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深山的夜裡,陰冷潮濕,四周的大片沉默與漆黑彷佛會吞噬人,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無助與不安。

獨孤擔心黑夜的寂靜會讓邯美受怕心慌,更容易讓她進入那恐怖的惡夢境地,所以連續兩晚一直都坐在榻邊陪著她說說話,直到她入睡后才離開。他當然知道,不可以這樣寵著她、讓她有機會依賴他,但是能這樣觀詳她寧靜睡容的機會,恐怕也不多了。

他又看了房內一眼,確定邯美睡得安穩后,才輕輕掩上柴扉,回到仍燈火通明的主室。江蒼還沒睡,他用一隻燒著炭火的染爐溫了一些薄酒,等獨孤入座。

他見獨孤那依依不捨望著邯美的模樣,嘆氣。「勸你留兩晚陪陪咱們,好像更折騰人呢!最後一晚了啊,壯士……」他拿了一支酒勺,給兩隻耳杯舀滿酒,雙手捧給端坐在他面前的獨孤,苦笑道:「這最後一晚,就請你陪陪我這漸漸被歲月侵蝕的老侍衛,痛快地喝一場吧!」

獨孤嘴角一斜,接過耳杯,朝江蒼一敬,一口乾了下去。

「真豪氣。」江蒼說。

「全是在外頭練的。」獨孤輕拭著嘴角,說:「不會喝酒,沒法結交那些遊俠豪傑。」

「邯美要是知道你騙她,一定難過。」江蒼壓低聲音抱怨。「說去學什麼禮儀經典,沒想到卻是拿上你姬家五世宰相的家底,去尋刺客滅秦,連我這作侍衛出身的老粗都覺得荒唐。」

「江蒼,答應我。」獨孤沉著臉說:「千萬別告訴邯美,我不要她想這些。」

江蒼揮揮手,不耐。「說了好幾次,真煩。」

獨孤微微苦笑,將耳杯遞給江蒼,讓他又舀了一碗熱酒。獨孤看著江蒼關節粗大的大手,說:「江蒼還不老,還可以再保護邯美十年、二十年,把她交給你,我很放心。」

江蒼皺著眉瞪他。本想罵這臭小子幾句的,但憶起他那總是冷靜自持、偶爾從容微笑的模樣,心想再怎麼責備,大概也動不了他的決心分毫。獨孤是個斯文好看的男子,但誰曉得這樣秀美柔靜的面貌與氣質下,會藏著這麼驚天動地的野心——刺殺秦始皇帝?!這個念頭真是一個才三十齣頭的年輕人想出來的嗎?他知道刺秦的失敗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喔!他當然知道,可怕的就是,儘管他心知肚明、一清二楚那後果,他還是特地上山來向他們道別。甚至在對他托出全盤計劃時,說得事不關己,不像自己的事一般。

唉,他想啊,這世上唯一能讓他露出些許屬於常人情緒的,大概只有那個他深愛了「二十年」的邯美吧!就是為了邯美,打從韓國被滅后的十一年來,這小子不知犧牲了多少東西……

他恨那嬴政。不只是因為十一年前他滅了他們的祖國韓,讓他們無家可歸,至今得流亡在楚地邊界。他更恨,這傢伙的專橫殘暴,毀了邯美的一生。

但這些激烈的情緒,卻都好好地包覆在他的笑容與沉靜裡頭,如果他江蒼不是已識他十幾年的老僕役、老戰友,恐怕還會以為這傢伙是個暢興與世無爭的清高隱士呢!

獨孤看著江蒼叨叨念念的嘴臉,一笑置之。他現下只想解決他在意的事。「江蒼,把那丹藥拿出來。」

江蒼一愣,有些慌。「確定……要用上?」

獨孤點頭。「對,明日一早就讓邯美服食。」昨晚的經驗讓他害怕。他親眼目睹邯美被那惡夢折騰的模樣,她留在他手上的瘀痕,是她在恐懼的江海中掙扎的求救聲,她在夢中吶喊得多大聲,這瘀痕就有多深多黑。江蒼也看到那令人怵目驚心的瘀痕,那瘀痕的黑就像被耕牛給踢踩過一樣,痛入骨子裡似的。但獨孤感受到的痛,卻不是來自於這瘀傷,而是對邯美的驚懼惶恐無能為力……

要消除她那深層的不安,只有把那怪物給殺了——越快越好!

