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幾日，林薇的心情彷佛一直徘徊在冰冷的谷底，怎麼也無法振作。
孫浩這個名字，曾經以為已被她屏棄在心門之外，可是那一次不愉快的重逢，卻又再度地侵佔她的心。
初見他時，她才只有十八歲，跟著父母來到人生地不熟的美國，雖然一切都有專人打理，可她依然感受到異國生活的苦楚與壓力。
林薇是在哈佛校園參觀時認識他的，那時孫浩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優秀校友，恰巧他也是林薇哥哥的同班同學。
他們就那樣相遇了，而後自然地展開交往。林薇完全被他的風采所折服，他是男人中的男人，擁有她心中白馬王子具備的一切條件：英俊、迷人、有教養、家境富裕而且還帶有霸氣。
所以，大學一畢業，她就決定馬上嫁給他，毫不遲疑。
可是婚後，她所經歷的，卻都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樣子，忽然間，她成了從快樂天堂墜入地獄的折翼精靈。
離婚，在他的眼裡，是她任性而不負責任的決定；離婚，讓他怒不可遏，也令他痛苦不堪，她知道他愛她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不明白，她所要的不僅僅只有這樣！說她奢求也可以，指責她太過任性也無妨。可是她想要的愛情並不是這樣的，她所希望的婚姻更不應該是枷鎖。
與其兩個人繼續這樣痛苦下去，不如就由她來做壞人，拔慧劍，斬情絲，即使她還是如此愛他，即使她的心裡依然放不下他……
林薇撫了撫自己的額頭，只覺得頭疼欲裂。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可能就要發狂。酒店的工作她自然已無法再繼續下去，她的生活也依舊艱難困苦。她怎麼可以讓自己只沉浸在過去的思緒里，而忘了當下更重要的事情呢？
發生的事情已經無法後悔，後悔也根本無濟於事。她努力地將思緒拉回此刻的現實。匆匆地收拾東西準備出門，今天她已約好了要去「熱風」畫廊，老闆在電話里向她表示，告訴她有人看上了她的畫作，希望她可以親自和買家見一面。
林薇心中著實覺得奇怪，她不是已經拜託王惟仁讓他處理一切賣畫的事務了嗎？怎麼還需要她親自去一趟？
收起混亂的心情，她身著簡單的衣裝，出門就直向公車站牌走去。
天氣將會愈來愈炎熱，她那不到十坪大的小房間又會變得躁熱難耐，兩年前，她會想到自己有一天住在這樣的地方，過著這樣意想不到的日子嗎？
可是，她也在這兩年內體會了許多，感悟了許多。所以，她的畫作也比過去顯得更加沉穩平和，甚至畫圖技巧也日漸純熟。
以前，她總是喜歡用一些亮麗的色彩充斥在自己的畫布上，而現在，她喜好淡雅自然更勝於華麗。
過了二十多分鐘，終於趕到畫廊的她汗水淋漓。雖然還是春天，她卻已覺得暑氣逼人，陽光也似乎比前幾天更加灼熱。
這兩年，她的肌膚不如從前那般細緻滑嫩，因為再也買不起以前那樣昂貴的化妝保養品……
她步入了「熱風」的大門，這個地方還是讓她感覺無比舒適，大廳依舊如此空闊，光線依然如此明亮。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地美好和溫馨。
只是，這樣的地方真的要被賣掉嗎？賣它的人還會繼續以畫廊的形式經營下去嗎？還是要改建成其它的場所？
她真的有些擔心。
「林小姐妳來了，經理正在辦公室里等您。」接待處的小姐親切地對著她微笑，她經常來這裡，工作人員幾乎她都熟識了。
「好的，我這就上去。」看著接待小姐撥打電話，她也報以親切的微笑，然後走上樓梯。
二樓有幾間小小的收藏室，掛著一些名貴圖畫，還設有貴賓室來接待願意買畫的客人。走廊的盡頭就是王惟仁的辦公室，那間利用透明玻璃環繞而成的小空間，每次總使得林薇心醉在它的雅緻外觀中。
她敲了敲門，就自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王經理，你好。」她面帶微笑站在門口，看著坐在書桌後面的王惟仁。這位四十來歲的畫廊老闆，正是她這兩年來生活上的大恩人。
「林薇，妳來了？快來見見孫先生，他就是那位要買妳畫的人。」王惟仁異常熱情地看著她，笑容也遠遠超乎他過去友善的程度。
雖然他一直對林薇很好，可是今天的笑里卻似乎多了三分諂媚？她皺了皺眉，什麼孫先生？順著王惟仁的手指看向那個正背對他們，欣賞掛畫的男子。
她驀地全身僵硬，這個背影她怎樣都不可能認錯！
