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且行且遠且珍惜
筱年手忙腳亂把盆子桶子往滲水的地方堆,屋中間漏得最厲害,雨水正延著大椽匯聚在一處,然後像小雹子一樣接連不斷的砸下來,「叮叮噹噹」的跟外面的風聲雨聲交織成一片。才五點鐘,天色已經潑墨一樣,筱年不停地拿抹布擦濺到木地板上的水,一邊擔心地朝外看。
看這樣子,颱風是要過來了,但是忻楠還沒有回來,電話也不通,希望他沒有被困在路上,筱年坐在地上獃獃地想。三樓傢具很少,上一任房客走的時候就把自己的東西帶走了,連個鐘錶都沒有,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聽到下面有人揚聲在叫:「筱年?……筱年?」
是楠哥。什麼時候回來的?好像沒看到外面車燈亮。
他急忙跳起來嚷:「我在這裡,在上面!」一邊嚷一邊跑到門外探過欄杆向下看,忻楠仰頭看到他,有點著急的表情稍稍和緩了些,「你在上邊幹什麼?」
「漏雨了,我接水呢。」
「漏得厲害嗎?」
「現在好點了。」
忻楠把西裝外套和公事包丟在二樓的房間,換上拖鞋上來,四下看看。老屋確實老了,平時還好,一遇上暴雨颱風,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這間三樓的房間也有將近一年沒有再租了,雖然筱年經常上來打掃,現在看起來還是有點凄涼。屋子中間擺著三四隻臉盆和一隻小沙灘桶,水滴下來,濺起細碎的水屑在地板上,一會兒便洇濕一片。
忻楠叉著腰看一看天花板,無奈地搖搖頭。
筱年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忻楠轉身差點撞上他,急忙伸手扶住他手臂。兩個人離得太近,筱年仰著頭看他,眼睛濕漉漉地,裡面是掩飾不住的歡喜和依戀。忻楠對這種表情毫無抵抗力,所以笑起來,很認命地吻下去。
在那柔軟的涼涼的嘴唇上磨蹭著,輕輕地啄著,舌尖試探地頂開,靈活地在軟膩的嘴唇內側細細地輪一圈兒,那裡很癢,他知道,筱年身子抖了一下,反射地伸出小舌尖來抵抗,正中圈套,忻楠立刻追逐著那舌尖,用點力地吻吮下去,筱年呼吸急促起來,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呻吟聲。
真要命!甜絲絲的,碰到了就不想放開。
忻楠正頭腦發熱,忽然覺得懷裡的身體顫抖得有點異樣,觸覺也不太對,他趕緊放開筱年:「你冷嗎?」
筱年還沉浸在讓他心跳急促、血流加速的熱吻中,有點糊塗。冷?他覺得好熱,可是身體確實在打抖。
忻楠「哎呀」一聲:「我忘了換衣服,把你也弄濕了。」雖然撐了傘,因為風太大,衣服還是全打濕了,剛才摟筱年太緊,把筱年身上的圓領薄T恤也浸濕了。
筱年也反應過來,「還好啦,哥你先下去換衣服吧。」
忻楠看看他,說:「你也下來吧。」
「待會兒,桶子馬上就滿了。」
忻楠看看那幾隻盆子桶,琢磨一會兒,沒說什麼,下去了,但是兩分鐘沒到又「砰通砰通」上來了,手裡還拖著一隻巨大的木澡盆。筱年目瞪口呆「哪裡來的?」
忻楠示意他把小盆小桶挪開,「小時候用的,我媽不耐煩一個一個給我們洗澡,所以買了個大的,用這盆她可以一次性把我跟忻柏都扔進去洗,盆那麼深,冬天在外面罩上塑膠膜,熱氣全罩在裡面,很暖和了。」