「十一年前吃了一顆,效果是不錯。她忘了那些事,容貌也一直維持在那個時候……但是,還是挺邪門的,就別讓韓汝吃了吧……」

「她叫邯美,江蒼。」獨孤寒著臉糾正。「千萬別喊錯。」

江蒼被堵得難為情。他又揮手,低念道:「我會讓她服食,但是……忘了又怎樣呢?瞧,現下還不是想起了,一直在夢裡折騰她……獨孤,你不該幫她逃避,我們一塊想想讓她更好過的方法吧!」

獨孤寒著眼,瞪著江蒼好一會兒,才綳著聲音說:「你不懂。」江蒼不解,獨孤終於露出了些許激動與怒氣,說:「我不是在幫她逃避。逃?能逃多久?當我奉上我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向這淫祀之地的邪廟誠心乞求天憐,卻只換來這三顆單薄的丹藥的時候,我早就知道了,人在世上擁有的一切,到了神前是多麼無用。三顆丹藥,一顆僅維持旬年的效力,頂多撐個三十年,邯美能逃過那暴秦曾施壓給她的黑暗?她逃不了的,她的人生早就被暴秦給毀了!」

「獨孤……」江蒼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指柴扉。獨孤閉上眼,微調氣息,並注意聆聽房內的動靜。還好,他難得的激動沒有吵醒邯美。

「逃不了太久的,我知道。」獨孤咬著牙說:「我只是希望,當邯美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時,她能夠發現,當初那個毀了她人生的怪物,早就被消滅了。她可以離開這座山,到其它地方走走,呼吸其它地方春天的氣息,或是回家鄉看看——即使那個家有很多恐怖的回憶,但是,她再也不用怕了,因為這塊大地上,再沒有那駭人的殺戮之氣……這個,才是我要殺了那嬴政的目的。」

江蒼難過地看著他。

獨孤眼神放柔,語氣放軟。「在這理想達成之前,在我替她做好準備面對過往的痛苦之前……我要她天真快樂地好好活著,用邯美的名字……算是補償十一年前她所失去的人生。」

「……我明白了。」江蒼嘆了口氣。「我不會再說這是逃避了。」扶著木案起身,他來到屋子的角落,蹲下身挖掘地土,從裡頭掘出一隻有他巴掌大小的陶缿,陶缿上端只開了一個孔,沒有其它開口,本是儲錢的用具。他端回木案,利落地往案角一敲,陶缿裂成兩半,蹦出一個用麻布包裹的小東西。江蒼的大手抖著地將麻布攤開,裡頭包著兩顆綠透如青玉的丹丸。

「這東西很邪門。」江蒼不安。「十一年了,看著邯美還是那十七歲孩子的模樣,真的讓人很慌。我都不敢讓她下山了,就怕人家說閑話,」

「沒事的。」獨孤看著麻布里的兩顆青丹丸。「這或許是神的旨意,甚至是眷顧。祂希望邯美依然可以用一個新生之身,來面對這塊即將復甦的大地。」

「還有二十年的時間……」江蒼說:「你真有把握,暴秦能在二十年之內被推翻?這嬴政是個怪物,他會讓他的帝國維持個上萬年啊……」

獨孤眼睛一瞇,邪笑。「所以,我才要去試試看,看是不是真推翻不了。」

獨孤邪魅的笑紋被燭火由上一兜,陰狠得像是儺劇中的鬼面具。此刻外頭颳了夜風,燭火搖曳,更讓這鬼面的線條生動地活了起來,令人不寒而慄。

不過江蒼沒有懼怕太久,因為緊接著柴扉後頭傳來了異常凄厲的尖叫聲。只見這張鬼面自個兒也露出驚慌的表情,瞠裂的目眶中全是焦慌、在乎,才一個眨眼,這人便已竄入邯美的居室裡頭……

血紅的殘陽——

滿山滿谷黑壓壓的軍隊——

外頭震天的殺聲——

滿室的哀號聲——

男人被殺被剮的哀叫——

女人被奸被揉的呻吟——

她被拋棄——

她被進逼——

她恐懼地爬上去——

她絕望地跳下了——

「啊——啊——不要!不要!不要殺我!不要殺我——饒了我、饒我啊——我不要死啊——」邯美緊繃著全身,在床榻上痛苦地翻滾著。她時而尖叫,時而語無倫次地吶喊。她的眼睛半張著,但是飽含淚水的眸里卻是死寂一片,什麼都沒看進去,獨孤與江蒼都到榻邊看她,她仍渾然不覺,迷濛中依然是對夢境的恐懼。

