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到底在生什麽氣呢?」
凱斯問這話的時候,他們的車已經開過第九街橋,上了大洋城的主幹道。在醫生與前經紀人之間猶豫了很長的時間,時影還是選擇了暫時逃避。陪精靈去尋找往日時光與把自己的身體送到醫生手上隨便擺布,還是前者聽起來更虛幻美麗,而虛幻美麗的東西往往都具有更加強烈的吸引力,尤其在人想逃避現實的時候。
時影聽到凱斯的問題,有些詫異,「我沒有生氣。」
「嗯……」凱斯趴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側著頭,眯著眼看他,「難道我的感覺錯了?」
「對,你感覺錯誤。」
凱斯咯咯笑起來,「時影時影,你連自己都騙。」
時影看他一眼,面有異色。
凱斯絲毫沒有發覺,不過也沒打算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往後靠,把手枕在腦後伸個懶腰,繼續發表感想,「媽媽長得很漂亮,不過有點怪怪的……哎,我覺得她看我的時候總是把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的樣子,這樣會很辛苦吧?哈哈,媽媽真有趣……」
時影雙手握緊方向盤,聽著凱斯嘀嘀咕咕。
他忽然想起了文傑。
如果是文傑,就不會覺得有趣。母親並沒有惡意,目光中已經不自覺流露出紓尊降貴的同情,更何況別人?文傑孤兒出身,吃了不少苦才在社會中掙扎出自己的一角落足地。他倔強又敏感,自小的經歷令他擁有比別人更強的自尊心,能自立後,便受不得一點兒委屈,也不肯讓自己受委屈,──他靠自己吃飯,又不靠別人養活。時影起先並不明白,否則不會要求他跟自己來紐約,不會讓他住在自己家裡,不會要求他應酬自己的父母親朋……不會丟下他去工作……也不會在他流露委屈的時候要求他「為了我,忍一忍……」
文傑肯忍也是因為愛自己,但這種愛與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付出的愛有回應,也許文傑會繼續忍下去……但那個時候……那個時候自己沒有看到任何不妥。
楊懷恩說什麽來著?
……我以為你喜歡這種虛幻的幸福!
……那個時候……真的沒有看到嗎?
時影踩下剎車,把車停在路邊的臨時停車處,整個人趴到方向盤上,不出聲。突然停車讓凱斯有點意外,扭頭看他,「時影,怎麽了?」
腦袋裡突然像著起火來,時影從衣袋裡摸出小瓶,吞下藥丸,抵擋洶湧而來的疼痛,感覺額角後背迅速地沁出一層冷汗來,凱斯驚慌的詢問聲也開始忽遠忽近,飄浮不定……明明已經疼到連呼吸都困難,無暇去想任何事,大腦里卻總是絲縷不絕的掠過一些看不清的念頭。
時影覺得自己正在被那些念頭扯向一個黑暗灼熱恐怖的地方,明知道不應該去,可是這一次卻突然失去了掙扎的慾望,疼痛、灰心沮喪,像繩索一樣勒得心臟開始窒息。
就這樣吧……
他想。
他真的是在自己騙自己!
……也許……大家都在因此恨自己……文傑踢開自己是對的……至少他重新找的那個人給他的是實實在在真的快樂……文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其他人呢?
時影覺得自己的頭幾乎要爆裂。
他不想去想,卻忍不住。
身體越來越冷。
但是在濃重黑暗中,凱斯的聲音忽然很清晰的滲透進來了。清亮的,柔軟的歌聲,雖然聽不懂,但調子很動聽,若隱若現,連綿不斷,像溫暖的水流緩緩包覆過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似乎有過這種感覺……
有一處開闊的漫坡地,綠草間的岩層像階梯一樣直落海中。躺在陽光里,身邊盛開著團團簇簇的小野花,精緻的山地八瓣花輕輕顫動,花瓣在鼻尖上探頭探腦。高遠的藍天下刮著微風,風像調皮的小小少年一樣打著滾跑來跑去,又用小毛手來摸自己的臉。那種溫暖柔軟,充滿胸臆的滿足感……然後自己說……
……說了什麽呢?
