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櫻雪
數聲--,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方未白凝殘月。
桌上,青瓷酒壺泛著薄光,旁邊放著兩個精巧的酒杯。紅燭燃半,偶爾傳出的「劈啪」聲反更添出一抹平和的氣氛。
而坐在桌旁的人,卻明顯十分不安,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絞在一起,緊咬著下唇,不時微抬起頭來偷瞟向安然坐在對面的人,然後立刻又低下頭去,臉上微泛紅暈。
「小言你怎麼了?」雲夜溪已經觀察他很久了,看著他那像驚慌的小貓一般的表現。
「小的、小的……啊不,我……主人你,真的不會後悔嗎?」乍聽到他的問話,莫言立刻反射性地抬起頭,倏又猛然低下,聲音越說越小。
「你可有看到過我後悔?」說著,他抓起桌上的酒壺,將酒杯分別注滿。
「沒有……」接過雲夜溪遞過來的杯子,莫言緊緊地捏著杯身,「那太、太好了,我好怕主人有一天會不要我了。」
「永遠不會有那麼一天的。」雲夜溪看著他,目光平靜,但話中的堅定卻不容人置疑。
聽到這句承諾的話,莫言再也止不住奪目而出的淚水,臉上迅速被沾濕,「主人,我、我去擦一下……」
跑到水盆前拿巾子將眼淚擦拭乾凈,深呼吸了幾口氣,莫言好容易控制住了激動的情緒,轉過身走回桌前。
「主人,我敬你……」執起放在桌上的另一杯酒,莫言恭謹而莊重地遞給雲夜溪。
拿起自己的那一杯,各自平舉至胸,交纏的視線道盡所有不能言說的話語,在彼此溫柔的注視之下,兩人同時仰頭飲盡杯中酒漿。他們不是夫妻,他們沒有洞房花燭,沒有交杯之禮,有的只有現在這樣的敬酒,作為誓言的見證,紅燭垂淚,會為他們記錄下此刻。
「小言,我愛你。」輕吻著他的面頰,至眉間,掃過鼻翼,輾轉至紅唇之上。
「我也,愛你。」莫言閉上眼,感受他溫柔的吻,那是一種由心而發的呵護。
如果此刻能夠就此停留,該有多麼美好。
一炷香過。
「雲夜溪,對不起。」莫言輕輕推開緊抱住他的身體,抬起的眼眸,竟如冰般冷凝。
「怎麼了?小言?」看著他,雲夜溪的眼神仍像之前一般溫柔。
「我不叫莫言,我是來抓你的人,你剛才已經中了我下的毒。」此時,莫言說話再沒有半點停滯,與之前判若兩人。
「那,你是誰?」沒有震驚,沒有恐懼,雲夜溪問得好像這甚至並不構成一個問題一樣。
看著這樣的雲夜溪,莫言的心,突然像被狠狠劃過一般,「
我叫做,東方曉月。」停頓了一下,他又補上一句,「你不必裝了,你明明知道我是來害你的。」
「東方曉月?」喃喃念了一下這個名字,「你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不過,這名字,沒有莫言好聽。」雲夜溪竟仍能維持著平靜的表情,「我的確是知道你在酒里下毒,那麼你是怎麼確定我一定已經服下了的?」
「呵呵呵,你知道我下毒,可我也知道你已經知道,所以我也知道你必定趁著我回身之際將酒杯調換了過來,」莫言緊盯著他的雙眼,期待從那裡面看出被揭穿的惱怒,但是,他的眼中卻什麼也沒有。忍著心中強烈的不安定,莫言繼續說,「但是你猜錯了一件事,我,並沒有在酒杯當中下毒,毒是塗在我的手指上,當我遞給你酒杯之時,就是在杯沿下毒之時,這樣即使你只是唇沾酒杯,也一定會沾上毒素。」
「原來是,這樣啊。」雲夜溪輕語,已經感到自己體內的功力像水逝一般流走,只得四肢無力地伏在桌上。
看著被髮絲遮擋住的那無雙面容,此時的他顯得如此柔弱而無助,渾不似那倚劍殺人眉頭不皺的冷血閻羅,莫言的身體里只覺無數種情緒遊走,憤怒的,悲傷的,憐憫的,沉重的,俱匯成一條蛇,利齒啃噬著他的心房。
「我當初接近你,就是算計到了你當時的處境,一定會留下我。」
「我試著勸過你的,勸你不要再殺人,可是你卻執迷不悟,所以不能怪我如此狠心,是你的嗜血造成了你今天的結果。」
「我也曾經嘗試過別的方法,比如在夜裡刺死你,可是你的警覺性太重了,而我的武功又不好,所以沒有機會得手。」
「差點被人殺死,那也是我故意的,是我故意要測試一下你到底有多在乎我,如果你不出手的話,其實我也能自己殺了那人,並且不讓你察覺,我雖沒有武功,但卻有別的手段,反正他是個邪派中人,本來就該死。結果你真那麼傻,所以也讓我看出了你在我面前會警惕性下降,今天我也才能施毒成功。」
「如煙自然也是我安排的,本來已經夠隱秘,可惜還是被你看了出來,使我不得不親自動手。不過也虧她那一番話,才給了我今晚這樣大好的機會。」
「雲夜溪你是個笨蛋,以你的聰明,居然只知道調換酒杯。是想乘機把我制服嗎?你幹嘛不直接把我殺了呢?是因為,捨不得嗎?」
莫言一口氣地,幾乎是發泄地,說了一連串的話,然後,面色慘白地,看著靜默的雲夜溪,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自己。無人言語。
桌上燭火突然搖晃了一下,解除了前一刻的魔瘴,兩人同時向一側看去。
「雲夜溪,我要取你的命!」窗欞突被撞破,一個黑衣人闖入,憑著過人的記憶力,莫言聽聲音便知是上次來偷襲過他們的叫做霍奇的人。
霍奇的目標自然是雲夜溪,莫言反射性地要抬手保護他,但突然憶起自己的使命,動作硬生生停下,茫然看著黑衣人舉劍欲向雲夜溪刺去,心中突然閃過念頭:那人也是要殺他的嗎?他要死了嗎?