邯美太激動了,四肢用力地擊著四周硬物,頭不斷去撞床榻的木緣,獨孤看得好難過,他坐上榻抱起邯美,將她整個人窩在懷裡。他不敢硬箍她,怕傷了她,那麼要打要撞,就都施在他身上吧,痛都由他來幫她承受。

江蒼緊張的杵在一旁,獨孤急說:「丹藥拿來!」江蒼趕緊出去取。

此時邯美像個溺在大河裡的人,突然攀到了岩壁似的,伸出弓成爪狀的手去攫獨孤的心口,另一手掐扯他腰邊的肉,整張淚濕的臉正尋著溫暖地方,直往獨孤的腹肚鑽去。人在深陷恐懼時都會發揮出極強的力道,邯美這一鑽,竟也能把他整個人撞到磚壁上。但獨孤只是悶哼一聲,都忍住了,甚至還緊握住那抓痛他的雙手,對邯美低喚道:「抓緊!邯美!不怕!抓緊……」

他的心口、他的腰腹,都疼,像被鷹爪子給狠狠勾拉著,尤其是心口處,那裡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結痂處隱隱發麻。但他只是難過,難過這顫抖不止的小小身子要承受連他也覺得恐怖的黑暗。他心疼她,不要她一個人面對。既然他無法進入她的夢境替她阻擋一切,那他願意任她發泄恐懼、發泄掙扎。

江蒼拿丹藥進來時,邯美已經穩定下來,但是身體依然發冷發抖。江蒼面色發白,低聲對獨孤說:「越來越嚴重了。前幾天喊一喊,還能入睡,現在竟掙扎得那麼劇烈……」

獨孤皺了眉,空出一手接過丹藥,說:「燒個溫水,給她配藥。」江蒼點頭,又出去了。

片刻后,那雙緊抓著自己的小手鬆了力道,小身子一歪,筋疲力盡地躺在獨孤的大腿上。獨孤知道惡夢過去了,自個兒也鬆口氣,他溫柔憐惜地撥著邯美汗濕凌亂的發,露出她那蒼白的小臉。他對著那張小臉輕聲說:「邯美,沒事了。」

那雙半閉的眼眨了眨,眼珠子往上轉,在看到獨孤那張憂心與心疼交織的表情時,她幽幽地說:「孤阿哥,我……我……我又看到……」

獨孤瞇起眼。昨晚那一次,他沒多問,不願扒開傷口。但是,要清毒,就要把毒吐出來。他還有多少時間能待在她身邊,抱著她、安慰她、輕聲告訴她:一切都沒事了……沒有!沒有時間了。他必須直問:「告訴我,看到什麼了?」

邯美一愣,搖搖頭不想說,獨孤的大掌箍住她的臉,直視她的虛弱,覺得自己好殘忍。「告訴我。」

邯美抖著說:「孤阿哥……我生病了嗎?」

「妳說!邯美!」他當然知道那惡夢是什麼,但是他要邯美親口吐出那些髒東西。

邯美的表情掙扎,吐了口氣,斷斷續續地說了:

