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進入另一間辦公室，芙湘看到好多人埋首在電腦面前忙碌地操作。

褐發女人把她帶到一個男士面前，道：「經理，這位宋小姐因為很需要工作，所以並沒有先傳履歷到本網站，她說她希望可以親自來了解目前有無工作機會。」

「哦?」中美混血的男人抬頭看了芙湘一眼，接過她的履歷表后，友善地露出笑容。「你是從台灣來的吧?我也是來自台灣，請坐!」人不親土親，他對這個看起來纖瘦卻眼神堅定的女孩很有好感。

「謝謝。」芙湘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劉經理看著芙湘的履歷表。「哦，真不簡單，你是夜大美術系第一名畢業，在校期間就曾經開過個人畫展。宋小姐，你希望從事與美術相關的行業嗎?例如畫廊的工作……」

「因為我白天在紐約藝術學院選修，如果可以從事與本行有關的工作當然最好，但也不強求，因為我有很大的經濟壓力，所以，希望能儘快找到工讀的機會。」芙湘回答。

「嗯，這樣的話，倒是容易許多……」劉經理點點頭，按著滑鼠開始瀏覽廠商登記的工作機會，語帶遺憾地道：「不過，因為你目前還是學生，再加上尚未取得永久居留權的諸多原因，所以我無法介紹你到較大的公司任職。如果到餐廳這類的場合工讀，你願意嗎?」

「願意!」芙湘毫下猶豫地點頭，只要可以擁有收入，她不介意去做粗活。

事實上，在台灣念夜大時，她也常到餐廳、加油站或便利商店等地四處打工，為的就是籌措更多的學費。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走過來，語帶抱怨地道：「經理，方才那位霍醫師又打電話來詢問了，他說他已經給了我們一個禮拜的時間，為什麼還是找不到管家人選?他非常不滿。」

劉經理抬頭，也跟著嘆氣。「霍醫師啊?唉!我也很想儘快幫他介紹管家啊!不過他開出的條件實在不太容易……要會做道地的中國菜?唉，單是『道地』這兩個字就是很大的問題了!管家當然好找，但他要求精通中式烹飪，這也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找到的人選……」

坐在對面的芙湘一聽到「霍醫師」這三個字，整顆心便開始失控地亂跳了!

她艱難地開口。「對不起，請……請問，你們說的霍醫師，是來自台灣的霍劍淵醫生嗎?」雖然心底有些猶豫，認為不可能這麼巧，但，姓霍的中國人畢竟不太多，在紐約從醫的更是少數，所以芙湘還是提出心中的疑問。

經理眼睛一亮。「咦，你也認識霍醫師啊?對啊，他本來就是享譽全球的名醫，再加上同樣來自台灣，你會聽過他的傳奇也很正常。」

聽到這裡，芙湘更無法掩飾心中的激動。「他……他需要一名管家嗎?」

「是啊，聽說他任用多年的華裔老管家因為身體不好離職了，委託我們幫他中介。但是這位霍醫師很注重美食，要求管家必須精通中國料理。唉，只給我們一個禮拜的時間，要馬上找到人談何容易啊?」

劍淵!劍淵!芙湘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字，未加思索地便脫口而出。「我……我可以試試看嗎?」

「你?」劉經理很懷疑地看著她。「宋小姐，我看你年紀輕輕的，到餐館洗盤子也許不成問題，但管家要處理的多情很繁瑣，單是烹飪這一項，你應付得來嗎?」

霍劍淵醫師可是紐約醫界的大人物，劉經理可不敢隨便介紹個人而得罪了他。

芙湘緊張地加重語氣。「請相信我，我念大學都是一個人住在外頭，中式烹飪絕對不成問題!而且，管理一個家庭的家務對我而言也不陌生，我有自信可以處理得很好。」

心底有股強烈的聲音一再驅使她，她好想得到這份工作，好想見到劍淵!

劉經理還是有疑問。「可是，你白天不是要念書，時間上分配得過來嗎?雖然霍醫師只要求整理家務和準備晚餐，不過你真的可以兼顧?」

「這點更沒問題!因為我第一個學期所選修的學分比較少，所以，我在下午三點以後就可以直赴僱主住處，為他打掃家務並準備晚餐。劉經理，請你相信我，我絕對有這個能力。」

芙湘的心跳得好快，只要一想到可以見到劍淵，便像是有千軍萬馬的力量在支撐她一般，她一定要得到這份工作!

