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也不行?」時影有點不敢相信。
「我只不過是風與風之間的信使,所會的至多不過是幫小風精控制一下風力,我可不是什麽無所不能的神仙。」風信態度坦率。
「可是,」時影皺眉,「如果我一直想不起來怎麽辦?」他遲疑片刻,說,「我沒有太多時間,三兩個月,也許更短時間,腦瘤一旦發作,我隨時會死,到那時仍想不起來,會有什麽後果?」終於談到死亡,情緒比想象中平靜,大約因為注意力分散到別處的緣故。
這個問題問出來,無人作答。凱斯暫停哭泣,眼淚還掛在眼眶子里,獃獃地來回看風信與時影。
風信表情有些為難,半晌,才答,「我不知道。」
時影皺眉,「怎會不知道?」總有前例可循吧?
可是偏偏就不。
風信苦笑,「從來沒有風試過與人立約,與動物植物,土地河流,甚至雨雪冰霜,都有,就是沒有人類,大部分風都不喜歡與外來客交往。」
時影呆住,覺得他說的所有詞自己都懂,合併成一句卻不明其意。
「外來客?」他喃喃自語。
風信聳肩,「人類本來不是地球上的土生物種,你們來自宇宙其它地方,生活習慣完全不同,作風也迥異,相信我,要接受你們的觀念相當困難,更遑論成為伴侶,所以此前從沒有風與人類訂約。」
時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幸聽到這樣怪誕的理論……風精是風精,畢竟在神話里曾經露過面,比較容易接受……這時候他想到在場的另一個人類,不由自主投過去目光。
風信立刻明白他在想什麽,「我跟阿羅不同,我們……並沒有約定什麽。」
阿羅面無表情,抱著雙臂站在一旁。
風信看看同伴,神情有些躊躇。
阿羅唇角忽然譏誚的勾起,驀地轉身往外走,一邊大聲道,「你擔心什麽?大不了他陪著你一起死,反正是他自願的!我們人類這麽自私,何必為這種事煩惱!」說著一腳踢開門徑直出去。
風信猶豫一下,轉身追出去,臨走不忘道歉,「對不起,幫不了你們。」
門「砰」一聲闔上,時影才明白阿羅剛才那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與坐在桌上的凱斯面面相覷,直至聽到外頭引擎轟鳴,才反應過來,追出去,「喂喂,我還沒有問完……」但那輛車已經揚長而去,尾胎激起一層雪霧。
作風不同?時影想,若按人類標準,風信此時已犯下遺棄罪。他泄氣地支手撐著門框嘆息,胳膊底下探出一顆紅色毛茸茸頭顱來,凱斯見用不著走,早已破涕為笑,鼻子頭尚紅通通。時影把他拉到面前,搖著頭責備他,「凱斯,你那堂哥所說若屬實,你可就是天下最笨的風了,萬一我真的想不起來可怎麽辦?」
凱斯一點都不擔心地笑,「沒關係,你會想起來的。」
時影自己卻沒有這樣的信心,苦笑一下,拍拍他頭,往房間里走,一邊說,「凱斯,你真該弄清楚結果再行動。」
「可是我怕來不及啊。」
「什麽?」
「你好不容易才開口,我怕你反悔,所以立刻答應,根本沒想到結果會怎樣。」
時影站住,怔怔看向一直貼在身邊的男孩,直看進那雙綠眼睛的深處去。凱斯毫不迴避與他對視,小小面孔充滿眷戀,此時因為被密切關注而忽然快樂起來,就象小溪流穿過幽暗林間,豁然開朗,上空灑下一片金色陽光,水色粼粼,活潑跳脫……
時影回過神來,想微笑,又覺得憂傷,最後他只是坐下,溫和地說,「總還是弄清楚得好,最佳希望,最壞打算。」
但是,該怎樣知道自己何時與一縷風在世界哪個角落相會?科學家說,風只不過是因氣壓在水平方向分佈不均引起的一種現象,只要大氣壓力中存在百分一的氣壓差便可形成微風,換言之,風無處不在,這可怎麽找?