筱年幫他把大盆放在屋中央,探頭進去看看,又看看屋頂,「真大!這下子可濺不出來了。」
忻楠也很滿意,「省得一趟趟倒水,總不成為了接雨水一夜不睡,這雨還有得下呢。」
他說得一點沒錯,九號風球本尊下午還只是在近海上肆虐,市區不過掃個邊,晚上八點多鐘才正式登陸,雨越下越大,簡直像天上拔掉了塞子往下倒水,連風聲都不對,嗚嗚的似冬天。
電已經停了,四周黑漆漆的,筱年心驚膽戰地豎起耳朵聽動靜,總覺得有斷裂的樹榦在砸窗戶。忻楠拿著應急燈上樓去看了看,下來跟他說:「能撐過去,不至於今晚就掀屋頂。」
筱年了起被子讓他鑽進來,兩個人縮在一起,忻楠剛展開胳臂,筱年已經主動地偎了過去。
這種時候,外頭風大雨大,天墨黑如斗,聲音恐怖,有如無數頭怪獸在風雨里奔騰廝叫。
兩個人靜靜躺著,聽著,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待著的這個小小房間,因為有對方在身邊,所以感覺安全、溫暖。
筱年的臉埋在忻楠頸窩裡,額頭貼著忻楠的一側臉頰,舒服得昏昏欲睡,頭離遲鈍。忻楠用一隻手臂攬著他,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他手臂上划圈圈,筱年的皮膚細滑涼爽,像擦了一層爽身粉似的,摸了捨不得放開。忻楠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觸摸到敏感部位,會逐漸有隱隱的熱力從少年的皮膚深處透上來,像小小的火焰升起來,燒灼著他,也燒灼著點火的人——今晚筱年大概是有點累了。
忻楠在黑暗裡望著天花板,聽著筱年細微的呼吸聲……從來沒有這樣滿足而鬆弛的感覺……即使什麼都不做……心裡也會歡喜……唇邊的笑是不由自主的……
如果沒有筱年在身邊……
***
D市的秋天是很好的,天空又高又遠,藍得透明發亮。
小路兩邊的薔薇開得如火如荼,濃綠中點綴著雪白、粉紅、深紅,好似花朵編織的海浪,起伏綿延。
午後,筱年在院子里架上畫板,把水罐、水粉筆和顏料都擺出來,準備畫畫。雪白的畫紙上漸漸染上淡淡的明媚的色彩,老屋綠苔青石花架,筱年歪頭看了半天,還是很平常啊,他嘆口氣,坐在櫻樹下的石板上休息,一邊開始出神。
畢業都已經四個月了,還沒有出去找工作呢,是不是太懶了?
交了畢業作忻楠就去學校接他回來了,那個時候是有個學長提過工作的事,說是正好有個名額不妨試試,可是要離開D市,他不想。
分開兩年已經夠久了。
那時候忻楠哥站在樓下等他,看到他就微笑起來,任誰看了都只覺得楠哥很溫和很冷靜的樣子,只有自己看到了楠哥眼裡閃過的亮亮的喜悅。其實心裡一直有些忐忑的,信心像飄浮在大海中間找不到方向的小船,有時會覺得一切只是自己的夢,但是當看到楠哥那樣隱藏在眼睛深處的溫柔時,心就像陽光下的霜淇淋,徹底融化,又軟又甜。
筱年現在想起來,臉上還有點發熱。他連行李包都忘了拿就奔下來,差點眾目睽睽之下撲過去抱住楠哥,又有點羞澀,離了幾步站住,只是抿著嘴笑,有點傻乎乎的,都忘了要說什麼,最後還是楠哥忍不住笑出來,很高興地小聲挖苦著,行李呢?都忘在腦後了吧?