男子始終沒有轉身，他繼續欣賞了畫作一番，這才緩緩回頭，那雙一向銳利的眼現在又出現在她眼前。「林小姐，妳好。」他禮貌地向她點頭示意。
「孫先生，你好。」看著他，林薇這次很快便恢復了鎮定。
畢竟不再如前一次那樣驚慌失措，因為已有過上一次的見面，她也可以比較從容地面對他了。
「王經理，我希望可以單獨與林小姐談話，請你……」孫浩的眼掃過王惟仁，對方立刻識趣地點頭。
「那我去巡視一下畫廊的情況，你們請隨意。」
「謝謝你。」孫浩不再看著那個中年男子，而是把目光集中到了林薇的身上。
林薇從容地看著他，但仍不忘保持警覺。她不知道孫浩的葫蘆里又在賣些什麼葯，可她明白，自己必須先完全集中精力來應對他。
王惟仁走出辦公室后，他們之間陷入了沉默。
孫浩突然逼近她，嚇得林薇也本能地直往後退，企圖與他保持相當的距離。
她的反應令他停下腳步，也讓他重新理清自己要脫口而出的話。「妳知道我要買下這家畫廊的事嗎？」
「你要買下這裡？」這毫無預警的話令她驚訝不已。
孫浩點了點頭。「這裡的地段很好，房屋本身結構也不錯。」
「可是你買下來打算做什麼？」她驚慌地回想，孫浩不像是會經營畫廊的人，這一點她可以肯定！
「我和法國的一家知名品牌服裝簽下代理協議，這裡設為分店是很不錯的選擇。」他轉身滿意地望著落地窗外的台北街道，卻不見林薇失望的神情。
果然，他不會繼續經營這家畫廊！
「妳很難過，為什麼？」回頭看見她的落寞，孫浩彷佛早已料到。「不希望我買下來嗎？」
「我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這裡又不是我的地方。」她冷冷地抬眼，大眼也失去了神采。
「因為這裡是唯一願意接受妳畫作的畫廊？」孫浩的聲音隱隱透著冷酷。「而其它的地方都殘酷的拒絕妳。」
她抿緊嘴唇，在他面前，以往自尊受到的傷害現在更不想被他知道。「你調查我？」
「沒錯。我是調查妳，所以妳應該也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抑鬱神情，儘管燦爛陽光灑落他高大的身軀上，仍然掩不住那憂鬱的氣息。
林薇這一次主動走近他，偌大的眸子閃爍著不解。「我過得不好，你不是應該很高興嗎？你說過，離開了你，我什麼也不是。」
她的不解風情令孫浩的嘴唇抿成憤怒的直線。「這兩年來，妳……過得不好嗎。」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他終於能夠平靜地問出這幾句話。
她的調查報告，他已經看了無數遍。若問他有什麼樣的感覺，那簡直只能用心痛來形容？或者，他應該感到得意？她果然過得並不好，果然如他所願地吃盡了苦頭。可是當他真正知道的那一刻，他的心情煩亂，有憤怒、有心疼，甚至是相當懊悔！
他也氣惱自己的莫名奇妙！他為何不是洋洋得意？不是站在一個高坡上俯視嘲笑她？不是應該很輕蔑地對她說，這就是她偏執的後果？
「這兩年……」她的眼神有絲迷惘，原以為他會露出鄙夷甚至高傲的神情來欣賞她的「失敗」，可他卻是出乎意料平靜地問出這句話。
林薇的身體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眼前的確浮現這幾年困苦的畫面，她的存款一點一點消失，畫作又賣不出去，只能去找一些臨時的工作。最艱難的時候還送過報紙，上過大夜班，每天早出晚歸，日子苦不堪言……
「當我看到報告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我所認識的妳，可以這樣一路走來卻沒有倒下，甚至完全不考慮回頭。養尊處優的妳，是如何度過那種日子的？送報紙……妳怎麼熬得過來？」孫浩的手不停顫抖，然而，他的心痛更是無法言喻。
眼前這個女子曾經是他傾盡所有去呵護的，所以當她執意要離開時，的確重重傷害了他。好吧！讓她自己去嘗嘗什麼是生活？什麼叫艱辛？
可他沒有想到，她會撐得這麼久，這樣苦，而且居然都熬過來了！
林薇的眼裡開始浮現一絲朦朧的光芒。「我是怎麼熬過來的？人總能生存下去，無論再怎樣惡劣的環境。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神奇之處，不是嗎？為了生存，就會有辦法。」
「可是妳本來不需要這樣辛苦！當初只要妳接受我給妳的贍養費……」當時，她是兩手空空地離開美國！他還記得她用一種決絕的悲切目光看著他，然後拒絕他提供的一切。
當時他的憤怒比山高，她不要，他幹嘛強求？所以他什麼也沒做地任憑她離開，而且狠下心不再去關注她的任何事。
