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晚連傷痛帶驚疑,家安以為自己一直沒睡。然而天亮他從蒙蒙的夢境中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是敵不過疲憊,不知不覺的打了個瞌睡。從前聽別人說自己還不信,原來冒險生活過久了,真的會麻木。
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著雨,家安探頭看時,才發現天看似還黑著,其實已然不早。這就意味著,他該動身了。
他起身,認真的洗漱了一番,穿好衣服,一身利落地就打算出門。然而,人到了門口,手已經扶在門把手上時卻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他將額頭抵在門板上,沉吟了一會兒,才有抬起頭,半轉了個身兒,目光落到了桌上放著的手機上。
「跟老頭彙報……還是不?」他喃喃地道,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了一會兒,找出枚一元硬幣,目光迷離地注視了半晌這半新不舊的硬幣,才抬手顛了顛,屈指一彈,看著銀色的光圈在空中翻著花,快要落地了才一把抄了過來。
攥緊的拳頭就在眼前,而那枚決定著家安命運硬幣就在他的手心裡。
這一刻他還有的選擇,退出或者繼續。
三十秒后,他舉起手,腕子一甩,將沒看過的硬幣仍在桌上的電話旁,然後,把房門重重的關在身後。
這幢老樓的電梯一如既往又在維修,家安別無選擇的走了樓梯。
「操,還真他媽的照顧我的心情,知道我不想去,關二爺就搞壞了電梯……」他一邊自嘲地想,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安……安哥……」
驀地,一聲略帶稚嫩的、吶吶的招呼從樓梯拐角冒了出來。
「嗯?」家安一愣,才看到正是樓下的那個男孩子畏畏縮縮地站在那裡,「媽的,不去上學你還打算攔路搶劫啊?」
男孩深吸了一口氣,明顯在給自己鼓了鼓勁兒后才抬頭看著家安:「安哥,我想跟你混。」
「……」家安覺得自己快要暈倒,「混?混你媽個頭!你沒毛病吧?」他伸手在男孩頭上來了一下子,「滾滾滾,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安哥,我不想念書了,我要跟你混——」男孩子顯示出了以往不具備的勇氣,急步趕上已經轉身欲走的家安,攔住了他。
家安意識到這孩子是認真的,或許他這輩子還從未這麼認真的決定過一件事。而這一次,說來好笑,他鼓足了最大的勇氣,用最認真的態度決定要當個矮騾子。
可是,他是真認真的。
「為什麼不念了?」家安也認真地問道。
「沒勁。安哥,我想像你這麼威風。」
「威風?」家安失笑道,「你是說搶你手機嗎?」
「也不……全是。安哥,想搶就搶了,想還就還……對了,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男孩思索著道。
家安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小子,想跟我混就先考個律師執照來吧。——不,我不是在開玩笑——今後你安哥會需要你幫忙的——替我打官司。」
「如果我能活到那個時候。」等家安坐在計程車后坐上,抹去臉上的雨水時,在心中補充道。
***
雨勢漸大。
碼頭倉庫是大君團伙權利的象徵。只有在幫中威信達到一定程度的人才有資格進入。而據老頭的其他線人提供的消息說,數次大宗毒品交易大君都選在這裡進行。所以,家安進入黑社會時,給自己制定的目標就是——進入碼頭倉庫。而今,他確實是來了,只不過,整個事件看來如此詭異。
依舊是老規矩,在進入倉庫之前武器已然分到了手。而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次除了有馬刀外,竟然有四把槍!
家安心中一震,抬眼向小元看去。後者也正茫然的裹著馬刀,遇到了他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此刻家安的頭比來時又大了三倍!
媽的,這到底是要幹什麼?
他忽然覺得之前自己猜測的可能通通不對勁!
械鬥不會選自己家門口的,若是連槍都用上,重案組非出馬了不可;清理幫中叛徒也至於這麼誇張啊,一人一槍就夠了;按現在佩的武器看來,倒像是毒品交易。但依照他之前的表現,在幫中作打手或許有餘,但進入核心參加毒品交易還不足。
家安的大腦轉的跟馬達一樣,近日到底什麼值當大君動這麼大幹戈?
