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前往司馬熾寢宮途中,路經一片梅林。黃昏與暗夜重疊,寒風輕拂,掠捲來帶有暗香的似雪花瓣。
引路的侍者告知小史這乃皇上贈予梅瑩妃的。見小史貌勝天仙,沉魚落雁,暗散著蓮花般清新的氣質,又調笑說若是他能討得皇上歡心,日後或許可得一蓮花池。
小史心中暗笑這侍者不了解形勢,司馬熾早已大權不在,而自己也心有所屬,何必去討他歡心。
進到比其他宮殿來更顯清靜寢宮,小史無心欣賞其中的假山湖泊,一路跟隨侍者。
離開夜笙殿時,他想貼身帶把匕首,但想起那風也吹得倒的司馬熾,覺得實屬多此一舉。
穿過一個個長長的迴廊,小史記下每處侍衛的把守位置,一張逃脫的圖線已在心中繪製。
到了廂房門外,侍者交待小史在廂中等待,便把名牌交予他。
小史一看,果然是剛入宮時用楷書所寫的名字。
入到廂中,隨意打量著其中擺設。
此廂共分兩間,內間為寢廂,最為顯眼的寬敞床塌上垂落輕盈曼帳,淡淡的熏香令人心曠神怡。
外間則柱有盤龍樑柱,木質高閣上束滿詩書,案上備有文房四寶,應屬讀閱書籍之用。
整個廂房雖顯雍容卻又冷清異常。
小史伸手拂過書案,竟沾上一塵薄灰,想必已是許久未曾使用。
「皇上到——」
一聲高亢尖銳的嗓音傳來,伴隨著輕咳。在總管的攙扶下,司馬熾緩緩步進廂來。
小史跪下行禮,待總管出廂后才抬頭對視上司馬熾蒼白的臉龐。
見小史在望自己,司馬熾眼神遊移,似是對他毫無印像,獨自走到案邊取來紙筆。
「你寫幾首詩予朕看看!」
小史知他並非真要自己侍寢,無非是在尋覓梅瑩妃的影子。對這個傀儡皇上,他心中也無懼怕,大方地過去執筆默下《出師表》。
司馬熾原想睹字思人,以為小史會寫些風月之詩,不想竟是這一文章,頓生疑惑。
小史擱筆起身,見他不解,道:「三國末年,劉備奔殂,孔明深知大勢已去,出外抗敵特寫下此表交予後主劉禪,可精魂已逝,後人又怎繼前人?想我晉朝更為可嘆,非但後繼無力,且朝中四分五裂,外敵虎視眈眈,實屬內憂外患。卻連這製表忠賢也未有一個。」
簡短几句卻將形勢黑暗,皇上無能完全數落一遍。
司馬熾心中漾起漣漪,江山原本就不歸他管。何時,他才可攜及心愛人之手遠離這宮廷,不再做個傀儡皇上?
放下小史所書的《出師表》,迴避開社稷之事,司馬熾問道:「你習字多久了?」
「一月之久。」小史答道。
「一月?」司馬熾驚嘆,「入宮前你是何許人家的孩子?」
此問正中小史下懷,指甲深陷掌心,正色道:「家中姓周,是洛陽一戶經商世家,製作青銅寶器。鄰國番邦也常捎來定單,此廂中也有我家所制銅器。家裡經商多年,皇上可曾聽聞?」
司馬熾輕咳著坐到書案前的座椅上。
「朕已多年未涉足宮外,對經商世家不怎了解。你若念家,便與宮中官事說一聲,讓他出宮購置器皿時帶你一併去,也好會面親人。」
「如何可能?」小史輕笑,「除去我和一名家僕,周家全族早已懸樑而死,就連骨灰也已隨風而逝,灰飛煙滅了。」
見司馬熾渾身一顫,小史又道:「可憐我姐姐身懷六甲,卻也難逃厄運。滿門賜死,這些皇上可別說不知呀!」
司馬熾的瞳眸逐漸暗淡,彷彿那幕慘景就在眼前。
身邊的少年散發出一絲朦朧霧氣,如高山雪蓮般冰冷聖潔,帶著一股子哀憂的仙氣。
他似乎明了小史的意途,淡道:「你信也可,不信也可。朕兩年未理朝政,卧居深宮養病,即使親政之時,也未屠人九族。你今日來定是抱著報仇之心,朕也是垂死之人,早些歸天也無何不可。」
司馬熾輕嘆一口氣,到將生命看得可有可無。
小史怒發沖際,如今告訴他此事是這病柳皇上所為,他也不信。一個連自身價值也不珍惜之人又怎會誅殺他人?
