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拂清齋」位於枕玉湖的北岸,翠竹環抱,清幽高雅,佛堂居中,兩旁的廂房簡單樸素,沒有華而不實的裝飾品。老夫人穿著一件暗紅與烏黑相雜的服飾,髮髻綰起,髮絲灰白,體態豐腴,兩隻手腕各戴著一個翠綠的王鐲子,手指則只戴著一個方正的瑪瑙戒指。
第一眼望去,會覺得她是個慈眉善目的人,但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她有雙精明的雙眼,似能看穿每一件事。阿滿站在老夫人的房中,有種即將被解剖的感覺,而造成她現在這種恐怖局面的罪魁禍首就站在她旁邊,神情卻與她截然不同,他眼中帶笑,似在享受著每一刻。
「你要將她收入你房中伺候你?」老夫人開了口,聲調緩慢卻鏗鏘有力。
「是。」趙承陽平靜地開口。
阿滿感覺老夫人銳利的視線又在她身上打轉,就連老夫人身邊的兩個丫環也在審視著她,只是她們的目光都帶著詫異。
「同你母親說了嗎?」老夫人接過參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還沒。」趙承陽的回答仍是一貫的簡潔。
「你叫什麼名宇?」老夫人瞄她一眼。
「阿滿。」她規規矩矩地回答。這老夫人好有威嚴,她在她面前可不敢造次。
「入府多久了?」她又問。
「昨天剛進來。」
「昨天!」老夫人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這是怎麼回事?」她質問孫子。
「哪一天有什麼差別嗎?」趙承陽不以為然地說。
「她昨天才進府,能懂得什麼?伺候你都有問題,她能做什麼?」老夫人一口否決。
阿滿在心中竊喜。說得好,她才不想伺候仇人呢!
「奶奶不用擔心,我自會教她。」趙承陽不疾不徐地說。
老夫人的眼神再次銳利起來,又打量了眼前的阿滿一次。她沒什麼特別的,看起來並不慧黠,也沒有出眾的外貌,頂多只能說是生氣勃勃,看起來很健康。
「你從來沒收任何丫環到你房裡,為何現在有了這主意?」她將手中的茶杯遞給身邊的丫環。
趙承陽微笑聳肩:「沒什麼特別原因,心血來潮。」
「這丫頭能讓你看上,必定有其過人之處,我倒想聽聽。」老夫人一雙精明的眼沒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
「她笨得很,沒什麼過人之處。」他偏頭望著一臉怒氣的阿滿,笑著扯一扯她的辮子。
「哎喲!」阿滿叫出聲,怒氣沖沖地瞪他。他做什麼呀!無緣無故地拉她的頭髮,瘋子一個!
「我知道了,她有個過人之處。」趙承陽正經地道,「她的嗓門很大。」
兩個丫環掩嘴輕笑,老夫人也笑道:「不正經,胡說什麼。」她瞧見阿滿又氣又惱,這丫頭怎麼沒個下人樣,竟敢對主子露出生氣的樣子!更令她訝異的是承陽對她似乎頗為縱容,她記得他向來是不多看下人一眼的,如今怎麼會想收個才進門一天的丫頭為貼身婢女?
難不成承陽喜歡她?不,怎麼可能,承陽向來對女人沒什麼好感,怎會突然喜歡個婢女?這個中緣由實在讓人想不透。
「你若想要個婢女,我就將臘梅給你,她跟了我這麼多年,心細又懂事,由她照顧你我也比較放心。」老夫人拍拍右手邊丫環的手背。
臘梅紅著臉上前一步,她年約二十二,臉蛋清秀,穿著藏青的短襖和黑色襖裙。
「不用了,我只要阿滿。」趙承陽說道,連瞧都沒瞧臘梅一眼。
臘梅緊抿著唇,神色有些尷尬,開口道:「臘梅只想永遠服侍老夫人。」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望向孫子:「你這又是為什麼?為何一定要這個丫頭?」她皺一下眉頭。
「不為什麼,她勇敢多了。」他又用力拉扯阿滿的辮子。
「啊--」阿滿整個人站不穩,往他偏去,「你做什麼?」她火大地推他,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放肆!」老夫人厲聲道,「你這是什麼口氣?沒個奴才的樣子,還敢推主子?想造反嗎?」
阿滿被她嚇了一大跳,心裡有些害怕,這人好像老巫婆,怎麼這麼凶?!
