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淮安村的清晨翠鳥嗚啼,清靈鄉間薄薄霧層另有番動人風情。
「死小五!」
女孩嬌嫩嗓音露時喊停了正在劈柴的男子,於昊停下手邊工作眯眼臉著甘薔絲,樹葉篩出斑駁日影停駐在她臉龐上。丫頭會吸日光,那亮亮的眸光引得人不由自主屏了氣息。
他雖一徑維持著酷漠神情,卻在乍見她時,眼底漾生了毫不自覺的溫柔。
為了不願在李大娘家裡吃白食,這幾天於昊攬下了李家所有雜務,不僅如此,他還幫村裡的人幹了不少活,但就此窩著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情,初時來此是為避西廠叢勖,可之後卻是因著要拿來舉證張彥嶼的罪證不見蹤影,沒有那東西,他憑什麼上燕京取信於壬王朱佑壬?
又如何使他願意幫忙扳倒惡貫滿盈的張彥嶼?
那日為求避周曹逸臣的眼出忠義莊,證據沒在他身上,之後甘遊方臨急讓女兒轉達說證物在她身上,可偏偏那天他趁她熟睡搜了她全身,卻如她所言毫無所獲。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
「你繼續劈你的柴!」甘薔絲停下腳步隔段距離睇著於昊,「只是來同你說聲,我要和丹妤進城,她要去幫丹昱買點補藥回來。」
「丹妤可以去,」於昊轉過頭繼續劈柴,語氣絲毫不容量疑,「你不許去!」
「為什麼?」她有些不開心。這男人,管得比她爹還多!
「你知道為什麼的,」一刀下,柴屑四飛,他連別都沒別向她,「我們不是出來玩的,我們現在是西廠鷹犬一心想捉的人。」
「我會當心的。」她悶悶不樂。
「依你的應變能力,」他諷著聲,「我對你毫無信心!」
「我一定得去的,」她咬咬唇很堅持,「我不是去玩,我……」她紅紅臉有些不自在,「我要去辦正經事!」
「什麼正經事?」他終於停下手,挑挑眉輕蔑地覷著她,一臉擺明著甘大小姐除了會整死人外,還能有什麼正經事?
「我說了是正經事就是正經事!」甘薔絲懊惱地跳腳,「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
「因為你不說就不準去!」他冷冷地下了結論。
「你……霸道廣她扮個鬼臉,「你攔不住我的!」
他冷冷睇著她,「你可以試試看!」
「我……」回想起那日被他扛著一路賓士的痛苦,甘薔絲泄了氣,扁扁嘴,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算了!告訴你就是了!」她鼓著腮,「你沒發現這幾天我穿的都是丹妤的衣裳嗎?外衫借借可以,可……」她漲紅臉別過視線,用腳踢著青翠娥竹,「可裡頭的東西就不方便了,加上尺寸又不同,那日咱們急著離開客棧,我的換洗衣物全沒拿,連那件你娘送我的……」她突染臉紅地噤了口。
「我娘送你的?」靈光乍現,於昊拋下斧頭,上前一把握住她手臂,沉聲迫問:「我娘送了你什麼?」
「你娘送我什麼干你什麼屁亭呀!」甘薔絲用力想掙脫卻徒勞無功,她鼓著腮像只大青蛙,「你這個大男人管人家女人們送了些什麼?」
「快說!」他冷著噪音。
她瞪著他不鬆口,他回睇著毫無讓步之意。
她又泄了氣,很不開心,惱自己總立於下風。
「一件兜兒!」她漲紅著臉壓低聲音。
「肚兜?」他終於鬆了她,兩道英挺的劍眉幾乎要鎖成一條線,「所以這兩天你穿在身上的兜兒並不是當天你離開忠義莊時穿的?你換了兜兒?」
「廢話!」她瞪他一隈,「這種貼身衣物難道不用更替?」
「你別上城裡買了,」於昊淡聲交代著,「留在這裡等我,我現在回客棧去幫你拿回來。」
「回去拿?」甘薔絲傻眼,掏掏耳朵以為聽錯了,「就為了一件兜兒,你寧可冒著被西廠捉走的風險?」
「就為了一件兜兒!」他點點頭給了個肯定答案,再交給她一枝細竹,「現在你把那兜兒的顏色及圖案畫給我看,免得我拿錯了再跑一趟!」
她搖搖頭一臉的無法相信,沒想到這男人脾氣雖傲,倒還是個孝子,竟然為了件母親親手繡的兜兒甘入龍潭虎穴?
