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霍彰顯壽辰后的隔日,他作出了一個震驚所有宜昌人的決定。這名宜昌首富毅然決然結束了所有的生意,只留下一個錢莊給兒子,再將那些變賣產業所得到的現銀,悉數捐至豫西做為那些遭遇洪水的災民們重建家園築堤及所需。
七日後,在他處理完塵世間的產業后,揮揮袖袍欲上九華山剃度出家。變賣產業濟貧霍夫人尚可勉強接受,可當她得知相守了一輩子的夫君竟要舍她而去出家,先是哭鬧威脅后是苦苦哀求,但不管她用什麼方法,就是改變不了霍彰顯的決定。
「塵緣已了,餘生里……」相較起霍夫人及霍惕世和霍茉馨,霍彰顯反倒顯得平靜,「我只想用念佛來懺悔曾犯過的罪孽。」是怎樣的罪孽大到得用後半生來償還?從霍彰顯嘴中問不出,霍惕世只得找上了聶雲飛求明白。
「記得你還欠我一個要求嗎?」聶雲飛專註睇著婦友,「我知道這要求對你是苛刻了點,可對不住,惕世,我的要求就是有關此事請讓它永遠是個秘密。」
「為什麼?」霍惕世臉上有著哀痛與困惑,他忍不住嘶吼,「我好歹有權利知道為什麼,告訴我、告訴我!雲飛,你可以要求我做其他的事情,上刀山下油鍋都好,就是別要求我對此事保持沉默!」驟然的悲傷讓向來斯文的他爆出了前所未有的怒火,他傾泄不出,又無法出口好友口中尋得解答,未了這怒火責化成一個個狂猛的拳頭,朝聶雲飛臉上招呼而去。
無語地默默承受,等霍惕世終於肯停下拳頭時,聶雲飛只是淡然的伸手拭去唇角滲出的血絲。
「為什麼不還手?」見好友掛了彩,霍惕世既是愧疚又惱火。
「幹嗎還手?讓你趁機打個天翻地覆?」聶雲飛笑覷著他,「別不好意思,剛才捱了幾下我都記在心頭了,日後有得是機會向你索回,」斂起笑,他一本正經。
「惕世,你只要記住一件事情,那就是,你父親是愛你的,如果他不想讓你知道一些事情,他的出發點一定也是為了想保護你,而這,也正是我會同意幫他保密的原因,相信我,別再問了,讓你父親可以無牽無掛、瀟瀟洒灑地去做他認為該做的事情吧。」伸出手,聶雲飛將那僵硬著身軀的好友攬人懷中,片刻之後,低低的屬於男人的悲泣在兩個男人之間響起。久久、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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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覆徑,暮色沉沉,齊奼奼帶著心愛的卷捲兒在弱水湖畔輕盈而行。弱水湖,這原是會讓她心生恐懼的水潭,在經歷了被她心愛男人在這兒救回一條命的事後,她已不怕了。
這幾日雲飛一邊忙著幫惕世接手錢莊,一邊要準備離開逸樂居上齊壇的事,一天下來,她都只能在黃昏時見著他,而這時候,他就會牽著她到湖畔散步。
今兒個雲飛陪著惕世送霍老爺上九華山,見不著人的她就在心底一遍遍思忖著他所說過的每句話語。
那一日就在這湖畔,他幫她撫著髮絲談到了兩人的未來。
「陪你上齊壇可以,但咱們的住所只會是逸樂居,這點你要清楚,我不是那種可以接受夫憑妻貴的男人。」
相愛再深,他一開口依舊還是那副標準的大男人模樣。
「我懂!」她在他懷裡乖順的點了頭,「只要皇兄的事一了,咱們就即刻回來。」
「你自小在皇宮裡長大,這裡會不會住不慣?」她用力搖頭,一臉急慌慌的模樣,「雲飛,任何地方只要有你,我都住得慣。」
「果真是個蠢丫頭,甘心拋下榮華富貴,陪個賭鬼住在鬼屋裡!」雖是叨念著她,他的眼底卻滿是心疼的柔情。
「放心吧,之前我是一個人,一人吃全家飽,壓根沒想過更長遠的事情,但以後有了你,很快地,又會有孩子!」聽到這兒,齊奼奼紅了臉半天不敢吭氣。
「身為人夫、人父,我不會讓你們受委屈的,我爹被人捲走的家產我已取回了大半,將拿出一半去救濟貧民,剩下的,就拿來重新整修逸樂居吧,這事我已托越信去辦,等咱們由齊壇回來時就有新屋可住了。」
「新屋?」她回過身看著暮色中那黑沉沉的老舊屋宇。
「是呀!」聶雲飛興緻勃勃的談起了他的計劃,「我想將逸樂居改建成一個可以玩樂、可以調劑身心的好去處,隔開一半做為咱們私有的住處,前頭設有棋藝搏局館、斗蛐蛐兒館、鬥鵪鶉館、牌九……等所有好玩的賭局,咱們這兒不許賭大錢,純粹博興過個癮,來玩的人只消給點兒茶水費,還有,我還要弄間童玩室,這樣一來,不分大人小孩都會愛上我這逸樂居的。」