時影覺得自己被硬性攤派解答一道限時推理題,換作他以前脾氣,一覺得為難說不定掉頭就走,現在不行,現在當事人就在旁邊坐著,態度大方,滿臉信賴,反而不好撒手,何況這題目可能事關生死。
想半天,不得要領,他轉頭問凱斯,「一點提示都沒有?」
凱斯想了一下,笑眯眯,「那個時候你在拍照片。」
「什麽時候?」
「說不出。」
「在哪裡總知道吧?」
「……說不出。」是說不出,不是不能說,看來這陣小風確實受一定束縛。
時影泄氣,這提示等於沒有。他曾經是一名攝影師,且拍攝題材廣泛,風景地貌、動物植物、城市與鄉村、形形色色的人……到處走著去拍,三個月前還在滿世界轉,居無定所。「唉!」時影煩惱地大聲嘆息,甩手站起來,「算了,暫且放一放,說不定答案自己會跑出來。現在,先洗澡。」
凱斯渾身毛都豎起,猛地跳離他身邊三尺有餘。
時影笑出聲來,實在忍不住,問,「為什麽這麽怕洗澡?我只聽說中亞地區少數部族一生只洗三次澡,生怕將靈魂洗掉,難道你也怕?」
凱斯眼珠子轉來轉去,嘟起嘴,臉上微微發紅。
「或者,」時影更加好奇,「風都不用洗澡?」想到這裡表情不由自主怪異起來,「喂,在天上吹啊吹的不用洗,變成人總要洗吧?」
凱斯苦惱地瞪他,頓頓足,掉轉頭撲向廚房,「嗚」的一聲鑽到木頭桌子下藏了起來。大狗阿布踱過去,拱了拱凱斯算作撫慰,又回頭朝主人責備地低吼兩聲。
時影張大嘴,「什麽?你也怪我?」他趴在餐台上探過身去看,見凱斯兩手抱著頭蹲在角落裡,十分懊惱的樣子,不由啼笑皆非,只得暫時退讓一步,「得了,今天先放過你。喂,有沒有必要這麽可憐?你也算有法力的!真是的,幸好現在天氣夠冷……」
自頭腦中調取記憶這種事,絕不像搜索存檔資料那樣簡單,二十六個字母分門別類排好,指頭一撥便立刻能找出來,何況時影從來就不是一個條理分明的人。他的記憶如同一座迷宮般森林,隨處都有美麗一隅,只是枝蔓叢生,一不小心就會被勾住衣角……
「……如果說最著名有風的地方,自然是惠靈頓。我去的時候是冬末,當地刮南風,又冷又強。本打算去南島,因為風大浪高,海上交通停頓,只好滯留在一家小旅店。睡在床上能聽到整幢房子被吹的嘰嘎作響,好似立刻要坍塌下來,簡直令人膽戰心驚,但是據說那個城市裡任何東西能留存至今的,都是不會被吹倒的。連街道上都設繩索,好讓人在狂風裡也能走穩……風是有了,但風力太大,應該不是你吧?」時影隱約記得當時自己需趕去南島與地理雜誌的工作人員會合,商量天暖開拍一輯冰地生物圖片,每天詛咒連連,盼著風停,──若那狂風真聽見,怕不一怒之下要把自己掀進庫克海峽里去。
「不不,肯定不是在那裡。」他有點汗顏。
凱斯窩在他懷裡,興緻盎然地聽他說話,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興趣十足的樣子。
呃,不過還是確認一下的好,時影謹慎地開口,「凱斯,你們會不會因為生氣,訂了約來報復人類?」
凱斯奇怪地看他,「生氣?生氣為什麽要訂約,訂約當然是因為互相喜歡。」
時影鬆口氣,還好。
既然不是在惠靈頓,那就肯定是在別處,時影皺著眉繼續回憶,「……又不能劃定時間範圍,不然倒著往回數……去年大半時間都在亞洲,先去了曼谷,然後從新加坡轉道蘇拉威西去拍熱帶植物,英法出版社這本植物年鑒兩年來耗掉我一半工作日程,老實說,我怕熱帶雨林更甚於非洲沙漠……不過話說回來,也不是完全沒有樂趣,有一個叫做塔帕的小島,上島前我們把裝食物的背包掉進了海里,本以為要打道回府,沒想到樹林里突然冒出一個當地小男孩,從樹上割下果實烤來請我們吃,香甜可口,原來就是可當麵包吃的釋迦果……那男孩真漂亮,全身皮膚曬的黑黔黔發亮……真可惜,照片不在這裡,否則拿給你看。」
