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次颱風過境后,裴京明顯地收斂許多,不敢再去替那四胞胎放洗澡水準備衣物梳頭修指甲,而那四胞胎面對降至眾房客同一水準的待遇居然沒有多大反應,不能不說吳紫的母雞護雛計劃取得了圓滿成功。
只是,撒旦可能變為天使嗎?答案是否定的。魔鬼的快樂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要想讓魔鬼停止快樂,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這天原本是個晴朗的天,令人有想晾曬霉濕物品衝動的好天氣。吳紫早晨上班時便是懷了這種好心情與家庭主夫裝束正在大掃除的裴京甜甜蜜蜜地吻別,然後精神抖擻地去迎戰總編那「月有陰晴圓缺」的萬花筒臉,一整個上什都很快樂,直到那本刊物出現。
那麼大的字,那麼明顯誇張地印在封面上,想看不見都難。揭開紀的神秘面紗,歡迎加入瘋狂遊戲。
「小姐,買書啊?」書亭的老闆這幾天賺翻了,光這本書平日銷量一般的刊物就賣瘋了,昨天前天,連著三天,他賣出的三種刊登這種字樣的不同雜誌,就抵得過他往常兩三個月的收入,樂得他臉上多了一大堆笑紋。
看那小姐激動得手指抖抖光點著那本雜誌發不出聲音的樣子,老闆很能破譯她肢體語言地將種雜誌全取出來塞在她的手中:「都有都有,要買三本一齊買吧,免得到時再回來買,別人三天才買齊,你一次就買到……小姐,喂,找零啊﹗」
吳紫丟下五十元錢,抱緊那三本雜誌狂飆回家,衝進客廳,卻發覺人都在,全圍著矮几散坐在沙發上,人手一本與她相同的雜誌,見她進來,僅把頭稍抬了下,便又埋入了其中。
「厲害,這個人當真無聊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黃鶴讚歎,翻了一頁,繼續看下去。
「超強的邏輯思維。」唐飛的評語。
裴京將吳紫拉到膝上,想親親她,被她擋了開去:「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
「我沒事的。你關心我我好開心。」他滿臉的笑容讓吳紫大有還是傻瓜幸福的感嘆。他就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雜誌利用讀者的好奇心掀起二OO一年度的新狂潮,發動全社會無聊人士外加紀的畫迷的力量,企圖將他從平靜的隱士生活中揪出來,推到公眾面前讓鎂光燈卡嚓卡嗦大曝其光。
身為新聞從業人員,吳紫深知紀的曝光將會引起多大的災難性轟動。揭開紀的真實面目是所有新聞從業人員夢寐以求的。這個本世紀最傑出、最神秘的畫壇梟雄的真面目,足夠讓全國乃至全世界為之爆炸,且幅射波的延續將不是以月計,而是以年計。這都只能紀自己,隱藏得再好再深的秘密,憑新聞記者敏銳得可怕的嗅覺外加堅忍如九命怪貓的韌性,哪有什麼包得住火的紙,有哪件他們想知道的事不大白於天下的?只有紀。
他讓所有人束手無策,就像他本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除了作品,他本人連一點蛛絲馬跡都讓人摸不著,民眾對他的好奇程度己達到了飽和狀態,這時,一個匿名的自稱知曉紀的真面目的人以三百首連環詩的方式宣稱:答案就在詩中。剎那間,洛陽紙貴,各路人馬開足馬力,誓言定要揭開紀的神秘面紗。人類的智能是可怕的,而群眾的智能更加可怕。這次,裴京真的要玩完了。真相的敗露只是時間問題。而當事人卻依然沒事兒似的,怎不教人又氣又恨?
「這個人的確厲害,又有夠陰損。說是有三百首詩,卻把一千二百句詩句全部打亂分刊在三本不同的到物上,要想解開謎底,首先必須將一千二百句詩句組合成三百首絕句,再從每首詩中找出線索,線索指向另一首詩,另一首詩中同樣含有指示線索,這樣一環套一環地找下去,更難的是,每首詩中的線索不定數目,就像走迷宮,岔道套岔道,難啊﹗想找出謎語,沒古典文學碩士水平以上外加邏輯思維超強的人最好別白費勁。據說謎底連雜誌社都不知道。夠損的。」
「你倒知道得清楚﹗」吳紫沖黃鶴大飛大白眼。
黃鶴大喊冤枉:「這種思路絕對準確。不然大伙兒一個早上的時間全是白花的嗎?這可是集合了眾人智能凝成的潔凈碩果。」
「會有人猜出謎底嗎?」
「江湖高手如星辰浩瀚,自是會有。」
「那不就是嘛﹗現在我們應該做的不是跟著別人猜字謎,而是想辦法該如何應付謎底被揭穿后的災難。」
「災難?」
「不是嗎?如果你以為聞風而來的記者沒辦法將這公寓夷為平地的話,你就在這裡等著領教吧﹗」
「可怕的記者﹗」
「錯﹗」吳紫為同行辯護,「可怕的是公眾,記者只不過為公眾賣命罷了。」
「我覺得這時應聽聽古人的意見。」裴顏打斷兩人的爭吵,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這廂,方才慢條斯理地道出見解,「三十共計。」
「走為上策。」眾人合唱。
「先找個地方避避風頭,等事情平息后再回來。」老掉牙的套路,不料竟有人附和,是裴家大姊,「我想到一個地方不錯。」轉頭向聽故事般正津津有味的裴京,「你的畫室如何?那地方清靜隱秘,外人絕對難以發覺。」
「我覺得不錯。」弟弟自是無條件信任姊姊的主張。
「我反對。」吳紫提出不同見解,「這種逃避方法治標不治本。」
「那你以為那些名人曝光后都是怎麼做的?」唐飛斜睨她,表示輕蔑,「哪個不是採納鴕鳥計劃,如果有更好的法子,傻瓜才不去用。」
「你們能保證那地方不會被發現嗎?那個無聊的字謎作者一定不知道那個地方嗎?」嘩﹗這種跳躍式的邏輯令對抗眾人啞口無言。
「所以說嘛……」一對八,取勝,勝利者好不得意地開口,卻被裴柳打斷,「那個人絕對不會知道那地方,即使知道也絕對不會說出去。」
「你怎麼能肯定?」
「因為,」裴柳的臉色忽然凝重起來,「我忽然想起那個人是誰了。」
「什麼?」暴吼聲將樓上午睡的小拾驚哭,裴京慌忙奔上樓去盡保姆的責任。
吳紫目露凶光:「是誰?我要海扁他一頓﹗」
「我不能說。因為這個人與我們關係匪淺,要聲討也只能我們四姊妹私下與他交涉,別人不可以插手。」四胞胎心連心,似乎全領悟了,一齊點頭。
吳紫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總不能逼供吧﹗
「我擔心那所謂的謎底就是這公寓的地址,那個人的性子我了解。」老四臉色白白的,說起那人的樣子好象在說鬼。房間里的人全都不由得發抖。連魔女都怕的,究竟是什麼高手?