「還愣在那兒做什麼?給我跪下!」老夫人怒道。這奴婢完全不懂規矩,不教訓怎麼行。
阿滿皺眉:「是他先弄我的。」她嘟嘴,不平地說。
「還敢頂嘴?!什麼叫『他』、什麼叫『我』?他是主子,你是奴才,奴才能自稱『我』嗎?」老夫人氣得自椅子上站起來,「拿家法來。」
趙承陽右腳一抬,往阿滿的膝后踢去;她哀叫一聲,往前撲去,整個人跪在地上。
「奶奶別發火,她已經認錯了。」趙承陽說道。
阿滿抬起身子,撫著撞疼的額頭,慍怒道:「我--」
「閉嘴。」趙承陽嚴厲道,「想挨打?」
阿滿握緊雙拳,一肚子火,為什麼她會淪落到跪在這幾任人宰割的地步?她實在好生氣、好不平,為什麼錯的永遠是她?明明是他先惹她的,而且他還踢她、推她,可是該求饒的卻是她,這世界根本沒有天理嘛!
「奶奶,我們先告退了。」趙承陽說道。
「這丫頭太野了,不適合服侍你,把她換掉。」老夫人重新坐回椅子上。
「我不在意。」他拍一下她的後腦,「還不起來?」
阿滿氣沖沖地起身,這趙府簡直就是地獄,一下跪一下起的,煩死人了。
「這點小事孫子自會處理,奶奶不用費心。」趙承陽口氣堅決。
老夫人正想開口,卻瞧見大媳婦推開珠簾走了進來。
「娘,早。」苗雁蘿微笑道,她是來請安的。
「大娘。」趙承陽向她點個頭,而後戳了阿滿的手臂一下。
阿滿立刻道:「大夫人。」她福了福身子。這大夫人約四十齣頭,穿著一襲紅棕色的短襖和黑色長裙,面容和善,除了髮髻上的珠花外,沒有佩戴任何飾物。
「要走了?」苗雁蘿望向趙承陽。她容貌古典婉約,看得出來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即使現在已屆中年,仍是丰姿綽約。
「是。」趙承陽向老夫人和苗雁蘿點個頭,正準備離開時,老夫人又開口了。
「可別忘了唐府的千金下午要來府里。」老夫人提醒道,「你若是再故意不到,我可會擅自做主將這門來事定下來。」以前他已經有好幾次和人約好后又故意不到的紀錄,這次她不會再好脾氣地姑息他了。
「知道了。」趙承陽應道,而後轉身離開,阿滿跟在他身後一起走了出去。
兩人走後,苗雁蘿納悶地道:「承陽怎麼帶個丫環來跟您請安?」她從沒見過承陽身邊跟著任何婢女。
「說到這兒我才有氣。」老夫人哼了一聲。
「夫人請坐。」另一名婢女寶月拿了把椅子到苗雁蘿身邊。
「娘,別動氣,氣壞了身子可划不來。」苗雁蘿笑著輕拍婆婆的手臂。
「怎麼能不氣?承陽說要讓那無禮的丫頭進房。」她一臉不悅,「那野丫頭才進府一天,什麼規矩都不懂,方才還頂撞我,這種人怎能讓她待在身邊?」
苗雁蘿詫異地揚眉:「承陽要收丫環進房?」這可稀奇了。
「是啊!你說這事怪不怪?」老夫人鎖著眉頭,「他還挺堅持的。」
「那丫頭有什麼特別嗎?」苗雁蘿問道。
「就是沒什麼特別才讓我想不通。」她望向媳婦,「你說呢?」三個媳婦中,她最疼的就是她,聰慧又識大體,所以大小事她都會聽聽她的意見。
苗雁蘿輕頻眉宇,深思后才道:「這事有兩個可能。」
「哪兩個可能?」
「一是承陽喜歡她--」
「這怎麼可能?!」苗雁蘿話未說完,老夫人已截斷她的話語,「那丫頭說美貌沒美貌,說才氣沒才氣,性子又火爆,根本一無可取,承陽眼光高,怎會看上她?」
「愛情這事可沒個准。」她笑道。
「不,不可能。」老夫人執拗道,她還是不相信,「第二個可能呢?」
「那孩子故意這麼做的。」
「故意?怎麼說?」
苗雁蘿淺笑:「他最近對於娘您頻頻安排名門淑媛、千金小姐與他相親,非常不耐煩,您也知道承陽的性子,他討厭被人擺布。」
老夫人領悟道,「所以他就找個粗魯的女孩兒來氣我?」