可不是,什麼別的都忘在腦後了。
忻楠開了車來接他的,薰風習習的夏日午後,兩個人一起上路,筱年倚著車窗看風景。原野上是一望無際的蘋果園,連綿起伏,綠意蔥翠,公路兩邊種著筆直的楊樹和紅杉,陽光閃閃爍爍從枝葉問透射下來,像海面上層層浮動的光瀾,筱年托著腮,唇邊是化不開的笑意。
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他記得的是一個醇厚濃重的吻,忻楠突然把車停在路邊,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緊緊地摟住,嘴唇壓了過來,充滿了思念和渴望的,火熱的急切的吻……先是呆住了,然後是從心底浮起的喜悅。
那個吻像開始一樣突然地結束,楠哥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又發動了車子。
筱年記得自己當時還有些愕然,慢慢的,像長了翅膀,輕鬆地飛了起來,他把頭側過去朝著窗外,想掩飾自己發紅的面孔,然後聽到忻楠開始輕輕哼唱,調子輕快,如歌的行板,起初聽的時候覺得怪,越聽越舒服。
灑滿陽光的路上,微風在小小車廂里回蕩,筱年著迷似的聽著,漸漸也跟著哼唱,一路且行且歌……
「……林筱年?」帶著猶豫的聲音打斷他夢幻般回憶。
筱年怔忡地抬頭,看到累累重重覆著花朵的院門下站著一個人,眨眨眼,過一會兒筱年才反應過來,驚訝地站起來,「學長?」
馮嘉禾走進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微笑,「筱年,好久不見了。」
筱年非常意外,不過很高興,「是啊,好久沒見學長了,畢了業之後就沒見過面了吧?學長怎麼到這邊來了?」
「我來參加藝術節啊,順便來看看你。」
「哦。」筱年懵懂地點頭,他是記得最近D市有舉辦藝術節,只不過他人在家中坐,兩耳不聞窗外事。
馮嘉禾看他的表情,有點無奈地搖搖頭,「你不知道?」
「知道一點兒,好像電視上播過。」筱年搔搔頭。
「你是……轉行了?不畫了?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馮嘉禾有點皺眉。
「沒有啦,」筱年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沒找工作呢,一直在家閑著。」是楠哥一直說不著急,讓他先休息一下的說,又說天氣太熱,到天涼點再找工作也不遲,然後雅澤哥有時會叫他去幫幫忙,所以就,就先放下了……
「學長是代表青年畫會來的嗎?」筱年記得畢業的時候馮學長還邀請他去加入的。
「是啊,也代表京華畫廊,」馮嘉禾笑得很自信,「這次是作為唯一一家被藝術節官方邀請的畫會來參加的,在藝術中心有專門的展廳,不用輪換的。」
「真的?那不是很好?」筱年真心佩服,馮學長一向才華橫溢,在學校時就可以看出來。
「你呢?」馮嘉禾看向他的畫架,「最近都畫些什麼?」
筱年看著自己的畫,又開始不好意思起來,「就……隨便畫畫的。」
馮嘉禾很專業地打量那幅水粉,不置可否,半天,問:「最近有畫油畫嗎?」
筱年搖頭:「沒有。」
「你的油畫很不錯,」馮嘉禾認真地說,「很有潛力,值得多下功夫。」
筱年抿著嘴笑,過一會兒,說,「學長,謝謝你來看我,我請你吃飯吧,請你喝啤酒。」
馮嘉禾一直看著他,眼神變得柔和,「好呀,早就聽說這邊的啤酒烤肉出名。」
***
忻楠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一點,筱年還沒睡,在等午夜劇場,看到他立刻上來接衣服,把擺好沐浴乳毛巾的盆子遞給他。忻楠拿著盆子下樓去了,筱年有點奇怪地看著他,楠哥忘了親他一下,每天回家都親的,筱年嘟嘟嘴,去收拾他丟在門口小柜上的包和鑰匙。
