落拓的風塵野人,三分不像俠客,七分不像儒士,這公子二字實當之有愧啊!」
彭襄妤盈盈一笑,「冷公子客謙了。」
冷墨搖搖頭,似假還真地笑了笑,「我這個人行事一向大刺刺的,從不識客謙二字為何物,請姑娘莫要文謅謅地,弄得冷某備感拘束,如坐針氈!」
彭襄妤見他言談灑落詼諧,趣意橫生,不覺莞爾,笑得更加風姿嫵媚了。「那依你之見,賤妾當如何稱呼你方為適切?」
冷墨正經八百地思索了一下,「依我之見,咱們各退一步,莫要拘禮牽俗,你自稱小妹,我自稱大哥,咱們兄妹相稱,豈不是更為自然親切!」
彭襄妤星眸含笑地點點頭,「蒙冷大哥不棄,小妹欣然接受。」
冷墨雙眼亮熠熠地咧嘴一笑,「難得有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肯叫我一聲哥哥,冷某開心之餘,不覺手癢難搔,想彈支曲兒獻給彭妹妹聽,不知彭妹妹意下如何?」
彭襄妤神情錯愕,不由暗暗稱奇,素來只有她彈琴獻藝娛樂別人,沒想到今晚這位渾身飄泊,意態落拓,談笑風生的冷姓青年,竟是個作風出人意表的怪傑,上青樓只為喝酒,見了人人難得一見的花魁,沒有親匿狎弄之心,也沒有風花雪月的措舉,反倒和她說說笑笑,稱兄道妹,甚至倒過來要為她彈曲獻藝,這人的行事作風,還真是怪異得令人瞠目結舌,驚詫不已,不知他葫蘆崟到底賣什麼膏藥?
儘管心裡疑雲暗生,彭襄妤還是擺出了主隨客便的笑顏,輕柔婉約的笑道:
「難得冷大哥有此閑情雅興,小妹不勝驚喜,自當洗耳恭聽!」
冷墨神色自若地揚揚眉,取了背在背上的七弦琴,放在几案上,調了調弦,輕撫慢攏,彈起了《鳳求凰》的樂曲。
琴音起伏回蕩,清雅柔和,婉轉優芙,飄送著思慕之情,繾綣之意,聽得彭襄妤面泛紅霞,既羞又窘,既驚又怯,實不知冷墨為何要彈這支曲子來撩撥她,乃至戲弄她?
蓄意唐突佳人的冷墨,一邊彈,一邊還不忘偷偷觀察著神色窘然的彭襄妤,性格剛毅的臉上不時掠過陣陣微妙而狡黠的笑意。
好不容易,琴聲終於歇止了,而聽得心如狂雨敲窗,臉似五月檔火的彭襄妤,竟成了一尊螓首低垂,不知所云亦不知所措的美人石。
冷墨抿抿嘴角,強忍著胸中氾濫的笑意,故作鎮定地清清喉嚨,一本正經地問道:
「不知彭妹妹認為愚兄彈得如何?」
彭襄妤心頭一陣慌亂,臉上的紅暈沒來由地加深了幾分。「呃……冷大哥琴藝精湛,指法……純熟,小妹……自嘆弗如!」
冷墨唇角上揚,逸出了一絲頗值玩味的笑容。「但不知彭妹妹可識得此曲?」
彭襄妤的心跳更加紊亂了,她的耳根亦跟著灼紅成一片。「呃!請恕小妹魯鈍不才,實未聽過此曲。」她星眸半掩,期期艾文的悄聲答道。
偏偏,冷墨還不肯善罷干休,放她一馬,反倒興味十足的節節逼近。「此曲極為普通,名為《鳳求凰》,彭妹妹精通琴藝,善解音律,豈會如此孤陋寡聞?」
「我……」彭襄妤滿臉燥熱地支吾著,一副坐立難安,有口難言的模樣。
「哈哈哈……」冷墨朗朗一笑,拾起了七弦琴,重新歸位。「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述。冷某為何彈奏《鳳求凰》,彭妹妹冰雪聰明,自能意會,毋需我多做言傳。況且,天下之大,能托曲傳情的艮人,並非只有個意向不明的吹簫郎,在下亦是個精通音律,坦蕩磊落,憐香惜玉的有心人哪!」
彭襄妤一聽,臉更紅了,簡直被冷墨大膽無忌,含沙射影的措舉逗弄得芳心無措,窘迫不堪,渾身滾熱地恨不能挖個地洞好藏身遮羞。
冷墨輕輕眨眨眼,終於決定息鼓收兵,不再伸出試探的觸角,逗弄著羞赧不已的彭襄妤。
他緩緩起身,不徐不疾的淡笑道:
「在下素來直情徑行,放浪慣了,倘有冒犯之處,還望彭妹妹見諒,天色已晚,我不再盤桓叨擾,惹彭妹妹心煩氣躁了。」話聲甫落,他不待彭襄妤恢復正常,起身相送,便已昂首闊步地捲簾下樓,離開了媚香閣。
徒留一團混沌難解的迷情,讓神色怔仲,羞澀不安的彭襄妤反覆思量,再三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