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幻滅
那天晚上彩搬進了明鏡的宿舍,他被明鏡宿舍牆上那些巨大的蘇白照片下了一跳,表情似乎是有些害怕,但最終沒說什麼,只是安靜的擺弄他帶來的東西。楊誠燕幫他把衣服和洗漱工具整理好,看著時間不早了也就走了,只剩下綠彩和明鏡兩個人對望。
明鏡的表情淡淡的,眼神清涼而冷冽。
綠彩睜著漂亮的眼睛,以及其單純天真的眼光看著明鏡,似乎還有一些害怕。
他們一直沒有說話。
然後明鏡就洗澡去了,洗完澡倒頭就睡,快睡著的時候他聽見綠彩出去了,也不知幹什麼去了,總之他理也不理,誰他自己的。
今天明鏡仍然沒有吃晚餐,打完球之後的興奮過去,頭暈得很,睡得很沉。
男生宿舍八樓以下熱鬧非凡,串門打牌的不計其數,有些在洗澡,有些在問作業,有些在追追打打,不知道幹什麼。
809室兩個人的生活過得很平靜,綠彩似乎很怕明鏡,只要明鏡稍一靠近就嚇得臉色蒼白,明鏡自是不願理他,兩個人一天也難得說一句話。何況明鏡做的是代課老師,作息時間和綠彩完全不同,也很少在一起。綠彩被編入高三一班,高三的同學大都還記得這個離奇退學的美貌學生,追問他當年發生什麼事,綠彩自然是一問三不知,同學少不得把當年發生的事統統推給鬼神,編造出許多更加離奇古怪的故事。綠彩的功課也一點一點地開始補,他雖然顛三倒四,對讀書卻十分靈敏,當年學的東西竟然一點也沒忘,新知識學得也很快,讓補課老師感慨說要是每個學生都如他這般,該有多好。
很快一個月過去了,再過兩天就是全國數學競賽的日子,明鏡偶爾會開始看看競賽題,不過大多數時間都還在複印考卷、發考卷、改考卷、講評考卷等等。楊誠燕也參加了這次競賽,不過純粹是老師讓她去見見場面,為以後輪到她的時候積累經驗,也沒指望她這高一的新生能拿什麼獎。大家都忙了起來,綠彩更是一天到晚在補課,很少見到人。
一切似乎過得理所當然,順理成章,一切古怪扭曲的事彷彿從未發生過,也永遠不會再發生。明鏡和楊誠燕也常常約會,老師找明鏡談過幾次關於早戀的問題,但兩人成績都好,又不見鬧出什麼過分的事,說過幾次明鏡不怎麼理會,也只好不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倒是莘子高中的女生議論紛紛,心裡十分詫異楊誠燕突然出現,搶走了明鏡的心。
這日明鏡在辦公室看題,辦公室里還有其他老師正在批改試卷,討論這次競賽的方向和題型,氣氛很是和諧。突然明鏡的手機響了,他順手接起來,「喂?爸?」他已經很久沒聽到爸爸的聲音,驟然看到手機上顯示「明淵」兩個字,竟有些不知所措。辦公室里的老師都知道明鏡的父親是國內外有名的企業家,不約而同靜了下來,面面相覷,只聽明鏡突然一呆,猛地站了起來,「明衡叔叔醒了?真的嗎?我馬上回去!」
楊誠燕在教室里上課,物理老師正在口若懸河的利用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理論解題,卻有男生後面舉手叫了一句:「老師,只顯示沒有距離的。」把物理老師說了個滿臉通紅,不斷解釋他這個「直線」的意思不是直線而是線段等等……班裡大家笑個不停,終於物理老師怒了,大叫這次考試要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一定要讓你們這班血流成河!