忻楠洗好上來時,人看起來精神了一些,甩著頭髮過來,抱住筱年補吻。
筱年笑著伸手推他,「別鬧,我要看下周片預告。」
忻楠摟著他不放,鼻子在他臉上拱來拱去,過一會兒,很狐疑地問:「你喝酒了?」
筱年轉頭瞪他,「還能聞出來?我已經洗過了。」
「我鼻子好使。」忻楠把頭埋進筱年頸窩,癢得筱年格格笑。
「哥你長了只狗鼻子!」
忻楠張嘴咬筱年的脖子,劇癢和微微刺痛的感覺讓筱年全身都發麻,拚命扭著身體,卻還負隅頑抗,小聲笑著尖叫:「哥你長了張狗嘴,會咬人的……」
兩人滾在地上笑成一團,忻楠更加起勁兒地又親又咬,筱年的脖子和肩膀是他最敏感的部位,單單呼吸的熱氣噴上去都能讓他全身發軟,忻楠感覺到壓在身下的軀體劇烈的顫抖,雙手撫摩下筱年的身體開始慢慢發熱,耳邊的喘息聲開始斷斷續續。本來沒想要的,今天真是累了,但慾望卻蒸騰而上,緊緊貼在一起的身體散發著濃厚的誘惑力,彼此吸引,無從罷手……
情潮過後,筱年無力地趴在忻楠身上,連手指尖都麻痹了,他一動也動不了,快感過後遺留下來的疲乏滲透四肢百骸,筱年昏昏欲睡。
「你今天出去喝酒了?」忻楠懶懶地問,「雅澤又叫你去幫忙?」
「……不是,「筱年耷拉著眼皮,「今天請學長吃飯來的,他在這邊出差……」
「嗯。」
「哥……」
「嗯?」
「我得要……」筱年勉強張一下眼,意識已經沉下去,「我得要……找工作了……」
「……」
漸微的氣息說明小傢伙已經睡著了,忻楠看著天花板,身體是有疲累,神志卻異常的清醒,神志清醒但思緒混亂。
***
第二天一早筱年破天荒早起,出門買早報。
忻楠坐在桌子一邊,看著筱年順著碗邊吸溜粥,一邊騰出手去「嘩啦啦」翻報紙,實在忍不住,敲敲桌子,「喂喂,當心吃到鼻子里去——你找什麼呢?」
筱年眼睛一亮,掀開特刊那一頁給他看,「喏喏,找到了,這就是我那學長畫會的專訪稿,來參加藝術節的,特邀他們來舉辦畫展昵,厲害吧?」
忻楠探頭過去看,整版配圖稿,看來這個青年畫會的分量不輕。
筱年指給他看照片上的人,「這就是馮學長,他爸爸是大畫家,專門畫國畫的,學長攻油畫,非常有才華,我們老師說我的油畫還不錯,馮學長教了我不少呢,畢業的時候他還說讓我到青年畫會去呢……」
忻楠怔了一下,抬頭看筱年。
小傢伙完全沒意識到,還在津津有味地看專訪稿,一臉的神往,「好久沒看到學長的畫了,咦?這個居然是……也很有名的呀,是湘江美院的高材生,啊呀……應該去看看,這幾個人我都聽說過的……」
他突然抬起頭來,熱切地盯著忻楠,「哥,陪我去吧!」
「啊?」
「今天不是周末嗎?不上班吧?陪我去看畫展。」
忻楠低下頭,裝著在喝粥的樣子,沒有讓筱年看到自己眼裡的冷淡,「畫展之類的,應該找雅澤去吧?比較有共同語言。」
「雅澤哥?」筱年抬著下巴想了想,立刻搖頭,「不行的,哥,還是你陪我去吧。」
「為什麼?」忻楠有點意外。
「不一樣!」筱年說,忽然低下頭去。
忻楠看到他耳朵微微發紅,心裡一動。
「哥,陪我去吧……」過了一會兒,筱年輕聲說。
忻楠看著他垂下來遮住眼晴的柔軟頭髮,揉了揉眼晴,心裡忽然輕鬆起來,「好吧。」
筱年抬起頭,笑容軟軟地浮現。
***
上午,筱年興高采烈地說要打電話問馮嘉禾要請柬,「有了請柬就不用買門票,學長說我要過去之前給他打電話就行了。」
忻楠立刻把他電話搶過來掛掉,面無表情,「我們自己買票!」
「為什麼呀,」筱年不解,「拿請柬多省錢呀,畫展的門票要好幾十呢。」
「這個錢我還是付得起的!」忻楠齜著牙瞪他。
筱年莫名其妙,「哥,你腦袋讓門框夾了呀?」
忻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好的不學,盡跟忻柏學這些個!」
筱年格格笑起來,自己買票就自己買票好了,他高高興興扯著忻楠出門去,外頭天氣真好,是個約會的好日子!