「我看,大夥還是各自找地方避難去吧﹗免得到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黃鶴是典型的樹倒猢猻散。
「我贊成。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亦然,你跟我一隊,黃鶴跟董浩一隊,你們四胞胎回夫家去,吳紫和裴京到那個畫室,就這麼定了。」
就這麼定了?喂喂喂,還沒徵求當事人的意見呢﹗來不及了,別人都己兵分三路,衝上樓去打包,避之惟恐不及地要撤離這個即將被隕石撞擊的地點。看來,其它人都沒意見。憑什麼?其它人都是公的和公的、母的和母的組隊,憑什麼就她和裴京一雌一雄歸為一隊?多出來的單數也不是這麼處置法的嘛﹗
半小時內,四胞胎首先衝下樓:「你們多保重,我們先走了,有機會會去教訓那個無聊人士,你放心。」
再五分鐘,董浩和黃鶴也下來了,最後是亦然和唐飛,四隊人馬約好兩個星期後碰頭的地點,便散了。
裴京抱著小拾下來,正好看見散夥的場面,莫名其妙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讓阿紫和你解釋,兩周后見。」
全走了。
「怎麼回事?」
「逃難。」吳紫沒好聲氣地答,自顧上樓去收拾行李。媽的,不仁不義的一幫傢伙,等這件事過去后看她如何教訓他們﹗
就這樣,吳紫和裴京匆匆收拾了東西,帶著小拾與小小遷移到了紀大畫家的工作室。正如裴歐所說的:清靜隱秘,外人絕對難以發現。因為,誰也不會想到,紀的工作室竟會是這樣一間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磚瓦房,遠離市區,位於一個人口稀少的小村落的邊緣地帶,買個生活用品都必須跑到五公裡外的鎮子去。陶淵明見了定會喜歡,但吳紫不是陶淵明。幸好裡頭不似外頭看到的那麼返樸歸真,馬馬虎虎過得去,現代人必須的設備還算齊全,否則吳紫鐵定掉頭落跑。
將房間打掃整理后,與裴京散步至鎮上買了生活用品與食物后,裴京馬不停蹄地立即投入廚房,裴京吐著舌頭像小狗一樣拖著腳步到房裡沖涼。太熱了,都近黃昏了還那麼熱,幸好一路有樹陰遮著,否則回來的就不是吳紫而是肉乾了。
當水衝到皮膚上時,吳紫肯定她聽到「哧」一聲並看到冒煙了,就像烤焦的肉浸入水中一樣。痛痛快快地沖了個涼,方才發覺沒帶換洗衣服進來,連浴巾都沒準備一塊。悄悄地將頭探出去看看,好加在好加在,窗帘布拉了一半,足夠擋住她到達衣櫥那段路的春光不外瀉,忙忙衝出去翻找衣物,忽聽門外裴京喊:「阿紫,吃飯了。」
完了﹗她還沒來得及叫他別進來,門已經開了,裴京立在門口,目定口呆地看著屋內那出浴美女圖:側照的霞光裹著一具修長均勻的身軀,濕濕的微呈大波浪的披肩烏髮滴著水﹐水珠鍍著金光,閃閃地從那如雪般晶瑩的肌膚上滑下,一顆顆,一串串……美得炫目奪魂。
他驀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阿紫。」他像做夢似的向她走去。她縮到了窗帘里,用帘布裹住了身體。警惕警惕,眼前的這個男人雖說不具危險性,但並不代表他沒有男人的本能。柳下惠坐懷不亂,那是因為那坐懷的美女沒像她這樣脫光光。
「別過來,有話等我穿了衣服再說。」
「就這樣,最好。」
天老爺,他說的什麼話?還那副做夢似的表情,危險,快逃。一逃才發覺更危險,她竟忘了自己僅穿了媽媽給的皮膚大衣,慌忙掉落沖回窗帘,卻衝進了他追上來的懷裡,溫香軟玉被他抱了個正著。
喂喂喂,我警告你,別碰我,你有膽碰我一下我就XXXXXXX了你﹗奇怪了,糟了,她發覺這些該及時出口——保護她貞操的話語竟然一個字也無法通過她猶如壓了顆雞蛋的聲道時,不禁慌了手腳。
「你好美,阿紫。」他低下頭來吻她,由淺入深,深情款款。
吳紫秀逗了。怎麼可以在這種絲毫不穿鎧甲的情形下和他接吻,甚至還自動地貼緊了他,抱緊了他……原來,除了男性本能外,女性似乎也不怎麼理智的有那麼點本能,誰讓大夥都是從野獸進化來的呢。正當她決定犧牲時,他卻放開了她,盯著她,很緊張的樣子。
「答應我,」隨便啦,她既然都決定了,自然什麼都會答應他,「讓我畫。」嗯?什麼什麼?畫什麼?轉題轉得太快讓正滿腦子黃色鏡頭的吳紫有種脫節的感覺。
「什麼?」她恍恍然地問,費力地將打結的腦筋撥回正常。
正聽到裴京激動得顫抖的聲音:「讓我把你畫下來,坐在霞光里,美得像初生的維納斯般的阿紫……」他將她抱了起來,像只快樂的電風扇般拚命轉圈。他瘋了,畫家的潛在基因因為對美的讚歎而充分地激發出來。
「喂喂喂,放我下來,你不覺得這樣說話很怪嗎?」
「怎麼會?」
「我這個樣子……」