「我看到……好多軍隊……踩平了好多村莊……」

「我看到……那些村莊里的樹……吊著村民的身體……」

「我看到……有另一個軍隊要反抗……可是都被埋進了土裡……」

「我看到……血染紅了一條河……河蜿蜒到一個宮殿……」

「我看到……自己被大家拋下,一個人待在沒人的宮殿……」

「我看到……我穿了一件很漂亮的禮服,可是是男人的……」

「我看到……有人追我,把我追上屋頂,然後……我從屋頂上跳下去……」

獨孤的手越來越僵硬,箍得邯美的臉頰好痛。

「我生病了,孤阿哥。」邯美的眼淚浸濕了獨孤的手。「我本來不想讓孤阿哥知道的,這麼醜陋噁心的夢……這種夢怎麼會在、怎麼會在……」她摀著臉,輕泣著。

獨孤抿著嘴,沉思的看著手裡的丹藥。「這不是妳的錯,邯美。」他輕聲說:「不是妳的錯,醜陋噁心的,不是妳……」是這個世界。

此時江蒼端著一隻陶碗進來,獨孤接過擱在榻上,說:「我來,你先出去。」江蒼擔憂地看了邯美幾眼,最後依言出去,將柴扉帶上。

「都說出來了,很好,邯美,妳很勇敢。」獨孤用大掌撫去邯美額上的汗,柔聲說:「起來坐好,看著孤阿哥。」

邯美緩緩坐起身,意識到自己的狼狽,便用寬袖抹著濕透的臉,那模樣很像一隻在打理自己絨毛的小貓。獨孤笑了一下,取出包在麻布里的丹丸,遞到邯美的小手上。邯美疑惑地看著他,獨孤端起陶碗,說:「喝口溫水,吞下它。」

邯美虛弱地說:「我不會吞藥丸。」

「聽話,邯美。」獨孤苦口婆心。「吞下它,就不會做惡夢。」

「我不信。」邯美癟嘴。「孤阿哥這是在哄小孩。」

「邯美不相信我?」獨孤扳起臉。「孤阿哥會騙妳嗎?」

邯美還想討價還價。「只要孤阿哥一直待在我身邊,我就會很勇敢。」她討厭吞食沒有咬碎的東西,感覺好像會噎死自己。

獨孤沉靜地看著她。「但孤阿哥不可能一直待在妳身邊。邯美不是小孩了。」

聽到這回答,邯美的心情更加低落。她不再直視獨孤,低下頭,藏起難過的表情。

獨孤嘆了口氣,想了一會兒,將丹藥含在嘴裡咬碎,一股刺鼻的苦澀味衝上腦門,獨孤皺眉忍住咳嗆,然後傾身向前擁住邯美。

邯美一愣,抬起頭,一雙溫熱的唇順勢輕輕地貼向自己的,然後她更驚訝了,她感覺自己的嘴裡含納進了獨孤的溫暖與柔軟,雖然其間還包含了討厭的苦澀味以及一團詭異的異物,但是獨孤的唇舌對她做出的按摩與撫觸,竟奇異的能讓她忽略那味道。她的孤阿哥……竟然對她做出那麼大膽的事?!她很害羞,可是無法否認的,她覺得好舒服、好幸福,這個動作可以讓她忘記葯的苦味、夢的恐懼……她好希望孤阿哥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邊,永遠永遠這樣對待她。

邯美的呼吸有些急促,這吻消耗了她所有空氣,但獨孤好像戀上這樣的感覺,竟情不自禁的伸手輕壓住她的小頭顱,又讓自己深入了幾分。他也激動得快不能呼吸了,但他一直在忍,他想要好好的吻她,像是沒有下一次、沒有明天、不能再見面一樣的吻著她……他的好邯美,明天他就要離開她了,離開這個他守了十一年的愛,何時能再看到她?不知道、不知道啊……想著想著,獨孤覺得眼睛好酸,他閉上眼,不要讓邯美看到他紅了眼睛。

邯美有些痛苦的呻吟起來,獨孤知道得放開她了。邯美喘了幾口氣,不自覺的就將那詭異的異物給吞咽下去了。

不過她還是苦著小臉對獨孤抱怨。「唔……好苦、好難過……」

獨孤看著她被吻紅的小臉,聽著她撒嬌似的聲音,心裡一動,呼吸更急,拿起碗喝了口水,又一個傾身把邯美撈進懷裡,給她喂水,給她充填、按摩、撫觸……就一直這樣持續著,喝水、喂水、親吻、交纏,直到邯美口中再沒有丹藥的苦味。

邯美被吻得全身舒軟,獨孤也花了大把力氣,剋制住因激吻而引起的反應,光是這親密的吻,兩人就筋疲力竭。獨孤的腰桿一軟,躺下,將邯美壓在下頭,抱著她軟軟的身子,放任滿足與安適,慢慢將他的意識佔據。畢竟,以後再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感覺了。

邯美也好激動,她雖然單純,沒經歷過什麼世事,但女性的直覺告訴她,兩人的關係不再是普通的兄妹情了。她的心,是孤阿哥的,而孤阿哥的心,也是她的。想到這兒,一直處於被動的邯美,顫顫地伸出手,主動擁上獨孤的寬肩,然後,越擁越緊。她說不出什麼露骨的話,但她希望孤阿哥知道,這個擁抱,也不再是妹妹的撒嬌,而是一個女性回應心上人的愛。

