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回家的路上,沈千渝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氣,試著用平時的理性來看待事情。
或許是俊傑誤解了羅汛的話……也或許羅汛這麼做有個很好的理由,只是她一時還想不出來。
他不會蓄意去傷害人,也不會拿感情開玩笑。
這一生她從未依照自己的第六感行事,但這次她決定憑自己的直覺--相信他,並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回到自己的套房時,她認為自己的情緒已在控制之下,並對此引以為傲。
只可惜,所有的心理建設在她打開浴室門的那一剎那瓦解,眼前所見到的景象讓她整個人凍結在原處。
一名陌生女人正在她和羅汛共享的浴室里對著馬桶乾嘔。
她抬起頭,顯然也被這位突來的闖入者嚇了一跳。
沈千渝傻傻地看著她,經過名家修剪的烏黑長發下是一張非常嬌艷、年輕的臉龐,略紅的眼睛和末乾的淚痕只是讓那張美麗的面孔更惹人憐惜。
她站直了身子,將長發優雅地撥到肩后,高姚而玲瓏有致的身材裹在名牌服飾之下,就像位電影明星。
「妳……妳是誰?」久久之後,沈千渝才壓抓住胸口那股窒悶,勉強地開口。
真是個蠢到家的問題!她幾乎可以親眼看見羅汛跟這個女人站在一起有多登對!
美女沒有回答,只是紅唇一抿,淚珠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那副模樣就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負她,就連沈千渝看了也於心不忍。
「妳還……好吧?」她忍不住又問:「羅汛讓妳進來的嗎?他人呢?」
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可怕字眼,只見女郎一聽到她的問題,眼淚就像泉水一般奪眶而出。
「他……他……最沒良、心了……」她泣不成聲地說:「我懷孕了……可是他居然……居然要我拿掉孩子……」
每一個字都無情地證實了沈千渝的猜測,甚至更糟。血色從她臉上褪去,一切都再明朗也不過,她認為自己快要暈倒了。
「他……逼妳拿掉孩子?」她強迫自己確認。
美女凄然點頭,淚水仍源源不斷。「這……這是我的骨肉,我自己有錢也有能力可以養,又……又沒有要他幫忙……可是……可是他就是不了解……還說什麼這樣對大家都比較好……教我怎麼狠得下心來……
憤怒、受騙、嫉護、受傷等種種情緒一涌而上,沈千渝覺得自己幾乎被撕扯成好幾片,從天堂墜入地獄一定就是這種感覺--
她怎麼會笨到相信他會愛上她?!
沒錯,羅汛就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浪蕩子!
而她,則是天字第一號的白痴,才會愛上這種人。
浴室突然間變得狹小無比,她無法再多待半秒鐘。顧不得自己的行為看起來會有多突兀,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心中猛烈激蕩的情緒使她必須緊咬著不唇才不至於哭出來。
「懷孕的女人難伺候……」羅汛頂著大太陽,拎著購物袋,緩緩走回公寓。「試試看應付嬌生慣養、唯我獨尊的孕婦……」他嘴裡不清不楚地咕噥著。
不知道他的小古板懷孕時會是什麼樣子?整天研讀孕婦指南並作重點?還是把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整理上十幾次,確保每一寸空間都有條有理?不,或許她會對著肚子命令胎兒該長多大、該在什麼時候出生,以免小baby擾亂她的家庭規劃……
他的傻笑在進入自己的套房時消失,一點兒也不訝異在離開的半個鐘頭內,唐菱的淚腺並沒有奇迹似的乾涸,她的兩眼比先前更加紅腫。
不過好消息是,至少她不再嚷嚷著要跳樓。
「喏,妳的柳橙汁和蜜餞!」他把袋中的東西一一陳列在她面前,具有耐心的動作與粗魯的語氣成強烈的對比。
「我要的是現榨的橙汁。」唐菱像看見一隻蟑螂般瞪著鋁箔包裝的果汁。
「還不是一樣!」
兩片形狀優美的櫻唇開始微微發顫,羅汛認出那是另一場哭泣的前兆,他趕緊軟化態度。
「菱菱,我跑遍了街頭巷尾都沒有找到賣現榨橙汁的地方。」他拿起鋁箔包,把吸管插入。「妳看,這是百分之百的柳橙汁,還多加了維他命C喔!」他照著包裝上的廣告念,口氣就像幼兒園大班的導師哄誘小朋友,多喝牛奶會讓他們像澆了水的樹一樣長得又高又壯。
唐菱遲疑了一會兒,才勉為其難地接下飲料,出人意料地沒有繼續抱怨。
「剛剛你的鐘點女傭來過。」她邊吸吮著橙汁邊說。
「我沒有請鐘點女傭。」他警戒地看著她,很清楚對唐菱來說,一個女人若不穿Gucci或Prada,就跟清潔婦沒有多大差別。
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竄下他的背脊。「她來按門鈴嗎?」
她搖搖頭。「我覺得反胃,正在浴室里嘔吐的時候,她突然闖進來。」
果然不妙,是小古板!