思忖間,大君已經匆匆從車上走了下來,身前身後立刻呼拉一聲圍滿了與他衣著相似的保鏢!
他怎麼如此誇張?
家安嚇了一跳。
過多的打手,誇張的武器,奇怪的地點,相似的衣著,這些看來詭異的一切全部串了起來!
莫非……難道……
是為了對付他?
大君出動了大批人馬,莫非是要獵鷹?
大君要將刺客引入絕境,然後來個瓮中捉鱉,但他又忌憚鷹的身手,不得不謹慎行事。一則集中了全部精英大手;二則誇張地堅固他的保安系統。
他已經知道了鷹的行蹤了么?他怎知鷹會在這裡動手呢?
他……難道……龔家兄弟這一次竟然把消息直接地給了大君?
他們瘋了不成!
……不,不,龔家兄弟買了這麼重要的情報,定是要得到更大的好處……他們已經勾結在一起了嗎?!他們要聯手除去黑子!
當這個猜測撞進家安的腦海中時,冷汗登時順著他的鬢角滑了下來。
慘了,一場腥風血雨怕是止不住了。任何一次改朝換代,大規模的滅口和清算立即就會隨之而來!
只能儘快——越快越好——趕在腥風血雨泛濫之前瓦解大君的販毒組織!沒有時間了,這次是真的沒時間了!家安心中一團混亂,茫然隨著眾人魚貫進入倉庫。
「小心點,看來要來一場大的。」小元走到家安身邊,低聲道。
家安除了點頭也無話說,一雙眼睛一刻不停的掃描起整個倉庫的布局。等下已經由不得他。
倉庫大約有千多平方米大小,高約三層樓,窗戶極高,此刻外面大雨傾盆,倉庫內的數十盞燈泡齊齊打開也難以照亮每個角落,更何況東一堆兒木頭箱子,西一堆兒鐵皮集裝箱,這裡簡直就是個絕佳的阻擊樂園,要找到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談何容易!
「後門在哪兒?」家安壓低聲音對小元道。雖然沒有看到,但他深信必定是有這麼一個東西存在的。
「我來的次數並不比你多。」小元笑嘻嘻地回答道,「怎麼?已經打算退路了嗎?」
退路?倘若今日沒有上層的表現,我才真正沒有退路了!家安冷笑了一聲,尚未回答,忽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從倉庫南側傳來。
「什麼……?」在他身子一震,尚未反應過來之時,前門的電子防盜門已經自動降了下來。幾乎與此同時,消音過的槍聲敲打著家安的耳膜。
鮮血瞬時就如同電影片場的道具一般飛濺開來!
縱橫的子彈以鮮血和腦漿劃出軌跡,抑鬱的空氣驟然充滿了腥膻的味道。
家安的身體先於大腦撲倒在一排箱子后。
操!
他的頭一陣眩暈。
這還是頭一次,他這麼近距離地看到子彈穿透頭骨,並在激射出頭顱之前炸裂。
就像氣球忽然爆炸似的,紅紅白白的粘稠液體夾雜在頭骨碎片中從不堪高壓的後腦暴了出來。
他媽的,家安的胃裡發虛,背後生涼。
一槍一個,彈無虛發。
原來這就是金牌殺手的含義。
家安原本篤定的,今日定能擒鷹的念頭忽然動搖,他看了這瞬間產生的數具屍體的形象尤且如此,只見過砍人,沒見過爆頭的初級打手們更為心驚。
人群亂了,亂的簡直像一群驚馬。像家安這麼訓練有素的人並不多,是以不少人沒有躲在掩體後面而是跑向大門,更有人不知好歹的拔刀四顧!
大君在哪兒?
家安反應過來之後立即四處搜尋大君的身影。媽的,若是他死了,那就什麼戲都不用演了。
俯卧在地上的幾具屍體皆與大君打扮相同,但所幸其中並無真正的大君。想必他當時站在人群中間,子彈是無法拐彎兒的。
前後門處又都傳來巨大的砸門聲響,所不同的是前門是倉庫內驚慌無措的打手想要奪門而逃,而後門卻是不知哪路人馬想要破門而入!