獨孤發出一聲酥骨的嘆息,他說:「讓妳這樣抱著,孤阿哥覺得好舒服……」

邯美好羞。「我……那個……也……」她總覺得自己要響應些什麼,但是她就是說不出那麼大膽的話。

對於她的支吾,獨孤一笑,撐起上身,望著她。「邯美,知道孤阿哥為什麼要這樣對妳嗎?」

邯美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不敢看上獨孤那深情的眸。

獨孤輕笑,在她的額上印上一個疼惜的吻。「妳要記住,那是因為孤阿哥心裡有妳,無時無刻都惦著妳。以後妳見不到孤阿哥的時候,就這麼想著。想著,就不難過、不寂寞了。」

邯美皺眉,她隱約感覺到什麼,那是一個悲傷、黯淡的東西。她討厭這東西。她瞪著獨孤。「孤阿哥,幹嘛這樣說……」

「噓。」獨孤沒讓她說完,伸指輕觸她的唇,然後細細地摩娑著它。「不要管孤阿哥說了什麼,妳只要記住……」

邯美屏息聽著。

「我愛妳。」獨孤微笑著,充滿愛意的笑藏住了滿眼的悲傷。「好愛、好愛妳啊,邯美……」

天未亮,獨孤與江蒼就已起身。

獨孤將那頂莊重的漆木高冠換下,在椎髻上包了個粗巾。此後他的身分不再是儒雅的學禮之士,因此捨棄了那有著肥袖、長襬的深衣,著上窄袖、及膝的溝衣與貼身的窮(注一)。

著衣完畢,江蒼打量著一身勁服的獨孤,以往看他總是將自己修長的身材藏在那寬肥的深衣下,沒想到今日著上貼身的衣物,也會有結實、利落的線條。

但獨孤看著一旁陶缸里的水面倒影,卻是皺眉。他將頭巾拔下,竟打散椎髻,抓亂頭髮,讓亂髮披肩。並略扯開衣襟,袒露胸膛。還將袖子捲起,露出白皙的手臂。他抓了一把土,把自己弄髒。

看著江蒼目瞪口呆,獨孤笑著。「我太像女人了。」

「有人這麼說?」

「在那些豪傑的眼裡,的確是如此。」獨孤看著銅鏡,摸摸下巴。「該留個鬍子。」

「你是貴族,本就不該與那些人廝混。而且外表算什麼?那群人也太不了解你了。」江蒼悶悶地說:「你的心眼可比他們還要恐怖。」

獨孤斜了斜嘴角,起身來到邯美的居室門前。他開了個小縫,靜靜地看著裡頭半晌,才關上門。轉身,江蒼看到他藏不住的不舍與哀傷。

「我會好好保護她。」江蒼說:「你別擔心。」

「答應我。」獨孤說:「就讓她好好在這山上過活,什麼都別想。」

江蒼眼睛紅了。「要是她喊著要你,你要我怎麼答?」

獨孤沒有表情,但江蒼看得出他在忍。

「我已經留下我的心了。」最後,獨孤笑說:「她知道如何不寂寞。」

江蒼抹著眼睛。獨孤上前,握了握這日漸蒼老的男人的雙肩。這個老侍衛,忠心耿耿的,跟著他們十幾年,對江蒼的不舍與歉疚,他也得花大把力氣去隱忍。

他不能說任何感性的話,那會讓他心軟。最後,他只說:「來時給你的木篋,好好顧著。沒了生計,就用那裡頭的東西。不要讓自己太苦,懂嗎?」

「明白。」江蒼坐上榻,背對獨孤。「快走。我不送你了。」

獨孤背上行囊,環視這屋子的四周,然後又是一笑,他說:「我會記得回來的路。」

江蒼的背影一震。

「不管是活,是死,都會記得,回這兒。」

江蒼的老臉滿是淚痕。

「走了。」獨孤堅決地關上門。

克山山頂上有一處坡地,這平坡上長滿了一種名叫紅花的植物。春天時,這飽滿的花球是明黃色的,在太陽底下,隨著春風綻放,讓這片坡地看起來光亮一片,就是看著,也能讓人心情愉快。到了夏天時,這紅花會漸漸轉為橙紅色,然後再是鮮艷的大紅。灑過春天的金黃過後,夏天的大地像在燃燒、像鋪著奢華的紅染布、像在慶祝大節或婚禮似的高潮……