「嗯……」劉經理看著芙湘，又仔細地思考，其實讓這個小女孩去試試也不錯，雖然她年紀很輕，不過從她眉宇之間的堅定與淡淡的滄桑，便可以看得出來，她不是一個嬌生慣養、什麼家事都不會的女孩。

而且，他也很怕繼續拖下去會得罪這位醫界金童霍劍淵。

既然這樣，不如讓宋芙湘去試試看吧，由她坦率而堅定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沒有說謊，她的確是精通家務。

「好吧。」劉經理終於點頭。「不過我有言在先——這位霍醫師對很多事物的要求很高，你最好先有心理準備，管家的工作絕對比你想象中的困難，你可要全力以赴喔!」

「我知道了，謝謝你!」芙湘喜悅地直道謝，她高興的不是這麼快就找到工作，而是——

天!她終於又可以見到劍淵了!

霍劍淵在紐約的住處位於相當不錯的地段——翠貝卡區（Tribeca)。

這裡算是曼哈頓島上的下城區，距離充滿藝術氣息的格林威治村、蘇活區，還有主宰全球經濟命脈的金融區都不算太遠，且鄰近中國城，算是非常便利又高級的住宅地點。

劉經理拿著霍劍淵交給他的鑰匙，親自帶芙湘到達霍劍淵所居住的高級公寓。

先前霍劍淵就交代過他，找到人時，若他不在家，就先帶人過來熟悉環境。

打開門后，劉經理開始介紹。「這幢房子佔地有四十坪左右，是樓中樓的設計，主卧室在二樓，以前的管家在一樓有一個房間。對了，宋小姐，霍醫師說他提供住宿，你要搬進來住嗎?」

搬進來住?芙湘心弦一陣緊縮，不……雖然她很渴望見到劍淵，更渴望陪在他身邊，但，她沒有勇氣跟他朝夕相處於同一屋檐下，而且，她相信劍淵也不會高興她搬進來。

「不用了，我……另外已經租好住處。」

「喔，那就算了。」劉經理聳聳肩。「來，我帶你參觀一下整棟房子，首先要了解的就是廚房各項器具的使用方式，霍醫生雖然工作很忙，但他偶爾還是會回來用餐，在家時他堅持要吃中餐，所以，這也是他一直強調精通烹飪的原因。」

隨著劉經理參觀廚房、陽台、書房，以及每一個房間……芙湘的心跳越來越快。雖然劍淵此刻不在屋內，但，她彷彿可以嗅到他殘存的陽剛氣味……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可以離他這麼近!可以輕撫他使用過的每一件傢具，她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

大致解說一逼后，劉經理道：「好了，那我就先回公司了，待會兒我會打電話告訴霍醫生已經找到管家人選。如果不加班，霍醫師大約會在晚上七點以前回家，在這之前，你最好趕快準備出一頓豐盛的中式晚餐，這樣霍醫師就會很高興地正式錄用你。」

「好的，我知道。」芙湘嘴上漫應著，雙眼卻遊走在每件傢具或擺飾中，心湖翻騰不休……

劍淵!此刻她正站在劍淵居住的屋子裡，廚房堆積的咖啡杯似乎還殘存著他掌問的溫度，她可以想象他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的模樣……

劉經理走後，芙湘勉強收回心思，先打開冰箱，發現裡面已經沒有什麼食材了，只有幾盒微波食品。

她覺得好心疼，劉經理說前任管家已經離職快一個星期了，那麼，這七天來，劍淵回家都是以簡單的微波食品來果腹嗎?不!他那麼累，怎麼可以吃這些沒有營養的東西?

芙湘仔細地檢查冰箱，把快要過期或已經過期的食物統統丟掉，然後，她拿起錢包，出門搭地鐵，直奔附近的中國城。

她要採買最豐盛的材料回家，為劍淵烹調出一頓營養的晚餐。

在中國城仔細地選購新鮮蔬果、肉類，芙湘發現自己的臉頰一直發燙，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好象新婚中的小妻子，正為心愛的男人準備晚餐……

小妻子?但隨即她又凄涼地搖頭。在沒有發生那件悲劇前，也許她跟劍淵曾計劃的每件事都會成真。她會跟著他到紐約，他學醫，她學畫，兩人會組成一個甜蜜的小家庭，她每天都會以最豐盛的晚餐來迎接自己的丈夫。

但，沒有那一天了，永遠不可能。

她明白劍淵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父親所犯下的大錯，她可以繼續愛著他，但，他們之間，永遠沒有未來!