家安盯盯的看著門口,雖然不會傻到去砸門,而且心中也明知道就算躲過這次,只要鷹存在便等於埋了一顆定時炸彈,但他心中仍暗暗盼著能真正破開大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出這人間煉獄再說——還沒投保呢呀。
可惜,在短暫的停歇之後,子彈再次呼嘯而出,這一次並非消音手槍,而是火力強悍的自動步槍掃射向門口那些企圖破門的人。
在那裡嗎?!
家安扭頭順著彈道望去,只見幾隻摞起的的木箱子后露出了正在噴火的槍口。
發現火力點的人並非家安一個,在家安躲躲藏藏的向木箱子挺進的時候,已經有人踏著門口慘呼的節奏從另一側沖了上去。
「咻~」
依舊是那種帶著死亡氣息的消音槍聲劃過大半個倉庫送來死神的邀請函。
一槍爆頭。
依舊是一槍爆頭。
只不過,這發子彈是從火力點之外的方向射來的。
難道……不是鷹?
還是……他有同伴?
家安背倚著一個集裝箱不停思索。
子彈漸亂,似乎從幾個角度射來。但不可能啊,家安暗想,資料上說過此次受雇的殺手只有鷹一個。莫非來的不是鷹,而是另外一批人?
但不管來者是誰,大君不能死!
在打手和保鏢漸漸放棄為大君送命——大君不是天,只當真的賣命嗎?——之時,家安卻開始蠢蠢欲動。
在自動強火力點前被擊斃的那名保鏢距家安不遠,而屍體的手中還握著只槍。
沒槍在手家安知道自己肯定不夠看了,但是,有槍在手……方雲飛也曾經是警校的神槍手,不差鷹什麼的。
實戰不是奧運比賽,計較的不是那零點幾環。
家安伏低身子,匍匐著爬向屍體。距離稍近,他能看到屍體的右腮附近碗口大小的一個窟窿,子彈應該是從他的左太陽穴射入,從右腮穿出。槍槍爆頭,行,行啊。不過……家安斜了一眼大門口,幾名衝上去砸門但卻被打中的兄弟正在哀號。雖然叫聲慘了點,但看樣子卻不致命。這夥人中也有槍法不濟的的嗎?從這個傢伙這裡擊破是不是能安全些?
他抬起頭,只見累累木箱子上,槍口仍然支在上面,露出少許。看樣子這名阻擊手並未移動過。
等……等等!
他不移動,他想要做什麼?
這個方位的射擊範圍僅止於大門。他一直瞄著空無一人的大門口做什麼?難道他只是防止有人外逃?
家安把臉貼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傾聽著遠沒有先前密集的槍聲。
有三四個人……不,應該說有三四個火力點……但是,移動的卻僅有一人!
只有那個槍槍致命的傢伙在移動!
為什麼?
到底……有什麼……蹊蹺?
家安的頭腦中亂鬨哄的,似有什麼已經連成了一條線,但卻想在濃霧中一樣影影綽綽。
有三四個火力點……只有一個在移動射擊角度……只有一個能移動……
他豁然抬頭,凝目在天棚上逡巡。果不其然,正對全自動步槍的天棚上隱藏著一支攝像頭!
靠!我知道了!只有一個人!家安卧拳捶了一下地板,不錯不錯,其實只有一個人,只不過他很聰明,在幾處關鍵點架了槍。如此一來一則方便監視大門口等處,二則也可以混淆視線,使大君對敵人的人數不明,藏身之地難作判斷。要想遠處控制那些槍支不是不能,只是射擊的角度卻實在無法改變。所以……他其實……
他其實……就在……上方沒有攝像頭,射擊角度會發生變化的那個阻擊點……他其實……在那隻鐵皮集裝箱后!
這一刻心中膨脹起來的滿足感簡直無以倫比!
