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宇學院,隸屬於東川集團旗下的教育機構,號稱全亞洲最具規模的私立學府,校內囊括了小學部、中學部、高中部和大學部,是一座典型的直升式貴族學園。
中午下課鐘才敲響沒多久,校園餐廳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內湧進一群飢腸轆轆的莘莘學子,就連餐廳廣場上的露天座位也擠滿了人。
「怎麼辦?」原朝香捧著兩人份的餐點,望著從小一起長大的姊妹淘。
「沒辦法,只好回教室吃了。」依人無所謂的聳聳肩。
「好吧!反正天氣這麼熱,回教室吹冷氣也比較舒服。」
兩個小女生正要離去,一雙長臂突然從大後方探出來,揪住兩人制服的海軍領。
姊妹倆同時回頭一看,一名年輕男子佇立在她們身後,俊雅的臉龐漾著溫柔的笑容。
「二哥。」
「晉。」
「過來跟我們一起坐。」東川晉司招呼兩個小女生走向不遠處的露天座位。
桌位旁,一名俊秀的大學部男生堆著滿臉笑意歡迎她們入座。
「晉,你上哪拐來這兩個可愛的小美眉?」
「一個是我寶貝小妹,一個是我小女朋友。」東川晉司打趣的介紹。
「妹妹,告訴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大男生顯然對東川家的小千金比較感興趣。
「依人。」她簡潔的回答。
「依人,這名字取得好,你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小鳥依人,我見猶憐』的味道。」大男生忍不住伸手逗弄她的下巴。
「奉勸你,最好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我妹。」東川晉司慎重地警告好友,「萬一被我家老四瞧見,准教你吃不完兜著走。」
「這麼嚴重?」
「對!如果被我老爸知道,你會死得更慘。」
「開開玩笑也不行?」
「你活得不耐煩啦,當心他們父子倆聯手整死你。」
「如果她以後交男朋友怎麼辦?」大男生笑問。
「那就麻煩大了!」東川晉司搖頭苦笑。
「喔哦!說曹操,曹操到。」
東川晉司順著友人的視線望去——
東川四少意氣風發的現身校園餐廳門外,身旁圍繞著一票狐群狗黨,一幫人浩浩蕩蕩的踱下階梯,當場引來不少戀棧流連的愛慕眼光。
東川浩司今年剛升上高二,相貌俊帥卓絕,體魄勁健高偉,一頭及腰長發隨風揚起,飛揚不羈,儘管立足在一票條件優異的同儕之間,也永遠是最出色搶眼的焦點。
「你們家那位東川四少真是要命!拈花惹草,處處留情,沒事還亂放電,簡直是全國少男……不!更正,是全國男性同胞的頭號公敵。」大男生指控。
「我記得你們兩個應該沒結下什麼深仇大恨,怎麼你一副恨不得將他就地正法的樣子?」東川晉司一臉納悶。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大男生雙手合十,連忙澄清,「幸好我跟他無冤無仇,也只有天生帶種的勇士,才敢招惹你家那位惡名昭彰的東川四少。」
「不然你的義憤填膺所為何故?」東川晉司被好友戲劇化的表情逗笑。
「唉!」大男生嘆口氣,「還不是因為我弟。」
「慎吾?他怎麼了?」東川晉司實在不解,那位知書達理的學弟怎麼會跟浩司扯上關係?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起自家兄弟,不過「正邪不兩立」,一個安分守己的讀書人,應該不會和一個心狠手辣的大魔頭產生交集才是。
「慎吾的女朋友移情別戀了,對象正是你家那位聲名狼藉的四公子,這下可好了,一個是英俊帥氣、魅力無敵:一個是忠厚老實、不解風情,兩人差異懸殊,我弟當場被淘汰出局,氣得他槌胸頓足,終日借酒澆愁。」
「節哀順變。」一旦扯上複雜的男女三角關係,東川晉司只能寄予無限同情的眼神。
「慎吾那傻小子就是看不開,他到現在還一直口口聲聲的說:『佳奈只是一時衝動,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回到我身邊的!』你說,窩不窩囊?」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你還是勸他早點死心吧。」
「說得倒輕鬆,如果是你的小女朋友被外頭的大野狼拐跑了,你做何感想?」
東川晉司突然眼神一凜,鋒利的目光直接殺向身旁的小女生。
啃到一半的雞腿暫且擱在嘴邊,原朝香趕緊表明心志。「你放心,我很潔身自愛。」
「乖。」俊朗的笑意重新回到東川晉司臉上。