算了，不要再想這麼多了!把海鮮丟入購物袋內，芙湘告訴自己：只要能這樣，她就很滿足了，就算她的身分只是一名管家或女僕，她都不介意，她只要能在劍淵每天回家前，為他料理好所有的家事，她就感到心滿意足了

採買了許多食品后，芙湘又匆匆地趕回劍淵的住處。

一進門，她便直奔廚房，把食物一一放入冰箱內。對於晚餐要料理的菜色，她早在採買時就想好了，除了劍淵的母親，她想，不會有第二個女人比她更了解劍淵的喜好。

她非常清楚他喜歡吃什麼，又絕對不碰什麼食物。在他們約會時，芙湘就常常準備餐點，兩人帶到郊外野餐。

一邊把水果放入冰箱保鮮室內，芙湘的臉上浮起飄忽的笑容……那時的他們多麼快樂，劍淵常帶她去竹子湖采海芋、去擎天岡踏青，還常常到淡水去吹海風，遠眺觀音山的美麗輪廓，並一起到鶯歌親手捏陶……

那時的笑聲，風中的海水氣味，還有兩人捏陶時頑皮的笑容……至今仍一直留在她的記憶中，不曾淡去。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悲劇，該有多好!她跟劍淵不會被迫分手，劍淵更不會以充滿仇恨的目光看著她。

唉，不要再想了……天底下的事沒有如果，覆水難收。

要自己打起精神來，芙湘繫上圍裙，開始展開一連串的忙碌工作。

芙湘這時開始慶幸，由於自己大學時代一直獨居在外，所以，為了省錢常常自行料理三餐，也在餐廳打工過，早就練成了一身好手藝。

她打算做醉香牛腱、清蒸黃魚、乾貝冬瓜球，和蘆筍牛肉卷等四菜，再配上一道港式煲湯。

因為劍淵的母親是香港人，所以芙湘知道他非常喜歡喝煲湯，熱情好客的霍媽媽以前只要煲了好湯，還會硬把芙湘拉去他們家喝湯呢!

但……聽說那件悲劇發生后，霍媽媽因為刺激過大，精神狀態變得很不穩定，後來便聽說她被劍淵接到紐約的療養院靜養。

清洗蘋果的手一頓，芙湘又覺得好愧疚好愧疚。只因父親的私慾，一手毀了剛正下阿的霍伯父，也毀了霍伯母和整個霍家。

他們宋家欠霍家的，該怎麼還?怎麼還啊?

「砰!」蘋果落地的聲音喚回芙湘的神智，也讓她再度集中精神，專心處理晚上的大菜。

煲湯方面她決定做雙菇冬粉湯，這是當年霍媽媽最拿手，也是劍淵最愛喝的一道煲湯。

芙湘知道挑嘴的劍淵不喜歡吃香菇，如果把香菇入菜他絕對拒吃!可是，他卻很喜歡喝這道混合了冬粉與些許中藥的湯。

當然，裡面的香菇他還是一口都不吃，不過，港式煲湯的精華都在湯汁里，只要他把湯喝光光，就等於吸收全部的營養了。

芙湘還在煲湯里多撒了把八角，其實這道湯沒有必要加上八角，但因為劍淵特別喜歡八角的濃郁香味，所以，霍媽媽每次都會多加入八角一起熬煮，這個細節，芙湘當然也記住了。

忙碌了一陣子后，她先把芳香撲鼻的四道菜肴端上桌，煲湯則繼續放在爐上以小火加溫。港式煲湯一定要趁熱暍，冷了就失去原味。

緊接著，芙湘又開始準備飯後的水果。

她細心地劃開蘋果果皮，把蘋果切成小塊，她知道劍淵很喜歡吃蘋果，但懶得自己切皮，所以只要沒人幫忙乾脆就不吃。

又像她今天準備的菜肴，也全是劍淵最喜歡的菜色。他喜歡吃乾貝，不喜歡吃蘆筍，唯一例外的是蘆筍牛肉卷，因為搭配上牛肉薄片的口感反而令他很滿意。

把水果也切好后，時間才接近晚上六點，距離劍淵回來還有一個多小時，芙湘決定到樓上的房間去幫他整理衣物。

上到二樓，一進入主卧室，撲鼻而來的熟悉氣味又讓芙湘感慨萬千，這是劍淵的味道……淡淡的煙草加上汗水味……

許多衣物散落在地，他的習慣不變，還是只喜歡穿黑和白兩種顏色的衣服。

芙湘把該清洗的衣物全部丟人與主卧室相連的陽台上的洗衣機里，並打開衣櫥抽屜，把散落的襪子、領帶、手帕……一一整理好。

又把主卧室的地板以吸塵器吸一遍，洗衣機內的衣服也洗好了，芙湘立刻關掉吸塵器，動手把衣服晾起來，好讓劍淵有乾淨的襯衫可以更換。

霍劍淵把車停人大樓地下室的專用車位。難得今天沒有什麼大手術，所以，才七點他便可以到家了。

他下了車，一想到滿屋子的凌亂便覺得頭痛。

他真懷疑那家人力中介公司的辦事效率為何如此緩慢?他開出的薪資條件很優渥，最重要的要求就是必須精通中式料理，難道這個附加條件很難嗎?

