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漢國派兵前去駐守太原,此處煤炭資源豐厚,大有開採價值,是司馬鄴承諾中應允要劃分給匈奴的地區。
不料漢軍到達太原卻發現已有晉軍駐守其中。要求其退出未果,匈奴大軍還遭辱罵,說是他們愚蠢至極,這等沃土,晉國怎會白白送給一個游牧民族。
消息傳至平陽,匈奴上下對晉國極為不滿。
案上堆滿了漢國呈來的奏摺,言辭激勵,大罵司馬鄴背棄諾言,坐上了皇位卻不信守承諾按約送來貢物,割讓出太原。
小史隨手翻了幾頁,嘴角掛了抹不屑的笑容,輕輕一拋,所有的奏摺都掉入地上的暖爐里,燒了。
這半年來,他暗自調動兵力,駐守太原,不讓漢國軍隊進入。而運往匈奴的貢物無一遺漏都在城門外截下銷毀。漢國那頭收不到貢物,又無法進入太原,頻頻呈書入宮催討,可這些奏摺也無一例外地堆回到他的案上。
「回稟蓮王,漢國使臣在入京途中已被拿下,現請主子發落!」一個身著百姓衣衫的侍衛跪在他面前。
小史心裡明白,漢國受到如此待遇,呈折又不見迴音,必會派出使臣入京討說法。
他料事如神,早在使臣必經之路上設下埋伏。如今人已到手,小史安然坐在座椅上,淡道:「殺了,滅口!」
「是!」侍衛剛要離開,一陣悠揚的琵琶聲婉轉而來,時挑時抹,帶著縷縷神韻,讓人看到百花齊放的絢麗景象。
「何人在奏樂?」小史被這熟悉的弦音弄得精神一振,起身問道。
「哦,是蘇小魚,蘇公子!」侍衛轉身答道,「蓮王事務繁忙,貴人多忘事,這可是您讓他多加練習的曲子。」
「原來是小魚兒。」小史顯得有些落莫,那弦音讓他憶起逝去的故人。
笙兒如今是不是在天涯遇到皇上了?
「取下使臣首級,送回平陽,告訴他們這是晉國所贈的見面禮,讓劉曜想想我朝施大人是如何死的!」小史一握椅邊把手,顯得盛氣凌人,「順便提一句,長安城內的財寶金銀堆積如山,要是他們有意來取,我倒是願意領路。」
侍衛退下后,正逢小魚兒練完跑入。他挨到小史身邊笑嘻嘻道:「剛剛有個宮女將我認成了少爺,還給我行禮呢!」
小史輕輕扳過他的臉,多虧這張做工精湛的人皮面具,除去那雙靈動俏目與他的丹鳳美目大相徑庭外,其餘五官全和自己相似得緊。
小魚兒指間已奏出了血泡,小史知道他為了儘早練好琴技,不辭辛勞,憐愛地搓著他的小手。
小魚兒不敢勞煩主子,把手收回,取出一封信來,嚷道:「今天我代為收到一封信帖,可要轉交給你?」
小史當是漢國文書,擺擺手,不願再看。
「啊?少爺不要!不要我就看嘍!惠大哥寫來的家書,說不定會提到我隻字片語!」
小史猛然站起,碰倒了手邊的鎮紙。一雙玩轉著晉國前程的手,此刻卻微微顫抖。
小魚兒知趣地把家書遞給他。
清秀的楷體書法,墨深透紙,定是寫信之人下筆時將濃濃的思念與愛意也一併溶入。所有的情意皆在剎那被徹底勾起,與若林相守的分分秒秒,又清晰地重現眼前。
若林的字!若林寫來的家書!
小史思及他雙目失明,心頭不禁泛上酸楚,寫這家書一定費了好大力氣,寥寥幾段卻將近況與問候逐一概況。
小史欣喜萬分,若林說他的身體有所好轉;若林說洛陽的天氣較為涼爽……
剛想喚小魚兒來一同分享,喉中一澀,一陣劇痛從胸腔撕裂開來。小史低首一咳,竟咳出鮮血,一攤刺目的紅沾染於地面。
小魚兒一驚,趕緊扶他坐下,擔憂地尋問。
靜坐片刻,疼痛略減,想起過去也有過這樣無故咳血。后也未曾發作,小史不把它放在心上,搖搖頭道:「抑或是太興奮了,不礙事。」
小魚兒仍不放心,卻被小史打發出去。
大權未握,若林還在川居等待,我又怎會輕易倒下?
走到窗前,一輪明月當空懸挂,似在訴說遠方愛人的無盡纏綿……
※※※
四年光陰,彈指飛逝。高山之顛的雪蓮已怒放出聖潔之勢,普天之下,誰敢褻瀆?