依人輕嗤一聲笑出來,用眼神糗了姊妹淘一眼。
這小妞完全被二哥吃定了,將來成為她准二嫂的機率應該很大。
「你把她調教得真好。如果慎吾有你一半能耐,交往多年的馬子也不會被拐跑了。」大男生敬佩不已。
「抱歉!如果是那個佳奈自己一相情願跑來倒貼我們家浩司,我不認為他應該負起橫刀奪愛的罪名。」東川晉司立刻撇清。
「什麼罪名?」一道冷冰冰的聲音突然切入,東川四少正帶著一幫出生入死的兄弟黨大軍壓境。
隔壁桌几個高中部男同學眼見苗頭不對,紛紛捧著餐盤逃離現場,自動把桌位拱手轉讓兵臨城下的大隊人馬。
「沒什麼,我們在討論社會案件。」東川晉司將話題帶開。
「是嗎?」東川浩司冷笑,銳利的寒光瞟向大男生的方位。
「是啊!我們在研究『水性楊花』的罪名。」大男生笑咪咪的見風轉舵。
東川浩司懶得搭理他,直接望向坐在一旁埋頭吃飯的依人。
「為什麼不留在家裡休息?」
「今天是期末考,我不想請假。」她抬起臉來解釋。
「燒退了嗎?」他伸出手,輕撫她的額頭,微燙的溫度讓他眉頭一皺。「走,我送你回家。」
「現在?!」依人一臉錯愕。
「對。」
「不行!」她立刻拒絕,「我下午還有一堂數學考試。」
東川浩司眼神一凜。「萬一撐不到下午怎麼辦?」
「我……我會撐到數學科考完。」她還是不肯妥協。
「考試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他火了。
她垂下螓首,倔強地不發一語。
「依人,聽四哥的話,回家休息好不好?」東川晉司柔聲相勸。
「不好。」兩位兄長軟硬兼施的政策,仍然無法動搖她的決心,「我上次期中考也是因為生病缺席,所有科目成績全部掛零,如果這次期末考再缺席的話,我這學期的成績就會不及格:如果成績不及格,我就要參加暑期補考;如果參加暑期補考,我又要把所有科目重新複習一遍,這樣一來,我豈不是更累?!」
這就是她堅持抱病應考的原因?東川浩司簡直敗給她。如果不是還在氣頭上,他可能會因此而捧腹大笑。
「補考就補考,大不了我充當家教,幫你溫習功課。」他沒好氣的承諾。
「你?!」依人顯然對他這位家庭教師不太有信心。「謝了,我寧可先苦後甘。」
隔壁桌的死黨傳來一陣竊笑。東川四少顏面盡失。
一隨便你!」他腳跟一轉,寒著臉離去。
好戲看完了!一票患難之交收起笑意尾隨上去。
「咳咳……」依人喉嚨一癢,忍不住輕咳幾聲。
剛走不遠的背影頓了一下,忽然又踏著生硬的步伐轉回來,丟了一包未拆封的喉糖給她,才又板著臉走掉。
「呿!明明就在乎得要命,還裝什麼酷嘛!」原朝香瞪著傲然遠去的背影取笑。
「多事!」東川晉司笑罵身邊的小丫頭,轉頭一看,小妹的臉色似乎越來越蒼白了。「依人,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有點頭暈而已。」
「葯呢?」
「放在教室。」
「不急,我已經幫你拿出來了!」原朝香這迷糊小妞平時做起事來大剌剌的,唯獨對情同手足的姊妹淘最細心謹慎,儼然以依人的守護天使自居。
「依人,你先吃藥,待會再去保健室休息一會兒,如果還是覺得不舒服,一定要請宮本醫師跟我聯絡,我開車送你回家。」東川晉司憂心仲忡的交代。
「二哥,你別這麼緊張,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不行!我不放心。原,如果依人開始發高燒,你一定要馬上通知我,一刻也不能耽擱,知道嗎?」
「遵命!」原朝香肩負起重責大任。
「如果聯絡不到我呢?」他必須確認這小丫頭是否夠機靈才行。
「我可以打尚人的手機。」原朝香從制服口袋掏出一本電話簿,所有緊急聯絡人的電話號碼全都登錄在裡頭。
「糟糕!尚人今天下午好像沒課!」他忽然想起商學院下午停課的消息。
「沒關係!如果聯絡不到尚人,御司的教室就在高中部B棟二樓倒數第三間,浩司的教室在A棟三樓右轉第一間。」原朝香背得滾瓜爛熟。
看著他們小兩口未雨綢繆的模樣,依人實在哭笑不得。
大概是舊疾複發的關係,她最近總是覺得頭暈目眩、呼吸困難,成天昏昏沉沉的,又經常在大半夜發高燒,所以這陣子大家都顯得特別緊張。
她當然知道家人在擔心什麼,也知道他們在怕什麼。
十年大限……
雖然他們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可是她自己心裡有數,時候應該快到了。
自從上個月在家裡昏倒之後,她的健康情形又開始疾速惡化,有時睡到半夜,她會因為喘不過氣而驚醒,醒得過來還算幸運,就怕醒不過來。