很神奇的,看到這遍野的紅,她不再想到那殘忍的不堪。血紅的殘陽、殘陽下的枯枝、枯枝上吊著的屍體、被染紅的血河、屋頂上的紅天……這些曾經弄痛她的畫面,如今都褪去了紅色,只剩下模糊的線條。現在,紅色之於她,只剩下喜慶般的高潮與熱烈。

被惡夢纏繞的那陣子,她懼怕紅花,怕它的紅會讓她胡思。現在她不怕了,反而喜歡這紅花,因為紅花的變化,正呼應了她的心境。她的心情,由明黃色的初戀歡快,因為思念的發酵,而逐漸轉為濃烈的情緒高潮。

這情緒的高潮因為得不到滿足,不斷在她腦海里叨念著一個聲音:她要見孤阿哥、見她的孤阿哥,告訴他,她那天沒說出口的話——

而情緒高潮得不到滿足,就會變樣,成了愁與憂。

那天,孤阿哥離開后,就再也沒有上過山了。兩個月過去,四個月過去,時間來到了深秋了,卻還是不見孤阿哥的影子。問江蒼叔,江蒼叔也裝焦急,卻遲遲不見他有下山尋孤阿哥的打算。

孤阿哥怎麼了?在外頭髮生了歹事嗎?受傷了?病了?外頭到底還能發生什麼事,讓人逗留不歸?她怎麼會沒有任何頭緒?一直這樣待在山上行嗎?

她突然好後悔,為什麼那個時候要那麼害羞,遲遲吐不出一句愛語。如果她也很大膽地說出:「我愛你,孤阿哥。」那麼她的心意是不是就能幻化成一條實線,牽住孤阿哥的心與身子,讓她想見他時,他都會回來?

等待漫長得很不尋常,眼看紅花都被秋風掃得枯萎下去,成了殘枝殘葉,即將化作大地的一部分,成為來年的春泥……

她等不下去了。花朵可以年復一年地生長、毀滅、再生長。但是人的感情只能萌生、成長,它是禁不起毀滅的。

因為孤阿哥心裡有妳,無時無刻都惦著妳。以後妳見不到孤阿哥的時候,就這麼想著。想著,就不難過、不寂寞了。

看著眼前蕭瑟的景象,邯美想起獨孤的話。她突然很不滿,孤阿哥不了解她,她邯美被愛給啟發的心,沒那麼容易滿足!孤阿哥心裡有她,不夠!她要時時刻刻都看到他、用實際的愛去碰觸他!

她要讓他知道,她邯美,也是很愛、很愛他的!

這一年秋季,邯美默默地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快入冬了,邯美得替江蒼叔準備好過冬的衣物。她從角落處搬出好幾口竹笥,每口都打開翻找,整理出幾件用雙倍布料縫製而成的復襦衣。她要將這些復襦衣拆開,好在裡頭填塞一些枲麻。江蒼叔節儉,不用棉,但枲麻保暖性不強,往往都要塞很多很多,所以穿起來人都變腫了,走路、做事都不方便。想到這兒,邯美覺得有點苦惱。

此時,她翻到最後一口竹笥,拿出表層的衣物后,看到裡頭還有一隻木篋。邯美原本只是想將它擱到一旁,沒想到這木篋重得像塊磨刀石,她有些嚇著了,也心生了好奇。她回頭看看門口,江蒼叔還在外頭砍柴。她吸口氣,打開了木篋。

是細長的彩繪人俑,上下排列堆放,共有十尊。人俑頭戴高冠,身著黑紅雲紋的麻制深衣,交手恭立著,那五官神情專註,彷佛正靜待主人的吩咐似的。

但他們這簡陋的屋子不需要這些裝飾品,人俑製作的精美程度更是與他們格格不入,為何江蒼叔的衣笥里會有這東西?