「很美。」
她揪住了他的頭髮,成功地按下瘋掉的電風扇的STOP鍵。
「放——我——下——來。」
他乖乖照做。
「你覺得,我這樣站在你面前,一點都不怪嗎?」
他搖頭。他的眼中看見的只有升華了的美,純潔的,不含一絲雜質的美麗,而不是肉體的魅力。吳紫覺得頭昏,這太興尚了,她受不了這種高純度的藝術。去找了鎧甲穿上,不理他自顧去吃飯。
裴京討好地夾菜舀湯,十萬攝氏度熾盛的眼光一眨不眨地投在吳紫臉上,乞望她能啟唇說好。
可惜,吳紫從頭到尾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壓根不甩他一眼。
讓他畫?裸體呢﹗讓他白看?沒門﹗而且還只是以那種、那種不當她是女人的藝術家標準眼光看她,不幹﹗除非他娶她,否則這輩子他休想再看到她的身體。
但是,一旦裴京決定要做某事,他便是天下韌性第一的牛皮筋,堅持不懈不知疲倦。每天每時每刻,只要能逮著機會,他使會纏著吳紫答應他的要求,直到吳紫再也抵擋不住,鬆了口。
「穿衣服的。」
「不要,就要上次那種感覺。」
要上次那種感覺,等到進棺材去吧﹗沒門﹗
於是,隱居的日子就這麼悠悠閑閑地過了下去,除了幾日前偶爾路過的兒童夏令營外,再沒見到過人影,這裡就像被世界遺忘了似的。閑來無事便躺來茂盛的樹下小憩,或去釣魚,或到山裡走走,探探險,太深的地方是王敢去的,太陡峭又多懸崖,聽說還經常有野豬出沒。要不就是在家裡看卡通書(裴京帶來的)。電視是沒的啦,不通電的地方要這些電器也沒用,和裴京學點廚藝之類本是女人精通的東西,絲毫不覺得無聊。
吳紫覺得這種生活很有家的感覺,特別是黃昏時坐在前院的草地上看裴京高大的身影扶著方才學步的小拾搖搖晃晃的小身影,她會油然生起一種身為人妻、人母的滿足感與感動。
有時裴京去鎮上購物或辦事,她便會坐在路口等他,一邊逗著小拾一邊看著回家的他從路的遠方搖著手臂奔過來抱住她,說好高興這樣看見她之類窩心的話,然後並肩緩緩走回家,擠在小廚房裡看他熟練地洗菜煮飯,他總是趕她出去,說油煙太重,她卻不願出去,抱住他的腰像樹袋熊似的吊在他背後,隨著他的移動甩來晃去,弄得他哭笑不得。
沒有熱戀的感覺,反而倒像對老夫老妻。閑來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偶爾拌拌嘴(他自是鬥不過她),或是掐著他的脖子逼他甜言蜜語,看他絞盡腦汁的傻樣又忍不住笑軟在他懷裡﹔有時他作畫,她便自個兒到溪邊去垂釣,直到彩霞滿天時看著他從霞彩中向她走來,靜靜地坐看最後一尾魚上勾,然後幫忙拎著魚簍釣竿向家走去,小小歡跳著從院里迎了出來……
這種親而不密,疏而不遠的生活,是否能夠存在於以婚姻為基礎的生活里?而在將來,參與他的生活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分享這種氣氛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她能夠忍受嗎?不知不覺間,她已將此當成了她的特權,只有她能等他回家,只有她能他牽手,只有她能與他垂釣……只有她……
那麼強的獨佔欲,她不得不承認:對他,已經不僅是喜歡,而是愛了。當一個女人幻想著與一個男人共同生活的幕幕景景,心頭充塞的不是恐慌而是溫馨,除了愛,還能是什麼?雖然他並非很粘他,離開一刻如離了陽光氧氣的花朵般枯萎,雖然她不知她愛他是否夠深,但至少她信任他﹔他就是這麼奇怪的男人,也許很傻,也許不夠酷,也許有點孩子氣,但是卻能給女人最需要的安全感,他呵護你寵溺你不求回報,他在你面前哭在你懷裡尋求撫慰,發自內心不覺羞愧,他讓你需要他又讓你感到被需要,就像交頸藤,互相依持,而這一切,全都掩在平淡的傻傻的外表下。上天垂憐,才讓她走進了他的心裡,又沒讓她遇見他又離開他,離開一個好男人。
於是,她便如『傲慢與偏見』里的麗萃般懷著複雜的心情等待達西的再度求婚。達西的情感最終戰勝了面子,說出了「我的心情依然如七月里一般」經典的求婚辭,但裴京呢?
他忘了。如此幸運的兩人世界讓他忘了——他們並非是夫妻——儘管鎮上人是這麼稱呼他們的。並且,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美化笨拙的舌頭上,企圖能夠以較流暢動人的辭令打動吳紫保守的腦袋——讓他畫她,因而無暇顧及旁事。
可吳紫身為女人,總不能揪住他的脖子逼他:娶我娶我娶我﹗雖然她若真那麼做了,他必會立刻應允,但是太沒面子的事吳紫才不幹呢﹗幾十年後當兒孫問:當初爸爸(爺爺)怎麼向媽媽(奶奶)求婚的?她怎麼說?總不能說她用暴力迫他屈服吧?
