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堤綾香以為藤崎剛會說些什麼，但他沒有，回程的路上他們倆顯得異常安靜，卻一樣有默契的不打破沉默。他似乎還沒有說出來的打算，她能感受到他的遲疑，也在等著他何時會開口說出他和秋原次郎間的協議。
但在他說出之前，她的教室里多了一名學生——秋原千趣。她的父親也許早知道她是個茶道老師，所以故意把女兒送來，美其名是學習禮儀道統，但實際上是要給堤綾香一個下馬威。
她明知道秋原千趣可能會嫁給藤崎剛，但她沒有拒絕秋原千趣的理由，她不過是她父親手裡的一顆棋子，堤綾香在心裡很難對她有敵意，她甚至感到有些同情。
「小姐，老爺找你過去，他很不開心，你要小心一點。」恭子打斷了她的思緒，臉上的表情帶著惶恐不安。
會是什麼事呢？她跟著恭子來到堤敏郎的房外。
「老爺，小姐來了。」恭子輕聲道。
拉門豁地開啟，堤敏郎一臉怒色，他拖著堤綾香進房讓她跪在榻榻米上，然後吩咐恭子別讓任何人來打擾。
「爺爺？」她不是沒見過爺爺大發雷霆，但這次是為了什麼？
「這是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看！」他扔了一本雜誌到她面前。
上面是她和藤崎剛的照片，是那天到秋原家的時候被拍到的，看得出這是在離開秋原家時被偷拍的照片，上面寫著茶道流派千金介入藤崎集團與秋原集團的聯姻，也寫清楚了藤崎剛與秋原千趣的婚事已成定局，而她這個茶道世家的千金反被寫成了壞人姻緣的第三者。
難怪爺爺會勃然大怒，他一向重視顏面，而她和藤崎剛的照片就刊在雜誌上，賴也賴不掉，更糟糕的是還被寫得這麼難聽。
「你什麼時候去纏上人家的？」
「爺爺，我和他是認真在交往。」
「認真交往？他是什麼人！他是大財團的總裁，你高攀得起嗎？被人寫成橫刀奪愛的不要臉女人，你叫爺爺的臉往哪裡擺？堤家從來沒出過這樣敗壞門風的事，全教你一個人敗光了！為什麼你不肯跟室井先生好好交往，他才是適合娶你的人，你偏偏要找一個根本不可能娶你的人在一起，你到底在想什麼！」堤敏郎怒極了，先是兒子抱了個私生子回來，他寄望的就剩下孫女，而她卻給他丟了更大的臉。
「我只是愛他，沒想到會被人這樣加油添醋。」面對爺爺滔天的怒氣，堤綾香沒有退縮，只是說著她的真心。
「你閉嘴！別再跟我提什麼愛不愛的！我要你跪在這裡好好反省。」堤敏郎氣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乾脆喚來恭子陪他出門散散心。
面對爺爺，她可以很堅強，但此刻剩下她一個人看著那本雜誌，她只感到一陣疲乏，她什麼都不能多想，一直愣愣地瞪著那張照片。
直到夜幕低垂，發過一頓脾氣的堤敏郎回來，表情顯然和緩許多。
「綾香，我要你答應和那個男人斷了聯絡。還有，如果你不喜歡室井先生，爺爺再幫你找別的對象，秋天之前，我要你挑選出適合堤家的入贅婿。」他陳述著他的要求，並吩咐恭子把堤綾香扶出去。
恭子把她扶進房裡，捨不得她跪了這麼久，心疼地說：「小姐，我去弄條熱毛巾讓你熱敷，跪了這麼久，腳都腫了……」
「恭子，不必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我出去了。」恭子細心地替她關上門。
堤綾香把燈關掉，一室黑暗讓她比較能穩定心緒。
「綾香，藤崎剛要和秋原千趣聯姻是怎麼回事？」會不敲門就進來的就只有堤承恩了，顯然他也看見了那篇報導。他還知道茶道教室里新收的學生也叫秋原千趣，他總覺得其中有古怪。
「沒什麼事，你別擔心，那只是記者捏造的。」她只能這麼說。
「為什麼不開燈？」一室黑暗讓他沒辦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很穩定，不像說假話。
「承恩，我累了，剛剛爺爺為了這件事跟我發了一頓脾氣，我在他房裡跪了一天，我現在好想休息。」這話半真半假，跪了一天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但她知道自己怎麼可能睡得著。
「那臭老頭罰你跪？他憑什麼！」堤承恩又叫嚷起來。
「沒關係的，爺爺現在已經不生氣了。」
「我……算了，你都不氣了，我幫你氣什麼。」綾香的性子一向都是如此，很懂得讓人放心，但同時也讓人擔心。
「承恩，謝謝你，晚安。」她躺在床上裝作一副很困盹的樣子。
「晚安。」他退出房外，但沒有該安心的感覺。
