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暮色已四合,自窗透進的夕陽光照迅速消沈。
走廊中地毯厚軟,兩人走過,無聲無息,若汐靜靜跟在明遠身後。
明遠伸手推開一扇門,與若汐進去,仍是一言不發,示意若汐在沙發上坐下,他自己則選了離若汐稍遠的一張椅子坐下。
室內沒有開燈,光線暗淡,過良久,若汐才依稀注意到周圍景緻有些眼熟,原來這正是明家的圖書室。那一天他在這裡碰到明晨,後來明遠走進來打攪了他們。
但此刻室內不再有淡淡桅子花香,夜晚來臨前傭人已將窗戶關上,空氣有些潮悶。
若汐恍惚間發現,不知不覺,清涼的初夏早已過去了。
黑暗中的寂靜並非完全的無聲世界,不知何處傳來細碎嘈雜的聲音,若汐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響,這時他聽到自厚厚牆壁之外,彷彿隔著數個房間傳來的隱約人聲,聲音越來越近。
若汐看了明遠一眼,他一動未動,也未出聲。
若汐豎起耳朵細聽,過一刻,聽到一扇門被推開,然後是「砰」一下合攏的聲音,極近的聲音,若汐訝異四顧,這才驚覺,那聲音就來自隔壁房間的門,而那個房間,又有另一扇門與圖書室相連。
明遠帶他來,想讓他知道什麽?
他攥緊雙手,心跳如鼓,已有不詳預感。
幾秒鍾時間對若汐來說有如數小時,直到輕輕「嗒」一聲傳入他耳朵,那是極禮貌極輕巧的關門聲,新的訪客進入隔壁房間。
「父親……」略有些懶散的聲音,是明晨。
「哼……」明傳勝的聲音有些氣喘粗重。
「父親有事找我?」
「你難道還不知道是為什麽?」
「……父親是想跟我說浩風吧?」
「……他今天找上明氏來,你知道他來做什麽?」
「啊,浩風說有生意上的事找父親,浩風有些任性,惹惱了父親嗎?不過葉氏財雄勢厚,即使略有得罪,看在生意的份上,父親還是算了吧。」不知為何,若汐覺得明晨的態度有些挖苦。
「生意?……」明傳勝的聲音暴怒起來,「生意!他要向我買你!那葉浩風竟囂張到這種地步!」
若汐聽到這裡震驚地直起身子。
隔壁靜了一靜,突然明晨竟「撲哧」一聲笑出來。
「浩風打算出多少錢買我?」明晨問,聲音異常輕鬆。
「哼,」明傳勝怒不可抑,「他竟用環宇那份合約來要脅我。」
「環宇嗎,聽說第一年合同金額就達二千萬,父親……浩風給我估的價,比您估的要高不少呢……」明晨淡淡道。
……
「你早設計好了吧?」明傳勝冷靜下來,聲音陰沈,「拿童家那孩子當幌子,護著葉浩風,趁明家沒防備,任他在後頭為所欲為!」
明晨好似笑了一笑,「父親要這樣說,也沒有什麽不對,只不過我沒想到,原來浩風是不用我護著的,父親也沒想到吧?」
明傳勝沈默了一刻,開口:「你要任他這樣掐著明家的喉嚨?去同他說,我不干涉你們的事,讓他放手。」
「……浩風恐怕沒有那樣輕易肯罷休呢,他那個人啊,又任性,又霸道,又多疑,他不放心父親呢。」
「……他想如何?」明傳勝冷冷問。
「這個啊……我也不知道,浩風沒有說呢……不過一份合約,沒有就沒有,明氏又不是輸不起,單單趙家那部分不就足夠彌補?父親何必在浩風面前低頭呢?難道父親真想拿我去換那份合約?」明晨仍然懶洋洋,聲音卻如小刀子般入耳冷厲。
「你……」
聽到這裡,明遠終於站起來,走近若汐。
若汐垂著頭,一動未動。
明遠伸手去握住若汐一隻手,將他拉起來,他感覺那男孩手掌又濕又冷,微微發抖,心中不由一顫。若汐如尊人偶般,僵直著,任由明遠牽著,悄無聲息推門出去。
兩人仍由後頭出去,明遠將若汐帶到自己車前,拉開車門,推他坐進去,轉到另一邊開門上車,將車子駛離大宅。