抓到他了!這次抓到他了!
鷹帶來的壓力越大,恐懼越深,布置得越聰明,家安在窺透他的戰略戰術時獲得的快感就越多。
所以,在幾秒間,家安已經把鷹神乎奇迹的槍法遺忘在腦後。
「咻~」
他聽到了死神的哨聲。
幾秒之後,他才感到手臂火辣辣的痛。
在家安確定自己還活著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回到掩體后,把自己從頭到腳摸了一遍!
還都在,還好,雖然胳膊被子彈劃了一道。他大口地喘氣:「靠,怎麼他媽的忘了自己還在攝像頭的監視下!謝謝關二爺,謝謝謝謝……」
不過為什麼別人都一槍斃命,自己卻能逃出升天?家安摸了摸臉,自己憑什麼得到照顧?他定了定神,偷偷從箱子後面探了頭出去。
看了一眼之後,他發現自己實在是自作多情。並非鷹不想射殺他,而是他的身子伏得很低,從鷹的角度射擊確實很難把他釘死在地上。
靠,這麼只挨打不還手,關二爺也罩不住啊!家安揉了揉鼻子,又抻頭探了一眼。
屍體手中的那支槍還寂寞的躺在那裡。
怎麼才能在鷹的槍下拿到它?屍體周圍是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做掩護!
家安撓了撓頭,驀地跳了起來:「媽的,跟我斗,也不撒泡尿照照!」說著,他捲起了袖子,從身後的貨堆上搬起一個木頭箱子振臂扔到了自己面前的掩體跟屍體之間。
「我怕你?靠,我就現場挖個戰壕給你瞧瞧!」說干就干,家安立刻化身成為一個賣力的搬運工,將身後的木箱轉移到了屍體旁邊。眼見箱子的高度能夠藏人,家安撲了過去,伸長了手臂,抓住屍體腳踝,用力向自己一拉。「關二爺保佑,槍里有子彈!」
「啪!」
家安只覺得拉著的屍體一頓,屍體手中的槍竟然被空中飛來的子彈打飛!原來鷹竟然冒險爬上了集裝箱頂部,在這個位置家安面前的一片地區再也不是死角!
「你有沒有搞錯啊!」家安縮在掩體后怒道,「你他媽的要打不早動手,等我累得跟狗一樣都搬完了才打!」
空中似乎傳來了清冷的笑聲,但周遭的環境仍然極為嘈雜,家安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到。不過有一點他真的能確定,那就是,鷹盯上了他。只要他企圖離開掩體,凌厲的子彈立刻呼嘯而來!
「他爺爺的!我身上有寶啊?」家安狠狠的捶了捶地,「算你狠!我搬!……大家看清楚,襲擊者只有一個,就在西邊的那個集裝箱後面,其他的槍后都沒人!」他揚聲叫道。
就在家安倒換著木箱做移動掩體向前門靠攏的時候,槍聲又密集了起來。此時剩下的都比猴還精,被家安一語點明,越來越多的人看出了門道,膽氣一壯,慢慢向鷹的藏身之地圍攏過去。怎奈鷹的槍法實在厲害,又沒人肯真正舍了性命往上沖,包圍圈雖然漸成,卻仍無法奈何他。
現在家安明白自己已經被鷹盯上,讓他逃脫了要倒霉的可就不止大君。可是人家拼的是火器,而自己還生活在冷兵器時代,自己就算近前了也沒用。這可怎麼辦?就這麼傻看著嗎?他的目光習慣性的逡巡在身周。
而他身前除了箱子別無它物。天棚上的燈泡被震蕩的空氣推動著,光影流動,箱子的陰影也搖曳不止。
箱子……箱子是肯定不行了,就算我他媽的氣壯如牛,能當鉛球似的投擲出去,鷹也肯定能躲開的。什麼才能又快又准呢?
除了槍……
除了槍……又快……又准……
家安的眼神落到了牆壁上固定著的,又黑又粗的電線上……
鷹伏在鐵皮集裝箱上……
電線……
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家安一咬牙,伸手一把拉斷了電線!