忻楠比筱年先看到馮嘉禾。筱年一進來就張著嘴,盯著畫兒看,忻楠跟在他身後,先發現了向他們走過來的青年男子。
那人的注意力全在筱年身上。
寒喧幾句,忻楠已經明白馮嘉禾是個什麼樣的人。所有的自負和驕傲都掩飾在他溫文有禮的外表和謙遜的言談下面,只有筱年才看不出他高高在上的神態,應付他眼中的普通人時,那種淡淡的譏嘲口吻或許是因為對著筱年時多少會收斂一些。
馮察禾看到忻楠有些意外,但立刻很好地掩飾過去了,只不過有時候會用一種考量的目光默默地觀察忻楠。
雖然筱年也不好意思地推辭過,但他還是全程陪著他們參觀畫展,有時候會在某幅畫前面站下來跟筱年討論,話題大多非常專業,筱年聽得多,說得少,臉上時不時會浮現出佩服的模樣。
忻楠一言不發,袖手旁觀。
馮嘉禾有意無意,在他與他們之間劃上一條杠杠。
早知道還不如叫上伶牙俐齒的季雅澤一起來,那傢伙攬混水的本事最好,忻楠在心裡咬牙根,他的直覺沒有錯,早上一聽「馮學長」三個字就覺得心裡不舒服!這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筱年的眼神雖然很隱晦,但忻楠是過來人,瞞不過他。
看過一圈下來,筱年長長吁氣,由衷地發表感言:「學長,你們真的很棒!」
馮嘉禾看著他,不由笑起來,「你也很有潛力啊,只不過你不肯去發揮而已。」
筱年連連擺手,「我哪有潛力啦?每次考試都好險才過關。」
馮嘉禾嘆口氣,遺憾之情溢於言表,「你啊……」
忻楠微笑插嘴,「筱年說在學校里你很照顧他,教他不少東西,這回你來,正好有機會謝你。」
筱年笑著點頭,「對啊,我哥也說要請客,我讓他請你吃海鮮大餐哦,他有錢。我沒錢所以才只請你吃啤酒烤肉。」
「啤酒烤肉也很好吃啊,而且,只要你努力,將來一定也有錢請我吃大餐呀,「馮嘉禾口氣很輕鬆。
筱年看著他,笑而不答,只是拖住忻楠的胳臂招呼馮嘉禾往外走,「學長,我們請你去吃海鮮巨無霸!」
馮嘉禾注意到他們那顯得十分親昵的肢體語言,若有所思。
晚餐三個人吃的客氣而愉快——這是說前半段。等筱年上趟洗手間回來,氣氛就變得有些微妙,重新坐下時忻楠很快地抬眼看他,燈光下眼晴有些陰鬱。
送馮嘉禾回酒店,再回家,一路上忻楠都沒說話。
筱年坐在旁邊看他,有些擔心,輕聲問:「哥,你不喜歡馮學長是不是?」
忻楠很迅速地看他一眼,回答:「沒有。」
筱年想了一會兒,說:「馮學長那個人,以前經常有同學說不喜歡他,說他看不起人,我都沒怎麼覺得,大概我比較遲鈍吧……」
「……」
「……我猜是因為他聰明,又有才華,所以對其他人比較缺乏耐心……」
忻楠嘴角勾起來,眼睛里卻沒什麼笑意。
筱年看見了,抓抓頭,「呃,他,他是有時候,嗯,有時候有點……說老實話,他教我的時候,我也會有點怕他,不過他對我都還好,所以……」
忻楠沒反應。
筱年挫敗地看著他,垂下頭去。
令人不安的沉默一直持續到回家,忻楠先下去沖澡了,筱年獃獃地坐在窗邊發愣。
到底他們說了什麼?本來還好好的,為什麼哥會忽然這麼反常?筱年有點懊惱,早知就不去畫展了,以後看畫冊也是一樣的。可是他怎麼會想到嘛,哥從來沒有不喜歡過誰,雅澤哥有時說起誰誰那個人真討厭來,哥都會跟他說人家也有好的地方嘛……學長到底說了什麼讓哥這麼不高興?
筱年皺緊眉頭,心裡的不安也開始慢慢摻雜了惱怒,惱自己怎麼會去看畫展,也惱……馮嘉禾!