從混沌中恢復一線清明,時影覺得臉上一片潮濕。他模模糊糊的想:我是哭了麽?身體是每次頭痛過後必然的乏力。然後他發現凱斯正跨坐在自己腿上,像抱著嬰兒一樣抱著自己,輕輕搖晃著,哼唱著,撫慰著……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坐了很久。溫暖的氣流在車廂里流淌,外頭的雪塊還未融化,車裡卻像初春。久到時影幾乎睡著,然後他聽到凱斯小聲地問,「你好了嗎?」
「……嗯。」身體雖然還疲倦,但基本已經恢復了。
凱斯頓了一頓,猛地摟緊他,嗚哇一下放聲哭出來。他淚如雨下,沒一會兒時影的衣領處就濕透了,「時影時影,你嚇死我了!」
時影長長吁一口氣,放鬆自己,攤直身體,看著車頂發獃。
凱斯從他肩上抬起頭來,小小面孔水光淋漓,眼睛濕漉漉的,充滿憂傷和恐懼,「時影,你怎麽了?」
不知道為什麽,時影就是知道他問的並不是自己這次的發作。
沈默了良久,他開口,「凱斯,我覺得……我好像想起了什麽……」
面前的男孩用純粹而柔和的目光注視著他,「是嗎?」出乎意料,他並沒有追問他想起什麽,只是重新抱住時影,片刻後才小聲說,「那麽,你決定面對真實了?」
時影怔了怔,這話有些熟悉。
你要看到真實,然後才能看到我……
「凱斯,你知道嗎?」時影出神地說,「你這話讓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現在仔細想來,從你出現在我面前,所有的事情就開始向著某一個方向前進……我不喜歡去的方向……好像必須在臨走前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怎麽說……以免留下遺憾,是這種說法吧?凱斯,你確定你不是上帝的使者嗎?」
男孩吸一下鼻子,搖搖頭,「我只是愛你,只是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你身邊,我只是……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時影溫柔地用撫摸他的臉頰,「也就是說,我做的任何事還是我自己決定的。」
凱斯看著他,有些困惑。
「好吧。」時影抱起他,把他放回到旁邊的座位,發動車子,掉個頭,向回開。
「我們不去看照片了嗎?」
「或許以後吧。」時影平靜地說,「我們先去恢復事情的真實面目。」
時影直接把車開回去,走進前廳時,女僕似乎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回來,匆匆迎上來,神情有些不安。
「我母親在哪?」
「夫人……出去了。」
「出去?」時影腳下一頓,這種天氣出門?
女僕聲音平穩下來,公式化地回答,「夫人約了朋友喝茶。」
時影點點頭,其實他只是順口說一下,並沒有要問的意思。他看了女僕一眼,這個女僕是在他離家後來的。他離家已經很久了,當中回來的時候,偶爾會注意到她跟在母親身旁,看起來是個非常沈默的人。時影思索著她的反應,說,「我去她的工作室,如果她回來請告訴她。」
女僕似乎呆住,過一會兒才回答,「好的。」
直到轉過樓梯,一直落在背上的目光才算被隔絕開。時影覺得有點疲倦,輕輕嘆了口氣。時太太的工作室在宅子的一側,有寬大明亮的窗戶,几案上瓷盤中養著香氣馥郁的水仙,坐卧的長榻與椅子鋪著緞面半舊的墊子,厚實實的感覺溫暖舒適。房間正中一張大桌,就是時太太的工作台,她的日常消遣比較少見,是裱畫,且特意拜師學過。
凱斯沒見過這種古色古香的陳設,好奇地轉來轉去左右看。大桌上除了一些不曉得做什麽用的瓶罐工具之外,還有幾幅捲起的宣紙。他伸手去拉開一張,問,「這是什麽?」
時影已經在長榻上躺下來,側頭看看,說,「是未裱的畫。」
那幅畫已經被凱斯揪著兩角攤開,雖然沒有題名,也看得出,是一幅魚戲蓮葉下,傘蓋般張開的荷葉下自由自在地悠遊著兩尾紅鯉。