凱斯抬眼看他,有些困惑,「男孩?」
「嗯,男孩,像你一樣。」時影把兩手枕在腦後,細細回想,「雖然號稱赤道無風帶,但其實也有很細微的風吹過,被太陽曬得火熱,像發燒患者的呼吸……」他視線落在凱斯臉上,半晌,搖搖頭,「肯定不是在那裡,如果是那裡的風,變成人形也只會像那男孩,熱帶地區不大可能有你這樣白皮膚的風吧?」
也不知凱斯聽懂沒有,只一個勁兒的點頭。
時影笑起來,兩手捧住他臉仔細研究,「或者該找位人類學家來請教,你這種面孔究竟會生在地球哪個角落。」
凱斯的紅髮蓬鬆光滑,在爐火前色澤特別濃烈鮮豔,光暈燦然,本身也就像一團火,更襯得皮膚雪白透明。他又長得實在精緻,小翹鼻與緋紅嘴唇,睫毛細密纖長,顫動似小雨刷,身子又輕,抱在手裡,像一隻超大號洋娃娃。時影忽發奇想,「凱斯,你能站到我手上嗎?」
凱斯點頭,笑盈盈一躍而起,站在沙發上等著時影伸手,然後小心翼翼踮著一隻腳踏上去,略用力,人已經站在空中。他沒穿襪子,腳有點涼,時影只覺手掌一沈,一種細膩溫涼的觸感實實在在壓在了掌心。凱斯的腳與他人一樣精緻小巧,足趾纖細,微微用力向內蜷縮著似要保持平衡。他兩臂展開,另一隻腳搭在這一邊的膝彎處,姿勢像一名雜技演員。時影仰頭看他,忍不住笑起來,沒等笑完,凱斯忽然跳起來,嚇他一跳,「喂喂喂,當心跌下來。」可是凱斯卻似乎非常喜歡這個遊戲,在他掌心裡試著彈兩彈,眉開眼笑,手舞足蹈起來。
這種滑稽的舞蹈時影看過兩次,可是這次的感覺全然不同。凱斯站在手掌上,搖搖欲墜,卻毫無怯色,反而異常地快活,像水邊的柳枝迎著風擺動,而且還放聲唱起來,「特拉拉拉……達拉拉……」聽真了,沒有詞,就是亂哼,可是……可是他的聲音實在好聽,柔軟清朗,夾著若有若無的沙啞,像微風拂過樹梢……
「……能拍下來就好了,」時影神魂顛倒,出神地笑著看他,沒注意自己下意識說出來。
凱斯忽然停下,很認真地俯身對著他臉說,「你有拍過我。」
「什麽?」時影愣怔。
凱斯得意地笑,「你是唯一一個拍到我的人。」
時影坐直身子,拉住他的手讓他坐回身邊,「你是說,在照片里?」
凱斯用力點頭。
「……風的樣子?還是現在這樣?」
「……我一直是這樣啊。」凱斯有些困惑於他的問題。
時影呆一下,「可你現在是人的樣子啊。」
……
很明顯凱斯不知該如何解釋。
但時影已經明白了,「……也就是說,你的樣子,完全由我的眼睛決定。」
凱斯想一想,猶豫著點頭,「嗯,你要看到真實,然後才能看到我。」
時影長吁口氣,「真實,什麽是真實?」
他安靜下來,沈思。
男孩默默地望著他。
片刻,時影伸長手臂嘆口氣,「相由心生,也許由我的眼睛看出去的,永遠都不是真實。──但管它呢,假的存在同樣是存在。來吧,今天的回憶夠了,讓我們出去散步。」他站起來,去招呼阿布,沒有注意身後凱斯有點苦惱地噘起了嘴。
每天幾個場景,與單純可愛的男孩回憶生命中美麗的存在,即使那美麗是假的又何妨。時影這樣想。單是這種悠閑就讓他沈醉。──不過,他有拍過凱斯?照片里可以看到的凱斯?所有照片在決定離開時都已經打包寄給亞述處理,那張照片大約正堆在亞述的地下室里積灰吧?
阿布與凱斯已經迫不及待的衝出去了,時影走到門邊,卻被電話鈴叫住,只得折回來拿起聽筒。老式聽筒里有跋山涉水的雜音,沙沙作響。
「喂?」
「……時影?」對方隔了一會兒才開口。
那聲音忽遠忽近,熟悉而陌生。
時影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沒有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