「有這個可能。」苗雁蘿繼續道,「這事還有待觀察,您也別太認真,若真被氣惱,對身子可不好,就隨他吧!過一陣子再看看他到底想怎樣。」
老夫人點點頭,覺得媳婦說得有道理。承陽這孩子性情古怪,不易捉摸,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最好的方式,她才不會輕易上他的當。
姜,可是老的辣。
***
阿滿一出拂清齋便立刻說道:「我不想當你的奴婢了,我寧願回去掃地。」她發現這府里的夫人少爺都是壞心腸的人,她不想和他們打交道。
「你以為我稀罕你?」他瞄她一眼,繼續往前走。
阿滿追上去:「我知道你討厭我,既然如此,你為什麼硬是要留下我?」她不懂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我自有我的用意。」他邁步走出竹林,「你只要跟在我身邊就行了。」
阿滿做個鬼臉,咕噥道:「誰要跟在你身邊?」他剛剛踢她一腳,她都還沒跟他算賬呢!若不是看在他方才讓她免於挨打,她現在早就撲到他身上和他拚命了。
奴才根本不是人當的嘛!在他們這些人眼中,奴僕根本沒有尊嚴,只能任由主人打罵,而且還不能為自己辯解,否則就落個「頂撞」之名,簡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嘛!
而且連「我」都不能說,這根本就是藐視人權嘛!他們這些有錢人到底讀過書沒有,思想竟還這麼封建八股?!
阿滿憤慨地踢著地上的石子,可惡!可惡!
「你搞什麼?」趙承陽轉身怒罵,他被踢中了好幾個石子。
阿滿停下腳步,這才發現自己竟把氣出到他身上了:「對不起,我沒注意。」她不好意思地說。
他挑眉,覺得她根本是故意的:「過來。」
她不明所以地在他面前站定,他則伸手用力拉扯她的辮子。
「啊--」阿滿尖叫,頭歪向一邊。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覺得她狼狽的模樣很有趣。
「你放開我。」她歪著頭捶打他的手。
「我高興什麼時候放手就什麼時候放手,別忘了你可是我的奴婢。」他又扯了一下才鬆手。
阿滿立刻握住自己的辮子,不讓他有機可乘,臉上充滿著怒氣:「你再拉我的頭髮,我就對你不客氣!」
他伸手彈她的鼻尖,聽見她怪叫一聲倒退一步,他又哈哈大笑:「你的反應怎麼這麼慢!還有,以後別再『我呀我的』,要改稱奴婢或小的。」他趾高氣昂地說。
她握緊拳頭:「我受不了了!」她大叫,窮畢生之力撲向他。
他倒退數步,只見她對他又踢又打,他一惱火,用力推開她。
阿滿往後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她齔牙咧嘴。「好痛。」她吸吸鼻子,好想哭。
趙承陽拍拍衣裳,冷笑道:「你以後再碰我,我就把你丟到古井裡去。」他最討厭和人有身體L的接觸。
她氣憤地抓起地上的石子就要丟向他,趙承陽瞪她一眼:「想想後果,我可不會輕饒你。」說完,他就轉身離開。
阿滿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好氣,真想拿石頭砸死他,但她已經得到了教訓,她知道最後吃虧的一定是自己。她挫敗地丟下石子,狼狽起身,屁股好痛喔!她撫著臀,蹣柵地跟在他身後。
這個仇她一定會討回來的。「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她咬牙道。
總有一天,她會把他挫骨揚灰!