堤綾香起身坐在床上，想到報導上寫的，其實她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遭人扭曲，只是她有點難過藤崎剛到現在還沒對她解釋過一言一語。
她拿起手機撥了他的號碼。
「喂？綾香，有事嗎？」藤崎剛正在開會，希望能長話短說。
「你在忙嗎？」他的身旁還有其他人的聲音。
「在開會。你怎麼了？感冒了嗎？」她的聲音帶點鼻音，他以為是生病的緣故。
「沒事。」這時才發現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她忙把它眨回眼裡。「明天我過去找你好嗎？我有事想對你說。」
「明天？我十點過後才會進公司，你那時再來好了。」藤崎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事已被刊上了雜誌。
「嗯，不打擾你了，明天見。」
「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舒服，好好休息。」他交代她要多休息，然後又急急加入會議討論里。
明天，距離現在不過十幾個小時，感覺上很近又很遠，她希望快點來，卻同時害怕著。明天一切都將揭曉，他和她的結局或許就會出現答案，如果他能對她說這一切都是假的，就像她騙承恩說一切都是記者捏造的就好了。
這一夜，堤綾香把自己囚禁在黑暗的房裡，數著時間，等著黎明……
※※※
「桑田先生。」堤綾香提早到了，出現在桑田的座位旁。
「堤小姐？」桑田急忙放下手中的雜誌，不是因為一向認真辦公的他竟然在上班時間看起雜誌，而是這篇報導的主角正是眼前的女人及他的頂頭上司，他早就知道總裁與秋原家聯姻的事，只是不知誰走漏了消息給媒體，讓媒體扭曲事實的大做報導。
「總裁還沒進辦公室，他和客戶有約，等一下就回來了。」
他想她應該還不知道總裁與秋原家聯姻的消息吧。
「我知道，他有跟我說，我可以進去泡茶嗎？」她指指茶水間問道。
「我來泡就行了，請你先到總裁辦公室坐。」桑田離開座位前不忘把雜誌掃進抽屜里。
「麻煩你了。」她給他一朵微笑。
其實堤綾香算是個不錯的女人，原以為她沒什麼腦袋，也不知道靠哪點吸引了總裁，但相處過一陣子之後，他漸漸發現堤綾香身上有股能讓人安定的力量，很能讓人放心。只不過沒想到總裁會選擇聯姻的方式進行合作，她或許還不知道。這樣想想，他覺得隱瞞事實的自己有股罪惡感。
桑田嘆了口氣，端了茶送上樓。
「謝謝。」堤綾香向他道謝，讓桑田更覺心虛。
看來她一個人挺無聊的，看起雜誌打發時間，咦，這封面……不就是他剛剛看的那本！桑田大驚失色，急忙找別的雜誌取代她手上的那本，只希望她還沒看到裡面的內容。
「這本比較新，看這本好了。」他難得笑了，卻很僵硬。
「謝謝，這本是我自己帶來的，整本的內容我都看過了。」
桑田臉色灰敗，早說嘛，反正都不可挽回了。
「我第一次看見桑田秘書這麼慌張。」堤綾香笑笑地說，看來桑田有進步，人性化多了。
「你不生氣、不難過嗎？他這樣對你。」他不能說自己老闆的壞話，但眼前這女人怎麼還有辦法一臉平靜？
「本來我不確定，但現在我確定了。」連桑田都知道他要和秋原家聯姻的事了，她沒有理由再安慰自己。
桑田看著她的神情，突然有些了解了。
「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讓我發覺自己很麻木的人，可是我現在看著你，我才發現你是那種只懂得自己躲起來舔傷口的人，你不習慣讓人看見你的難過吧，你覺得與其要讓別人為你難過，不如你自己難過就好是不是？你真的很傻！不過卻是個好女人，放棄你的人會後悔的。」一向少言的他難得說出自己的感受。
對於桑田的評斷，堤綾香只是笑了笑不說話，但桑田很確定自己說中了。
「你是個好人，又很聰明，我才教過你幾次，你就可以泡得很好。」她喝著他泡的茶，神情還是很溫和，只是多了些縹緲。
「桑田，你愛過人嗎？」她轉著茶杯不經意的問。
「我當然跟女人交往過。」他直覺地回答。這有什麼好問，他都快三十歲了。
「我指的不是交往，我是說你有沒有真心愛過一個人？」
桑田眉間打了摺，這問題說難不難，但他還在想。
「愛一個人是不是該尊重他？」她又問。
他點點頭，原則上是這樣沒錯，就算不愛，對別人尊重也是一種禮貌。
「我不能說我不難過，那是騙人的。但這是他的決定，我只能去尊重他的選擇，你跟了他這麼久，不該意外他這樣的決定。」堤綾香掩不住淚光閃閃，每個人都有極限，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忍住悲傷多久。