還記得兩天前路過的夏令營嗎?記得那座太深太峭還有野哭出沒的深山嗎?那個僅有五個老師領隊的中學生自然生態夏令營拔營入山後,三十一人僅回來了二十六人,失蹤了五個孩子。聽說是在穿越一片密林里遭遇野豬,混亂中走失的。真是太大意了,再怎麼說也只是一群孩子,要接受什麼勇敢者磨練也該有專業人員從旁保護,手無寸鐵貿貿然地便闖入那才開化的地帶,簡直是人腦里裝豬髓,真有個三長兩短,大家就等著當肉餅吧﹗
廢話少講。話說兩天前路過的夏令營在周六的早晨集體開入裴家,為兩人甜蜜寧靜的二人世界送來了三十個大電燈泡,並且以惶急萬千的神色蒼白疲憊不堪的臉色深深地打動了裴京易感的心,與臨時召集而來的十幾位村民跟著四位男老師入山尋人,留下吳紫與一位女老師鎮守大本營負責撫慰二十五顆惶恐不安的小心靈及二十五張嗷嗷待哺的嘴巴。
吳紫這輩子從沒這樣高尚、這麼凄慘過。第一次洗手做羹湯不是為了親愛的丈夫卻是為了一群吵吵鬧鬧的小鬼,傾盡全部儲糧,還得順帶管教這群憂愁不會在心頭久駐的頑皮鬼:不許踩在沙發上、不許欺負小小、不許丟蛋糕、不許拔月季……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那個女老師很卑鄙地哭倒在吳紫的床上忘了自己下來的職責,把一干爛攤子全丟給了吳紫,只因她的男友正是那入山搜索的男老師之一,吳紫如果還有力氣的話真想沖她吼:哭什麼哭?我老公也去送死了我都沒哭呢﹗
這場混亂一直持續到那個到鎮上報警的助理——一個高瘦的高中生——回來後方始告終。
「吵什麼吵?全都給我安靜﹗」
就這麼簡單地吼了一嗓子,便將那群有的哭有的叫有的打有的鬧的大中小孩全吼乖了。帥呆﹗什麼叫群眾領袖?這就是,天生的號召力加震懾力加威嚴。
領袖擺平了暴動,邁開長腿走到眼與嘴仍保持O型狀的吳紫面前。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阿紫。」
咦,奇了。為何所有聽說過她名字的人都要自作主張地叫她阿紫。難道金庸的『天龍八部』里的阿紫就這麼名聲顯赫嗎?以至荼毒了那麼廣泛的人群。
「我叫麥逸傑。」哦哦,很好聽的名字。
「小古高中三年級生。」亦然的學長嘛,倒是巧。
「我常聽亦然提起你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們。」咦?他認識亦然?
「亦然認識你們后變得活潑自信多了,以前的她總是過於羞澀、自閉,又沒自信得可怕,所以我一直期待能夠見到改變她的裴氏公寓里的夥伴,沒想竟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聽那口氣,眼前這高大英俊的小男生似乎蠻關心那個拖兩條蘿蔔辮架一老處女厚眼鏡的平凡的小亦然嘛﹗這其間,似乎有點玄妙哦﹗吳紫不禁再次正眼仔細打量他。
「亦然和唐飛現在住我家。」
啊?不會吧﹗好到同住一個屋檐下?
「她說裴大哥欠了一筆債,最近債主回國討債,為了不連累她們,裴大哥勸她們先在外頭住個幾周避避風頭。她們很好,你不必擔心。」
「謝謝。」他交代完畢,回身去鎮壓那群漸漸又開始蠢動的營員,像只盡職的牧羊犬,威風凜凜。
躲債?亦然是不是被他那天生的壓迫力逼得急了,才編出那種謊言?雖不高明,但也還算合理。差強人意。吳紫打定主意等事情過去后要好好審問審問亦然:這個麥逸傑究竟是哪國王子?
傍晚時分,民間搜索隊回來,帶回兩個孩子,還有三個沒找到外加賠上一個搜索成員。
吳紫看著那個女老師與男友如劫后逢生的八爪魚般纏綿在一起,不禁牙咬得格格響。媽的,人沒找全還好意思以天黑了山裡危險的破借口撤回來,是男人嗎?誰也比不上裴京像男子漢,人沒找到就不回來,管牠山再險夜再黑,你們怕黑怕險,那些迷途的小羔羊就活該在深山的黑夜裡危險一夜嗎?
城裡來的專業搜索隊入山了,開始第二波搜索計劃。吳紫悄悄地跟在隊伍後頭,直到入了山才發覺麥逸傑不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頭。
「給。」他遞給她一隻特大型手電筒,看他身上全副武裝,開山刀,繩索,急救箱,鎮定得不像十七歲少年應該會有的。
「裴大哥不會有事的,他對這山應該很熟。」連一個少年都比她考慮得周全,不由令她汗顏。的確,先前她是太衝動了,看著那對戀人相擁而泣她就有種妒恨穿心的痛苦感,恨自己沒能有那個熟悉的胸膛可以哭掉積壓了一整天的軟弱與不安。
裴京入山,最擔心的是她。堅強,是騙人的,只可惜沒騙過這個小男生。
「還有三個是樂安,小諸和凱。樂安和小諸膽子小,總喜歡粘著凱,他們三個大概會走在一起,有凱照顧,只要不碰上野獸,應該沒事。」
「這山裡懸崖很多。」她怕的不是野獸,是那隱藏的溝溝塹塹,上次她跟著裴京入山探險就差點跌下去。
密林里不用找了,那麼多人找了一下午地皮都快翻過來了,找只螞蟻也可以找到了。兩人向深山裡走去,耳邊聽著此起彼伏呼喚聲,點點的搜索燈光如繁星落世,直升機在天空轟鳴,探照燈使黑夜白晝混為一體。
今晚的山林,是個失眠的夜。
「沒事吧?」麥逸傑第六次將吳紫從地上拉起來,「你要小心腳下,否則沒等找到裴大哥,你大概也成被救人員了。」這小子,還有力氣耍幽默。即使只有十七歲,他也是男人的體力,哪像她,在平地可以箭步如飛,到了山裡卻只能狼狽不堪。