曾經有好幾次,都是在睡夢中忽然失去意識,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的急診室了。後來為了安全起見,每天晚上都有家人輪流守著她,唯恐她昏迷不醒,一覺睡到九泉之下。
其實能在睡夢中離開人世,也算是一種解脫,起碼從此以後再也不用忍受病痛的折磨,但是……她又捨不得拋下一切,拋下深愛她的家人。
他們在她身上付出太多的關愛,太多的心血,這份親情,她實在難以割捨。
所以,神啊!請再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度過這一年,讓她活下去……
期末考剛結束,東宇學院一年一度的校慶活動也即將展開。
他們班決定演出精典話劇「睡美人」,白馬王子由原朝香反串演出,睡美人這個第一女主角的公主寶座則由呼聲最高的依人擔綱,至於那個詛咒公主睡到昏天暗地的女巫,就由全班最愛耍寶的武田剛同學男扮女裝。
距離校慶只剩三天,參與演出的同學正在音樂廳的舞台上進行排練,班上其他同學全坐在台下充當啦啦隊。
相較於一群小鬼動不動就鼓掌助陣的歡呼聲,盤據在觀眾席另一端的東川浩司一幫人就顯得安靜多了。
「好,大家先休息一下,五分鐘后再正式預演一遍。」擔任導演的千春班長宣布。
「今天的觀眾好少哦!」原朝香揮著道具寶劍抱怨。
他們班的爆笑版話劇一向大獲好評,繼去年的「鐘樓怪人」成功推出之後,今年的「睡美人」也備受期待,昨天預演的時候,台下還座無虛席,今天的場面就有點冷清了。
「剛才還有其他班級的學生坐在台下捧場,不過,自從他們一行人出現之後,大家全都跑光了。」依人瞄了台下的罪魁禍首一眼,不禁搖頭苦笑。
「沒辦法,你四哥身旁總是圍了一大票豺狼虎豹;一幫人成群結黨,惡名昭彰,除了我們班以外,還有誰敢留下來。」
「千春,我大哥也是豺狼虎豹的一員,你這麼說很過分哦!」武田剛發出不平之鳴。
「你大哥是豺狼虎豹的一員,那你是什麼?馬戲團的小丑?」
「班長,你不要欺人太甚喔!」
依人坐在一旁喝飲料,笑看他們鬥嘴,無意中瞥見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大門口,隱身在陰暗的角落。
她的視力向來不差,儘管隔著一段距離,仍然可以看出對方的年紀、身形跟她四哥不相上下。
彷彿感受到她的注視,那個人忽然走出角落,現身在明亮的光線下。
天啊!他的臉……
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衝擊著她的心房。
她激動的站起來,目瞪口呆的直視正前方,渾然不覺手上的保特瓶應聲落地。
「依人,你怎麼了?」
台上的同學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台下的東川浩司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怎麼回事?」身旁的友人向他詢問。
「不知道。」東川浩司轉過頭,循著她的視線望去,從他的方位只能瞄見一道人影,看不見對方的面孔。
那個人為什麼一直看著她?依人震驚之餘,又納悶不已。
「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她,凝視她的眼神,時而濃烈,時而深切,不時還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發自於一股強烈的衝動,她不顧台上台下一群人的詫異,立刻衝下舞台階梯,直奔大門出口。
不料對方的速度比她更快,當她奔出音樂廳,「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原本飄著毛毛細雨的天空,突然雷電交加,才一轉眼,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依人顧不得越下越大的雨勢,全身濕淋淋地站在廣場上,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的腦海不停重複著相同的問題。
一隻有力的手臂探出來,迅速將她拉進音樂廳。
「你看見誰了?」東川浩司陰沉的質問。
依人恍惚的搖搖頭,一時無法回答。
「他」是誰?她也想知道。
「說,你看見誰了?」他失去耐性,惡聲惡氣地追問。
「我……我不知道。」依人茫茫然地搖晃螓首,「我不認識他,可是……」
她又陷入失神狀態,好半晌答不出話來。
「可是什麼?說啊!」銳利的金眸鎖住她的視線,咄咄逼人地催促。
她張開唇,發出顫抖微弱的語音,「那個人的臉,長得跟我好像。」
你是誰?