***
炎熱的夏日緩緩逼近,天氣愈發問濕,使人煩躁不已,尤其是在烈日當頭下,陽光像會噬人般,令人難耐。
古常順抹去額上成串成串流下的汗水,衣裳已被浸濕大半,他擔心地凝視著仁立在湖邊的身影,深怕她受不了酷熱而昏厥。
已經好半晌了,她只是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似在思考。他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再也無法忍受地向她走去。
他在她身後站定,出聲道:「別再站在這兒,正午的陽光毒辣,小姐會吃不消的。」
趙堇菱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後的人是誰。他老是在她附近,不管她在屋內或屋外,她總會在無意中發現他的身影。對於此,她並無多大的反應,也不曾恐慌,因為她知道他沒有惡意,只是對她單純地迷戀罷了。這種情形她以前也曾碰過,而她採取的方式便是不予回應,久而久之,愛慕者便會識趣地打退堂鼓,她相信這次也會一樣。
「小姐,會中暑的。」古常順緊張地道。
她轉身面對她,發現他的耳朵整個發紅:「你才是那個快中暑的人。」她移動步伐,打算走回房,但才走了兩步,整個人卻僵在原地,視線定在前方朝她而來的身影上。
古常順依著她的目光望去,瞧見一位長相斯文,身穿米色長袍的男子往這兒走來。他不知道他是誰,但發現他的神情帶著一絲緊張。
男子一步步走向趙堇菱,目光急切慌張,但卻又帶著如釋重負感;趙堇菱轉身欲走,他奔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別再逃避我。」他聲音沙啞。
古常順站在原地,頓時百感交集。他知道他是誰了,他是小姐的丈夫--彭仕溪。
「放手。」趙堇菱聲音冷淡,並未轉過身。
古常順默默地退到一旁,他知道這裡沒有他能插手的地方,心中頓時湧起一股酸苦之味。小姐的丈夫來找她了,他知道自己再無機會,他仰望天,刺眼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他長嘆出聲,能守著小姐三日,默默陪伴她,他也心滿意足了,不該再強求,只是……他突然覺得好想痛哭一場。
趙堇菱甩開彭仕溪的手,挺直背脊往前走,他抓住她,強迫她轉過身子面對他。
「我該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他激動道,「你告訴我啊!告訴我。」他急急地擁她入懷,「別再折磨我了好不好?你打我罵我都行,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淚水湧上她的眼眶,她強忍住不讓淚滑落:「放開我。」
「不放,永遠不放。」他擁緊她。
「請你記住,我們已經離婚,再無瓜葛。」趙堇菱冷然道。
「那又如何?離了能再結。」他輕輕放開她,熱切地注視她。
「海棠會很樂意嫁給你。」她退開一步。
「我不要她--」
「不要她你會和她上床?」她漠然地注視他。
「這個我們討論過了。」他著急地抓著她的肩,「是她誘惑我,我根本不愛她,我愛的人自始至終都是你,你知道的,不是嗎?」
「不,我不知道。」她推開他的手,「我只知道你背叛了我,將我打人十八層地獄承受椎心之痛,若這是你所謂的『愛』,我寧可捨棄。」她語調冰冷。
「你怎麼能說出這種活,若是我不愛你,我會同你離婚,讓你毅然決然地離開我?」他悲痛道,「你不吃不喝地折磨我,說要和我仳離,我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但你不肯給我任何機會!看你的身子日漸消瘦,我能怎麼辦?除了答應你,我還有第二條路走嗎?如果我不愛你,我早就爽快地與你離婚了,還會苦苦哀求你原諒我嗎?難道我們之間的情意不足以讓你原諒我所犯的錯嗎?」
她平靜地回視他:「如果我犯了和你相同的錯,你會原諒我嗎?」
彭仕溪愣在當場,無法反應。
「回去吧!我不想再見到你,屬於我們的一切都過去了,再也無法挽回了,很多事情不是認錯就能彌補的,若真是如此,世間也不會有這麼多的憾事和悔恨了。」她喟嘆道。
「我不接受這種說法!難道你對我的感情能如此輕易抹去?」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她沒有說話,只是蹙起了眉心。