倉庫內忽然一暗,半面燈全息了!
習慣了光亮的眼睛對突如其來的黑暗難以適應,大家立刻縮回掩體,靜待其變!
「啊!」
一聲短暫的驚呼夾雜在電火花「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中,從集裝箱後傳來,接著,是重物跌落的「撲通」聲!
家安站在集裝箱旁,手中的半截冒著火星的電線早已扔在地上。
一名清俊的年輕人眼睜睜的就從集裝箱上跌落在他面前。
這並不是一個自我保護很好的落地姿勢,所以他手中的GLOCK也脫手飛到了一邊。
但年輕人的反應很快,僅用了一兩秒就翻身站了起來,雖然看來身子還有些麻痹無力,但立即就伸手去撿那把槍。
家安也只是比他快了半秒,一腳踏在槍上!
這一次他真的贏了。
年輕人就著弓著的身子,抬頭看著家安。他的四肢還麻痛著,不足以從家安手中奪槍。
借著後門處的微弱燈光,家安與他對視。
他永遠都無法忘記柔軟的劉海下的那雙眼睛。
似驚似怒,又似大勢已去的絕望,更或者是這幾種情緒的快速流轉。
他大概從沒想過自己會栽在這麼一個人的手裡,但他知道他肯定活不了了。
所以,家安最後能看懂的是帶著一抹微笑的淡定。
家安忽然明白,遊戲結束了。
兩個人的對峙中,他是贏家。所以他判了鷹死刑。
這一次,贏得徹底,但是,快感卻遠不及適才窺透了鷹的計劃的那股得意。
眼睛習慣了黑暗的打手像狗群一樣的圍了上來,鷹站直了身子,轉身迎了上去,把後背留給家安。
你手裡有把GLOCK,送我一程。
他的肢體語言這麼說。
我寧可死在我的槍下。
家安把腳拿開,慢慢彎腰撿起了那把重逾千斤的的兇器。
此刻鷹已經跟打手們斗在了一起。
雖然腳步還有點虛,但拳腳乾淨利落,一時間還能支持,儘管終究是要敗落。
家安慢慢地舉起槍。
「留活口。」
大君和他的兩名近身保鏢也已經來到了近前,一名保鏢的嘴上還叼著跟牙籤,頗似小馬哥的風範。
媽的,剛剛你們跑哪兒去了?自打第一槍響起,大君就烏龜一縮頭,人影不見!
家安掃視了一眼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又看了看大君不帶一絲傷悲的面龐。「操,你們死了就他媽的明白了吧?什麼老大,狗屎!為他死了也白死!」他心中暗道。
「小夥子幹得不錯。」大君看他正望著自己,點了點頭道。
終於等到這句話了!家安心中一震,手也微微顫了顫。
鷹還在勉強支持著。
在大君的催促下,家安把槍口放低,瞄準了人群中獨力支持的那人左腿扣動扳機。
警校神槍手方雲飛……
鷹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但他為人極為硬朗,伸手在地上一按又站了起來。但已經太晚,大君身邊保鏢之一手中的槍已然抵在了他的後腦上。
真的大勢已去。
他沒再反抗。
家安被那道目光逼得抬不起頭。其實他不欠這殺手,真的一點也不欠。就憑著倉庫里這些屍體,判那年輕的殺手死刑一百次也不多。而家安自己也幾乎死在他手裡。
目光里已經沒有什麼不甘心了,不管死於誰手,死於何時,這就是殺手的宿命。
殺手從家安身上撤回了視線,把清澈而溫柔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腕上。腕間,一枚墨玉手鐲隱隱透著血光。
但很快,他的雙臂就兩人被拗到了背後。有人順勢踢了他膝彎一腳,使得他別無選擇的跪倒在地。早已俟候在側,叼著牙籤的保鏢順理成章地踩在殺手受傷的小腿上,把槍插回到腰間,空出手來抓著他的黑髮向後一拉,迫他仰起清俊的面龐迎向大君。
「你的僱主是誰?」大君踱著方步來到殺手面前,笑問道。
殺手以銳利的目光迎著這本該死在自己槍下的傢伙:「行有行規。」他冷冷地道。殺手的規矩就是不透露僱主,無論刺殺成功失敗。
「噢……」大君抿著嘴點了點頭,忽地一腳狠狠踹在殺手的小腹上,厲聲道:「在我大君面前,沒什麼不能破的規矩!」
殺手摒住氣,把一聲痛呼咽了下去。然而這一腳著實不輕,半晌他才能把氣喘勻。看樣子一番逼供勢必難免,他也懶得再開口,只是靜靜的看著大君。
儘管這危險人物已經在付出不少代價后被擒,落入自己的掌控,但他銳利的目光還是讓大君心中一寒!比心寒更令他焦躁的是不久的將來要進行的地盤劃分。他並不想容忍鷹的張狂!