「妳有沒有告訴她妳是誰?」
唐菱斜睨著他,富家千金的高傲一覽無遺。「她又沒說她是誰,我幹麼要先報上姓名?何況又是穿得那麼土氣的女傭。」
「我說過我沒請女傭,而且她也一點都不像女傭。」他按捺著性子又問:「那妳有沒有說明妳跟我的關係?」
「她又沒問!」她理直氣壯地回答。「不過她知道我懷孕之後,臉色變得很奇怪,二話不說就跑了,你說這種人是不是既沒同情心又沒禮貌?」
羅汛的雙手緊緊地交握著,以免忍不住掐死眼前這個以為世界只繞著唐大小姐運轉的女人。
他連忙跑進另一間套房,幾分鐘后再出現時一聲不吭地癱在自己的躺椅上。
「你怎麼啦?」她不解地看著他。「好好的臉扭成那樣很醜欸!」
他瞥了她一眼之後對著天花板嘆了一大口氣。
「菱菱,恭喜,妳剛剛成功地氣跑了妳未來的大嫂。』
唉……千算萬算,他就是沒算到事情居然會出這種差錯!
原來失戀是這種感覺。
沈千渝像發泄似的清理著沈宅上上下下,決心讓這棟房子變得像所有的正常人家那般乾淨、整齊。而讓自己保持忙碌似乎也是忘卻傷心事的最好辦法。
偷偷地哭了整晚,起床時她的雙眼腫得就跟饅頭一樣大,在經過一整個早晨的整頓工作之後,兩眼的紅腫已稍減退,但因睡眠不足而產生的黑眼圈卻依舊存在。
她沒睡好,但是羅汛呢?
光是想到他可能和那個美麗的女人整晚在床上打滾就令她心痛如絞。而她甚至從來沒看過他的房間是什麼模樣。
不,她還想這些做什麼?昨天離開時,她便已經決定放棄那間套房,以及隔壁房間里那個騙得她團團轉的男人。
「別再想了!」她告訴自己。
她更加努力地拖著地板,同時眨著眼睛擺脫再度凝聚的淚水。
一陣奇特至極的鳴叫聲在這時響徹了整棟房子,那是她母親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再加上不少的費用才尋找到的新式電鈴。
據說,那是某種猩猩的說話聲。
大猩猩再度「說話」,所有的沈家人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沒人想到要去應門。事實上,沈家的其它成員似乎都察覺她的心情,而且很識相地自動消失。
八成是那兩隻狗又攻擊了鄰居的貓,現在歐巴桑來抱怨了。
她放下拖把,強打起精神去開門,準備向鄰居賠不是,卻發現自己正面對著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嗨!」羅汛討好地露齒而笑。
她想也沒想地就要關門,但他的手腳比她快了一步,硬是將身子擠進門內。
「你來幹什麼?」她壓抑住心中的苦澀,強迫自己寒著一張臉。
「妳昨晚沒回公寓,早上我去妳的公司找妳,妳的同事又說妳請假。」
「我明天會回去收拾行李,然後你就可以擁有整層公寓。」她賭氣地補上一句:「你甚至可以讓女朋友搬進去住。」
他又露出那種令人生氣的笑容。「唐菱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從父姓,我從母姓。」
「妹妹?」她怔住。
「對。」他點頭強調。
「你想要騙誰?」哼!她已經變聰明了。「人家都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你卻要她去墮胎,她都已經告訴我了。」
「這就是妳不回套房,又不去上班的原因?妳在吃醋嗎?」他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我才沒有!」太快的否認反而顯得缺乏說服力。