「他們為什麼不留在原地等人來救?」
「可能是太小,不敢留在密林里,也可能是有人受傷了,去求救反而迷了路。他們都第一次入山,方向感和求生能力都很差。」
「明知道危險為什麼還搞這種活動?主辦者應該考慮得周全點。」
「這些營員都是癌症協會的小會員。他們需要這種經歷來磨練。」他沒再說下去,默默地走在前頭開頭,雖然他言語中並無譴責之意,但是吳紫卻感到羞愧。
「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看﹗」他忽然停下來,手電筒照著一個方向,「有人走過這裡,灌木被砍開了一條道。」
「是裴京﹗」吳紫第一個反應就是朝前沖,被麥逸傑從後頭揪住。
「你走我後面。」
沿著砍伐的痕迹走了近五分鐘。
「等一下﹗」吳紫拉住前頭的人,「這裡我來過,有一個很隱蔽的斷崖叫陷阱,因為被野樹灌木掩得幾乎看不出來,就像獵人布的陷阱一樣。他可能會……」她不敢往下講了,那種鏡頭太恐怖,讓人心慌。
「先找到那個斷崖。」
「我走前頭,這裡我比你熟。」
「不,還是我在前面走,你指點就行了。」
倆人摸索著小心翼翼地終於找到了那片斷崖。
「這裡有被砍的痕迹。」麥逸傑找到一叢倒卧的野樹叢。
吳紫大喜,慌忙在崖上將手電筒光往下照:「喂,有人嗎?裴京?裴京﹗」
「噓,有聲音。」背後悉悉索索有物體爬行的聲響,麥逸傑慌忙摀住了她的嘴。是野哭嗎?這麼晚了不睡覺還出來散什麼步?兩個黑影從樹叢里鑽了出來,出現在他們瞪大的視野里。猴子?熊?不對,是人。
「樂安?小諸?」麥逸傑首先出聲,頓時,兩道黑影隨著歡呼撲了上來,差點將他推落斷崖。
吳紫泄氣地呆在一旁耐心地等待這劫后重逢必需的擁抱儀式。好不容易兩個小鬼擦乾了眼淚鼻涕,方才道出吳紫最想聽的話。
「有個大哥哥把我們從下面救上來,自己卻掉下去了。凱下去救他。」
「下去多久了?」
「十幾分鐘。」
「阿紫,你去發求救信號彈,我下去。」
當綠色的信號彈射穿夜空時,就像美麗的煙花。過不了多久,便隱隱聽見了直升機的轟鳴聲,搜索隊立刻便會趕到。吳紫回到懸邊,問兩個正翹著屁股向下用手電筒照著的小鬼:「怎麼樣?」
「好象快到了。」
看下頭微弱的光似乎已經下去十幾米了。不一會兒,下頭傳來麥逸傑的聲音:「他們這裡——把急救箱吊下來。」
「誰受傷了——?」
「凱沒事——是裴大哥——」
「裴京,裴京。」她趴在上頭向下尖叫,卻聽不見那個該響應的聲音:「我要下去。」
「別下來﹗他只不過昏過去了,沒受什麼傷。你要是下來就沒地方站了。」
救援隊很快趕來,將三個人從下面弄上來,順便將一個剛爬下一半的女人拎上來。專業水平就是不一樣,三下兩下,不費吹灰之力,只是在弄那個瘋女人上來費了番手腳,她有恐高症,差點與繩索合為一體。
搜索隊勝利班師,小孩子除受點驚嚇外,全都無恙,只有一個人麻煩,摔下山崖時撞了頭,不知哪部分神經受了衝擊,一直昏迷不醒。送到市裡的醫院,經診斷是運動神經麻痹,對下肢活動會造成一定障礙。而這些吳紫都不知道,她正忙著通知裴氏公寓全體成員,等到趕回醫師室時,從也不是聽得很懂的麥逸傑口中只聽到結果而沒理會推理過程:裴京癱瘓了,所幸不會很久,可以慢慢恢復。
「多久?」
「少則十幾天,多則半年。」
四胞胎和其餘兩支避難小分隊全以消防車的速度先後趕到,診斷結果經過擊鼓傳花的形式傳到後來便成了:裴京的下半輩子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頓時亂作一團。
正不可開交,護士來報:醒了,醒了﹗
又一窩蜂全湧進病房,擠落幾層木屑,一張張因要搶先擠到床前最佳位置而顯得凶神惡煞的臉擠作一團,反倒使病人嚇得拉起被單蓋頭,以為要捱揍。好不容易一個個問候過來,接下來又開始丟燙山芋。誰也不願開口講述那個已經變色的事實,最後還是病人掀被要下床,眾人忙伸手攙扶之際,亦然(最後消息獲得者)忍不住哭出了真相,眾人已來不及制止。只能安慰:好好調養便會恢復。無心的善意謊言卻不巧正是事實。說歸說,女人們還是忍不住流淚,四胞胎哭得最可怕,分不清是真是假,總之淚水流起來不要錢,春雷打得過往人員紛紛朝里探頭,以為死了什麼偉大人物。
到後來反而是病人捱個來安慰,笑得像陽光般燦爛地一再保證:我沒事,不就是坐一段時間的輪椅嗎?
一家人達成了協議(大半是順從病人的意願),回家養病。醫生提供了一大堆建議與複診及治療日期后,也善意地放行了。大批人馬拔營回陣。
路上吳紫悄悄詢問住回公寓是否太具風險,四胞胎將胸脯拍得砰砰響,說即使謎底揭穿對紀的真面目也無任何助益,那個作者早在四雙粉拳的拷問下招供了: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將自己惟一的老弟安置好后,四胞胎開始在客廳里召開三堂會審及討債大會。一審審夏令營推選的代表:麥逸傑。一經說出癌症夏令營的名稱,氣氛頓時轉緩,外加亦然從旁求倩,四胞胎其至含淚聲稱:為了這些孩子,老弟即使犧牲了也值:必會上天堂——反正犧牲的不是她們就好;
二審審吳紫,沒什麼道理的,裴京的受傷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根本不關她的事。但是四胞胎硬是發揮魔鬼口才一口咬定當初分隊時將她與裴京分為一組,就必須為對方的安危負責,而裴京卻在她的管轄期內受了這種傷,不行,說什麼她也得負全責,一定要娶,哦,不對,是嫁給他。這就開始討債加逼婚了。