那部BMW如鬼魅一樣飛速駛下山去,激起的夜風敲在車窗上嗚嗚作響,車子開至極速,黑暗如妖怪般撲面而來,被車頭燈照得雪亮,呈現奇形怪狀。
若汐縮在座位中,開始慢慢恢復知覺,發現自己渾身無法抑制住輕顫,心臟木木地,痛的感覺卻並不重,難以忍受的是一股劇烈的酸楚,自小腹絞扭著上升,漫延到胃、胸、喉頭、大腦、四肢百胲,所到之處全是那種針扎般的麻痹感覺……他不由自主抱住雙臂,蜷縮著壓在腹上,試圖阻止那酸楚。
明遠面色難看,聲音卻極柔和:「你沒事吧?」
若汐聽到他的聲音,想一想,竟笑了一下。他以為自己確實笑了一下,可是他的臉淹沒在黑暗裡,沒有人看到。會有什麽事?若汐疑惑地問自己。他抬起頭,問:「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話中夾著牙齒敲擊的聲音。
明遠猶豫一下,沈聲答,「讓你看完。」
他看若汐一眼,車燈的微弱光線下,那張俊秀的面孔似沒有表情,又似陰晴不定。
良久,若汐仍沒有作聲,只是緩緩將頭靠在車窗邊,獃獃地凝視著窗外的黑夜。
那條路在黑暗中顯得異常陌生而漫長,可是若汐彷彿知道它的盡頭會在何處,他的靈魂自頭頂心飄離,憐憫地看著那具仍縮在座椅中的頹敗肉體,直至車子輕輕一頓,停下。
明遠將車停在小房子附近的一株老樹下,關掉車燈,一切隱滅在黑暗中。
那幢灰色小房子燈火通透,依然美麗,如森林中的童話屋。
他們走時明晨還未離開明家大宅,現在在屋中的是誰?
若汐抬起頭,盯著前面那房子,他心中已有數,明晨曾經說過有人會來住在此處,為了這個人,明晨將他拒之門外。那個人的名字,是他曾聽過的,只是當時沒有注意而已。
房子的前門忽然推開了,一條大狗從台階上蹦蹦跳跳跑下來,在門前的花叢間嗅來嗅去。
可是若汐眼睛里,只看到跟在大狗TORI身後出來的人身上。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身材頎長,略有些清瘦。他穿件白襯衫,鬆鬆挽著袖口,兩手插在褲袋裡,意態輕閑地站在台階上。自身後房間里透出的燈光落在他身上,環出一圈柔和金黃色光暈。
這一刻空氣那樣潮悶,一絲風也沒有,甚至聽不到林間葉子抖動,陰沈天空中響起沈悶的隆隆聲,片刻,一道紫色閃電在雲層中劃過。
那年輕男子抬起頭,看看天空。
若汐胸口有些窒悶,隔著那樣遠的距離,他都能看清對方清秀面龐,淡然表情,與自內發散的優雅氣質。
遠處傳來車子聲音,那男子向路上看去,唇角微挑,勾起一絲笑意。明晨的車子不一刻便停在門前,男子迎過去,明晨自車內下來,兩人說了些什麽,都笑起來。
年輕男子抵近明晨,抬眼看他,笑著說了句什麽,明晨狀似親昵地推他一把,扭頭要走,那男子卻一把扯住他,似笑非笑,貼近他耳邊絮絮低語。
明遠忍不住轉頭看若汐一眼,他看到少年身子向前微探,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神情有些獃滯。
這時明晨似已被說服,他做了一個動作,他低下頭來,輕輕吻那男子的面頰一下,對方似乎非常開心,得意洋洋笑起來。明遠搖搖頭,伸手攬住他肩,又招呼TORI,二人一狗一同上台階,進屋裡去了。
若汐保持那個僵直的探身凝視的動作,許久仍一動不動,好象面前有最精彩的戲劇上演另他無暇他顧,直到第一滴雨「咚」一聲敲打在前車窗上,他嚇一跳,眨眨眼,身子漸漸軟下來。
二人靜靜看著雨滴越來越密集地落下來。
許久,若汐輕輕開口:「你知道嗎?明晨家的門鈴曲子非常好聽……叫做天堂里的陌生人……那樣高興,根本不知道自己迷了路。」
明遠看著他,少年的臉隱在黑暗中,在閃電掠過時突然閃現,只覺面色雪白,表情異常溫柔。
