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御醫被召集至若林所躺的廂中,一見卧於塌上的他,不禁全倒吸一口涼氣。
一張本是傾國傾城的臉龐已經面目全非,原本白皙透亮的臉頰上布滿了火舌貪婪過後的可怕痕迹。失神的眼睛混稀其中,粘連著,幾乎無法睜開。
徜若並非傳報說是救治林王,無人會相信躺著的人便是那貌比天仙的若林。
只見他了無生氣地躺著,身上的長袍已焦黑地辨不清原有的顏色,粘合著暗紅的血肉。胸前、腹下、腿側、各處肌膚儘是慘不忍睹的帶血燎痕,床單已被暗紅液體所染,似乎還在向外涌血。
御醫們個個看得膽戰心驚,從醫多年也未曾見過如此駭人之傷。猶豫再三后,取來尖刀預備先將粘合在若林身上的長袍刨離下來,才可進一步治療上藥。
長袍已經陷入肉中,刨離起來難度甚高。尖刀剛剛碰上身體,只聽得上方扭曲的唇中「呃……呃……」地發出呻吟。
御醫心酸不已,深知他定是忍受著遍體刨烙之痛無法自抑,可又礙於聲帶已被灼毀,就連叫也叫不出來。
其餘人聽了連忙勸慰:「林王的聲帶已被灼傷,切莫開口說話。我等一定盡全力將你治好。」
身上的傷口已糊爛不堪,無法即刻清洗,御醫們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過後,用盡了所帶的全部紗布才算將若林完全包紮好。
其間他偶爾發出模糊不清的呻吟,御醫們眼圈一紅,個個垂頭喪氣,嘆息如此美麗之人卻因這宮中紛擾遭受這等滅頂劫難,實在可惜。
方要開藥吩咐人好生照顧著,卻見廂外蹣跚而入一抹靚麗的倩影。
眾人立刻跪下向小史請安,未見反應,抬頭只見他扶著所有可依靠之物緩緩向塌邊前走去。
越發靠近,便越發清晰地聽見自己身心崩碎的聲音。
聿宮中,聽聞傳報的士兵所說的話,他幾乎無法反應。
若林?那個溫柔似水,他深深愛著的若林?天下所有殘忍之事好似都無法接近他美麗的容貌。他怎會雙目失明?容顏盡毀?
神志恍惚地跑離聿宮,沒有任何人阻攔他,一切都像在安排之中。
躺在塌上之人已看不清他的面貌,外露的肌膚都被仄長的紗布包得密不透風。走形的長長眼線下,一雙毫無光亮的瞳眸無助地望於上方,像是不願再述所經歷的可怕艱辛。
小史站在若林面前,只望一眼,便已哽咽不已。他拚命捂住雙唇,不願讓他聽到自己悲傷哭泣。
這原本應與他一起穿梭于山川秀色中,相擁月下一同溶入對方懷抱的若林已經逝去,就如他們曾在竹林邂逅、在華山相遇、在欒川隱居的日子一般,已從指間流過,再也無法挽留。
小史轉過身,小聲泣道:「是我害了你……」
他突然撲倒在御醫跟前,顫抖著尋問傷勢。
御醫們知他悲痛欲絕,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只好就事論事,將大致的治療過程告訴他。
小史的心在這席話中徹底崩碎了,揮退眾人,他靜靜坐到塌邊。
「若林……」小史輕輕喚道。
底下沒有反應,他不禁又一次淚如泉湧。側過臉去,無聲地撫去眼淚。輕握住身邊修長的手指。
你的手沒有燒傷,以後還是要抱著我。
小史伏身,將若林的手貼於臉龐,輕云:「若林,我是小史呀。你可認得我……」
仍不見他有所反應,小史咬唇抽噎道:「天下人皆可不知我是誰,唯獨你不可……」
蒼白的臉上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小史拭去又要泛濫而下的淚水,輕扣住若林被紗布緊緊纏繞著的臉龐,向那裸露在外的扭曲暗唇,慢慢吻去。