「不錯,不錯……」他微笑道,一伸手,從押著鷹的保鏢口裡奪過了牙籤。
不只是保鏢,鷹也愣了。
就在大家發愣的工夫,大君手腕一翻,兩指捏著牙籤直插進了鷹的左眼,又在他沒能抑制住的慘呼中慢慢拔出了帶血的牙籤!「你們的規矩是什麼呀?」他悠悠地問。
家安忽然覺得腹中一陣噁心!
出來混了這麼久,缺胳膊斷腿兒,甚至是跳樓撞車這樣血腥的場面他都沒少見過。剛剛也看過更噁心的爆頭屍體,但沒一樣讓他覺得像現在這麼想吐!
讓他難過的並不是血腥本身,而是活生生的折磨。
不管鷹下手有多辣,他的受害者沒有受到過這麼大的痛苦——他一槍斃命,乾淨利落。這是劊子手的仁慈。
原本家安也該為他做一次劊子手,但他沒有。他看到鷹在巨痛下掙扎不已,但此刻在三個壯漢的禁錮下他又能挪得了幾分?
細細的血線沿著優美的弧度劃過了他慘白的面頰,就像是一道血淚。
倘若剛剛沒有遲疑那兩秒……
就在家安心潮起伏間,後門忽然「咣當」一聲巨響,倒在了地上。隨即一隊人馬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阮南!
原來一直在後面砸門的竟是他們!看樣子大君想要兵分兩路,前後包抄鷹,卻被他發現,並搶先鎖住門,大約他是想逐個擊破,殺出一條血路。怎奈半路殺出個方家安……家安暗忖道。
「君哥,你沒事吧?」阮南入眼的就是幾具屍體,忙大聲詢問道。
「嗯。」大君心中對他們自然是不滿已極,但也只是含笑點了點頭。
阮南走到大君面前才看到被迫跪在他身前的鷹。
看到這個架勢,他怎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想了一想,他伸手接過了大君手上的牙籤,以兩指抬起鷹的下巴:「這就是傳說中的金牌殺手……鷹?我聽說他有一雙……像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現在這是怎麼了?」說著,他伸手按上鷹受傷緊閉的左眼。
鷹的身子似乎有些痙攣,但卻退無可退。痛固然是痛,比痛更難以忍受的是阮南的話。
他是鷹啊,有著比鷹還銳利的眼睛。而今,他被廢左眼!