楊誠燕跟著聽得好笑,心裡想著下節課化學老師上課,不知又穿著什麼來了。他們班教化學的阿美老師,一向喜歡五顏六色,最擅長傳著白色的鞋子黑色的襪子紫色的裙子黃色的衣服條紋的外套等等,若與老公吵架,一開門進來說話就氣若遊絲,學生要是不知好歹一發問,她立刻就哭著摔門走了。化學阿美率性天真,同學對她還是很有好感的,尤其她不和老公吵架的時候化學教得還不錯,深受學生熱愛。
「誠燕啊,告訴我一些明鏡的小道消息嘛~~比如說他的睡衣是什麼顏色的?」余君扯著她的袖子悄悄地說,「要不然,告訴我彩的睡衣是什麼顏色的吧?」
「花心蘿蔔!」她托腮悠然看著黑板,「就不告訴你。」
「死誠燕!全校就你最壞了,女生公敵!」
「呵呵……」
「聽說彩最近常常在B5樓自言自語,不知道和誰說話,彩真的長得好漂亮,可惜有些獃獃的,像個傻瓜。」於君遺憾地說。
彩?她心裡湧起一股母性,隨即湧起的是不安,「彩……」
「還是明鏡好啊,聽說他給你做飯?」
他也只做過一次,之後都是看看電影,一起到教室坐坐,再也沒什麼了。她淡淡的笑笑,「嗯。」
「聽說他為了你去麗人坊訂餐?」余君大笑,「後來好多人和他學,麗人坊現在真的要預定才能坐了,不然沒位置。」
她跟著忍不住好笑,「也就那一次。」
「騙人的吧?明鏡肯定優雅又浪漫、溫柔體貼又高貴內斂,他有沒有彈琴給你聽?有沒有給你畫畫?」
她嘆了口氣,「余君你太會幻想了。」
「他送你項鏈是不是?明鏡真是太浪漫了……」
明氏豪宅。
一間特製的病房,病房裡擺放著和醫院ICU一樣的儀器,心電圖的聲音均勻的響著。一個四十幾歲、相貌英俊、氣質沉穩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明鏡正跪在床邊,兩人一起看著床上臉色慘白的年輕人。
那張臉本來也是青春洋溢,此時卻宛如骷髏。這人當然是明衡。
「你說……是崔老師……失手把你推下去的?」明鏡緊緊握著明衡的手,定定地問。
明衡緩緩的點頭,眼淚從眼角留下,他發出的聲音沙啞又古怪,很難辨認,「我……們……吵……架……」
明鏡抓住明衡的手,指節雪白,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蘇白呢?」
「他……看……見……了……」
「不是蘇白推你下去的嗎?」明鏡的手越來越緊地抓住明衡,明衡終於忍耐不住掙紮起來,喘息著兩眼死死盯著明鏡,「不是……不是……」
不是蘇白?是崔井?明鏡的手指一根一根鬆開,他在明衡鬆弛水腫的皮膚上叩出了五個深深地印出來。明淵微微皺眉,「鏡,蘇白是誰?」
蘇白是誰?明鏡微微一晃,幾乎倒在地上,幸好及時穩住,「明衡叔叔的同學。」
明衡盯著明鏡,明淵盯著明鏡的背,他們都看出了他的不尋常,明淵突然冷冷地說,「鏡,你的臉色很差。」
明鏡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他淡淡地說,「我有點頭暈。」
「頭暈就去看醫生。」明淵微微點了點頭,「我是臨時回來,晚上還要趕回倫敦,你也不小了,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明衡叔叔這裡多來看看,小時候你們關係很好。」
「我會的。」明鏡平靜地說。
明淵提著行李就走了。
明衡慢慢鬆弛下來,閉上眼睛睡了。
明鏡一個人跪在明衡床前,一動不動,像在沉思,又像在懺悔,就像尊石像。
第二天。
楊誠燕已經習慣明鏡很久不給她回簡訊和打電話了,總之明鏡幾天不出現之後,他就會在宿舍門前等她,和她去看場電影。看喜劇片的時候他最多只是笑笑,從不大笑,看恐怖片他卻會把她的手握住,有時候還會摟住她的頭,所以她喜歡看恐怖片。
但是明鏡已經有五天沒有什麼消息了,她一直在等他。
明天就要競賽了,今天明鏡應該不會來約她了吧?但是如果今天不來,明天競賽,也就是有七天她沒有看見他,也沒有聽見他的消息——這對於在同一個學校來說,是太冷淡了吧……她輕輕的嘆了口氣,明鏡始終很溫柔,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他熱起來……
難道溫柔也有錯?她打趣的嘲笑了下自己,但是總是希望得到不只是溫柔而以啊,太貪心了?