那張像她的臉,始終帶著微笑,沒有回答。
她試著接近,他卻轉身離去。
不……不要走……
她拚命的追,他卻越走越遠。
「不要走!」依人驚醒過來。
「別怕,我在這裡。」溫柔的嗓音在她耳邊安撫著。
她定神一看,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的床邊擺著一張單人沙發,坐在沙發上的人陪了她一整夜。
「作惡夢了?」東川浩司拿起濕毛巾,擦拭她額頭上的熟汗。
「我夢見那個人了……」她喃喃低語,目光空洞,表情茫然。
他的眼神突然變冷。
「我已經查過了,學校里沒有這個人,大概是你看錯了。」
「我沒看錯,那個人的臉真的跟我很像。」她非常確定。
「就算你們長得一模一樣,那又如何?」冷酷的神情已失去原有的溫柔。
「我想知道他是誰,也許他是我的親……」
「夠了!」他嚴厲的打斷她。「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值得你這樣牽腸掛肚嗎?」
依人被他這麼一吼,當場嚇了一跳,縱有滿腹的想法也不敢多說。
見她一臉委屈的模樣,他立刻心軟了,儘管如此,不悅的眼神依舊冰冷。
「不管他是誰,都與你無關,把他忘了,就當沒發生過。」他霸道的下定論。
怎麼可能說忘就忘……依人無奈的嘆息。算了,既然四哥不希望她再想起那個人,她以後不提就是了。
也許有朝一日還能遇見「他」也說不定,在那之前,她會暫時將「他」放在心底。
啊……頭好暈……依人昏昏沉沉的閉上眼,意識漸漸模糊。
「你燒剛退,好好休息,別再胡思亂想了。」低柔的語音彷彿魔咒一般,催眠她進入夢鄉。
她的神智徘徊在半夢半醒之間,朦朧中,感覺到身旁的床位壓陷下去,一道溫暖的熱源緊緊貼覆上來,將她擁進一副寬厚的懷抱里。
這種乎穩的力量,像是爸爸的胸膛,讓她感到心安。
「爸爸……」依人滿足的輕嘆,下意識把臉貼得更近。
一聲低笑飄進她的睡夢裡,笑聲聽起來,似乎摻雜著些許氣惱,又帶著些許無奈。
隨後,清冽的冷香沁入她的心肺,是她熟悉的氣息,卻不是爸爸的味道。
「四哥……」是他才對。
「嗯。」東川浩司沒好氣的應聲。
不是爸爸,她不喜歡……依人把身體轉過去,背對著他,拉開一段距離。
東川浩司又好氣又好笑,他徹夜不眠守在她床邊,擔心她發高燒,擔心她昏迷不醒,結果這小妮子非但不知感恩,竟然還拒他於千里之外。
「咳咳……」高燒剛退,她又開始咳嗽了。
他從床頭櫃的藥罐當中,找到一瓶止咳藥水。
「依人。」他柔聲輕喚。
「嗯……」她勉強睜開星眸。
「起來,先把藥水喝了再睡。」他把藥水倒進小量杯,一口一口喂她喝。
藥水吞下肚之後,她突然湧起一股嘔吐感。
依人趕緊捂著嘴跳下床,直奔浴室。
她一扶著洗手台,立刻吐了出來。
東川浩司站在她身後,輕輕拍打她的背,試圖減輕她的痛苦。
「咳……你出去……」她不想讓他看見這麼狼狽的景象。
他沒有走開,仍然寸步不離的留在她身旁。
好難受……她的胃全被掏空了,除了膽汁和胃酸,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
依人雙腿一軟,沿著洗手台跪下來,癱倒在他懷裡。
「有沒有好一點?」他從架子上拿起一條濕毛巾,幫她擦拭乾凈。
「嘔……」噁心的感覺再度湧上來,她趕緊往前傾,「咳咳……」
濃稠的紅色液體順著她的嘴角滑下來,滴灑在白色的瓷磚上,更顯得觸目驚心。
血?!她咳血了!