如今宮內宮外的鬥爭佔去了小史所有的心血時間,當年的純真孩童已蛻變成一個高高在上的俊美青年。
早早策劃好的挑唆已讓匈奴視晉國為大敵。四年中,沒有一樣貢物順利通過長安城門,太原也一寸未少地留在晉國版圖內,漢國國君劉聰多番派出使臣,卻統統僅有首級歸來。
劉曜大怒,他帶兵將司馬鄴扶上皇位,如今卻被玩弄於股掌,使臣被殺令漢國蒙羞,深感愧對國家。主動請命帶罪立功,要再殺入晉國,攻下長安。
晉國蓮王來函,如今晉廷兵部並無開戰準備,想要攻下長安,必先攻佔渭北各地,無聲息地殲滅晉軍各地兵力,使長安孤立無援,便可手到擒來。劉曜恨司馬鄴出爾反爾,徵得國君同意,立即調動兵力。大戰在即,晉廷上下卻毫不知情。
小史推開雪片般繁多的戰報文書,小心翼翼地拆開一封字跡清透的信函。恬靜的笑容從唇邊漾開,從箱中取出一疊信來。四年中,若林每月寄來的家書已成為他支撐下去的力量。
信上說欒川洞中的水仙已提前開花了。
小史將家書放到唇邊,密密親吻:「若林,我就快回到你身邊了。」
四年,為了回到若林身邊,他費盡了無數心血、犧牲了無數的人。
現今劉曜大軍一觸即發,頃刻就可結束整個晉朝。司馬鄴或許永遠不會料到,自己會葬送於曾經助他登上皇位的人手裡。
梅瑩妃病重,小史命人燉好參湯前去探望。
這些長白山野參是司馬睿從建康派人送來,送給司馬鄴的。小史知道此人陰險狡詐、見風使舵。現今見司馬鄴江山在手,便前來巴結討好。
躺在榻上的梅瑩妃顯得憔悴虛弱,此生最挂念的人已離她而去,曾經絢麗的生命也跟隨著先人蹤跡飛逝而去。
她緩緩睜開雙眼,看見站在床邊的小史,勉強動彈著身子,想要坐起來說話。
「娘娘莫動。」小史連忙上前扶她靠在床板上,端來參湯:「你身子虛弱,先把它喝了吧。」
梅瑩妃靜靜地看著他,並不伸手,微啟雙唇:「我知道蓮王心志不凡,絕非甘願為朝廷效命。我過去不顧鄴兒感受,改嫁皇上,才使他心中燃有如此驚天怨火。如今大錯已鑄,害你與天下千千萬萬百姓同失親人。實屬我一人之錯,蓮王若是怨恨,向我一人報復即可,放過鄴兒吧……」
她喘息著說不下去,小史輕覆上她的柔荑,像娘的手一樣。他從小就沒見過娘,倘若娘在世,應當也有一雙這樣柔軟、纖細的手。
「娘娘身體有恙,多加休息才是。怎麼去想這些煩憂的事。」
她已看出自己的野心絕不簡單。放過司馬鄴?當他在下令誅他全族、血洗洛陽、派人火燒軍營毀去若林容貌時,怎又不想想放過?
梅瑩妃不接參湯,等著他的答案。
「娘娘若真擔心皇上,更應當保重身體,還是喝了吧。」小史把參湯放到她的手裡。
最愛之人已不在人世,她又何以聊生。但皇上曾說要好好輔佐鄴兒,雖有無盡苦楚,思及此處,梅瑩妃仍是端起參湯一勺一勺飲下。
這參湯果然與眾不同,喝下好頓覺溫暖備至。撫摸手中的暖玉,感覺著其中的溫度。
鄴兒,娘對不住你。或許在天上,我仍可找到皇上。
手中的美玉掉落在地,伊人靜靜入睡,再也不曾醒來……
※※※
梅瑩妃離逝,司馬鄴汗顏不已。
「她是怎麼死的?」御醫退下后,司馬鄴直起身,一把抓住小史的肩膀。
小史對梅瑩妃一直覺得無比親切,又怎會下毒害她?心中憎恨不已,定是司馬睿那狗賊,在這野山參上動了手腳,想逐漸將司馬鄴毒倒。可梅瑩妃原本就體質虛弱,奄奄一息,服用后即刻香消玉殞。
小史也覺難過,不願多加解釋,直接反問:「你懷疑我?」
司馬鄴雖恨母親沒有從一而終,改嫁他人,但心中卻仍深深挂念。見小史一副冰冷的眼神,渾身顫抖道:「我自問對你呵護備至。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卻沒想到你連我身邊的人也不放過!」
小史一震,問道:「皇上何出此言?」
司馬鄴輕蔑一笑,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摺,扔在桌上:「你費盡心機無非是想要借劉曜之手將我剷除。」
一看這奏摺上的時間竟是四年前,儘管嚴密封鎖,卻仍逃不過司馬鄴的耳目。小史不解,既然他早已知曉,為何不曾阻止,繼續將貢物向外押運,也不揭穿自己在太原駐兵?