「那兜兒是粉藍色的,至於圖案……」她蹲身沙沙在地上畫了起來,片刻后直起身拍拍手掌撣去抄,「就這德行!」
「我娘……」於昊左瞧右瞻感到有些困擾,「綉對蛐蛐兒給你?」
「什麼蛐蛐兒!」甘薔絲大感受辱,十三歲時捏的喜雀巧果遭人嫌棄得一塌胡塗的往事湧上,新仇添舊恨,她持竹枝用力點著地上圖案,「你眼睛有病呀!明明是對鴛鴦看成蛐蛐兒?瞧!這裡是頭,這裡是尾!」
於昊噢了一聲,睇著她的目光中添上憐憫。原來,這丫頭不單腦子簡單,連手都拙得可以。
「別畫了!」他拋遠她手上竹枝攙起她,「雖然帶了你危險,可事到如今也沒得選擇了,」他搖頭嘟噥著,「你同我一塊兒去認那兜兒吧!我沒把握能找到那綉有蚰蛹兒的兜兒。」
她由著他拖曳前行,卻仍是一臉不服氣。
「死小五!都說那不是蛐蛐兒了!」
「是!那不是。」他冷哼,「那只是一對長得像蛐蛐兒的鴛鴦罷了!」
細風拂,光影移,一對璧人違移……
***
悅升客棧里,店小二金根沒好氣地面對著眼前這對看來極為陌生的老夫婦,那老頭兒一頭白髮白須,除了眼睛外所有的五官都看不真確,至於老太婆,頭上盤著硬實實的發譬,臉上皺紋多得嚇人,沒看其確還會以為是用畫的,可怪的是,這麼年老的婆子竟有對出奇清澈動人的亮眸,裡頭還閃著日曜的亮眸。
「店小二。」老頭兒寒著聲音下意識地將老妻護在身後,「回答問題,別凈是瞅著我婆娘。」
「喂!這位老爹,你老不會是以為……」基於上門是客的心理,金根硬生生吞下申辯話語。看得出眼前這對老夫婦鶼鰈情深,尤其那老頭兒將自己婆娘視若珍寶護得緊,可也不至於嚴重到連多看一眼也不許吧!有沒搞錯,那老婆婆雖有雙漂亮的眸子,可瞧年齡都能當他奶奶了,能有什麼搞頭?
金根心底邊輕蔑哼氣,邊出了聲音,「這位爺!莫說金根兒壓報記不住您兩老是在何時到咱們客棧里過的夜,可就算真記著了,咱們店裡從沒容人向咱們反應在這兒掉了東西或拾到東西的,金根兒著實不知如何幫您尋物。」
「小二哥記不起咱們老倆口也是正常的事,」佯裝著老頭兒的於昊壓低噪音和那對精神奕奕的陣光,「只因那時您凈忙著要應付那堆由燕京城來捉一對趕屍父女的官爺。」
「是那時候?」金根拍拍額頭,「若真如此那就有可能了,那天咱們店裡亂成一團,一個柴房、一個茅房全讓那些穿白皂靴的給搗毀了,後院一糰子糟,住客們個個如驚弓之鳥躲的躲、藏的藏,連咱們掌柜的都嚇在櫃抬下凈打哆嗦……」
「小二哥!」聽了半天不相干的話,甘薔絲再也忍不住了,她自於昊肩膀上探出了頭,「不知到最後那趕屍的甘老爹可有事?」
「提起那姓甘的胖子,」金根換上一臉佩服,「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咱們原還當他只是個趕屍道士罷了,沒想到還真是個厲害人物呢!那些白皂靴的明明已將他給團團圍住了,他竟有本事指天喚雨,手擺成風,喝斥驚雷,在狂風驟雨暴雷之際硬是扛著個屍體在眾人面前遁沒了影!」
屍體?甘薔絲忍著笑,沒想到爹倒盡責,逃命歸逃命,可沒忘了那還沒趕回家的小三!