吳紫心頭雖不是最反對,但卻不樂意這樣被人強加罪名,況且裴京不開口,她又能怎樣?聳聳肩,任她們去轟炸,累了自會閉嘴。反倒是第一次做客裴寓的麥逸傑聽得一愣一愣的。
由於公寓的灰少爺倒下了,鑒於上一次類似的教訓,眾房客決定明哲保身地選擇讓自己好過的方法,四胞胎帶著小拾仍回婆家等待蜜月未歸的丈夫,唐飛與亦然依然下榻麥王子家中,黃鶴及董浩開回黃家豪邸繼續過目中無人的寄人籬下生活,大夥各自憑著良心回來探望病人,至於照顧病人,就讓他未來的太座全權負責。
當﹗一錘定案﹗
吳紫沒意見。她了解這些嬉皮外加自私多多的笑臉下真實的心靈。只望他們不會來得太頻繁,以至影響裴京的休養,他們的胡鬧能力太可怕了。
為了便於照顧裴京,吳紫跟老總拍了桌子要求固定工作時間,結果證明欺軟怕硬是人類的天性,老總屈服了。說得悲哀點,若她吳紫不是頂個名記者閃閃發光的桂冠,還有極大的利用價值,老總會甩她才怪。
在附近的麥當勞里拎了一大袋垃圾食品回家后,卻不見裴京在客廳里——她早晨明明借了一大堆錄像帶與卡通書——原以為他會藉此打發時光。
書房方向傳來一陣巨響,她慌忙奔過去,半開的門內,裴京坐在地板上,輪椅翻倒在一邊。她下意識地縮了腳,躲在牆邊偷偷地看。
他一直坐著發獃,像尊石膏像般死死地瞪著延伸在地上的毫無知覺得腳,然後淚水從臉上垂落在了手背上,他舉起了手狠狠地捶打雙腳。
吳紫悄悄地退了回去,坐在客廳里,看著鍾。過了半小時,她擠出一臉笑,跳起來直衝進書房。
「我回來了。晚上吃漢堡,可樂,還有薯條。」
他坐在地上抬眼看她,臉上是明亮的笑容:「你回來了﹗」
「笨蛋﹗」她走過去大力敲一下他的頭,「你坐在地上幹嗎?舒服啊?」
他苦著臉抱住頭:「好痛。」
她將輪椅翻正,從背後抱住他將他扶起來:「今天過得怎麼樣?有沒想我?」
「想。」他用力握住她的手捧到臉頰上,雙眼直勾勾地凝視她,「一整天都想。」
他說得這麼鄭重情深,令她臉紅又有點心酸。一整天坐在輪椅上無所事事,讓她來試試,保准發瘋砸東西。
「很寂寞?」她倚身過去,用手輕輕地撫他的臉。
他嗯了聲,將她拖到腿上坐下。
她笑笑,乘他失神時吻住他的唇,帶著一種模糊的補償心情溫柔地投入地吻他,他攬緊了她的腰,細心地品味她傳遞來的溫柔與熱情,然後將頭埋在她的胸前,傾聽那溫熱的心跳。
「好點了嗎?」
他喜歡她這樣抱著他,用那柔軟靈巧的小舌頭在他唇上柔軟地滑行,在他的舌尖輕靈地舞蹈;於是他抬起頭望著她,她看懂了,俯下頭。他閉上了眼睛,渾然不覺得一個滿足輕顫的呻吟從喉嚨深處逸上來,悠悠地盪了開去。
行動不便后的第一次洗澡,裴京付出了巨大代價——被吳紫看光光了。
他是害羞的男人,給人看見打赤膊都會臉紅。
她是厚臉皮,看A帶都若無其事。
吳紫要幫他洗,他抵死不從,像她要奪他純潔似的。吳紫只能作罷。但當他坐在輪椅上脫去上身的衣服時,她卻忽然探頭進來:「我在想你怎麼脫下面的。」
他的確不能。
她不由分說地替他脫了,若無其事得像在剝死屍的衣裳。他羞愧欲死,再也不敢看她的臉。她卻大樂,幹勁十足地繼續難堪他,乾脆服務到底,還口口聲聲地稱是「愛同胞之心」,也不管人家同胞樂不樂意接受。穿衣時,他一再反覆向她聲明要儘快學會使用拐杖,似乎這樣才能免除一點她加諸於他身上的尷尬。
她卻忽然抬頭,一臉嚴肅的表情:「如果我是你的老婆你還反不反對?」在他獃獃的一副被嚇傻的樣子時,她撲哧一笑,像滿山映山紅似的嬌美,「開玩笑的啦﹗」他跟著傻笑,心裡卻空蕩蕩的,有那麼點小小的自私的失望。如果她是……
唉——
她在他的臉上輕啄一下,笑得古里古怪的。
「怎麼了?」他心裡毛毛的,被她這樣看著。
她的聲音甜美得像夜鶯,但她的笑容卻如貓頭鷹——不祥。
「你的…」她很慢很慢地說道,「身體非常美麗。」
他呻吟了一聲,埋入了被單下,只願一輩子不出來見人。偏生她還不肯放過,在外頭猛拍他:「害什麼臊?美麗是不必害臊的。」天老爺都要哀嘆。這個瘋女人的害臊標準究竟是什麼?一大群男人在街上裸奔,她大概也不會眨一下眼皮:古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選手,哇,太動人了﹗
「「「
「別這樣。」
他悶悶不樂地應了聲,落寞的神情讓人看了心酸,而他手指抓著她的衣角的小動作讓她有種好氣又好笑的無奈感,真的好象個小孩子。
「我會早點回來的,乖。」往後失業了,她夠格上幼兒園託兒所應徵當阿姨。
「嗯。」
「裴京。」他還在夢遊,「放手好不好,你這樣我怎麼走?」
他沒放,生離死別似的。
唉,上個班真難啊﹗
「早點回來?」
「好好好。」是不是還要來個我和你吻別?看樣子他想要,為了上班,為了工資,她耐心地給他一個熱吻,乘他情迷意亂時悄悄掰開他的手指,送個飛吻落荒而逃。再不走她就要心軟留下來了——她願意時,可以柔軟款款得像潭春水,飄滿桃花瓣的那種,醉死人不償命。
出去做的是個專訪,小妹幫她記了五個電話,全是裴京打來的。有男人找阿紫耶﹗轟動得連老總都跑來看熱鬧。看什麼看?像她這種天姿國色有一卡車男人追都沒什麼好稀奇,只是她不要罷了。
「我從沒聽過那麼好聽那麼溫柔那麼有禮的聲音,他一定迷人極了。」
「是啊是啊,比你高兩個腦袋,你要嗎?」看小妹的花痴表情變為恐怖,感覺爽透了。