大君退開了兩步,有些事情本就不需要他親自動手。早有人搬來了凳子,他坐了下來若有所思的看著保持著沉默的鷹。
「你殺了我們不少兄弟。」阮南沉聲對鷹道,「不過我明白罪不在你。」他的話鋒一轉,柔聲道,「他是誰?」
鷹默然不語。
阮南笑了,對鷹背後站著的保鏢使了個眼色。那大個子立刻心領神會,以手強扒開了鷹緊閉的眼睛。
帶血的牙籤就停在鷹的眼前。不算鋒利,僅能剔牙的尖端就觸在他的角膜上。
「你想要快一點,還是慢一點?」阮南道。
鷹的頭被身後的兩人緊壓著,一分也退不得。牙籤近得他根本就看不清。他慢慢的蹙起眉,唇邊淡淡地揚起一絲苦笑。
「君哥,擺明了是三聯黑子搞的鬼!」
家安再也按耐不住,開口叫道。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都愣了。
背後的主謀是誰相信對大多數人都是公開的秘密,這沒什麼好令人驚訝。而大家始料未及的,卻是這個時刻有人敢跳出來替鷹強出頭。連家安自己也明白,大君是想要迫鷹親口說出這句話。
空氣就像固體一樣的凝固。
阮南眉毛一挑,面色不愉,剛要發作:現在有他插嘴的地方嗎?大君已經淡然道:「小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好了。阿南,今後你帶帶他。」
阮南一驚,摸不透大君此話何解,迷惑地看了一眼大君,才敢確定大君確實是對那不知名的魯莽小子有些另眼相看。
「好。」他點了點頭。
大君的話一出口,氣氛頓時鬆弛了下來。小元拍了拍家安的肩膀,示意他跟著自己站到外圈來。
家安嘆了口氣,垂首走到小元身邊。
還沒開口說話,小元先沖著家安豎了豎大拇指。
家安知道他在贊自己擒鷹擒得漂亮,論理他等了一年就是在找機會得到大君的認可,此時應該興高采烈才對,但現在非但高興不起來,看了小元的讚歎更覺得心中添堵,沒精打採的揮了揮手。
「小安你還不明白?背後的僱主你知道我知道大家心裡都知道,但事主自己不認就不夠分量。還有幾個月可就要開始跟三聯談判了。老大不迫那傢伙親口說出後台的話,他拿什麼做證據逼黑子在地盤劃分時讓步?」小元壓低了聲音埋怨道。他年紀雖然輕,但論狠穩狡詐卻均不落人後,在幫派中混得遊刃有餘,是個讓人不敢小窺的角色。
他說的道理家安不難明白,而且家安更知道,只要鷹親口承認了,大君和龔家兩兄弟立刻就能把黑子翻下馬來,而他擔心的清算和滅口自然也會隨之而來。所以他比誰都希望鷹封口,但現在心裡卻盼著鷹快說。說了這磨人的苦刑才好結束。
而鷹,他偷眼望去,卻偏偏令他失望。
阮南並不經常動手,但他心狠手辣的程度卻絕不亞於狂人大君。在鷹的沉默中,他將手中的牙籤推進了鷹的眼中,緩慢而殘忍。
家安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凝滯在了阮南的手上,心臟也不自覺地隨之緊縮。那太過緩慢的速度讓他幾欲發狂!
太慢,他太慢!
看著鷹痛苦扭曲的面容,家安的呼吸有些停頓。
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阮南他可知道,那隻眼睛的主人還活生生的……活生生的體味著這如同凌遲般的痛苦!
「啊~~~~~~~~」
難以忍受的痛苦終於逼得鷹放聲狂呼。
家安這才喘過一口起來,適才整間倉庫安靜的就像停屍房!
阮南額頭也見了汗,蹙緊了眉退開一步,厭惡地將手中的牙籤扔掉。
大君暗暗搖頭。如果剛剛那令人窒息的逼供也不能讓這殺手開口,恐怕世間也沒什麼能再讓他低頭了。再在這廢物身上花精力已經不值得,目前他要做的是好好策劃怎樣找到有利條件在即將到來的談判中佔上風。於是,他對阮南揮了揮手,掏出支煙來,身旁的小弟立刻幫他點上,他站起身,緩緩的走到了僻靜處。阮南對身旁的打手點了點頭,立刻隨了過去。
見到阮南離開,鷹身後挾持著他的兩人也鬆了手。如今他這副模樣實在是夠不上威脅。
鷹的雙手有些發抖,慢慢地抬起到眼前——如今他再也看不到,他已是一個瞎子。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鷹的臉上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怎麼辦?」家安注視著鷹,問小元道。
那人有過那麼一雙漂亮的眼睛,銳利清澈,就在一刻鐘前。現在他瞎了。
「沒用了。」小元無所謂地道,「玩死他嘍。」
「玩?!」家安幾乎叫道。
「他殺了我們這麼多人,你以為呢?剛剛有多少人嚇得尿褲子!不讓大家玩玩怎麼能夠本?」小元瞟了一眼大君,「老大也明白,剛剛……」說到這裡,他覺得有些不妥,收了口。
而家安已經沒心思探究他那句未完的話,因為此刻就如小元所預料的,鷹已經被踹翻在地!