東川浩司臉色驟變,連忙抱起她,直衝家裡的醫療室。
「怎麼樣?嚴不嚴重?」東川輝一郎守在一旁,看著醫護人員忙著搶救病危的女兒,一顆心也急得七上八下。
「病情開始惡化了,最好趕快安排住院,不能再拖了。」家庭醫生建議。
病榻上的依人已經陷入重度昏迷,情況相當危急。
五分鐘后,救護車及時趕到。
「依人……」看著寶貝女兒被抬上擔架,三位夫人哭得淚流滿面,卻又無能為力。
隨後,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劃破了夜空。
一縷芳魂,香消玉碩。
上窮碧落下黃泉,不知飛往何處去……
「情況不太樂觀,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
「不!醫生,請你不要放棄……」
「這兩天是危險期,可能隨時都會離開。」
「不……不會的……」
「很抱歉,我們已經儘力了。」
「不要過去。」溫和慈祥的聲音,叫住了正往光明之境走去的依人。
她轉身,瞧見一位仙風道骨的老翁立在她身後,他的白眉長如雲鬚,完全遮住了他的雙眼,老人家鶴髮童顏,看不出歲數。
「好香的味道……」縹緲的香氣若隱若現,瀰漫在她四周。
「你祖父正在焚香誦經,召喚你的三魂七魄,隨我來吧!」老翁袖袍一揮,將她帶離通往極樂世界的天河。
一眨眼的瞬間,她已置身在一處世外桃源。
桃花林中有一座古寺,她走近一看,寺中有一盞微弱的青燈,風一吹,青燈將減,老翁揮揮衣袖,青燈又重新燃起。
「老先生,為何不見我爺爺?」
「他在紅塵人世,你在化外仙境,天人兩隔,自然見不到面。」
古寺外,忽有一團霧氣飄近,老翁趕緊將寺門關上,用一枝桃花下咒封印,謹慎得像在躲避追兵。
「有人在追我?」依人問道。
「他們奉命將你帶回天界。」
「我……死了嗎?」
「只差一步,幸好我及時趕到。」老翁輕撫長眉,領著她來到古寺後方的桃花源。
園中百花盛開,爭奇鬥豔,她回身一望,老翁正坐在簡陋的石亭中,描繪一幅畫。
不消片刻,一幅龍飛鳳舞的字畫應運而生,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依人湊近一瞧,忽然有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湧上心頭……
「你慢慢看,我去去就來。」老翁身影一轉,旋即消失不見。
詩畫描述一段古老的故事。
故事,從一位國色天香的公主開始說起——
東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翩翩才子動凡心,鳳儀難為情,名花有主,乘龍快婿,姻帖下紅定,
俊郎官,美嬌娘,龍鳳配成雙;落寞才子,形隻影單,抑鬱愁滿腔。
鳳冠霞帔喜樂響,佳人點紅妝,回首一盼,發成霜,笑時淚半行,
造金釵,綴明珠,英才命喪黃泉路,紅顏嫁作他人婦,
陰陽兩隔,天各一方,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鳳儀朝月映相思,人死如燈滅,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鴛鴦枕,困脂淚,淚灑洞房花燭夜,試問夫婿顏何在,一往情深,情何以堪?
衝冠一怒為紅顏,新婚之夕,酷海興波;狂龍強佔鳳妾身,一夜夫妻,同床異夢。
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一刻總蹉跎,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身嫁將門,卻負王侯,又添一樁,愛恨情仇。
愛悠悠,恨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前世因,今世果,一場輪迴,兩世情傷,幾時休?