可他仍負有責任,小史憶起當夜目睹家人懸屍廳堂的景像就覺心寒。一把扯過司馬熾的衣領吼道:「你道是萬事不管,清靜自在。可否想過天下疾苦?江山操縱於他人之手無妨,被人奪去權利屠害百姓無妨。我全家就如此莫名地成了冤魂,你卻全然不知!」
小史鬆開手,司馬熾癱倒而下,皇冠重重地砸於案上。
「朕連自身之事也無從料理,怎去管天下人?」
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耀眼的龍袍下那具纖弱的身體貼靠在案上如同即將死去,小史忽覺他可憐不已。
「瑩妃……朕的瑩妃……」
司馬熾勉強支撐起身子,端看小史所寫的字跡,口中念念有辭。
忽然他開始劇烈的咳嗽,肩膀不斷抖動。「簌」地一聲,竟咳出一口暗紅的血來。
燭台上的燭燈也似感染了他的病症,不停搖晃。
小史有些不知所措,他雖憎恨司馬熾,但見他如此痛苦又心生測隱。
笙兒和梅瑩妃若見了此狀,定會心如刀割。
他明白為心愛之人心痛的感覺,便欲上前拍撫司馬熾,又因他渾身顫動而近不了身。
無計可施,小史準備出門喚人。剛一打開廂門,一股水仙芬芳便迎面而來。
時光彷彿在此刻停滯,心跳的聲音分外清晰。入目的是那張此生不會忘卻的純麗容顏,那身白色的長袍,似水純潔,無不綻現出絲絲溫柔。
若林?是若林?
小史眼前開始動蕩迷離,升起霧氣。
不要模糊,讓我看清他!
即便在風香殿過著人間煉獄般的日子也未掉過眼淚,此刻卻有鑽石在眼中一閃一亮。
若林同樣難以自拔地對視著已開始蛻變的小史,如同隔了億萬年後,再次邂逅重逢。
你的翅膀再非單純的潔白,它已生出斑斕的花紋,助你飛向更高的殿堂。
司馬熾的劇烈咳嗽喚回二人的意志,若林連忙與身後的總管將他扶進內廂的床塌。
「傳御醫,快!」若林坐於塌向總管吩咐。
「不了……咳……」司馬熾無力道,「何須再勞駕眾御醫,朕的身體,朕心中自有譜……」
「皇上好生養病,臣等還要侍奉皇上呢!」
若林執起司馬熾顫抖的手,摸索著他的脈搏。
司馬熾將若林的手反轉過來,輕輕撫弄,搖頭道:「你們先去外廂候著,讓朕獨處歇息。」
小史在一邊看了難過。不料二更後來接應的人竟是若林,雖已知他如己一般出自風香殿,可親眼看到他人與之親近仍覺心痛。不解笙兒怎會容忍此事。
退到外廂,總管哭哭啼啼地說去煎藥,小史靜靜看著這個在心頭徘徊千百次的人。
「若林,你見過血蓮么?」
千言萬語想要道來,一開口竟是此言。
若林精神一緊。
血蓮?他多次夢見過在山澗中,無數血蓮飛轉浮飄在自己的周身,纏纏綿綿似是欲與他親近。可令他懼怕不已的是夢中的自己已再無傾城之貌,變得面目全非……
「你見過不,是不是?」
再也無法控制波動的情緒,小史上前緊擁住那具欣長的身體。
「小史……此地是皇上的寢宮……」
若林想要推開他的手反到將小史更緊的擁向自己。
一次也可。僅為一次,多年來的心血也可付諸東流。
小史用自己的唇片扣住另兩片清涼的薄唇,水仙的芳香盡吸入胸腔。伸出小舌在若林的口中瘋狂索取。
從邂逅起,你便是我心中唯一的神,天上人間,周小史只屬於惠若林一人。
愛慕沉澱出誓言,心也隨著身體翻滾。
在內廂一陣陣急劇的咳嗽下,若林緩緩退出小史的身體。
「嗯,不許走,不許去他那裡!」小史似是撒嬌地擺動下體,不讓若林離開。
若林低首親吻那嘟起的櫻唇,仍是漸漸離去。小史也起身穿上衣服,替若林扣上衣扣,知他要進內廂看司馬熾,又吻了幾口才與他一起入內。
司馬熾側身見二人皆跪於床塌前,靚麗得猶如兩幅畫卷,不禁心弦一動。喚來小史輕語:「你定能更異這天下陰霾,涉足朝中也可助你找到要找之人。」
小史明白司馬熾所言。先前他時時想要折服整座晉朝江山,找出仇人,報仇血恨。但此刻回望那溫柔的若林,若是可與此人隱居山澗,與世無爭,該會多愜意,又怎會記掛國讎家恨。
小史不語,總管端來草藥給皇上服用。
拒絕他人服侍,小史與若林離開了司馬熾的寢宮。
二人一路無語,像是有默契卻又迴避著地沿著回夜笙殿的方向行去。
終於行至殿外的亭廊,小史抬首張望,也不顧天色已是初曉,依偎在若林懷中,任若林寵溺地撫摸。
心湖早已泛起波瀾,此等環境下亦是危險重重,可身體卻如有著互吸的力量貼合在一起。
偷偷望若林一眼,情不自禁伸手撫過那及腰的青絲,輕啄那清涼的薄唇。
「若林,你好美!」
黑暗中看不清容貌,但僅憑這無雙的水仙芳澤,便可知這就是心中最美之人。
若林輕笑:「未及某人。」
低下頭,憐惜的目光與那雙丹鳳美目一觸,道不盡的挫磨艱辛、恩怨愛仇,絞上心頭。
「你答應過要帶我回家,待天下平了,我與你一起退隱山澗,好不好?」
將最美的夢想脫口而出,小史祈求的眼瞳緊盯著若林,讓之無處躲避。
「我答應你。」不待考慮,話已出口,若林擁緊懷中的珍寶。
只須凝視這張容顏,即便失去一切又有何妨?只是最後伴我左右的究竟是你,還是……那血色的荷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