桑田抽了張面紙給她，心裡也泛著微微的酸楚，但他只能給她無聲的安慰，那些說得出口的安慰詞句也撫平不了她的哀愁。
突然有聲音劃破了這片安靜，電梯門開了，藤崎剛的身影跟著出現。
桑田站直身子撫平西裝上的皺摺，在經過藤崎剛身邊時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她的眼眶泛紅，看得藤崎剛有些心急。
「你有事想跟我說嗎？」她還是希望他能親口說出。
「我……」他顯得一臉遲疑，知道自己該對她說清楚聯姻的事，但話到嘴邊就是難開口。
「這上面寫的都是真的吧？」她攤開那篇報導，放到他面前。
藤崎剛不知道是誰走漏了消息，但對他而言都沒差別，她已經知道了聯姻的事。
「其實在秋原家的那個晚上，秋原小姐就對我說了，只是我很擔心，不知道你會不會答應這件事，也一直在等著你哪時候會親口告訴我。」
「我不想讓你太快知道，因為我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該怎麼告訴你我很愛你，可是我不能娶你，我該怎麼說？」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愛她，只是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分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該高興還是難過。
「可是我遲早都會知道，我希望至少是你親口說，而不是經由別人來讓我知道。」她終於到達了極限，淚水控制不住地湧出。
他的手依舊溫柔，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不想和你分手，你懂嗎？我或許會娶秋原千趣，但我愛的是你，她只會是我有名無實的妻子。」意思就是他仍想佔有她的愛，但合作案他也不能放棄。
「那秋原小姐怎麼辦？你若是娶了她就要為她的一輩子負責，她也是人，也會有感覺，你不能就把她放著不管。」她了解他的任性，但她的決定可能會影響別人的將來，如果她做得到自私，或許會同意他的作法，但……
「那你要我怎麼做？她是合作案的附屬品，推也推不掉的附屬品。而你爺爺能接受我這樣的男人嗎？我擁有成功的事業，是藤崎家的獨子，怎樣也不可能做到入贅堤家的要求。綾香，我只想找到一個方法讓我們繼續相愛。」他說得很現實，卻也很真實。
堤綾香覺得有些受傷，但他說的全是事實，眼睜睜地擺在眼前，不是不想接受就能當作不存在的。
兩人各據沙發一方，伸手可及的範圍卻讓人覺得遙遠，從今而後，這樣的距離只會愈來愈大。
「我也想繼續愛你，可是你知道嗎？我的童年過得很不快樂，因為我的家庭一點也不美滿，我的父母各自有愛的人，但受制於禮教他們不能分開。從小到大，我從沒感受過父母或長輩的疼愛，我的親弟弟因為是私生子，母親的出身不好，害得他只能當堤家的養子。」
「我的家庭古怪又不溫暖，我曾經想過要是那女人不曾出現就好了，當然她並不是造成這一切的主要原因，只是我怎麼能讓自己心安理得的介入別人的婚姻里，我做不到。」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家庭情況，而藤崎剛從未想過她曾面臨過這些，讓她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出來，他覺得自責。
「抱歉，我不知道……」他的話消失在她的溫熱雙唇里。
她突然吻了他，這是她第一次這麼主動，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再說一次愛我好嗎？」她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聲。
「我愛你。」
「我也愛你，很愛、很愛。」說完，她離開他溫暖的懷抱。
「但我不能，希望你懂。」她拾起擱置在沙發上的皮包，轉身朝門口走去。
「綾香……」藤崎剛還想挽回什麼，但他又有什麼立場呢？
「就在今天說再見吧。」堤綾香離去的笑容好溫柔，就如同他們重逢的第一天一樣，只是這樣的笑容也代表著疏遠。
藤崎剛就這樣讓她走了，這不像他的性格，但他又怎麼能去為難她呢？畢竟是自己的要求過分，即使他不認為這個決定是錯的，但在這一刻他也無法說服自己是不後悔的。
今後他的收藏里將會永遠缺少那—尊最美、也最生動的和服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