「……在他家裡吃東西,從來只有麵包與魚罐頭……我頂討厭吃魚,可是TORI好喜歡……」
明遠忍不住插口:「若汐……」
童若汐彷彿沒有聽到般,繼續慢慢說:「你一定奇怪,整整一個月每天到這裡來,還是對他一無所知……可是……還是想來呢……」
明遠伸手去碰他肩膀,聲音大起來:「童若汐……」
少年身子一跳,轉過頭來看著他,下意識地向後縮一下,躲開他手的觸碰。
明遠面色一僵,卻沒發作,仍是忍著,道:「別再說了,忘了他吧!」
若汐沒有作聲。
雨越落越急,不過片刻,已成暴雨之勢,潑水似自天上倒下來,小屋的燈光在車窗上看已只能見淡淡黃色光暈。
明遠不再有耐心,語氣略急躁,「若汐,你都已聽到,明晨不過拿你掩人耳目,他害怕父親象對付趙家那樣去對付葉浩風,所以故意對你表示好感,引開父親視線,
他這樣騙你……你仍對他念念不忘?」
若汐抬起頭來,輕輕說:「他沒有騙我,他一直沒有說過喜歡我……」
「可是……你那樣明顯地表示喜歡他,他卻不作分辯,任你在他身邊出入……」
若汐一怔,原來他以為自己埋藏很深的感情,在別人的眼裡,卻是這樣清晰易懂。明晨……明晨竟什麽也不說……
若汐心中漸漸發苦,他不由自主深深低下頭去,用手覆住面孔。
「忘了他,忘了他,他不會是你的,」明遠看著他,怒道。
若汐覺得明遠象一隻狼,步步緊逼,令他無處躲藏,充滿絕望,明知下一刻咽喉便會被撕開,血會流出,生命會完結,卻無能為力。
他憑什麽?他憑什麽!若汐心中突然恨怒,他把他揪出來,讓他看到一切真相,連騙自己都不再有任何可能。
若汐嫌惡地看著他:「為什麽?」
明遠一愣。
「為什麽要讓我忘了他,你這樣逼我,你逼我看清楚一切,你得到什麽?」
明遠僵住。
「這件事根本與你無關,我得不到明晨,你也得不到,他是葉浩風的。」
話一出口,若汐自己也震驚,原來……原來他心中一直存在的不安竟是這個!自明遠第一次阻止他與明晨來往,他已隱隱有所懷疑,可是那個想法一直不敢浮出。
原來……他一直懷疑著明遠……
明遠震驚地看著他,面色逐漸鐵青,卻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幾乎迸出,「若汐若汐,怎麽會有你這樣傻的人?」
若汐獃獃注視他。
明遠笑得略停些,定定望著若汐,神情溫和,眼神犀利:「得到他的,當然不是你或我,可是,我想得到的卻不是他,我確有喜歡及想得到的人……你該知道是誰。」
沈默,車內空氣漸漸有些壓迫的意味。
若汐沒有迴避明遠的目光,可是眼睛里不知不覺出現畏縮與抗拒。
他從來只覺得明遠對於接近明晨的人都抱持一種敵對態度,努力打擊、阻止、嘲笑,令人充滿挫敗感,也許可以歸究為明遠討厭他,可是若汐不可能去尋找別樣的原因。
「我不知道,」若汐僵硬地偏開頭。
明遠輕笑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臉已那樣貼近若汐,黑暗中明遠雙目亮得異常,灼灼在若汐臉上巡逡,視線慢慢向下滑落,他熱熱的呼吸幾乎侵襲至若汐鎖骨,他輕笑:「你不知道?」
若汐不由自主閉上雙眼,無法抑制地哆嗦起來。
他聽到耳邊明遠溫柔的呼吸與細語:「若汐,若汐……你該知道的。」
嘩啦啦的雨聲中,炸雷在天邊劈過,響起劇烈而沈悶的「哢嚓」聲,一道慘白的光擦過車窗。
若汐霍地睜開眼,他猛然伸手用力推開明遠,打開車門跳下去,充耳不聞明遠又驚又怒的叫聲,開始狂奔,雨劈頭蓋臉的澆下來,一下子模糊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