這個任性的大個子,搞什麼鬼,真要讓她成為報社新聞人物,索性自報家門:我是紀,找阿紫。保證轟動得屋頂片瓦無存,更徹底。
中午飆回家,裴京心虛地坐在窗口畫畫,很賣力很認真地,像個做錯事怕被責備的孩子。
他蹲在他面前,托腮瞅著他,真到他沒辦法再躲乖乖束手就擒。
「對不起。」
「嗯?」
「我不該打擾你工作。」
「下次別這樣。我不希望工作時被人打擾,就像你畫畫時一樣。我尊重你,你也應該尊重我。」
「對不起。」他再次道歉,聲音哽咽了,「我只是很害怕。」
害怕?她的目光落在了他額角上的青紫,然後發覺更多淤傷。他又偷偷練習走路了。她握住他的手,臉色放柔了:「你在怕什麼?怕站不起來,還是怕我會嫌棄你?我這麼說過嗎?這麼表示過嗎?我說過討厭你,說過要離開你嗎?沒有。我不會因為同情你而留下,你難道一點都不了解我的性子嗎?我若真的嫌棄你、討厭你,還會留在你的身邊嗎?我沒那麼高尚。而我之所以照顧你,全因我樂意、我高興、我喜歡你。你這白痴,你還不明白嗎?」
他的淚落了下來:「阿紫,阿紫。」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顫抖地貼著,熱熱地用淚水沾濕她。
「下幺,我陪你去做物療,嗯?」
「好。」
「「「
他練得衣服都濕透了。習慣了腳踏實地的感覺,乍然下肢全無知覺,任誰也受不了。他再強也是人,也會害怕,更何況他只是個孩子般的男人。
中午她對裴京說的話,沒一句是虛言。不在乎他的腳,騙鬼去。她之所以能夠說出那種話,全因她相信他能站起來,又不是截肢,確實沒了腿,只不過是暫時性的神經麻痹,即使是被定為永久性的,一輩子站不起來,她也會憑著信他的念頭陪他耗下去,就不信他站不起來。阿紫的信心,強得鬼神為之卻步。她已經太習慣做他的護身符了。
「喝水吧﹗」他就著她的手喝,讓她用小手帕替他擦汗,笑得甜滋滋的。特別是護士羨慕他們「夫妻恩愛」時,他更笑得像朵向日葵。瞧瞧瞧,人不能有心是吧?上午之前還周身三尺寒氣逼人,現今已是青春火焰熊熊燃燒。還是少憂少慮凡事少想想,有好處。
回家后,替他沖涼,雖然不好意思,看他的啰嗦程度較昨天已經大大降低。
她親親他的臉頰,笑咪咪地說:「你下午表現很好,我要獎勵你。」他還在愕然,仙女已經飄然出去,「等一刻鐘,不許偷看哦﹗」
他看著窗外,晚風吹動薄紗窗帘輕輕地飄啊飄,漫天霞彩如阿紫燦爛的笑容,靈動的雙眸,誘人的櫻唇……滿天交織的都是她的影。他又想起了那個黃昏,那麼美麗的阿紫浴在那麼絢麗的彩霞中,她向他走來,微微大波浪的烏髮濕濕地蜷在肩上滴著水,她雪白的肌膚上顆顆剔透如水晶般的水珠滾動,紛紛墜地,她向他走來,小巧飽滿的乳房,纖細的腰肢,修長矯健的雙腿……
他伸出了手,卻發覺指尖戳破了夢幻,停在了真實的溫暖上。觸電般地,他縮回了手。她捉住了那雙手,星子般清澈的眼眸閃閃發亮。
「我美嗎?」
他完全被攝了魂,迷失在她的絕色中不能自拔。
「想畫嗎?我同意你畫。」
他想用手抓住她,她卻飄然而去,像個御風而行的仙女,抓不住摸不著,於是他抓起了畫筆,急切地想將她留在畫布上,留在他從心底流出的色彩渲染成的畫境中,留在他可以永遠凝視著、觸摸著的世界里。
霞光過濾著塵世的污垢,純凈地輕吻著誕生的維納斯,一如當初他目睹著她從海底深處潔白的貝殼裡升起。
被他的目光凝視,才佑他為何能畫出那樣造詣不凡的作品。不是評估,不是測量,他用目光熱烈地愛著她,毫無保留地引燃她內心深處所有對他的情感的呼應,讓她為他而美麗至極限,讓她為他綻放每個細胞的迷人氣質,就像一朵昂貴的鬱金香根球,在栽培灌溉之前,只不過個褐色圓胖的球,精心的呵護方使牠綻放絕世的姿容;她就像那朵花,因他目光中的驚嘆而成熟美麗。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忘了呼吸,他忘了動作。從未有如這一刻般,他們如此清晰地看進了彼此赤裸的心,赤裸的愛情。有一句話隱約地、模糊地在他胸口孕育著,就像天地混沌時,萬物猶在初生階段,他覺得胸口很痛很酸,捉摸不住那句半成形的話語,越是想捉住牠就越是飄渺,他的胸口就越因那股激動而益發酸痛起來。
他最終還是沒能捉住那句話。
「「「
踏進客廳看見裴趙長長的掃把頭,身體轉個方向便朝樓上跑。她知道四胞胎要動總是一齊動,否則為何結個婚度個蜜月都要擠在一起?偏生她今天運氣不好,自打她下班鐘點起便直視大門口,連只蒼蠅都逃不過他期待的視線的裴京逮到,撐起拐杖便向她跑過來:「阿紫,阿紫,你為什麼不和我……」
她將他的嘴摀住拖到八道視線的死角,匆匆地給他一個啄吻,才堵住了他下面的敏感字眼。他不滿意她的敷衍,翹起了嘴。
「注意點場合好不好?」
「沒關係沒關係,「四個腦袋排列在門框邊笑嘻嘻,「你們繼續,當我們消失好了。」
吳紫扶住頭:「那你們為什麼不幹脆真的消失掉算了,跑來打擾別人做什麼﹗」
「小京,你不歡迎我們來嗎?」四個腦袋同時轉向好說話的人。
「怎麼會?」
「那麼是阿紫不歡迎了?」
敗給她們的奸詐。吳紫扶著頭,去洗個澡沖沖晦氣吧﹗否則她弄不好會瘋性大發掐斷那四管優美的小脖子。
「別走別走,」八隻手拽住她欲行的衣擺,「我們特地找你有話說。小京,你迴避一下,我們要說女人的話。」就這樣,四個女人硬將她架到了書房。沒在「架」之前加個「綁」字,算給她們面子了。她們的老公一定是無敵鐵金剛,否則怎降得住她們?