這天下午,她回宿舍換課本,突然一怔——遠遠的就看見明鏡站在那裡,站得很直,抬頭看著藍天。「明鏡?」她直覺就知道出事了,「發生什麼事了?」
明鏡轉過頭來,神態和平時沒有半點不同,「我想問你件事。」
楊誠燕心裡陡然寒了,站在夏末的暖風裡,竟然有些瑟縮,「什麼事?」
「你和崔老師喝彩走得很近,明衡是被誰推下樓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明鏡的語調很平靜,甚至很安定,光潔的臉頰在陽光下毫無瑕疵,連眼睫都絲毫不動。
她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沒有回答,就是已經回答了。
明鏡什麼也沒再問,轉身就走。
「明鏡!」她陡然大叫一聲,「不要走!我不告訴你只是怕你傷心怕你又像對蘇白那樣報復崔老師!我……我不想你像從前那樣……我只是不想你像從前那樣……」她緊緊抓著課本看著明鏡,眼裡有淚,「你……說你愛我,那你應該理解我,是不是?你應該明白我只是想你好,應該相信我不是要傷害你,應該知道……應該知道我不讓你知道只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因為我……不夠了解你……不夠重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作為你的支持,能不能保護你讓你能夠接受這種現實……」楊誠燕眼裡的淚滑了下來,「你應該明白的。」
明鏡停了一下,用汲取古怪和冷漠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就像看一個陌生人,「我對你很失望。」他簡單地說,很快走了。
明鏡……
風捲起了幾片落葉在他頭頂蹁躂,有一兩片落在她鞋子旁邊。楊誠燕看著明鏡遠去的背影,緊緊地握住拳頭,忍耐了很久,終於沒有對天大叫一聲,也沒有哭,抱著課本,去上課了。
明鏡……你怎麼能說「對你很失望」呢?你愛我遠遠不如我愛你多,我一直知道的,卻騙自己說要體諒你,我付出了多少關心,寬容了你多少冷漠,你從來不知道,然後今天你對我說「我對你很失望」。
你心裡到底要求我要是什麼樣的才能不讓你失望?一個能讓你安心讓你放心的朋友?一個能讓你走回正軌的扶手?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作好那個朋友和那個扶手,但是明鏡你讓我不安心,你讓我覺得失落覺得委屈,你說你愛我,我希望你能愛我,以為你會愛我,但是……但是……我付出得你從來看不見,到今天你只記住了你對我很失望,你我之間,一切、就只是這樣而以嗎?