「唉……」依人搖頭輕嘆,悲從中來。「不知那位將侯最後結局如何?」
「戰死沙場,含恨而終。」
一道仙氣撲鼻而至,老翁千里傳音,變幻莫測,忽又現身在她眼前。
「公主呢?」依人又問。
「揮劍自刎,以死殉葬。」
「好悲傷的結局。」她不喜歡。
「是啊,最後每個人都抱憾終生,所以這輩子才會輪迴轉世,再續前緣。」老翁走向花叢深處,還一邊喃喃自語,「不是冤家不聚頭,山水有相逢,不期而遇,糾纏不休……」
「老先生,您在做什麼?」依人跟在老人家身後。
「這三株花樹的枝幹纏在一起,我要將其中一株分開。」
「為什麼?」她蹲在一旁探詢。
「浮生花乃連理枝,本是一雌一雄,成雙成對,如今多出一棵雄性旁枝從中作梗,互爭雄長,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可是……它們盤根錯節,緊緊纏繞,您要怎麼將它們分開呢?」
老翁笑了一笑,將多餘的雄根拔除,移植到另一株孤零零的雌花身畔。
「如此一來,不就圓滿了。」
「嗯。」她喜歡這種安排。
「這棵浮生花,象徵你的姻緣,留在你身旁的雄樹,才是你的真命天子,他是人中之龍,你是祥鳳之身,姻緣天註定,龍鳳配成雙。前世你們雖結為夫妻,最後卻不得善終,但願今生你們能白頭偕老。」老翁由衷的期盼。
「那……他呢?」依人指向被拔除移植的雄樹。
「他跟你無緣,無論前世或今生,他都無法與你共結連理。此乃因果輪迴,也是他的宿命。上輩子你的婚姻因他而破裂,所以這輩子他必須退出,以免打亂你的命盤,導致歷史悲劇再度重演。」
「我還會遇見他嗎?」
老翁搖頭低嘆,「你們兩人,有緣無分,縱使相逢不相識,萍水相逢,僅此而已。」
依人……
身後傳來熟悉的呼喚,依人驀然回首,循著聲音望去,瞧見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遠處,仔細一看,那是一名身穿戰袍的古代男子,他的身形和相貌似乎有點眼熟,她想再看清楚一點,古代男子忽然變成東川浩司的模樣,她一眨眼,他又變回一身古裝扮相,一下子是古代戰將,一下子是東川浩司,兩人的形影反覆變換,一再交錯重疊。
依人……
「四哥?」她走近幾步,試探性的輕喚。
依人……他無法跨入仙界,只能伸出手召喚她。
「你先回去,以免陰錯陽差,魂飛魄散。」老翁施法念咒,人影才往後飄遠,逐漸消失。
「真不簡單,連心魂都能追到這裡來,可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翁喃喃自語,見她一臉困惑,於是又說:「他是你四哥的前生,亦是你前世的夫婿。那幅字畫所描述的故事,正是你們的前世。你是鳳儀投胎,他是將侯轉世。不過,他的魂魄曾經走火入魔,差點禍國殃民、毀天減地,即使輪迴人世,魔性仍深植於心,柱后你難免要為他所苦。」
依人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一時無法消化這麼多因果始末。
「好了,時辰已到。」老翁彈指一變,一隻彩蝶翩翩飛現,「你該回去了。」
剎那間,依人忽然覺得身子輕飄飄的,恍如羽毛般輕盈,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居然飄在半空中,腳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雲海。
「跟著這隻鳳蝶吧!它會指引你回歸本命,魂返重生。」
「謝謝您,老先生。」救命之恩,依人感激不盡。「對了,該如何稱呼您呢?」
「貧僧原名齊天,法號菩海。」徐風吹來,吹開老翁的眉須,露出眉下一雙深不見底的祥睿之眼。
「好奇怪的感覺……我是否在哪見過您?」
「百年之前,齊天峰之上,你我曾有一面之緣。」老翁頷首輕笑。
「是嗎?」依人一臉迷惘,好像似曾相識,卻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去吧!時候不早,你該上路了。」
老翁揮手一點,鳳蝶振翅高飛,她身子一飄,隨即落入凡塵。
「記住,一路順風,不要回頭——」
依人……依人……依人……
那個熟悉的嗓音,仍然口口聲聲呼喚著她。
當意識一點一滴的凝聚,心智神魂也隨之蘇醒。
她緩緩睜開雙眼,水靈靈的眸光清澈如昔,卻漾著歷劫歸來的疲憊。
「……依人?」
耳邊傳來沙啞的聲音,語中帶著幾分試探,幾分欣喜。
她眨了眨眼睫,慢慢適應光線。
然後,東川浩司的臉孔出現在正上方,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俊美依舊的臉龐,陌生的是他憔悴消瘦的面容。
曾經那樣神采煥發,那樣邪囂妖魅的樣貌,如今卻頹廢得不成人形,她幾乎認不出是他了。
「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東川輝一郎握住女兒的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三位夫人相擁而泣。