「什麼事?有屁快放,本姑娘時間寶貴得緊。」無聊,又想來三當會審。
「這樣對姊姊說話可不好喲,弟媳。」
吳紫的汗毛隨著那個名詞根根覺醒,忍不住伸手去撫平。太諂媚了。
「好了,說正事,你到底喜不喜歡小京?」所謂雞婆就這樣。
「有沒有喜歡到要嫁給他的地步?」干卿何事?
「你對小京了解到哪重程度?」幹什麼要對你說?
「他那傻乎乎的樣子,到底哪點被你看中了?」諒你們也想不明白。
「因為他是紀?」過分了點吧,當她吳紫什麼人?
「還是因為他的人?」廢話。
「你喜歡的究竟是裴京還是紀?」清者自清,怕誰說?
「小京從沒談過戀愛,什麼都不懂,和你不同。」怎麼?含沙射影說她是世故的老女人嗎?她才廿四歲,不是四十二歲,廿四歲的美麗女人哪裡找不到老公?
「要是真喜歡他就不要折磨他,」哪有?
「不要讓他在迷霧中摸索,」幾十年前的文藝腔了,也不覺噁心。
「你要教他,否則他雖有感覺卻不懂是什麼,難道你們想就這麼耗一輩子嗎?」
「大姊,她是不是睡著了?眼都閉上了。」
「說完了嗎?」她猛一睜眼,將四個湊在面前觀察的女人嚇得作鳥獸散,「說完了的話就聽著,我的回答是:我和裴京的事你們少管。」
「不行﹗」兩千隻鴨子堅韌得很,硬將她按在椅上動彈不得,氣得吳紫頻頻大翻白眼,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干涉別人隱私的狂人,「今天你必須把態度挑明,否則休想踏出書房半步。」
「你們吃飽了沒事幹是不是?」
「你還不明白嗎?小京喜歡你,他以前從來沒有喜歡過女孩子,他不知應該如何討女孩子的歡心,他很痛苦你還看不出來嗎?」
「我們之間有默契,他什麼都不必說不必做,我都明白。」
「那玩意兒頂屁用?愛情不說出口就等於沒有。」
「那你們要我怎麼做,去向他求婚嗎?」
「對。」
這四個女人瘋了。她快快逃出瘋人院。這次她們倒沒再攔阻她。
「怎麼了,阿紫?」裴京驚愕地眼看她衝上樓,沒得到答案,便將目光投在四個姊姊臉上,「你們和她說了什麼?」
「一些女人之間的話。」
「她好象……」
「沒事,只是害臊罷了。」
吳紫樓上有知,鐵定會去撞牆。
裴京信以為真,撐著拐杖上樓去安慰她,胸前被她乒乒乓乓一頓好打。
「都是你不好﹗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講了一大堆。」
怎麼了?他好迷惘哦,聽不懂她的話。不過阿紫的委屈就是他的責任,他義不容辭地全部接受:「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彆氣了好不好,會老的。」
「你也嫌我老是不是?告訴你,我不是找不到比我大的男人才會找你這個比我小的男人﹗你只不過比我小一歲罷了,少在那裡得意﹗我要老,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沒有啊﹗」他很委屈地辯解,女人的小心眼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乾脆將那張牙舞爪的手捉在掌中,再把她拉進懷裡裹住,親親她的臉,再親親誘人的唇,然後再去舔那玲瓏的小耳墜,含在口中,他滿足地感覺到幾分鐘前的小野貓已經柔順地蜷在懷裡咕嚕嚕地低哼著,用柔軟的髮絲輕蹭著他的下巴,讓他就想永遠這麼抱著她不放手。唉,他哪敢嫌她?又哪裡捨得嫌她?怕她嫌棄他都來不及。她是如此美麗聰明,什麼都比他強,他能嫌她哪裡?
「你喜歡我嗎?」她仰頭問他,美唇擦過他的下顎,刷得他心頭一陣激蕩,忍不住又去獵捕她的唇來細細地品味,她嘗起來就像芳香的水果,濃郁的奶油,甘洌的泉水,流動的香柔滑軟,當一個甜吻結束時,他的舌上還留著她香甜的味道,讓他如貪吃的小孩般還想再親芳澤。
「狡猾。」她捶他的胸膛,嬌羞地垂著眼,「不回答人家,就會耍賴。」
「喜歡。」他慌忙補答。
她笑眯了眼:「怎麼喜歡法?像喜歡你姊姊一樣?」
他立刻搖頭,毫不猶豫地:「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不知道。」他皺起了眉,很苦惱。
「好吧好吧,」這個男人的確需要別人教教他,「舉個例子,如果你看見有別的男人親你姊姊的嘴,你會不會討厭那個男人,心裡會不會有想揍他的念頭?」
「如果是姊夫就不會。」
「那就是不會羅﹗但如果你看到別的男人和我親嘴,你會不會……」
「不可能﹗阿紫不會做這種事吧?」
吳紫撫額:「算了,再舉個例子吧。你喜歡唐飛嗎?」
「喜歡。」毫不猶豫得叫人氣餒。
「那有沒有想親親她?」
「啊?」他嚇死了,拚命點頭。
「再舉個例子,喜歡董浩嗎?」
「喜歡。」他這個動詞用處倒多,答案千篇一律。
「如果他要搬出去,而且是非搬出去不可,你會留他嗎?」
「如果他真想搬出去,我自然不會那麼做。」
「如果是我呢?我要搬出去呢?」
「不行﹗」他立刻施展八爪神功將她纏得死死,「如果你要搬出去,我就和你一起走。」他就只會這個方法嗎?真讓心下暗自有點期待的人好失望哦。
該總結了:「所以說,你喜歡我和別人都不一樣,你不喜歡別人親我是因為你妒忌,你不讓我搬走是因為想獨佔,這就是不一樣之處。Doyouunderstand?」
他點頭,很受教的樣子。
「你有什麼話想說嗎?」
他努力地想了片刻,然後說:「沒有。」
吳紫泄氣地軟倒在他懷裡。朽木不可雕也。不管他了。
「我喜歡你,喜歡阿紫,喜歡,喜歡。」他在她耳邊唱,她在他肩上狠咬一口,笑咪咪地:「咬你一口是喜歡入骨。」
「痛。」他是怕痛的男人,有痛都會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