本來就是！要求離婚的是她。離婚了，不就代表什麼關係都不再有了嗎？她不再是他心愛的妻子，他也不再是她依靠的丈夫。
林薇略帶哀傷地搖頭。「當時提出離婚的人是我，我做出那樣任性的行為，還能再要求你什麼？」
他露出淡淡的苦笑，她也知道她的行為很任性嗎？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是執意分開？即使到現在，他依然無法理解她的決定。
然而他只淡淡回答一聲。「這是妳的權利。」他目光佇留在她的臉上，但看到她哀戚的眼神時，他的心忽然往下一沉。
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定定望著他，心想：我連你都放棄了，我還有其它什麼好眷戀？如果我眷戀那些，我又為什麼要和你分手？
只是這些話，林薇知道自己無法說出口。
孫浩在她專註的注視下偏過頭去。「妳也可以向妳的父母求助，不需要自己過得如此辛苦。」
「其實也沒有太辛苦。雖然送過兩個月的報紙，可是我立刻就賣出了好幾幅畫，也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若有所思地低下頭去，無意識瞥到自己腳上的鞋。
她腳上是一雙已經穿了很久的尖頭皮鞋，可是她把它擦得很亮，鞋子雖舊但還是被她保存得相當乾淨。
「更好的工作就是去餐廳當服務員？」他的語氣沒有鄙夷的味道，似是隱含了不舍。
林薇的心頭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為什麼現在，他還用這樣溫柔的口氣與她說話呢？畢竟，她知道他內心一直都很氣惱她的任性和一意孤行。
「妳哥哥和妳父親並不是真的要拋棄妳，他們只是……」
「他們只是以斷絕關係來威脅我，好讓我可以不必離開你。我知道。」她恬淡地笑了笑，堅強的外表下卻浮現哀傷。只是，悲傷是無濟於事的，所以她總是督促自己要忘掉過去，拋開傷心。
他開始仔細觀察她，兩頰太過清瘦，身子比起過去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單薄甚至虛弱。可是這樣的她，不施脂粉，卻顯得如此動魄人心，那嘴角恬靜的笑容，似乎比起過去任何一個表情，都還要顯得美麗而迷人。
這是怎麼了？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妳即使過得這麼辛苦，即使和家裡斷絕往來，也一定要離開我？」他想要極力掩飾他的苦澀。可是不管是眼神還是口氣，再怎麼隱忍還是流露出他心中的苦悶。
「是！」她依然面容平靜地回答，只是聽在他的耳里，那聲音還是多了一份悲涼。
「走吧，我請妳吃飯。順便談一下這家畫廊的事情。」他走過她的身邊，聲音在她耳畔迴響。
林薇，她不再說些什麼，而是跟著他的腳步離開。
她不知道孫浩到底想和她談什麼，只是她不想拒絕他的邀請，因為他的臉上寫著寂寞。
本來以為他會盛氣凌人，甚至輕蔑鄙視地對待自己，要不最起碼他也會暴跳如雷一番。
因為他是那樣狂傲的男人，那樣一個將世界握在手心裡的男子。她對他所做的一切，幾乎就是不能被原諒的，她踐踏的何止是他的自尊？
可是現在，他卻用這樣寂寞的表情面對著她，她還能再拒絕什麼？
林薇的心思百轉千回，唯一清楚的意識就是，她要跟著他離開。
這樣豪華的餐廳，她已經有多久沒有以顧客的身分走進來過？
看著那些穿著體面而高貴的時尚男女，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自己的麻布裙子和花布襯衫。然後她自信地抬起頭來，隨著服務生的帶領優雅入座。
她不需要自卑，因為她身上的衣服都是靠自己的收入所購買的，而這裡又有多少男女是像她一樣依靠自己奮鬥生活的呢？
孫浩斜眼瞧她，她臉上那抹堅定的自信讓他驚訝。現在的她，彷佛已經不是過去所認識的那個她了。
她不再顯現少女的輕狂和驕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過歲月洗禮，更加溫婉可人且富有魅力的風采。
他喜歡她現在的模樣。如果說年輕時的她，活潑亮眼有如天上閃耀的小星星；那麼現在的她，就是夜空中散發銀色光芒的月亮。
「妳在勝龍工作，沒有遇到過楊佳凝？我記得大學里，妳們還是最好的好朋友。」坐定之後，他看似無意地詢問著她。
林薇知道，他心裡其實很在意自己當服務生的事。
但她只是沖著他溫婉而笑。「沒有，佳凝不會幹涉宗旭的生意，她有她自己的事業，除非必要，她也不會出現在酒店。」