「唐菱是懷孕了。」他斂起笑容。「懷的是她未婚夫的孩子。可是因為她從小就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很久以前就警告過她,生產會威脅到她自己的生命安全,她和她的未婚夫也早巳接受這個事實。現在她會懷孕對他們來說是個意外,這種情況下當然是以她的健康為優先,所以我才會要她聽從醫生的建議把孩子拿掉,她的未婚夫也是一樣的看法。」他停頓片刻又問:「千渝,妳真的認為我會讓一個女人懷孕,然後棄她和胎兒不顧?」
語氣中罕見的凝重逼得她直視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間,直覺告訴她他不會做這種事,她張開嘴欲坦承自己的想法,隨即卻又閉口不語。
那又如何?事實證明,聽從直覺對她沒有任何好處。她頑固地別開臉。
「千渝。」他溫柔而堅定地捧著她的臉龐。「我知道我跟妳的好男人標準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是有些事情,就算是我也不會去做的。比方說,我絕對不會為了逃避責任而放棄自己的小孩。」他用大拇指搓揉著小巧的下巴,平時總是似笑非笑的臉上出現一種她從未察覺過的憤慨與脆弱,彷佛他的每一個字皆出自切身經歷。
「妳相信我嗎?」
望進那對閃爍著期待的漆黑眼眸,她忽然發現他似乎很需要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相信唐菱是你妹妹。」在考慮之後,她終於點頭。「也相信你不會不要自己的孩子。」
「謝謝。」他如釋重負地咧開嘴,那種帶著-縷稚氣的笑容幾乎瓦解了她苦心建立的防備和佯裝的冷漠。
不行!千萬不能心軟!儘管她相信不會有突然冒出來喊他爸爸的小孩,卻不代表他就因此變成了一個正直、誠實的男人!他依舊是那個說謊不用打草稿,並以玩弄她的感情為樂的狡猾份子,否則他不會惡意地破壞她和曾俊傑的交往,更不會將愛的告白像丟垃圾一般隨意地拋出。
更何況,羅汛和她的價值觀以及生活習性根本南轅北轍,即使他當真對她有那麼一丁點好感,兩人在一起也不可能有什麼未來。任何有點理智的女人都能認清這點。
「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解釋這件事?」她拚命讓自己顯得面無表情。
「嗯。」他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不太能確定她的態度意味著什麼。
「很好。」她用力地將他推出門坎之外,動作迅速得令人措手不及,他差一點就跌在地上。
「再見!羅先生!」
砰地一聲被阻絕在屋外,羅汛不敢置信地瞪著緊閉的大門。
「千渝!」他握拳敲打著門板。「快開門!妳是怎麼回事?」
她鐵了心腸不去理會外頭的叫喊,一轉身卻瞥見樓上紛紛從自己的房間里冒出來的每一顆沈家頭顱,顯然每個人都注意到了門口上演的好戲。
「你們誰都不準讓他進來!」她殺氣騰騰地瞪遍了每一張臉,甚至沒浪費口水解釋「他」是誰。
震懾於那股駭人的氣勢,像嗅到危機的烏龜般,樓上的每顆頭顱又一個接一個地縮回自己的殼內。
該死!這個女人到底是吃錯什麼葯?!他怎麼又降格成了「羅先生」?
羅汛幸悻然地踱回院子里,一屁股坐在吉普車的車頭上,努力地思索著目前的最新局勢。
他知道千渝在乎他,否則以那刻板、拘謹的個性,她不會在他面前暴露出軟弱的一面,更不會讓他有機會幾乎成功地引誘她上床。
向她坦承自己的感情之後,他蓄意不去敲她的門,為的就是要讓她採取主動,親口承認她的感覺,沒想到現在……
可惡!誤會冰釋之後,她不是應該興高采烈地投入他的懷抱嗎?故事理當到此結束,從此以後他和他的小古板兩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不是嗎?