可是明鏡……即使今天你離我而去,永遠恨我,我想到以後你會再遇見別的女孩,對她說我的故事,我就會傷心得好想哭。
我是真的很愛你,而你是真的……讓我傷心到從胸口到背後都很冷,都在發抖。
第三天。
全國數學競賽分賽場。
「那就是莘子的明鏡……」
「就是去年拿了特等,高一年拿了一等獎的那個傢伙?聽說長得很靈,在哪裡?」
「哼,保送Q大的天才啊,連高考都免了,還在學校走老師呢!」
「但是真的是很強呢,去年競賽最後那道題我們學校的數學老師花了三個多小時才做出來,聽說明鏡整張卷只做了一個多小時,提前走了!」
「那又怎麼樣?不就是會做題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紅花高中的參賽隊在賽場里一片議論紛紛中進場,帶頭的劉家烈臉色僵硬,在莘子高中隔壁座位坐下,一言不發。紅花高中的各位不約而同,各自沉默,就如一片陰鬱的方陣,和其他學校議論紛紛截然不同。
沒過一會兒,莘子高中最大的競爭對手海承高中進來了,海承和去年一樣,只來了三個人。他們也都不多說話,三個人都身材高大,倒比較像籃球隊員,那就是赫赫有名的海承三巨頭,今年也保送Q大的張軍風、何東強和孫星海。
去年競賽的結果,海承三個人佔了七個一等獎的三個,堪稱佔了全國競賽的三分之一強,如果看他們的氣勢,頗有志在必得的模樣,非常有信心和把握。
大家都在關註明鏡,莘子高中的其他人漸漸的有些不是滋味,楊誠燕坐在莘子高中最後的位置,和大家一樣,想看偶像一樣看著明鏡。曾幾何時她也是這麼看著他的,看過了很多年,最後還是看星星這般看著明鏡,一切像從不曾改變。
明鏡坐在窗邊,一如既往地看著窗外,那張光潔冷靜的臉依然優雅絕倫,連持筆的姿態都有人在模仿。她遠遠的看著明鏡,明靜的臉上依然看不出半點異常,但是她心裡明白,驕傲偏激的明鏡,對於報錯仇恨錯認這種事……恐怕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何況她愛蘇白……愛蘇白這種事不可原諒。她細細的咬住嘴唇,心裡很苦澀,他始終沒有真正愛上她。
競賽開始了。
教師剎那寂靜起來,翻試卷的聲音特別清晰,白花花的卷子在桌上翻飛,大家普遍先將卷子看了一遍,才開始算題。
全國數學競賽的題目果然是有難度的,她草草看了大概,已經知道自己有大約三分之一不會做,開始計算第一道選擇題的時候,她又看明鏡:明鏡面前攤著卷子,手裡握著筆,但是他沒在寫。
他在幹什麼?
無緣無故她的心痛了起來,眼前突然看見的是那天夜裡酒醉動哭的明鏡,明鏡此刻心裡……心情……如何呢?
明鏡一個字也沒有寫,手裡緊緊地握著筆。
來賽場之前,他見了崔井。
崔井正在整理競賽相關的材料,看見明鏡走進來,他錯愕了一下,「明鏡?」
明鏡點了點頭,他的眼神很冷,崔井被他看得退了一步,「明鏡……」
「明衡醒了。」明鏡冷冷的說。
「啪啦」一聲,崔晶手裡的材料跌落在地上,「過失致人重傷是公訴案件,你如果現在自己走出去,還可以算自首。」
崔井臉色慘白,彷彿突然間蔫成了炎炎烈日下的一顆荒草,「我……我……」
「你是要自己走出去,還是要他們進來?」明鏡問。
崔井的臉看起來像欲哭無淚,他大概是想說當年他不是故意的,大概覺得世事太荒唐離譜,為什麼他已經為當年付出了那麼多代價,仍然不能避免今天的來臨?明鏡淡淡勾了下嘴角,「蘇白敲詐過你,是吧?你們……可以在看守所里繼續你們的交情。」
「明鏡!」崔井全身瑟瑟發抖,「你大概以為我也該從那該死的欄杆跳下去一次!可是我……我很怕死,我不想坐牢,因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恨蘇白!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和他有任何交情!崔老師不算一個壞人,我只是……只是……」他慘白著臉,「有太多弱點,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