「見甘胖子脫了困,那姓叢的頭兒可惱極了,將姓甘的兩父女貼了告示懸賞,這會兒,咱們店門外還貼著他們的畫像呢!」
甘薔絲躲在於吳身後雙手掐著他肩頭顫笑。哎呀呀!生平頭遭成了官府懸了花紅的逃犯,這回可真是出名了,只不知……她歪著頭思量,不知那畫工將她畫成什麼德行?待會兒走前可得記得去瞧瞧!
立於她身前的於昊可沒她的好心情,他緊鎖著眉頭再問:「官爺沒捉到人,想來他們的包袱行李一定是被官差給帶回去了?」
「是呀!」金根點點頭,有些不解何以這對老夫妻會對那姓甘的趕屍父女這麼關心。
「包袱拿走不打緊,」她酡著艟,踮高腳尖在於昊耳畔低語,「你娘送的那件兜兒,那天沒在包袱里,是掛在後院竹竿上曬太陽的。」
金根瞧著眼前一幕,全身遍起疙瘩,他聽不見她究竟和老頭兒說了什麼,可光瞧那模樣上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婆竟同個苴蔻少女般在情人耳畔燒紅著臉低語,全然不在乎眼前還有外人。
這樣的場景若發生在一對年輕佳偶身上,他可能還會覺得賞心悅目,可……在一對垂垂老矣的老翁、老婆子身上瞧見?
金根只想大喊我的媽嗷!
「那麼,小二哥,」眼前老頭兒卻像是極習慣老妻動作般不改臉色,「負責打掃後院的是哪位?』,
入夜前,兩人終於得回那件淡藍色綉有一對戲水鴛鴦的肚兜。
手上拿著肚兜,甘薔絲總算承認這男人要比她聰明多了。
「你怎麼會知道那打掃後院的馬二娘不會扔了這兜兒,且還拿去自個兒穿?」
於昊從她手上扯回肚兜,沒打算再讓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這丫頭手上,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因為這兜兒是我娘繡的,忠義莊於夫人手工是出了名的。她做的東西向來精緻,再加上那馬二娘是負責收拾院落的,肯定惜物,自然不會扔了它,幾日後見無人認領便自做主張納為已有了。」
他低頭看了眼肚兜,搖播頭聲音凈是輕蔑,「如此出塵的鴛鴦綉工竟被人畫成了蛐蛐兒,甘姐姐夠本事。」
「你管我是鴛鴦還是蛐蛐兒!」她嘟著嘴想奪回肚兜,他卻不許,「東西還我,這是你娘送我的!』,
「想要兜兒我可以再幫你買個百件,但這件,」他搖搖頭,「卻不行!」
「為……」甘薔絲的問句停留在空氣中,因為她巳見著於昊自鴛鴦頭頂撕裂了肚兜,她還不及反應,只見他由那撕毀的布帛間抽出一隻以特殊膜套膠里著的東西。
「這是什麼?」好奇心蓋過了生氣,她眼巴巴地環著他想看清楚東西,卻徒勞無功。
「這就是那天你會被我搜身的原因,」他睇她一眼,「也是我這趟要上燕京的任務。」
「原來這兜兒裡頭還塞了層東西,」她嘟嘟噥噥,「難怪我總覺得這兜兒厚得離奇,穿著總有些怪怪的!」
「我娘用的這著棋還真是險,」於昊覷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幸好是碰上了胸前只有小籠包又粗枝大葉的你,若是旁的姑娘,怕早發覺了!」
「死小五!」甘薔絲咒罵著,抬起手還未擊下已讓他一把擒住,他捉住她的手難得不帶嘲佞一臉認真。
「謝謝!」他突然冒出一句。
見對方說得誠意,甘薔絲反倒有些不好煮思,她訥訥然抽回手,「沒什麼好謝的,我只是在幫我爹,我爹說過那些什麼廠什麼衛的全不是好東西,既然你們忠義莊敢與之為敵那肯定就是好人,我當然該幫好人,還有……」
她的話被於昊打斷,「你當我是在謝你幫我們運送出這隻密函嗎!」他收回認真換上漫不經心的壞笑,「我只是在謝你的小籠包,它讓我在日後擇妻時,標準里多添了道重要關卡。」
「死小五!死於昊!我今日若不捶死你,姐姐就不姓甘了!」
「不姓甘!」他吱了聲,輕易避過她的粉拳,「是打著念頭想姓於嗎!這麼蠢的丫頭會壞了於家優良血統,你就算捶死了我,我也沒法子同意!」
街頭上,眾人只見一個花白著發的老太婆猛追打著一名老翁,那模樣倒像是年輕男女親呢玩鬧,讓人禁不住打心底漾起了笑意。
追鬧中兩人沒注意到不遠處有個透著玄思的鷹眼注視著兩人。
***
夜裡下了場豪雨,雨絲滴滴答答砸響在屋檐上,睡在客棧二樓房裡地鋪上的於昊卻了無睡意,他轉過身,視線忍不住再度滑回睡在床上的甘薔絲。
睡前兩人均已卸了偽裝,這會兒臉頰嫩若薔薇,毫無防備酣睡得孩子似的女娃已微微起了鼾音。
真有她的,於昊忍不住想嘆氣,和個少壯男子共睡一室還能睡得如此理直氣壯,她當真一點都不怕血氣方剛的他會起了壞心?