他見狀大喜;「我就知道你對我還是有情意的,我們能試著重新再來--」
「別再說了。」她搖頭,「我累了,請你回去吧!以後也別再來了。」她轉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彭仕溪還想與她再談,但瞧見她蒼白疲憊的臉,隨即改變了主意。這次他必須慢慢來,不能急於一時,他會等到她態度軟化的一天,他有信心,他不能操之過急,現在每一步都很重要。
「我先送你回房,這裡陽光太烈,你的身子才剛調養好,別又生病了。」他溫柔地道。
「不用了,我自己會照顧自己,請你走吧!」她冷漠地說。
他遲疑了一下,最後才道:「好,我這就走。」他深情地注視她一眼后,才轉身離去。
淚水緩緩滑下她的面頰,眼前的景物模糊起來,湖面反射的陽光似乎也不再那麼刺眼了。她靜靜地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覺得身心俱疲,只想遠離這一切,她真的好累、好累。
古常順站在一旁,瞧見彭仕溪遠離的身影,他和趙堇菱似乎談得不順利。他將目光移回趙堇菱挺直的背脊上,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他知道她心裡一定很不好受。這時,他忽然發現她晃了一下,他立刻大叫:「小姐--」
趙堇美想撐住自己,但眼前一黑,她無力地倒下;古常順飛奔過來,慌張地跪在她身邊。
「小姐。」他喚道。
趙堇菱沒有任何反應,原本白皙的臉龐不自然地泛紅,古常順立刻抱起她,左右看了一眼,連忙跑到附近的樹陰下,將她放在較涼的陰影下。
「小姐、小姐--」他不停地叫喚,雙手揮動著替她扇風,想讓她涼快些,她一定是熱暈了。
他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頰上的淚水,他的雙手微微顫抖,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她。她雙眉輕鎖,濃密微翹的睫毛像扇形貝殼一般在眼下形成陰影,還沾著濕潤的水氣。古常順輕輕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拇指撫上她輕蹙的眉心,想為她抹去哀愁。他知道她不快樂,待在她身邊的這幾天,他從沒見她笑過,連一抹微笑都沒有,他很為她擔心。
趙堇菱緊鎖眉心,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古常順立刻明白她要醒了。
「小姐。」他輕喚道,雙掌在她頰邊扇著。
趙堇菱聽見聲音,緩緩睜開雙眼,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他歡喜欣慰的臉孔,她眨眨雙眼,察覺到自己正躺在草地上。
「我昏倒了?」她的聲音有絲虛弱。
「是,小姐。」他回答。
她撐起手肘想起身,腦袋卻又開始暈眩,古常順立刻扶住她的手臂:「小心,小姐。」他抱起她。讓她靠坐在樹榦上。
「謝謝。」她說道。
「不,哪裡。」他的臉倏地泛紅,有些不好意思。
趙堇菱靜坐在樹陰下,感受微風一縷一縷吹來,拂動枝葉,帶來沙沙的響聲,湖面仍舊波光粼粼,沒有任何一絲的改變。
她輕嘆一回氣,卻驚覺他的手覆上她的唇,她震驚地望著他,他立刻抽回手,臉孔漲紅。
「對不起,只是……只是不要嘆氣,小姐應該快樂一點。」他解釋。
「快樂?」她輕扯嘴角,唇邊是一抹苦澀的笑意,「它早就飛走了。」她抬頭仰望樹枝細縫裡的天空。
「不,不是的,快樂永遠都在。」他換口氣,望著她說道,「如果小姐仍喜歡姑爺,那……那麼,回到他身邊或許比較好。」
她將視線移回他黝黑的臉龐:「你不是喜歡我嗎?」
「是。」他的耳朵整個泛紅,「但……我希望小姐能快樂。」
「是嗎?」她又嘆口氣,「回到他身邊真的會快樂嗎?」她眼中浮現哀愁,但隨即振作自己,「這些對我已不再重要,我現在只想離開這裡。」
「離開?小姐要去哪?」古常順緊張道,「你一個人很危險的。」
「我連大門都走不出去,還能去哪?」她眉頭深鎖,「我這一輩子可能都要被關在這兒了。」
「為什麼?」他不懂。