洗過冷水澡上來的忻楠表情平和了些,一邊擦頭髮一邊淡淡地說:「快去洗,水都燒好放在水房了,倒的時候小心點別燙著。」
忻家兄弟倆不管天冷天熱都是沖涼水的,但是忻楠一直不許筱年試,即使夏天也只許他洗熱水,說是體質不一樣,他吃不消。有時候筱年會忘了燒水,偷著用涼水,被忻楠發現一定會挨一頓好罵。
筱年站起來,怯怯地看著聽楠,半天才支吾著:「哥……」
忻楠放下毛巾,看他一眼,輕輕嘆了聲,語氣變軟:「唉,快去洗吧,持會兒水涼了。」
筱年點點頭出去了。
忻楠坐下,想了想,搖搖頭,也知道自己反應不對。可是,他忍不住,其實筱年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想起那馮嘉禾說的話,就不舒服,看著筱年,想起安寧,心裡莫名就煩躁起來……
「筱年他很有潛質,可是卻沒有珍惜……」
「在學校時他的畫風還稚嫩,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油畫靈氣十足,他畢業的時候我把他的畫拿給會長去看,好不容易在青年畫會給他申請到一個名額,結果他一口拒絕了。」
「我搞不懂他為什麼非要回來,我問過他,他到現在也沒找到工作,畢業之後也沒有好好畫過,簡直是糟蹋自己的才華!」
「加入青年畫會,有專業的畫廊支持,無論是繼續進修還是專心搞創作條件都是得天獨厚,那是學畫兒的人夢寐以求的好機會,學校不知多少人在爭……」
「……放棄這樣好的發展機會,等於放棄前途,假以時日他一定會後悔。」
「作為關心他的家人,真心對他好的話,請勸勸他……」
忻楠胸口有些發悶又來了,同樣的事情,又是為了前途!為什麼他遇到的人都應該為了前途離開,他的運氣真的差到這樣嗎?
但筱年與安寧是不同的,安寧太冷靜,太知道怎樣對自已好。筱年呢?那麼靦腆羞澀,見了陌生人都不說話,那麼喜歡賴在家裡的筱年,也會為了前途離開嗎?
筱年躡手躡腳地鑽進門,屋裡沒開燈,月亮明晃晃地照進來,靜悄悄的。
楠哥睡著了?他屏住呼吸往沙發邊上蹭,俯下身子瞪著眼睛看,結果嚇了一大跳,忻楠眼睛在黑暗裡睜得大大的,烏沉沉地發光,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筱年身子「蹭」一下竄起采,張口結舌,心臟給嚇得「咚咚」跳,半天才吭出聲來,「哥……哥你……你沒睡著啊?」
忻楠看他一會兒,張開手臂。
筱年愣一下,心裡一喜,立刻鑽進去,躺好,感覺忻楠收回手臂,把自己密密圈在了懷裡,哥不生氣了?
話說回來,他到底在氣什麼呀?
「筱年?」
「嗯?」筱年舒服地蠕動一下。
忻楠的下巴抵著筱年的頭頂,胸背相貼,說話時輕微的震動從後面傳過來,感覺彷彿他們倆個人共有一具身體似的。
「昨天你說你想找工作。」
「……是嗎?」筱年努力回想,「我什麼時候說的?嗯……我老是待在家裡吃白飯,是應該找個工作了……」
忻楠撇撇嘴,接著問:「是不是馮嘉禾想讓你去青年畫會?」
筱年有點糊塗,「昨天嗎?是啊!」他眨眨眼,忽然將忻楠的反應與話題聯繫在一起,猛然明白過來,連忙改口,「不是啊!不是,我是說,我是想找工作,學長昨天也說過讓我去畫會,不過我不是要找那個工作啊。」
「……」
筱年琢磨一會兒,把臉藏在忻楠胳膊里,偷偷笑,然後再鑽出來,「哥,畢業的時候學長就讓去,昨天他來找我的時候又問我,我跟他說不去來的。」
「為什麼?」忻楠沉默了一會兒,問。
「太遠啦。」
「那……你是因為……」忻楠有點不好開口,「……不想離開家?」
他感覺筱年的小腦袋點了幾下,然後有張小嘴在自己胳膊上親了一記,過了一會兒,聽筱年細聲細氣說:「我不想離開楠哥,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忻楠覺得枕在手臂上的筱年的臉頰熱乎乎的,心裡不由得也熱起來,低頭親了親筱年的頭頂,可是酸澀的感覺更甚,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所以不想去嗎?