他發狂似的在地上摸索著,全然不管落在身上的拳腳。
「你不是很拽嗎?」
家安聽到有人冷笑道。
「怎麼現在跟狗似的?」
鷹找得很專註,對奚落充耳不聞。
家安看到的只是個瞎子,失落了東西,跪在地上,雙手摸索著焦急地尋找。
他曾經像天空中翱翔的的鷹,周遭這群人的性命全在他一念之間。
他們戲弄著他,拳腳狠辣。看著他一次一次跌倒爬起,似乎就能把之前丟失的尊嚴找回來。
家安慢慢地走近那折翼的的金牌殺手。
他曾經真真實實的跟這殺手對抗過,他知道他很強。
鷹本來很強,但此刻他只是低垂著頭,一點一滴的鮮紅色液體地落在地,在他的指間。
他的身後是傷腿拖的長長一條血跡,凌亂的沾血的腳印圍繞在他身周。
他的手慢慢地摸索著,在他面前散落著幾片墨玉碎塊,家安還記得這些碎塊原本是一隻手鐲,環在鷹的腕間。他似乎尋找的就是這個,但他看不見,它們其實就在他面前。
就在他的指尖兒將將觸到其中的一塊時,突如其來的一腳將他遠遠踢開。
喘過一口氣來后,他慢慢地爬回到剛剛的位置。他知道,這裡一定非常接近他要找的東西,不然,他們也不會把他踢開。
家安想說:夠了!他不過是個瞎子!還要怎樣?他只不過是想要拿回鐲子的碎塊!要麼就給他個痛快!別玩了,他畢竟是條漢子。
但他沒法開口。
小元看著他,悄聲笑道:「你該回家做媽媽的乖寶寶。」
「你再說一遍!」家安的一腔怒火頓時發作在了他的身上。
「……」小元呆了呆,斂起笑容,「小安,是你我才說,有良心就別混黑社會,這裡就適合混蛋王八蛋。」
家安心中一凜!
鷹的安靜使得這個遊戲變得十分無趣。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這點折磨和羞辱,這些砸碎在他心裡根本不值一提。這種態度尤其容易令人惱羞成怒!
「媽的,都廢了還拽什麼拽!」一人伸腳踩住了鷹的手腕,「家安把這廢物的槍給我!」
家安的大腦嗡的一聲。他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他隱約聽到他們鬨笑著說「這傢伙最利的眼睛已經廢了,還要手做什麼?咱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如果我是個警察,我就他媽的應該把這些雜碎統統銬回警察局!告死他們!
媽的,我是什麼警察?
我還是什麼警察?!!!
家安心中似要火山爆發!
他忍不下去!
鷹已經是個瞎子了,夠了吧!就一槍打死他吧!
家安提著槍看著鷹。
鷹微微揚著臉,朝向家安,雙目下的血線蜿蜒著在下頜處與嘴角的血跡匯攏在一起,就似在看著家安,只是閉著眼。
他在看著家安,面上沒什麼表情。
「家安~」
他們催促道。
我是警察……我叫方雲飛……
家安握緊了左拳。
我是卧底……
天地似乎都在旋轉。
他們在催促。
兩步,家安像是走了兩座山那麼遠。
我居然一點也幫不了他!
我竟然還算警察!
家安雖然懊惱過,但從沒想此刻這麼厭惡自己的身份!
子彈穿過鷹的右手深深的釘進地下。
醜陋的,微微向內收縮的傷口邊緣有點燒焦,所以血流得很緩,慢慢地才在地上蔓延開。
家安有點想哭,感到從沒體驗過的無奈與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