明鏡指了指門外,崔井大叫一聲,「明鏡你不能這樣……」
門外很快衝進來五六個警察,把拚命掙扎的崔井按倒在地上,戴上手銬把他帶走了。
崔井……的確不能算一個壞人,如果不曾發生過這件事,他也許是一個一生都受人尊敬的好老師。明鏡倚著門看著他被抓走,俯身拾起地上崔井跌落的材料,他還要去競賽……拾起材料的時候,突然胸口一陣窒悶——就像本有千鈞巨石壓在他胸口,在崔井被抓走的一瞬間又有一塊巨石壓了下來。
他……整個人,快要被壓垮了……
明鏡右手拾起材料,左手按住桌面借力才慢慢站了起來,蘇白應該去精神病院!崔井應該坐牢!楊誠燕應該消失!他什麼也沒做錯,一切都按著正常的軌道進行……但是他自己心裡卻出奇的清楚,這幾年,他什麼都做錯了……一切都錯了……
蘇白……蘇白……一切都錯了,你最會教我該怎麼做人,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然而一切看起來都像沒有錯,過一會兒他本來要參加競賽,現在還是要參加競賽,他沒有不參加的理由。
頭很暈,胸口一陣一陣的窒悶,競賽卷上的題目在他眼裡看來猶如霧裡看花,搖搖晃晃,不知寫的什麼。握著筆坐在賽場上,他目不轉睛的看著試題,除了頭暈想吐,心裡竟然空的沒有半點想法。
過了半個小時,楊誠燕已經做了七道題,其中至少有五道題她有把握是對的,抬起頭來再看了明鏡一眼,他仍然在發獃,雖然發獃的樣子也很冷靜,但久了就會被人看出來——事實上海承高中的人已經有人在注意了。她心裡一陣著急,無論如何,明鏡不能輸,如果他在競賽場上也輸了,那就是一敗塗地,明鏡根本受不了的!明鏡,爭氣一點!不要想那些混亂不堪的事,不要想、不要想!
然而她祈禱歸祈禱,明鏡還是一個字沒寫。教室里紛紛想起了翻卷子的聲音,大家都做到了第二面,明鏡那張卷子還在那裡,一下也沒動過。劉家烈和張軍風已經注意到他有些不大正常。又過了一會兒,明鏡突然眨了眨眼睛,開始做題。楊誠燕鬆了口氣,低頭看自己的卷子,本來想到解法的題目似乎都忘了,看在眼裡好陌生。
賽場突然沉靜下來,在沙沙的圓珠筆聲中進行了一個小時的考試。
再過半個小時這次競賽就結束了,突然,作為全國東南區分賽場的漳河高中教學樓外響起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隨即人聲喧嘩,似乎有許多人在大喊大叫一些什麼,伴著高音喇叭的聲音。
正緊張做到最後幾道難題的參賽者紛紛抬起頭,茫然的看著窗外,平時考試學校都會要求噤聲,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怎麼會這麼吵?有些人抱著頭,表情十分煩躁,本來想到的思路都被噪音打斷了,監考教師立刻走過去關了窗戶。今天監考的是一位女老師,關了窗戶以後她往外一看,表情是恨錯愕。楊誠燕看著她的表情,一股不祥的預感湧起,有些什麼事發生了,有些不可控制的事發生了……明鏡還在做題,窗外出奇的喧嘩似乎和他沒有半點關係,當大家都在做題的時候他在發獃,當大家都在發獃的時候他在做題。
「砰」的一聲,分賽場003考場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個人沖了進來,以衝進來彷彿什麼也看不見,「嘩啦」撞翻了幾張桌子,推倒了三兩個人,衝到了張桌子前。監考老師大吃一驚,一聲尖叫,只見門外一群警察已經沖了上來,大叫:「快出來!他身上有刀!有武器!」離門比較近的學生尖叫著紛紛逃出,那人理也不理,一把抓住坐那張桌子的人。劉家烈和海承高中的人指揮著大家往外逃命,楊誠燕卻不走,她衝上去在離那人兩步的時候站住,臉色蒼白,「明鏡……」
那人撞翻了幾張桌子,抓住了明鏡。
而會這樣不顧一切衝進來抓人的人,自然是蘇白。