劍淵所不知道的是——在紐約，連標榜道地口味的中國餐館所端出的菜肴都不中下西，完全失去原味，又有幾個要應徵管家的人能精通中式料理呢?

煩死嘍!一想到滿屋子待洗的碗盤和臟衣服，他的心頭便更加煩躁。

看來，在新管家到任之前，他至少要抽空先去買部洗碗機。還有，一屋子的臭衣物也要趕快拿去洗衣店請人清洗，不然，他就快沒有乾淨的襯衫可以更換了。

正要進入電梯，手機卻響了。

他隨即接聽。「Hello?」

「是霍醫師嗎?」彼端傳來劉經理興奮的聲音。「你好!今天下午我一直想聯絡上你，但你的手機好象打不通……」

「喔，我關機了。」下午有醫療會議，他乾脆把手機關了，更何況在醫院也不方便隨時開機。

「是這樣的，我想告訴霍醫師一個好消息：你要求的管家已經找到了!對方是個來自台灣的年輕女孩，擅長中國菜，也很會整理家務，今天下午我已經帶她到你府上去了，你一回家就可以看到她。」

「哦，是嗎?」年輕女孩?劍淵一揚眉，不過找到管家總比沒有人接任好。「我知道了!」

電梯來了，他也懶得多問對方的姓氏，反正見面就知道了。「很好，傭金我會請助理匯入你們的帳戶。」

「謝謝你，非常感謝霍醫師給敞社這個服務的機會。一

結束通話后，劍淵進入電梯，思索著劉經理剛才說的話。他好象說新任管家是個小女孩吧?

小女孩?他又習慣性地皺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會做菜嗎?他比較希望來上工的是中年婦女，就像之前那位年近半百的詹太太。

算了，還是回家先看看她的表現再說。

出了電梯后，劍淵以鑰匙打開大門，推開門扉的那一瞬間，一股芳香的味道也撲鼻而來，剎那間他愣住了，呆站在玄關無法動彈。

這味道、這味道……

是家的氣味!

這味道太過熟悉了!讓他幾乎以為自己還是個念醫大的學生，正回到台北的家中……

恍惚中，他的雙眼朦朧了，熟悉的菜香味、煲湯味，尤其是那股中藥的味道……讓他以為父親和母親正笑著坐在客廳里，等他回來一起開飯。

不!霍劍淵用力地搖頭，眼神也變為冷淡，別儍了，這裡是紐約，而不是台北!

那段美好而溫馨的家居回憶，也永遠成為歷史，再也無法重來了……

放下公文包，他一臉疑惑地直接走進餐廳，看到餐桌上的四菜一湯后，更大的震撼感又襲向他——

老天!雖然他一再命令自己要理智，但……他真的好懷疑是否身在夢中?

眼前的料理是最慈愛的母親擅長烹調的好菜——醉香牛腱、清蒸黃魚、乾貝冬瓜球、蘆筍牛肉卷。

這四道菜，也正是自己最喜歡的家常菜!

為什麼會這麼巧?新來的管家為何知道他的口味?他根本沒有提供人力中介公司這方面的資料。

以前幫傭的詹太大雖然也燒得一手很好的中國菜，但，她也沒有同時做出這四道菜。劍淵不曾告訴過她，只因他認為……只有母親才能做出他真正喜歡的口味，那股鄉愁的滋味……

但母親人已經在療養院調養，自從悲劇發生后，她就神智恍惚了……

轉身看到爐上還在以小火加溫的港式煲湯，他的臉色更是驟變。太巧了!真的太巧了!為什麼剛好是這道湯，還有他最熟悉的中藥香味?

管家呢?他倏地轉身，他一定要馬上見到這個剛到任的管家。這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可怕!

一樓沒有人，那麼，她在二樓嗎?劍淵立刻狂奔而上。

正在二樓陽台晾衣服的芙湘聽到越來越接近的腳步聲，嚇得雙手一頓，難道是劍淵回來了?

她突然覺得好慌亂，她現在該怎麼辦?

她想當劍淵的管家，每天為他整理家務，但，她還沒準備好要以什麼心情面對他?她更明白劍淵下會高興看到她。

唉，如果自己的動作再快一點就好了，她好希望自己能在做完所有家事後，在劍淵回家前便迅速離去。

她天真地希望她這個管家可以永遠不要見到主人!

「砰——」主卧室的門被用力推開，緊接著，一個人影沖向陽台。

芙湘緊張得雙手直發抖，霍劍淵已經拉開半掩的白紗窗帘，直衝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