邯美取了一個出來,發現這重量不是陶土或木頭,觸感也冰冷冷的,她再掂了掂重量,猜測應該是金屬。邯美便用指甲把人俑臉上的漆給刮掉。刮著刮著,微微的金光散了出來,好像是金子……

是金子?!邯美睜大眼睛,瞪著人俑許久。

然後,她瞇起眼,把手上的人俑給藏在裙下。

正當她開始收拾竹笥時,江蒼叔也進屋了。他看見被清出的冬衣,以及被邯美翻動過的竹笥,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要準備冬衣了?」

邯美被看得有些心虛,趕緊坐正,把裙下的人俑藏得更深。「是。」

江蒼上了榻,把那隻裝了人俑的竹笥打開,邯美心一驚,擔心自己的行為會被揭穿。還好江蒼只是看著那隻木篋,說:「今年穿暖一點,我會去山下買棉,妳不用再去溪邊割枲麻了。」

邯美愣愣地點頭。「好。」

江蒼用手拍了拍那隻木篋,這碰觸木篋的每一個動作,都讓邯美心驚膽顫。她緊繃著臉,聽江蒼說:「雖然妳孤阿哥不要妳知道這些,但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以後,我們可以吃好些、穿好點,多虧了它。」邯美看著木篋,江蒼又說:「這些錢,都是妳孤阿哥攢來的。他希望我們可以過得更好。」

邯美的臉一沉。如果她沒發現裡頭的秘密,她會相信江蒼叔的話,像以前一樣單純而直接。並明白孤阿哥的用心,只是希望他們平時可以吃得好、穿得好。

但是那些人俑可是金子!十尊的飽實金子啊!這筆財富一定可以用很久很久。十年?二十年?

邯美不安。她雖沒見過什麼世面,但是腦筋動得並不比人慢。當這筆財富的出現,與一個人的消失,連接上了線、有了關係,某種不祥的感覺便生出了。

她有預感,孤阿哥好像永遠都不打算回來了?

邯美看著江蒼叔正收拾著竹笥,便問:「不知孤阿哥學禮順利嗎?」

江蒼的身影一震。「是啊,也該捎信來,省得我們操心,那小子啊……」他背對著邯美,抱怨道。

「江蒼叔,你有想過要去找孤阿哥嗎?」邯美說:「我好擔心他。」

「我也是啊。但是,他都三十三歲了,邯美,他會照顧自己,妳別操心……」

「每次!每次!每次都是這樣的答案。」邯美動氣了。「下山去找他,不礙事吧!」江蒼叔絕對有事瞞她,對於獨孤的去向,他總是敷衍地回答。「江蒼叔只會口頭上說說,卻都不去做。我覺得江蒼叔不是不關心孤阿哥,就是早知道孤阿哥的行蹤,卻遲遲不告訴我!否則四個月過去了,你怎麼還這麼鎮定?」

「少胡說!」江蒼不耐地大著聲,頂了回去。

他背身忙著把竹笥堆放整齊,冷靜了會兒,才軟下態度,回身對邯美說:「妳一定是悶壞了,明天和我一起下山,入村走走,我們換些棉與織布吧!我帶妳去胡婆那兒挑妳喜歡的布,行嗎?」

邯美直盯著江蒼叔,那眼神執著得像要抓到他的實話才甘心。

最後,邯美只是輕輕地說:「明天嗎?不用了,我不想去吵鬧的地方。」

江蒼鬆了口氣,他也不願意帶邯美去人多嘴雜的地方。

他來到邯美身邊,安撫她。「江蒼叔答應妳,明天下山,會差個能寫字的人,捎個信去給妳孤阿哥,讓他回個音,別讓妳操心,行嗎?」

「好。」邯美低下頭,順從地說。

江蒼卸下了防備。「柴劈好了,我去燒灶,一會兒妳就出來準備晚飯吧!」

邯美抬起頭,問:「江蒼叔明天啥時下山?」

江蒼一愣,她大概是急著捎信吧!沒多想,便說:「一早就去。」

「行。」邯美笑了。

江蒼笑著搖搖頭,便來到外邊的廚灶上燒火。江蒼一走,邯美的笑容沒了,她趕緊把人俑給揣進衣襟里,悄悄地回到她的居室。

她一邊聽著外頭的動靜,一邊收拾好自己的行囊。

是,她沒出過遠門,連村裡也很少去。但是她直率的想法告訴她:有錢,還有什麼是辦不到的?

她早就下好決定了,而現在她也真有能力與自信,可以實現這個決定。

她要去找孤阿哥,把他帶回來。她相信她行的!

◎注一:古時有無襠褲與有襠褲之別。無襠褲因會露出私處,必須著長衣襬服遮住,在生活上多有不便。而有襠褲即現代人穿的褲子,行動上較為利落大方。漢時,有襠褲就稱「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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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愛謀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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