「因為我離婚,丟了父母祖宗的臉,遭人指指點點,他們說我是個離經叛道的女人,奶奶、爹娘對我都很失望,他們不許我踏出家門一步。」她不帶感情地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古常順皺起濃眉:「他們怎能這樣對待小姐?這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錯,是姑爺沒有好好珍惜你,錯的是他,不是小姐。」
她望向他,見他一臉憤慨,不由得扯出一抹淡淡的笑:「你是第一個這麼對我說的人。」她沉默下來,不想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地享受這午後時光。
古常順見她眼神遙望遠方,似在思考,也不打擾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她身旁,能這樣陪著她,他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不知過了多久,傳來叫喊聲:「小姐、小姐--」
趙堇菱眨眨雙眼,這才回神,是她的婢女在找她,她心裡明白定是母親要找她去問話,方才也是母親告訴仕溪她在這兒的吧!她知道母親一直希望她和仕溪能再複合,自她回府至今,她已不知聽過多少這樣的話語了,她真的覺得既煩且累,難道除了和仕溪複合外,她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嗎?
「小姐,我扶你。」古常順見她要起身,連忙伸手攙扶。
趙堇菱轉向他,訝異於他還在她身邊,她以為他已經離開了。
「我記得你是賣菜的,不是嗎?為何會在府里?」趙堇菱在他的扶持下起身,她的身子仍有些不舒服。
古常順結巴道:「因為……因為我想見小姐,所以……所以進府打一個月零工,希望能……能再見到小姐。」
她面露詫異之色,隨即喟嘆道:「你這又是何苦,我不值得你花這些心思。」
「值得的、值得的。」他急急說道,「我……」
「小姐,夫人找你。」阿娥氣喘吁吁地跑到他們眼前站定,在見到古常順時,她立刻發火,「怎麼又是你?我警告你,你別老是在小姐身邊打轉,下次再讓我瞧見,定不輕饒。」她揮舞著手中的紙傘。
「別說了。」趙堇菱微微皺一下眉頭,往前走去。
阿娥連忙打開傘跟了上去。
古常順立在原地,有些依依不捨地目送趙堇菱的身影離去,而此刻他的心卻是認識她以來最踏實的一次。他知道她的煩惱憂愁,而且和她說了不少活,她不再是遙不可及、似夢似幻的仙女,他終於能碰觸到她,他感覺兩人的距離慢慢地在縮短,或許……只是或許,他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
「我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仕溪都低聲下氣地來求你回去了,你還想怎麼樣?」
趙堇菱才一進門,便聽見母親一大串的話語轟炸過來,她甚至還來不及開口,更多的炮火緊跟在後。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在做什麼?非要鬧到仕溪對你徹底死心是不是?你有臉在這個家白吃白住一輩子,我還沒臉見人呢!我在這個家已經夠沒地位了,你還給我捅這婁子,我怎麼會生出你這個不肖女?我不要活了我!」梅鸞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叫喊。她身穿鵝黃短襖和長裙,手是凈是玉鐲和金飾,頸上掛了條珍珠項鏈,年約四十,五官美艷,發上插了金色珠花和翠綠簪子。
「你倒是說話啊你,變啞巴了嗎?」梅鸞錦罵道。
「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和他再無可能。」她堅決地回答。
「你……」梅鸞錦指著她,「你要氣死我是不是?原想回府月余足夠讓你腦袋清醒,可你卻還是這個樣子,你存心要活活把我氣死是不是?」她顛躓地後退一步,手捂著胸口。
「二夫人。」一旁的阿娥連忙扶住她,「您別發火,再給小姐一些時間,她會想通的。」
「都一個多月了,我天天苦口婆心地勸她,她還是這個樣子,存心要氣死我。」梅鸞錦在椅子上坐下。
阿娥連忙奉上茶。
她喝口水又繼續道:「你生長在趙府,怎會不明白男人生性風流、三妻四妾乃平常事,更何況仕溪並無納妾之意,你為何還這樣死腦筋?」