她當真以為向來只會在言語上奚落她的他,真沒將她的存在當回事?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愛情來得如此措豐不及,當他意識到這原先只當他是個殭屍耍弄的女孩,竟已在不知覺間在他心底烙下印時,他已然抽身不及!
離開淮安村前,嬌柔的李丹妤紅著臉旁敲側擊向他吐露了愛意,他卻只是冷冷然毫無所動,只因他心底早有了個和別的男人訂了婚約的蠢蠢趕屍女!
只是依這丫頭憨直的性子,對於他的心事肯定毫無知悉,否則她一定會狂笑不已的。
如果他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的就好,那麼他就不會因著有要務在身而不得不放棄這讓他生平首次心動的小女人。
他不在乎她有幾個未婚夫,這丫頭天真得可以,他只需耗點小伎倆便能哄住她,但這會兒他身上還有重要任務,且前途危險重重,他怎能將這憨丫頭硬留在身邊?
原先沒讓她走,他可以歸咎於是因為還沒找著證物,這會兒,東西已在他懷裡了,那麼,他何以還是松不了手?
事情不能再拖,他得趕著入京了,而後頭這段更危險的路,無論如何他是絕不容許丫頭再跟了,可他又委實放不下,鬆手之後,再次相會,她真會是別人的妻了嗎?
一根細細吹管戳破房裡紙糊的窗欞,也刺醒了於昊的沉思。
他不動聲色起身幫熟睡著的甘蓄絲穿上外衫,心底暗忖幸好他是醒著的,否則這樣的夜,雨聲蓋過了來者足音,兩人肯定要著了道。
「爹!要起來趕屍了嗎?」甘薔絲睡得迷迷糊糊由著於吳幫她穿衣服,還嘟嘟,噥噥對著他喊爹。
「醒醒!薔絲!」看她沒睡飽他有些心疼,卻又不能再讓她睡了,他在她耳旁低語,「咱們得走了,否則待會兒就輪到咱們變屍了!」
「什麼意思?」她雙臂掛在他頸項上隨他移動著,卻依舊昏然欲眠,聲音也是打著濁的,「人家不懂。」
「很快你就會懂了。」
於昊攬緊她,手中鏢影一掠,只見窗上那根吹管咕咚咚掉落,門外傳來一聲悶哼及重物摔地聲,他抱著甘薔絲,足一揚踢開房門,果在門外看見一名穿著白宮靴的男子,方才於昊那一鏢正中了男子額頭,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呼救前先斷了他的氣。
「他是誰?」甘蕾絲因著雨點的冷意總算清醒,乍開眼卻見著個死人,她不禁揚聲低呼。
「只是只哨狼廣於昊漫不經心地回答,眼睛透過黑壓壓雨幕向下傾探,抱著她的手臂起了寒意,寒意並未來自於天氣,而是源自於對懷中女子安全的顧慮,「真正的狼群卻即將來臨!·
在甘薔絲還沒來得及出聲操問前,她的身子再度騰雲駕霧,隨著於昊一塊兒向下躍入了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