濃郁的芬芳即刻灌入他的口中。小史知道,除了若林,再無他人有這等清新如水仙的芬芳了。
抬首之時,小史嘗到一股血腥。用手一抹,竟是若林嘴上被他粘吻下的唇皮。
聽他氣若遊絲的呼吸,小史再也無法控制,失聲痛哭:「你怎可不吻我了?你可知道即便你變了模樣,都是我的若林啊……」
手背上突然感覺到一陣冰涼,小史向下一望,只見若林無神的瞳眸中正滾下晶瑩的淚珠,一顆一顆,連綿而下……
一剎那,小史彷彿又見到那溫柔的若林。不敢再輕易碰觸他的身體,只好沿著他身體的曲線輕輕撫摸,安慰著:「我們要一起歸隱山澗,你要好好養病,千萬不可忘記這個的約定……」
若林動彈了一下,帶血的暗唇輕顫著。小史想起過去在川居的纏綿戲語,閨中的忘我糾纏。不禁又忍不住,極小心地在若林額上烙上一吻,吻去他臉龐的淚水。上榻輕摟住他遍體鱗傷的身體。
暖流突如其來,滲透入若林痛到麻木的四肢百骸,眼前一片漆黑,只覺得小史熟悉的身體貼靠於他,感受著最愛之人懷中的體溫,靜靜睡去……
※※※
司馬鄴坐於聿宮中,眼前突然有寒芒一掠,劍光閃現,直向他的半邊臉頰。他猛然一驚,急忙躺過,但劍光一折,追隨而至。
司馬鄴抬頭一望,竟是小史,他悟性甚高,習武雖不到幾月,但劍勢卻快得驚人,一旦握劍就可怕非常。
情急之下,司馬鄴一掌將小史手中的劍擊落在地。
剛將他手中之劍擊落,他就吃了小史一巴掌。司馬鄴轉開臉去,小史又用力甩了他一巴掌。或許兩記耳光仍不足矣泄恨,小史緊握拳頭,不住顫抖。
司馬鄴一向高高在上,從未被人如此對待,望著憤恨不已的小史竟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很痛么,司馬鄴?比烈火焚燒還要痛么?」小史咬牙恨道,「你不殺他卻毀了他的容貌,是要我心甘情願地離開若林么?」
猛地推開有些怔住的司馬鄴,小史一甩衣袖踏風而去。
我定要儘快奪得無盡的權利,讓所愛之人再也無須為我付出代價,我要讓你和你的江山統統下、地、獄……
※※※
若林的身體仍是極為不好,常常出水以致紗布都無法包紮。
御醫們連連搖頭,說是再如此下去恐怕性命不保。從他們的談話中,小史聽出若林的眼睛再也無法復明,而他的臉也不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心中雖如刀割,但他仍堅持讓御醫們盡量為他醫治。
小史常常陪坐在若林身邊,自然入眠。一日若林的手指竟摸索到他的掌心,緩緩寫下一個「水」字。
小史幾乎掉下淚來,趕緊端來清水,口對口地喂他喝下。空閑之時還會念些詩經替他解悶。
劉曜舉兵攻城,皇宮之中一片慌亂。兵部重權握於司馬鄴手中,他按兵不動,以司馬熾之名放劉曜大軍入關。
當日晉軍人馬到營中搗亂,雖然軍中只傷了幾個小卒,焚毀了幾間軍帳,事後也已萬兩黃金作為補償,可若林至此便下落不明。
劉曜粗中有細,知道定是鄴兒從中作梗。但礙於已答應司馬鄴一旦幫他登上皇位。今後每年都會賜予漢國大量牛羊、布匹。
匈奴原本便是游牧民族,新帝劉聰方才繼位,也不願意連年征戰,想要修身養性地太賓士國。
就因如此,劉曜也只好按捺著,不與他計較。而把心中所有怒火全發泄於應當剷除之人的身上。頓時,洛陽城內,屍首遍野,血流成河。短短兩日,洛陽百姓外加晉廷文武百官已死傷三萬餘人。
司馬熾身著龍袍坐於空蕩蕩的正殿上方,親眼看著劉曜踏著晉國百姓的鮮血步入皇宮。
見了這弱不禁風的皇帝,劉曜頓覺好笑,站於殿下大聲喝道:「狗皇帝,不怪你命不好!只怪你有個太過陰險的侄兒。如今洛陽淪陷,你仍敢坐在這龍椅之上,還不快退位讓賢?」