「喂?那個女生快走啦!警察在外面!」劉家烈揮手叫楊誠燕走,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要抓明鏡,但是這人左手握著一把淡青色小刀他卻是看見,那肯定是危險人物。雖然明鏡令人討厭,但是他也不希望他被瘋子砍死,當然,他自己心裡也害怕得很。
「你快走,這人是精神病……」楊誠燕反而會了揮手示意他快走,「你不會明白的,快走快走。」
奇怪的女生。劉家烈大惑不解,正要勸說,突然他自己就被門口的警察拉走了,許多警察持槍對著蘇白,只要他稍微有個異動,立刻開槍。但蘇白緊緊抓著明鏡,要是開槍的話,不能確保不會打到明鏡身上。
考場里只剩下蘇白、明鏡和楊誠燕三個人。
「你跑到哪裡去了?」蘇白抓住明鏡的右手,左手刀慢慢加在明鏡頸項上,微微用力,就劃出一道血痕,「我問你他媽的在哪裡,你怎麼可以掛我電話?你怎麼敢掛我電話……」他輕聲細語的問,「這麼久不見……你有沒有在想我?」
楊誠燕全身在不可抑制的發抖,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明鏡……明鏡……門口的警察示意她慢慢走到門口來,她卻什麼都沒看見,獃獃地站在明鏡身邊。
她是不能離開他的,她如果走到對面去看熱鬧,明鏡就會自殺……她覺得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他不能忍受被蘇白抓住的自己,不可能忍受被別人發現他和蘇白的關係,不可能接受無法控制形式反而被人控制的局面。
但是明鏡,其實你一直都在蘇白的陰影里沒有離開過,不是嗎?她的眼眶充滿淚水,昨天她沒有哭,現在的眼淚順腮而下,她不是為了自己而哭。
那女生嚇得都哭了,門外的警察握緊了槍,誰也不敢擅自行動,大家都睜大眼睛看著門內形式的變化。
明鏡不回答,他被蘇白扣著按在靠窗的牆上。
「你說你愛我的,你怎麼可以不理我?」蘇白輕聲細語,慢慢地說,那語氣竟然很委屈,讓人聽得毛骨悚然,「你怎麼可以不理我?」他突然哭了,語氣哽咽起來,像委屈得不能忍受,「你討厭楊曉倩我把她殺了,你把我送進監獄我都不計較了,你怎麼可以不理我怎麼可以掛我電話怎麼可以不回我簡訊……」
她……突然覺得很理解蘇白,雖然她不能理解蘇白對明鏡的感情,不能理解他為什麼會順從的入獄又這樣逃出來,但是對於這幾句話的委屈,她真的十分明白。明鏡,我們都害怕冷淡,無論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和感情,我們在乎你,你的冷淡是傷害我們最鋒利的刀,尤其……尤其是你擅長先給了溫柔甜蜜,然後突然冷淡……那樣很傷人、那樣很傷人啊,明鏡,你不明白。
門外的警察和劉家烈張軍風等等面面相覷,留下來圍觀的學生們已經開始低聲議論,裡面是怎麼回事,雖然大家都不明白,但顯然明鏡和蘇白的關係曖昧。
明鏡手腕用勁,一把甩開了蘇白的手,「你為什麼還不死?」他平靜地問他。
蘇白左手將刀刃牢牢的壓在明鏡頸項上,「那天你想說什麼?你說那天你到底想說什麼?」他突然大吼起來,「你站在馬路中間是不是?你他媽的站在馬路中間打電話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到底想說什麼你告訴我啊!」他把明鏡來回搖晃,刀刃在明鏡頸邊來回劃出幾道細細的血痕,沁出幾滴鮮血。楊誠燕踏上兩步,想要阻攔,心裡卻很迷惑——其實她……也想這樣狠狠搖晃明鏡,也想這樣狠狠地問他:你心裡到底怎麼想?你為什麼那麼冷淡?你說過愛我的……
「我和你沒什麼話好說。」明鏡別過頭去,淡淡地說,「你要殺人,就殺了我;你要是不想殺人,那就和警察回去。」