雖然全身武功盡散,但云夜溪彷彿不知道自己處境危險一般,側頭看著那如光射至的劍鋒,哂道,「你以為你取得了嗎?」右手袖袋內卻突然射出十數根寒箭,齊齊向黑衣人胸膛飛去。黑衣人為了避過箭矢,只得翻身後躍,堪堪擦過凌厲箭芒,卻已身形狼狽。
乍然的轉變,令莫言驚愕得難以反應。他,原來竟一直藏著暗箭?可是,那他剛才,為什麼沒有殺死自己?為什麼?為什麼!
「我殺不了你,可是我能殺了你心愛之人,讓你也痛不欲生!」
黑色,襲來,夾著一道搖曳不定的光,莫言注視著,只覺得那光,如花綻放,煞是好看,一時間竟欣賞得怔了。
紫衣在眼前晃過,轉瞬已沒。
淡淡的花香飄來,竄入莫言的鼻腔中,那是櫻的香氣,多少日夜聞到慣了的氣味。
剛才,怎麼了?那是,誰的身影?
莫言微低首,只見三截斷指,彷彿極緩慢極緩慢地,落在灰石地上,如石投入水般,濺起細細的煙塵,殷紅的切口,像花蕾般,在地面上開出小朵的花形。
而那倒在自己面前的人,胸前插著的劍,竟有些像探出的花蕊,令整朵巨大的紫紅櫻花,顯得更為妖媚。
莫言不知道,為什麼此刻,他竟能覺得這畫面很美,真的很美,美得讓人無法相信,它竟然是真實的。
抬手,流星劃過,直嵌入黑衣人腦中,連叫聲也沒有,身軀隨著勁道直直地倒了下去。霍奇萬萬不會想到,自己剛才所要殺的小僕,竟成了了結他生命的魔手。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為什麼……」緊緊抱住雲夜溪的身體,他的聲音和手指一樣的顫抖,眼淚終於肆無忌殫地流下。
「你……說過的話,發過的誓……可以、可以不算……但,我發過的誓,是不會後、後悔的……」抬起完好的一隻手,吃力地抹去莫言的淚水,可是,那淚水卻越抹越多,力氣在流失著,無力的手臂一點點滑下,垂落在地面上。
「啊啊……」無法控制地尖叫,莫言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的熱意,凍結的心臟,聽到了碎裂的聲音。
「你不要死。」迅速掏出懷中的瓷瓶,將一粒丹藥喂入緊閉的口中。
「你不要死。」一點點將人拖到床邊搬上去,身體放平。
「你不要死。」顫抖的手指封住他傷口附近的穴道,再連點數處要穴。
「你……不要死……」狠力扯開自己衣服下擺,再拉過床上的被子壓住傷口四周,將另一個瓷瓶打開。
「你答應過我的,是不是?不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不再嚇我,你說了你會做到的……你一定要做到……否則,我就……」輕輕將自己的唇觸上他冷冷的唇,僵硬的手移上劍柄處一點點握緊,他緩緩閉上自己的眼睛……
劍峰上,茫茫綠海,勁風吹過,如波濤起伏。
兩襲白衫,並肩站在峰頂,看著腳下無盡翠意,延展而去。
「你主意已定,不會改變了?」
「嗯,大哥請回吧,從此我與東方家,再無關係。」目光投向半山處幾乎隱沒於林木之中的小屋,他的臉上表情無比柔和。
「可是我不明白。」
「有些事,本就不需要每個人都明白。有些事,根本就不需要弄明白。」
「可是,失去了你的頭腦,對東方家是巨大的損失。」
「大哥,其實我,根本就不聰明,很多事情,我都猜錯了。你知道嗎?他原來從頭到尾,都沒有調換過酒杯,根本沒有。」長呼一口氣,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以後,我不再是東方曉月,不再是天下第一聰明人,我就只是『莫言』。對於莫言來說,沒有人比雲夜溪更重要,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殺了多少人,這世上就只有這麼一個人重要,其他的可以全不在乎,只要不失去他,別的事怎麼樣都沒關係。」
「即便是和東方家為敵也沒關係嗎?你該知道,跟著那個人,就是和整個武林敵對,其中必然會包括我們,你的親人。」白衫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這樣的想法。
「身為曾經是東方家的一員,我提醒你們,不要再參與追殺他的行動了。否則,後果也許會很可怕。」溫柔的話,卻是毋須置疑的堅決。
「曉月,你……你真的太在乎他了!那他呢?也這樣想?」
看著他的眼神,他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他?我不知道。」莫言淺淺地笑著,「也許,是一樣的吧。」
抬眼望去,夕陽已落入了樹海之後,該是用晚飯的時候了。
今天的月色,一定會很美。他好像已經聞到了,紫櫻的香味,飄散在夜空中。等到三月時,滿院櫻樹又會繁華盛開了吧。
且待來年,櫻落如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