「我始終在賭,盼你有一天可回心轉意。周小史,人心皆是肉做的。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可知道我心中之苦?」
似乎頭一次聽到司馬鄴說出這等話來,小史淡笑:「可惜天下並非所有的事皆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周小史福淺,心再寬也容不下二人!」
事到如今,不用再有所隱瞞,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除了若林,此生不會再有他人。」
司馬鄴驀然一震,隨即穩住身子。半晌,他蒼白著臉道:「他已是廢人一個,何處招你喜歡?我為你改變這麼多,你卻視而不見!」
他大吼著怒問,嚇得屋外侍候的宮女也跪了下來。
小史眼中閃現怒火,猛然推開他:「司馬鄴,你毀我全家,害我與相愛之人長久不能相見。我本不識一字,是你讓我明理從政,今日站於你司馬家的江山之上,我定要毀了你晉朝!」
司馬鄴緊握手掌,不由顫抖,眼中的金光動蕩起來,像有什麼被打破一般。他一生中,經歷過無數事關生死的大風大浪,卻從未有一番話,讓他如此驚心動魄。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眸中閃爍不安的孩子。撕破順從靜默的偽裝,就如山巔雪蓮般令人不寒而慄,折服整個天下。
※※※
明晃的銅鏡印顯出小史戰服下的挺拔身材。
若林,你可要等我。我們曾許下約定,為了此約,周小史早已萬劫不復。你看,我已大權在握,無人可擋。
鮮紅的血液突然從他的口中奔涌而出,噴洒在銅鏡上,沿著鏡面蔓延開來,仿若盛開的血蓮。嘴角邊殘餘的則順著雪白的肌膚緩緩流下。小史輕輕抹去,一甩衣袖,轉身離去。
建興四年(公元316年),劉曜帶兵攻佔渭北各地,逼近長安。長安內外聯繫中斷,糧草斷絕,人相殘食,城民死傷大半,士卒逃亡,無法制止。
晉國蓮王周小史親自率兵,為漢國大軍開啟城門。
深宮中,司馬鄴跪於吳孝王的牌位前,輕道:「父王,孩兒這一切全做錯了嗎?」
一聲勾人心魂的琵琶弦音在外響起,將他的煩愁統統化於指間。
司馬鄴轉身看去,一個翩翩少年手捧琵琶跪在殿中央。他雙目被紗巾所蒙,白皙臉龐、纖瘦身子、單薄的紅唇露出一抹澀澀的微笑,卻美得令人屏息。
司馬鄴有些失神。這副容貌與那羞怯神情分明就是他在長安初遇的小史。現如今他雖已陪在自己的身邊,卻失了當初的純真。
司馬鄴心頭悸動,坐下問道:「你為何蒙目彈奏?」
少年怯聲道:「回皇上,我與蓮王除了雙目,五官皆為相像。深知蓮王是皇上寵愛之人,不敢冒犯,故而蒙上雙目。」
他的年齡與當年的小史相仿,司馬鄴又問:「既敢一人為朕彈奏,你有什麼特長?」
少年甜甜一笑,徑自坐到一邊彈唱起來:「人言洛陽花似錦,一代佳人傾城國。鮮膚勝粉白,漫臉若桃紅。卻不知,傾國又傾城,幻影作何用?憐他紅顏命定薄,剪袖恩雖重,殘桃愛未終。不見雙飛燕,一隻獨孤鳳。空與落,恨延窮…………」
聽這歌辭分明有所指代,司馬鄴想起初遇的小史,心頭一酸。他就在他的身邊卻又隔著萬水千山,咫尺天涯。
小史啊小史,你對惠若林如此痴心,可曾想過痴心於你的人?
司馬鄴猛然將少年摟在懷裡。又香又軟的身體,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臉龐,這是小史!
這是我的小史!