他竟然可以說得這麼平淡,蘇白怔了一下,「啪」的一聲把明鏡的手控制在牆上,左手到越來越用力,明鏡頸上的鮮血順頸而下,血流得很順暢,竟有一種絲潤般的美感。門外的大家騷動起來,紛紛呼喊著什麼,楊誠燕一伸手,蒙住了蘇白的眼睛,蘇白左手持刀右手按住明鏡的左手,竟然無法抵抗,頓時發出了一聲吼叫。
「你愛他,對不對?」她低聲說,「不管他怎麼樣對你,總之你就是愛他。不管是因為你把他當成彩,還是因為他是明鏡。他不再愛你了,所以你很傷心,很失望……但是既然你這麼愛他,你怎麼能傷害他?」她只是蒙住了蘇白的眼睛,抵抗不了蘇白割斷明鏡的頸項,「他曾經對你那麼好,你怎麼忍心傷害他?」
蘇白的刀停住了,「我只是想知道他想對我說什麼?」他喃喃自語,「但是他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
「他不說是因為他不信任你,他不打算依靠你,因為你不能給他安全感、不能保護他、不能讓他平靜。」她的聲音漸漸平靜了下來,淡去了剛開始時的緊張恐懼,「那是因為……你……和我都做得不好,都做得不對。」
「你……和我?」蘇白突然放開了明鏡,掙開了楊誠燕蒙在他眼睛上的手,厲聲叫了起來,「你對他作了什麼?你不但要搶走我的彩,還要搶走明鏡?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他突然揮舞著那柄雙刃刀沖了過來,楊誠燕站在那裡,她推了身邊的明鏡一把,蘇白剎那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地上。門外的警察一陣混亂,不少人沖了進來,槍口對著蘇白,但仍然不敢開槍。
「放開!」明鏡踉蹌退了一步,站穩以後,冷冷的對地上的蘇白說話,「放開她!」
「我要殺了她!」蘇白不斷加勁,她一口氣轉不過來,睜著眼睛看著明鏡,從她仰倒的角度看,明鏡站的好直、看起來好高,只是好蒼白……
「砰」的一聲大響,乒乓碎瓷飛濺,一潑水震得到處都是,蘇白頭上鮮血乍起,摔倒在楊誠燕身上。她茫然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隻手有力的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拖到背後去,只見警察虎狼般的一擁而上,把蘇白按倒在地,回過頭來,把她拉到身後的是明鏡——明鏡竟然抄起講台桌上的花瓶砸了蘇白的後腦,一向舉止優雅絕倫,充滿貴族氣息的明鏡竟然做出這種事,是為了救我嗎?她看著明鏡,眼裡全是苦澀……你是為了救我……還是因為恨他?
「啊——」滿頭是血的蘇白在兩個警察的控制下仍然不住狂吼,他揮刀指著明鏡,「你要我死——你就是喜歡我死——我早知道你要我死——但是,但是我就是殺不了你——」他對著明鏡亂揮舞了一陣那小刀,突然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柔聲問:「鏡,那天你究竟想要說什麼?告訴我好不好?」
明鏡口齒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麼,終於沒說,連「你只想問你為什麼還不死」都沒說。
「你告訴我,我就去死——」蘇白一字一字地說,「我好擔心你……我知道一定是大事,你告訴我……你想要我死我就去死、你叫我死我就去死……」
明鏡筆直的站在那裡,楊誠燕知道他如果不是擋在她面前,一定全身都在發抖。蘇白不住地叫「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突然牢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灼熱異常,像發著高燒。我該怎麼幫你呢?我該怎麼救你,要怎麼做才對?她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什麼都做不到!她什麼都做不到!