「爸……媽……」她綻開虛弱的微笑低喚。
「軍司,快去叫醫生過來!」東川浩司衝出加護病房,把睡在休息室的弟弟搖醒。
東川軍司立刻從沙發上彈起來。「依人怎麼了?」
「依人醒了,你快去把醫生叫來。」
就這樣,她奇迹似的蘇醒了。
聽說她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恢復意識,脫離險境。
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經驗,不曾繞過鬼門關,不曾通往極樂世界,反而來到一個奇妙的仙境,經歷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奇遇。
可是當她醒來之後,關於這段奇遇,她已完全沒有印象。
彷佛作了一場夢,卻記不起夢境中所發生的一切。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她總算逃過「十年大限」的詛咒,保住了一條小命。
無論是老天爺大發慈悲放她一條生路,還是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助她化險為夷,總之,她都心存感激。
一個月後,她出院了。
出院那天,她收到一大束香水百合,打開卡片一看,上頭只寫了「祝你早日康復」六個字,因為沒有署名,所以不曉得是誰送的。
只知道是花店工讀生送到護理站,由護士小姐代收,然後再轉送到她手上。而且卡片上並沒有註明花店名稱,就算想透過花店查詢是何許人送花給她,也無從追查。
「會長,出院手續已經辦妥了。」隨行助理站在頭等病房門口報告。
「嗯。請司機把車子開到西側門,注意一下四周安全,不要讓那些八卦記者亂拍照。」東川輝一郎威風凜凜的交代屬下,轉頭望向心愛的小女兒,隨即又笑得一臉燦爛。「來,小寶貝,咱們回家了。」
依人被父親抱在懷裡,一行人踏出病房,站在走道間等待電梯下降。
叮!電梯門打開,一位頭戴棒球帽的少年率先踏出來。
當他們正準備踏進電梯時,護士小姐連忙捧著被遺留在病房的花束追過來。
「會長,這束花你們忘了拿。」
「這種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要也罷。」東川浩司瞪著護士小姐手中的鮮花,冷冷的丟下一句,「把它處理掉。」
「不要丟……」依人還來不及說完,電梯門已經關上了。
「唉,好可惜。」護士小姐捧著花束嘆息。
「的確很可惜。」
「咦?你不是剛剛送花來的工讀生嗎?」護士小姐抬頭一看,立刻認出對方的身分。「這層樓是管制區,你不可以隨便出入喔!」
「抱歉!」少年刻意將棒球帽檐壓得更低,只露出鼻尖以下的部分。「我下樓的時候,才發現忘了請你簽收據。」
「反正他們沒有收下這束花,既然你來了,還是由你帶回去吧。」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這束花送你。」
「啊?可以嗎?」護士小姐受寵若驚。
「沒關係,買花的客人已經結帳了,況且你是負責照顓那位小妹妹的護士,我相信他也會很樂意把花送你當謝禮。」
「那怎麼好意思呢!其實我只負責醫療看護的部分,至於其他生活細節,都是她的母親和哥哥在照料。」
「哥哥……」少年的嘴唇漾出似笑非笑的線條,看起來有點苦澀,「留著一頭長發的那位?」
「你怎麼知道?」
「我剛才踏出電梯的時候,正好與他擦身而過。」少年微微一笑,「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是東川浩司,東川家最惡名昭彰的東川四少。」
「沒錯,就是他。」護士小姐猛點頭。
「她哥哥……對她好不好?」
「他們對她很好,每天都會來醫院陪她,尤其是老四,幾乎天天報到,有時候還會留下來過夜。我常常看到他寸步不離的守在病床旁邊,事必躬親,體貼入微,非常疼愛他妹妹,我們護理站的年輕小護士最迷他了。」護士小姐收了人家的花,自然有問必答。
「是嗎?」少年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輕輕頂高棒球帽檐,點個頭致意,「我該走了,不好意思,耽誤你這麼多時間。」
「哪裡,謝謝你送我這束花。」護士小姐回以親切的微笑,目送少年轉身離去。
少年走出醫院,坐進一輛停在角落的黑色休旅車。
「接下來,您還想去哪裡?」司機是一名年輕的外國男性。
「成田機場。」少年摘下棒球帽,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然後呢?」
「先回英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