「那麼,」她柔笑的陪他分享著喜悅,「今後你就不用再擔心沒樂子可尋了!」
「有了你這笨丫頭陪在身邊,我還需要什麼樂子?」聶雲飛笑著捏了捏她鼻子,繼之將眼神投向弱水湖。
「還有這潭湖,我也要找人來清清湖底淤泥,重新規畫打造成一處水上樂園,可以划舟、可以釣魚、可以玩水,還可以蓋一座水上架,夜裡,點上火把,躺在湖畔,咱們還可以聽見蛐蛐兒的叫聲和孩子們喊爹娘的聲音……」是呀!齊嫵嫵忍不住神往地閉上眼,耳邊似乎還更聽到了嬰孩兒的細啼。細啼?她皺皺眉,不對,這聲音像是貓的嗚咽,是卷捲兒嗎?甫睜開眼,她不禁被眼前的一幕給嚇了一跳。
「霍姑娘!你在做什麼?」她急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站在湖畔邊的是揚著冷笑的霍茉馨,而她伸長手在水面上,手上捉的正是哀叫掙動著的卷捲兒,「請你不要這樣和卷捲兒玩,它還是只小貓,不會游水,它會害怕的。」
「要是不會怕,我又何必要捉它?」霍茉馨冷冷一哼,狠意滿滿的眼神真直射向她。
「你想做什麼?」齊奼奼直至這會兒才看出對方不懷好意的瞳彩。
「做什麼?」恨意眸光依舊,「我是在想,如果你離開了這兒,我的生活會不會就能回復到以前,我的爹依舊在我身邊,而聶大哥也依舊屬於我。」齊奼奼低低嘆口氣,「為什麼要自己騙自己?雲飛從來就不曾屬於過你。霍姑娘,何苦如此鑽牛角尖?這個世上並不是只有愛情。」
「不!不!你不懂!你不會懂的!」霍茉馨眼神略現癲狂,嗓音也起了嘶啞,「如果你不出現,遲早他會被我感動的,我等了他十七年,十七年了!從小到大我就知道我只要他,而他,早晚會因此而愛上我。」
「不,他不會,雲飛是怎樣的男人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他真會被你感動,就不會和你白耗了十幾年。」齊奼奼緩緩陳述著事實。
「不,我不會聽你的鬼話的,沒有你他至少會分點目光給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視若無睹廠霍茉馨提高了手上的卷捲兒,「齊奼奼,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眼睜睜看著這頭貓被扔進水裡等死,一個是你自己乖乖跳進水裡,而我就答應放了貓。」
「霍姑娘!」齊奼奼不可思議的睜大眼,「你要我死?」
「如果你的死能讓我得回聶大哥,」她沉下充滿憤恨的眸子,「那麼,你就是該死!」「我若死了,你怎麼向他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的?」霍茉馨冷笑,「就說那齊壇長公主玩膩了與平民的愛情遊戲,決定回原來的深宮內苑生活不就成了。」大哥前幾天勸她放棄時,她才知原來她來頭頗大。
「你這理由太蹩腳,雲飛不會相信的。」齊奼奼咬著唇。
「你管我蹩不蹩腳,管他信不信,」霍茉馨冷哼,「反正屆時你都是一縷亡魂,而我,只消守在他身旁等他回心轉意即可。成了,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我數到三,不是你落水就是貓落水,一——二——」尖叫聲突然揚起,霍茉馨沒有機會喊三了,因為就在那一瞬間,卷捲兒突然竄出她的手,且為了怕落水而急攀上她的臉,在一陣利爪狂捉的痛楚后,霍茉馨一個不穩跌入了水中,卷捲兒卻趁機跳到一旁。
於是乎,奼奼沒落水,卷捲兒沒落水,掉到水裡的是想害人的霍茉馨。不及細思,齊奼奼飛奔至湖畔,趴在地上使勁捉緊那正不斷下沉的霍茉馨雙手,她曉得湖底那不斷拉扯人往下陷溺的爛泥有多麼可怕。
「捉緊我,茉馨!捉緊我!」齊奼奼一寸寸被拖往湖裡,她只能使勁以足尖勾緊所有能勾住的草根,不一會兒,她也愈來愈迫近水邊,但她的手卻依舊死捉著不放。
「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你救!不希罕你救!」如果還使得出力氣,霍茉馨早就甩脫她的手了,瞧瞧這蠢女人在做什麼?方才她還想著要殺她,而她,竟還要救她這樣壞心腸的女子,甚至不怕會被一塊兒拖進水裡?