他點了點頭。「回台灣后，沒有和過去的朋友聯繫嗎？我記得我們婚禮時，妳那五個好朋友不都千里迢迢飛來美國向妳祝賀。」
「沒有和她們聯繫。」她低下頭去，嘴角還是噙著笑容。
他沒有再詢問她原因，因為從她嘴角的笑容里他已經看到了答案。她既然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當然就不會去拜託朋友。
她怎麼可能如此堅毅？當他第一次見到她時，覺得她是個有著甜美笑容的可愛女子，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感到舒服而愉快。
她不像商場上的那些女子，一心經營自己的野心；也不像圍繞他身邊的富家千金，只會蠻橫刁鑽。最重要的是，她是個道地道地的台北女孩，一個身處在台北都會的單身女子，既獨立堅強又不失甜美溫柔。
他不想隨便找一個美國女孩結婚，她們的觀念太開放，也不符合他的審美觀。可是她不一樣，他這一輩子什麼都完美，唯一的缺憾就是沒能把握她。
開朗又不失溫柔，從不蠻橫，又有一點小小的任性。這些都是他愛上她，選擇她作為妻子的理由。
他也曾經以為他們的婚姻是完美的，直到他們結婚一年以後，他才發現事情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樣，或者說，她和他的期待其實有所差距……
美味的餐點由服務生恭敬地送上桌，法式蝸牛還有紅酒，記憶中是她最喜愛的菜色搭配。
林薇拿刀叉的樣子依然優雅，她那天生的貴族氣質在此刻表露無遺。
「你想和我談畫廊的事，為什麼？」她輕柔地問著，因為一直沉默的氣氛讓她心跳有些加速。「我不懂？我並不是那間畫廊的主人，而只是一個依靠那裡生存的窮畫家……」
「妳很喜歡那家畫廊。」他體貼地替她斟上一杯紅酒，嘴角也開始溢出一抹笑容。「如果我把它買了來改建成高級服裝店，妳一定會有些傷感吧！」
「你都看出來了？」瞥見他的笑容，她一直高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和他的應對也不再那麼生疏不自然。「沒錯，我的確會有些傷感。因為正如你所說，那裡是唯一還肯接受我作品的地方。」這兩年，她賣出去的畫作寥寥無幾，可她卻一直不曾放棄。
因為她必須讓他看到她的成功，即使現在她很潦倒，也看不見什麼希望，但只要她的手還能握住畫筆，她就會繼續畫下去！這是她的愛好，也是她的夢想。
「妳應該不止因為這個理由，才這麼喜歡這家畫廊？」他側了側頭，精明的眼睛朝她眨了眨。
林薇微微嘆息，他的觀察力還是這樣敏銳，彷佛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可是為什麼，他在過去總是看不到她心裡真正的想法呢？
「我會喜歡它，也是因為它的環境和布置，以及畫廊老闆對於繪畫的了解和體悟。你知道，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並不容易，更何況我的畫又不是正在流行的現代派風格。」
「可是這家畫廊已經經營不下去了，嚴重的赤字狀況導致它無法繼續下去。」他啜了一口紅酒，銳利的目光透過杯沿看著她的眼。
她的眼裡閃過一絲遺憾。「我還是希望它可以繼續經營下去，但是，畫廊也是事業，如果經營不善，一樣會倒閉。」
他放下酒杯，贊同地點點頭。「必須要有龐大的資金注入，並且改變它的經營模式。其實這畫廊地段很好，畫作也不錯。只是疏於宣傳以及開銷不當——我只能說，那個王經理可能是個懂畫的男人，卻不是懂得經營的生意人。」
林薇微微嘆息。「就是這樣說，他……不是個商人。」
他半晌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眼裡的那絲遺憾和落寞，然後看著她甩了甩頭，彷佛想甩掉心頭的煩惱，甩開心中的陰鬱。
「如果換你來經營這家畫廊的話，一定會成功的。」她誠心自然地說出心底話。他做什麼都會成功的——大概她，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失敗吧！
「妳希望我把它經營下去嗎？」孫浩突然非常慎重地看著她如此說道。
林薇怔住了，以為他在開玩笑，可是他此刻那雙蘊藏著認真光芒的眼神，卻告訴她他不是說說而已。
他是很嚴肅地在詢問她這個問題，而她應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