如果是這樣……
凝視著黑暗,他有點艱難的開口:「……可是,他說你很有才華,應該珍惜……如果只是為了兩個人的感情而放棄非常有前途的事業,很可惜……」
「……」筱年身體靜止不動,一時沒說話,然後用力在他懷裡轉過身來,仰著頭看他。忻楠猛地把他的頭壓在自己頸邊,用力摟著他,筱年細細的腰肢向後彎著,身體像柳條一樣嵌在他懷裡。
筱年的頭被捂著,良久,悶悶地開口:「吃飯的時候學長跟你說的?」
忻楠胸口一起一伏,不出聲。
「哥……該珍惜什麼我自己知道!」筱年躺在忻楠懷裡,平靜地說,「哥你知道嗎?學長看好我的油畫……」
忻楠稍微放鬆一下手臂,仔細聽他說。
「……可是我自己最喜歡畫的是水粉,雖然水準一般,可是我喜歡水粉的感覺。每次畫都覺得很開心,很輕鬆很通透的感覺……其實上油畫課我都很吃力的……如果去青年畫會,學長他一定會天天逼我畫油畫,我一點兒不覺得有什麼好,抹油彩越抹心裡越煩……」
「學長說心靈在躁動中才會迸發靈感什麼的……我問過雅澤哥,他說那是進入發瘋狀態,我心理太正常,成不了大畫家……」筱年說到這兒話里有笑意。
忻楠也笑起來,「季雅澤那傢伙胡說你也聽的?」
筱年仰起頭來很認真地看他,「我覺得雅澤哥說得對。」
「……我不覺得我會喜歡,事業不是應該喜歡才去做的嗎,哥你跟我說過的。」
忻楠有點疑惑:「我什麼時候說的?」
筱年的鼻子尖蹭到他脖子上,涼涼的,「你總是說呀。以前你加班很累的時候,不是總說因為是在做事業,做喜歡的事所以不覺得累嗎?……我也想做自己喜歡的事」筱年有點難為情,「不一定是事業,但我想做不會自己覺得很累的事情。哥?我是不是很懶的那種?」
忻楠低下頭看他,半晌,問:「你真這麼想?」
筱年很認真地仰頭望著他,「真的,那工作不適合我。」他的桃子形小臉露出在月光下,眼眸彷彿灑了一層銀粉的海面,有風吹過,朦朧閃爍,「哥,你會不會覺得我沒出息?」
忻楠沉浸在那眼睛里,有點出神,想了一會兒,說:「不會啊……那你想做什麼?」
筱年抿著唇笑,半天才說:「雅澤哥說我耐心比他好,讓我考慮考慮正式帶班,雅澤哥還把我的幾張海報設計拿去給他的客戶看,有一家想讓我給他們做介紹冊,嗯……都是雅澤哥介紹的,錢也不多,雅澤哥說這樣比較空閑,假使我想畫畫也不會沒有時間……」
忻楠靜靜地聽著,覺得幾天來胸口的不安、煩躁與壓力慢慢散去,他深呼吸,肺腑之間充滿清涼的帶著夜露香氛的空氣……
有些事,也許確實是自己想多了。
不是勉強,沒有遷就——因為,他們珍惜的東西是一樣的。
「筱年?」
「嗯?」
「我知道了,快睡吧……明天,告訴你一些事。」
「……好。」
***
一夜好眠。忻楠神清氣爽地從水房上來,筱年也已經起來了,正呵欠連天的疊被子。
「早飯想吃什麼?」忻楠打開冰箱檢查。
「豆腐腦,火燒。」筱年還有點兒犯迷糊。
「好,我下去買,你趕緊洗漱。」
「嗯……」
忻楠端著早餐回來的時候,筱年坐在桌邊,拿著什麼東西在手裡看,一動不動。
「快來吃飯!」忻楠忙著擺筷子,都弄好了,筱年還是不動,他有點奇怪,「你看什麼呢?還不先來吃飯,都涼了。」
筱年慢慢抬起頭,把手裡的東西舉高。
忻楠打眼一看,怔住。
筱年嘟著嘴,目光灼灼看他,「這什麼?」
忻楠眨眨眼,慢慢笑出來,「你已經看到啦?是請柬么——還想待會兒跟你說的。」
筱年有點不忿地大聲說:「我知道是請柬!」他翻開大聲念:「北京愛樂交響樂團藝術節金秋音樂會!貴——賓——請——柬!」
忻楠叉著腰,笑得要命。
筱年呼呼大喘氣:「你去嗎?」
忻楠用力點頭,「當然去,不去她還以為我對她余情未了呢!」
筱年呆了呆,過了一會兒,才訥訥問:「你自己去?」
「怎麼會!」忻楠像看小白痴一樣看著他,「當然你跟我一起去,咱自己買票進去,不要請柬!」
筱年真的有點笨,要過一會才反應過來,興奮地跳到忻楠身上,大聲嚷:「好!買票也買貴賓席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