「咦,是魚!」凱斯驚嘆著湊近了瞧,「好肥的魚!顏色好漂亮!」
這畫的手筆時影很熟悉,同一個人的畫他已經看過無數,──時太太每天花半天時間坐在工作室里,專註地,溫柔地處理這些畫,做這件事時她彷彿另一個人。時影閉上眼,想像著母親坐在那裡,從窗子投下的日光隨著時間流逝而傾斜,她的臉上流露出哀傷而隱忍的笑容……
「這是楊懷恩畫的。」
「哎?」凱斯抬起頭,一臉莫名。
「楊懷恩,他喜歡的是我媽。」
「……哎?」
「這就是事實,雖然我一直希望它不是真的。」時影扯扯嘴角。
「……是真的?」凱斯喜出望外,撲過來。
時影皺起眉,「你聽到這種事,為什麽還這麽高興?」
凱斯一臉警報解除的樣子,咯咯笑。
「哼!」時影泄氣,「算了!」他用手枕著頭,思緒飛出老遠去,「那家夥比我媽足足小九歲呢,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他好像是十歲,那家夥大學剛畢業,他家裡給他辦什麽宴會,我媽也去了……」
楊姜兩家也算是世交,楊懷恩卻到那時才第一次見到已經成為時太太的姜家小姐,這已經很奇怪了,只能說是陰差陽錯。他對這位大自己九歲的女子一見鍾情。一直到很久以後,到時影長大到自己能夠分辨與思考之後,他才明白母親動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心裡的怨恨也才慢慢消去。但是在當時,父母可能會分開這個消息卻仿如晴天霹靂。
「我父親不願離婚,這種話題他連聽都不要聽。」
「他也很喜歡媽媽吧?」
「……不清楚,不過他打算成為文化名人,與姜家聯姻那種身份對他有幫助,他不打算放棄。」
凱斯很明顯沒聽明白。
風精不能理解人類社會的這一面吧?時影想,當時的自己也不理解,他只是單純地不想母親被搶走,母親若走了,自己幸福快樂的生活就破碎了……當父親在自己面前流淚哭訴時,自己只想到了這個。
「如果不是因為我,他們可能早就分開了……凱斯,文傑有一句話說對了……有很多事,我明明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這個習慣可能就是從那時養成的……」
「我媽和楊懷恩已經下定決心要在一起了,可是我不管,我每天早上就象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高高興興地去找我媽撒嬌,跟她說我們一家三口要如何如何,我父親配合我……現在想想可能是我配合他……總之,不管我媽怎麽跟我說,我也當什麽都沒發生過,繼續過沒有外人參與的幸福生活……我父親找了醫生來看我,對我媽說我精神很脆弱……」
時影忽然嗤笑出來。
凱斯慢慢走近他,在地板上坐下來,定定看他。
時影閉上眼睛,但臉上的笑容無論如何也收不起來,「我什麽都不管,不要聽,也不去問,總之,我只要跟以前一樣有爸爸媽媽,幸福地生活就行了……我做到了……」
因為內心深處也恐懼著這種幸福背後的東西,所以長大後才會選擇離開吧?每年回來幾次,像蜻蜓點水,選擇自己想看的畫面,幸福的畫面,其他的一概拒絕……
一隻軟軟的小手撫上面頰,「時影,你哭了?」
「……凱斯,人死之後,身軀真的會隨風入土嗎?」
「……」
「幸福也一樣會化成土吧?你知道嗎,我一生中擁有最多的就是幸福,我享受它們,享受的時候從來不去想別人是不是也同樣幸福……凱斯……等媽媽回來……我要請她離開我父親……這恐怕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細細的啜泣聲驚動了他們,時影抬起頭,發現依然美麗的母親站在門口,一隻手掩著嘴,眼淚正在不斷地向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