「就是因為在這府里長大,所以我發誓絕不步上娘的後塵,我不想和其他女人搶丈夫。」趙堇菱平靜地道。
梅鸞錦一拍桌子:「你說什麼?什麼後塵?這是什麼意思?你看不起自己的親娘嗎?我是人家的二夫人有這麼丟臉嗎?」她呼天搶地道,「我不要活了我,我自個兒的女兒竟這麼糟蹋我,我梅鸞錦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孽,這輩子得受這樣的委屈?!嫁到趙家沒能生個兒子,在這府里我已經夠沒地位的了,如今女兒還這樣讓我蒙羞!你可是大紅花轎風風光光嫁出去的,誰曉得還沒一年,便落得如此下場,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你到底懂不懂啊?」
趙堇菱不發一語,眉頭深鎖。這些話她聽了無數次,原以為自己已無感覺,但每聽一次,還是心如刀割,在母親心中「面子」永遠是最重要的。
梅鸞錦手握錦帕,拭去淚水:「這丈夫可是你自己選的,不是奉父母之命,是你們年輕人所謂的『自由戀愛』,結果呢?竟還弄到這個地步,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懂,人家說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你偏偏不是,竟倒著走,讓這麼一件小事弄成人盡皆知的大事,你是不是中邪了啊你?」她氣憤地用手指戳了戳女兒的額頭,「你書都讀到哪兒去了?連這麼點道理也不懂,還虧你父親讓你上大學,結果呢?反而更不懂事!俗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真是一點兒也沒錯。」
「別再說這些了好嗎?」趙堇菱有些煩躁地說。
「不說?怎麼?聽了刺耳嗎?你若是怕人說,就立刻跟仕溪回去!」她大聲道。
「我們已經離婚了。」她第一百次重申,她已經快被逼瘋了,「我不會和他重修舊好,不會不會!」
「你……」梅鸞錦氣得一巴掌甩過去,「你真要活活氣死我是不是?」
一旁的阿娥撲通跪倒在地:「二夫人別生氣,別打小姐,小姐她會想通的,她會的。」她求情道。
趙堇菱哀戚地望著母親:「難道女人一定得依靠男人才能活嗎?仕溪他重重地傷了我,將我的自信完全擊垮,我不要再一次承受這些,不要再去想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哪裡不好,要不為什麼他會這樣傷我?是不是我比不上海棠?是不是因為我不討婆婆歡心?是不是因為他愛我不夠深……我受夠了,我不要再想這些,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過日子,難道這樣的要求很奢侈嗎?」她的淚水滑落眼眶,她轉身拭去,深吸口氣振作自己。
梅鸞錦搖頭嘆氣:「你這個傻孩子,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仕溪是愛你的,否則他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我讓他見你,他只是一時昏了頭,你何苦這樣鑽牛角尖?他都保證不再犯了,你就給他一次機會彌補吧!女人最大的幸福還是有個依靠的對象,後半輩子也就不愁吃穿了。你要想想,你已經嫁過人,已經不是黃花大閨女了,不回到丈夫身邊的話,這下半輩子要靠誰?根本不會再有男人看上你,你懂不懂啊!」
趙堇菱的腦海中浮現古常順的臉孔,他似乎是惟一不在乎她離過婚的人。她嘆口氣,不再說話。
「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過去?明天傍晚仕溪來的時候,你就和他回去,知道嗎?」她拍拍女兒的手。
趙堇菱仍是沉默,她知道母親永遠不會了解她的想法,而她已經不想再爭辯了。她只想離開這個囚籠,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她在心裡嘆氣,她到底該怎麼離開這裡呢?就算真讓她到了外頭,她又該以何為生?
而這兩個問題,她至今……仍無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