兩個女人就這樣在夕照下才鬥了好久、好久,齊奼奼死也不肯放手,雖然因為拉得太久,她的手臂早因用力過度失去知覺不住地打著顫。
「放開吧!奼奼!」頭一回,霍茉馨喊出她的名字,頭一回,她真真實實的感受到對方的善良與誠意,也是頭一回,她對自己蠻橫的行為起了後悔的慚意,也許,方才這蠢女人說得對,這世上,並不是只有愛情。
「我不放,怎麼都不放,就算真會被你一道拖進水裡也不能放!」齊蚝蚝擠出了笑容,「與其要我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死在眼前,害我下半輩子活得不安穩,還不如和你一塊兒下去向閻王討個人情,更何況……」一邊死撐她還一邊安撫霍茉馨,「你別擔心,這麼久都沒聽見卷捲兒的聲音,或許它是去討救兵了,你再忍忍,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都怪我本事不夠,都怪我平日吃得太少,力氣太小,要不然,我就能救你起來……」說著她想起了那日聶雲飛一把就將她給救出湖的事。耳里聽著齊奼奼自責的話語,看著她不斷打顫的雙臂,霍茉馨的眼底突然起了濕意。在夕陽即將隱沒的前一刻,卷捲兒的聲音總算再度響起,不負齊奼奼所望,它果真去討了救兵,聶雲飛和霍惕世飛奔而至。救起她們后,霍惕世脫下外袍,將全身濕漉漉的妹妹包住,抱在懷裡正要回家,卻讓妹妹給喊停了腳步。抖著蒼白的唇,霍茉馨真心誠意的睇著齊奼奼,吐出了低回在心裡良久的話語。
「謝謝你!」
「不客氣!」
分別說完這三個字后,兩個少女交換了會心一笑,繼之霍茉馨輕輕再開口,「天黑了,哥,咱們該回家了。」
她跟著兄長離去,眼神始終不曾飄向抱著齊嫵嫵的聶雲飛,一眼也不曾,這在從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覷著他們兄妹走遠,聶雲飛一邊心疼地將齊嫵嫵抱回逸樂居,一邊再也忍不住的問:「你和茉馨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難道卷捲兒去找你來時沒告訴你?」和他相處久了,她也學會了調皮。聶雲飛瞪了她一眼,「別來這套,你明知道你那隻貓是不會說話的。」
「是嗎?」她巧笑的偎在他懷裡皺皺鼻子,「那就是主子調教不足,還得再好好努力。」
「齊奼奼!」他沉了嗓,「別轉移話題。」
「人家哪有轉移話題,人家是在說正經的,」齊嫵嫵甜著嗓音道,「都是你,說什麼要蓋座水上樂園,我和茉馨才會去幫你探勘場地,還計劃著如河教會貓說話、狗唱歌、鸚哥跳舞,以達到助興的效果,但玩得瘋過了頭,才會一個不慎跌到水裡頭去。」聶雲飛不作聲,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他當然知道她在撒謊,可就同他和惕世說的,有些時候,當一個愛你的人選擇用善意的謊言來面對你時,那麼,請相信,她之所以會選擇這麼做,只是為了想要保護你!愛一個人,有的時候,信任比什麼都還要重要。「答應我,除非有我陪著,否則,以後再也不要接近那口湖了。」他低沉的出了聲,自從向她坦承愛意以來,他慢慢發現自己變了很多,方才見著她險險又要被拉進湖裡,害他直到這會兒都還恢復不過來神魂。
原來,愛一個人竟會使人變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我不能答應你!」她笑嘻嘻的在他懷裡扳數著手指頭,「將來你重整了弱水湖,我還要帶孩子上那兒划船釣魚、看星星捉蛐蛐兒!」
「我記得,」他柔睇著她,「你原先是怕那湖的,不是嗎?」
「是呀,原先是的!」她點點頭嘆口氣,「可這會兒我已不怕了,弱水湖既已更了名不叫溺水湖,那麼,從今以後,它將不會再有新的亡靈,而只是應了那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意思。」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輕輕勾起笑紋,「莫怪乎我在這兒住了這麼幾年,卻只在裡頭撈著了一個你,更莫怪乎,我會那麼那麼地愛你了!」
齊奼奼酡紅著雙頰「承接」他印下的吻。這男人,對她雖好,卻很吝於說愛,這一回,若非險些見她出了事,怕是難以勾出他的情話的,這麼說來,她還得感激茉馨了?
「咪嗚、咪嗚……」卷捲兒細細的貓嗚在這時響起,似乎在提醒齊奼奼,還有我,還有我這個大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