司馬熾微顫著步下殿來,目視劉曜:「你可以將朕帶回漢國。朕只求你勸告鄴兒切記好好從政,莫要再傷害這天下的無辜子民!」
劉曜性格剛烈,見司馬熾已是自身難保,還顧慮子民,不禁對他另眼相看,疑惑問道:「你即是如此之想,為何自己不維護國土?況且你司馬家竟喜歡自相殘殺,實在令人費解。」
慘烈的笑容在司馬熾的唇邊漾開,他淡道:「三國爭霸,太祖皇帝代魏建晉,或許原本就是個錯誤的開端。『八國之亂』皆是兄弟骨肉相殘屠戮,司馬家不敢勞駕外人動手,只可內部自行解決。」
他此言說得悲哀,忽聞殿內有人鼓掌,只見司馬鄴悠悠步出,開口道:「皇叔此言說得好!照皇叔所言,鄴兒此舉也不足為過。我父王在天之靈,若能聽到,也覺心慰了。」
司馬熾沉默著,不予理睬。方要隨劉曜而行,只見一身紫色凌羅撲倒跟前。
「皇上……」梅瑩妃跪在地上,眼中盈盈淚光,悲不能言。
司馬熾低首望著此生至愛的女子。兒時的童語誓言、耳首廝磨,數不清、剪不斷的長長哀怨瞬間浮上心頭。
究竟是為何?為何你會先嫁予皇兄?
「瑩妃莫哭!」司馬熾虛弱勸道,俯身握住冰冷的柔荑將她扶起。「你隨朕多年,也吃了不少苦。朕此次前去漢國匈奴,恐怕不再回來。你定要輔佐鄴兒,重振這晉國江山!」
梅瑩妃連連點頭,二人互視片刻,司馬熾猛然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向殿外漢國大軍走去。任憑身後一聲聲絕人心腑的哭喊聲無助迴旋……
梅瑩妃昏倒在地,司馬鄴上前將她抱起。
劉曜見這二人身上都掛著塊相似的和田美玉,便知道這個妃子就是司馬鄴的生母。哀嘆一聲,也出了正殿。
永嘉五年(公無311年)六月,晉國懷帝司馬熾被俘回漢國首都平陽。
洛陽城內,突降爆雨,一道閃電擊中原來司馬熾贈予瑩妃的梅林。梅林失火,傾刻成為一片廢墟。
褚楚告知小史,司馬鄴選擇定都長安。即日就將啟程,讓他快做收拾。
小史正陪著若林,視褚楚而不見,待他走後才招來最為信任的侍從,命他到川居去找尋陳伯。
侍從知道他要將若林留在洛陽,隻身與司馬鄴前去長安,不禁勸道:「林王身體尚不穩定,宮中最好的御醫都要隨殿下前去長安,主子若不將林王一同帶去,恐怕對他的傷勢不利!」
小史揮手將侍從打發。把若林扶從起來,靠在床欄上。半月的精心照顧,他已可摘下紗布。
小史暗自飲淚,這等容貌,或許失明了會讓若林減少一些痛苦。
他怎可將他帶去長安再落虎口?何況長安必是他與司馬鄴決一高下之地,怎可讓若林也身陷其中。
小史覺得眼前開始迷離。他又怎捨得下他,可天下未平,仍處於他人股掌之中,實在身不由己。
若我死了,即便化作血蓮也會回到你的身邊……
「若林……」小史突然輕捧住他的臉道:「你要等我回來……一起過風一般的逍遙日子……千萬不可棄我而去……」
纖長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中游移,若林反覆寫著小史的名字。
小史,比起你的安危,我又何須在乎所謂的守長相廝守,我最在乎的是你啊……
小史將他的手舉到唇邊細細親吻。隨後喚宮女拿來披風、斗笠要為若林穿戴。
當宮女拿來時,小史不禁一愣,因為這頂斗笠竟與夢中狂風掀起的那頂一模一樣。
不可再有猶豫,小史趕緊為他穿戴好,若林無法步行,他便為他訂製了一張輪椅,一起攜帶去川居。
望著側宮門外逐漸遠去的人馬,眼淚如掉線珍珠般滾落。
若林,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