「啊——」蘇白再次歇斯底里的吼叫,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眼光中,明鏡終於一字一字地說:「那你去死好了,你殺了那麼多人……」一句話還沒說完,蘇白以極度怪異的力量猛然掙開控制他的警察,一翻身躍過窗戶,消失在明鏡的視線中。
一切變得萬籟俱靜,像過了很久很久,眾人才聽見一聲飄緲的墜地聲,像來自雲端的聲音。
又似乎寂靜了很久,眾人的視線慢慢回到了明鏡臉上。
蘇白跳樓了,因為明鏡叫他去死。
他就去死了。
警察們滿頭大汗的奔下樓去看蘇白,這裡是六樓,下面是花崗岩台階,從這裡跳下去的後果很清楚。
「明……」楊誠燕顫抖著手想抓住明鏡的肩頭,卻見明鏡僵硬的轉了半身,實現從門口圍觀的學生臉上掃了過去——劉家烈、張軍風、何東牆、孫星海……
大家不知所措的看著他,視線里滿是茫然和驚恐。
明鏡眼裡有淚要奪眶而出,他蒼白冷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受到強烈刺激痛苦至極的神色,剎那之間眼淚奪眶而出,他從人群之中大步走了出去,跑下樓梯,自校門沖了出去。
「明鏡!」楊誠燕馬上追了出去,大家如夢初醒,紛紛追了下來,只見明鏡沿著那條生滿垂柳的街道向前,劉家烈追著追著,眼看道路越來越眼熟,心裡突然興起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在過去是懷流河,這傢伙——這傢伙不會是羞憤至極,要去跳河吧?
明鏡果然奔到了懷流河邊,楊誠燕心裡越來越寒冷,明鏡——明鏡難道真的要——
不會吧!那天沒發生這麼多事他就說要跳河了,難道這傢伙早就想死了?劉家烈追到懷流河邊,對自己的猜測還正不敢置信,突然只聽見女生一聲尖叫——「撲通」一聲,他大吃一驚衝到河道邊,只見河上一團水花,明鏡卻已不見了。
天啊!他真的跳了?為什麼?是為什麼這個不可一世沒有什麼缺點也沒有什麼事可煩惱的天才要跳河?劉家烈和張軍風幾個當先下河去救人,跳入水中的時候,他仍然不能相信,明鏡真的跳河了?
明鏡那樣的性格,什麼他都要佔第一,什麼他都要最強,能逼到他早早決定要跳河的,究竟是什麼樣痛苦的事?劉家烈腦子還沒有轉過彎來,只聽「咚」的一聲大響,另一個人也跳了下去,其餘的人站在橋上大聲驚呼,聽著莘子高中的人大叫,那個跳下去的女孩叫楊誠燕。
她幹嗎要跳下去?劉家烈獃獃的看著在河裡沉浮的兩個人,難道她是明鏡的女朋友?很可能……但是明鏡難道不是和剛才跳樓的那個人在一起嗎?而且——而且明鏡會游泳啊,很會游泳,她幹嗎要跳下去?
很多人都知道明鏡很會游泳,但跳進河裡的明鏡並不想大家想象的那樣很快浮起來,幾乎是快要沉下去了。跳進河裡的女生抓住他的手臂往岸邊游來,但是懷流河的堤岸河河面有相當距離,他們跳下去的時候里岸邊已經比較遠了,何況她的泳技顯然不好。劉家烈正要跳下去救人,海承的張軍風已經翻過堤壩了,突然和風急吹,湧起一排比較大的浪,等浪頭過去,那叫做楊誠燕的女生和明鏡都不見了。
懷流河流速很快,河水很深,一旦被河水沖走,那很可能沖往郊區的水壩,那是個發電廠。大家沿著河岸呼喚,但那兩個人再也沒有露出水面,警車的紅藍燈不住閃爍,沿著河岸來回開著,武警的快艇很快被調來,在河面上搜尋,一直到夜裡,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