羅汛低聲發出一連串的詛咒,腦子同時飛快地運轉著,試著找出事情出錯的地方。
兩隻流浪狗這時從某個角落衝出來,一隻興奮地在他腳邊搖著尾巴,另一隻則相中車子的一個輪胎作為小便的據點。
「『梵谷』!」他為時已晚地吆喝。要區別兩隻狗的畫家名字並不難,正在解放的那隻缺了一邊的耳朵。
「狗仗人勢……」他沒好氣地瞪了牠們一眼。
「坐在那裡不熱嗎?」一陣男中音慢吞吞地響起。
羅汛怔住。「不會。」經歷過中東沙漠的攝氏五十度,這點熱度對他來說已是小意思。「你不寫稿了?」他轉向沈家長男。
沈千廷聳聳肩,斯文的臉上似乎永遠都沾著黑色的油墨。「文思枯竭、心有旁騖。」他搖頭晃腦地說道。
「我還以為千渝不想讓你們家的任何人跟我打交道。」她在關上門后的怒吼可能連城市另一端的居民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說別讓你進門,卻沒說我不能出來,何況我也把門鎖上了。」看見羅汛懷著希望的臉孔,他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無框眼鏡又緩緩地補充:「想都別想,我不會給你鑰匙。」
「我真的很需要跟她談談。」
沈千廷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小渝堅持起來的時候,腦子就像水泥灌的,而我好不容易不用再吃我媽做的菜,打死我都不會在這個時候激怒家裡唯一會煮皈的人。」
羅汛微微地瞇起眼睛,據他所知,沈家成員並不擅長聽從任何人的指揮,即使對方是親姊妹。他懷疑除了食物的理由之外,這位長公子或多或少也有蓄意刁難的意味。
但他沒有說出心中的想法。
「我從來沒看過小渝這麼情緒化。」沈千廷慢條斯理地又問:「你是怎麼搞砸的?」
羅汛對他的洞察力毫不驚訝,他很早就注意到這奇特的一家人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遲鈍。沈家上下唯一不清楚他的意圖的人,或許只有腦子不會拐彎的小古板。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不高興地咕噥著。
房子的前門傳來開了又關的聲音,羅汛胸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在見到沈老三時熄滅,這位職業街頭藝人朝他們走來,眉清目秀的臉上帶著一絲狼狽。
「二姊說如果我不讓她整理我的房間,她就要把我表演的道具通通丟掉!」
羅汛訝異地揚起眉毛,這是他首次聽到沈千彥開口說話,想必他的啞劇修習已告一段落。
「別瞪著我看。」羅汛趕緊對他說:「如果你讓我進屋裡跟她談,或許我可以找出她發脾氣的原因。」
「她不想見到你。」簡潔的回答出人意表的堅決。
羅汛正想開口再加說服時,沈小妹千彤從房子的後方出現,他像見到救星般連忙從車上跳下來。
「羅大哥,代志大條了。」輕巧的彩色身影晃到吉普車旁。「我老姊這次真的被你惹毛了,她什麼部不肯說,只是一邊掉眼淚一邊像中了邪一樣拚命打掃。」
她的語氣中沒有一分羅汛預期的同情,他感到情勢愈來愈不妙。
「她在哭?」他感到既心疼又挫敗。
「嗯,眼淚、鼻涕直流。」她點頭以示強調。「眼睛現在腫得只剩兩條線。」
「自從姨婆過世的那年,我就沒看她哭過。」沈千廷說道。
「她這次哭得比那一回凄慘。」沈千彥好心地補充說明。
「而且打算把整棟屋子都翻過來清理一遍,連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沈千彤點頭贊同。「沒想到老姊有這麼激動、變態的一面,我還一直以為她是家裡最理性的人呢!」
「你想她會不會把眼睛哭瞎掉?」其中-人問道。
「也有可能把房子哭倒掉……」另一人又說。
「那倒不會,她沒有哭出多大聲音,只是像壞掉的水籠頭一樣不斷地滴著眼淚,可是就是這種悶悶的啜泣才更恐怖!」沈小妹很有見解地說道。
羅汛來回地看著這兄妹三人,認真地考慮著到底該佩服他們聯合起來惡整他的默契,還是該一個個捏死他們。
不出幾分鐘,沈家兩老出現在門口,沈媽媽迅速地將大門鎖上。
羅汛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驚訝。這一家子人比他想象的還團結,而且顯然無意讓他輕鬆過關。
「裡面情形怎麼樣?」沈小妹搶先問道,語氣愉快得教人生氣。
「她正在打電話給油漆工,要把所有的牆壁重新粉刷。」沈媽媽不以為意地說:「沒關係,我最近正好對那些畫有些厭煩了,等工人把牆漆好后我可以畫一些新的主題。」
沈爸爸伸手搔了搔微禿的腦袋,神情有些懊惱。「她把我的音響藏起來了,沒有了古典音樂,我沒法專心分析實驗數據……」
「阿汛。」沈媽媽轉向羅汛。「小渝到底在難過什麼?」
其餘的四雙眼睛隨著她的話移至最大的嫌疑犯身上,目光中除了質問外,還挾帶著不容錯認的譴責。
羅汛頓時感到冷汗涔涔,彷佛身處於某種批鬥大會。
「我也不是很清楚,本來千渝誤會我有女朋友,可是我已經向她解釋過了--」
「那件事我們都聽到了!」沈千彤插嘴道。
「而千渝也相信我的話。」他隨即皺起眉頭。「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其它的原因。」
眾人陷入沉默,但視線仍停留在羅汛身上,五雙眼睛毫不含蓄地把他從頭看到腳。
現在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待價而沽的公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