四面楚歌,你這一步實在走得太絕太妙了……
※※※
清晨醒來,殿外嘈雜不已。少年坐在鏡邊,摘下靚麗的人皮面具,已轉換了一張俏皮可愛的臉孔。
司馬鄴也不吃驚,今日宮女沒有前來侍候他更衣。他便自行換上龍袍,梳洗一番。
殿外人馬聚攏聲越發清晰,司馬鄴嘴角輕揚。向一邊悠閑梳妝的少年問道:「你昨天陪朕一宿,就告訴朕叫什麼吧,也好讓朕心裡有個數!」
將死之人,其言也善。
司馬鄴有所留戀,言語之間少了威嚴,已是窮途末路……
少年起身笑道:「回皇上,我叫蘇小魚。」
聲音甜美純真卻帶著無盡的狠毒。他蹦蹦跳跳地走到殿前,一打開門,殿外的漢國大軍嚴陣以待。
「皇上請!」小魚兒微笑道。
若林與小史二人的感情已完全淹沒了他,直入內心的最深處。為這二人重逢,他甘願奉出。
「好!讓朕再取一物。」司馬鄴從枕邊取出一塊和田美玉,與梅瑩妃那塊一式一樣。
晶瑩的淚水從他英俊懾人的臉頰淌下,此等稀有之物,居然會出現在威懾四方的司馬鄴臉上。
天空掠過一隻飛鳥,悲鳴之聲撕裂開整個天空,鮮艷似血。這個王朝的國君走了,這個王朝也註定滅亡……
※※※
小史站在高高的城樓,身後是恢弘而傷逝的城。
這血流成河的硝煙戰場是他復仇成功的證明。
禍水如何?孌童又如何?江山之大又誰敢不服?
所有的一切只為心中那抹水仙的芬芳。只有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才可永遠守護在若林的身邊,永不分離!
身體突然被人從后緊扣,一回首,竟是滿面淚痕的褚楚。褚楚看他轉過身來,一掌將小史打得連退幾步,殷紅鮮血不住下溢。
雖已如此,他仍不解恨,上前把小史推倒在地,又狠狠地踹了幾腳。
小史身上疼痛不已,看他如此激動,定是漢軍已將司馬鄴擄走。此等切膚之痛他深有體會,在一邊喘息著也不還手。
褚楚難已自控,狠狠切齒道:「皇上即使萬般不是,他……他對你卻是真心誠意。你為何要害他?」
語氣越發急促,眼淚伴隨而下,他乾脆大叫起來:「周小史你不是人!你不是!你不是!」
此言如同咒怨一般從腳底纏繞上小史的四肢,反反覆復,每一聲都充斥著他的耳膜。
司馬鄴走了,你如此悲痛欲絕,可若林傷成這樣,我又向誰哭訴?
褚楚取出一十五張書稿扔到他的胸前:「這是皇上讓我給你的,你這狐仙轉世的妖精,害死了多少人!」
小史低首一看,竟是當日自己所遺失的姐姐的書稿。原來它早已被司馬鄴取走。
褚楚滲著血絲的眼死死盯著小史,竟驀然從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向他撲去。小史向後一閃,靠倒在了城牆上,半個身子已探出城樓。
「嘶——」
匕首入體的聲音。潺潺的鮮血流淌而下。小史拚命搖頭,驚恐地望著身前面如土色的褚楚。
「少爺…………」
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自下傳來,小史轉過頭望見小魚兒在城樓下望著他們二人。小魚兒心急火燎,不待思慮,直接彎弓搭箭,上了滿弦,箭如流星般向城樓上方射去。
「不!不要!」小史尖叫著。
只聽褚楚慘叫一聲,心口中箭,猛然倒地。他的前胸一片艷紅,除了心口那支箭外,還有剛才插入腹中的匕首——最後一剎,他竟將刺入的方向朝向自己。
小史呼喊著抱住血人一般的褚楚。頃刻,童年時的無盡歡笑統統浮現於腦海。他用手抵住他噴涌而出的血液,可它們仍是頑強地從手指縫裡奔流而出。
「褚楚!你不要死,你答應我要去郊外放風箏,回家后姐姐還會給我們準備好多好吃的!」彷彿回到了過去,小史的手浸滿了血漿,底下的心臟跳動仍在不斷減緩。
「少爺,你看天上那隻風箏,是你放飛的嗎?為何我永遠夠不到這風箏線?」褚楚舉起殘缺一指的手,伸向天空。
小史悲不能言,眼睜睜看著它僵硬地垂落而下……
小魚兒「噔噔噔」地跑上城樓,一看這情形,連忙跪倒在地:「我當他要加害於你,所以才……」
「不怪你。」小史扯下衣衫,輕抹去褚楚臉上的血污:「他尋他去了……」
雲層頂端似乎傳來悲泣之聲,嚶嚶作響,揮散不去………
※※※
他終於看到姐姐書稿上所寫的內容了。
娘!
連一點印像也沒有的娘居然是因生他難產而死。他是一個不祥之人,禍水紅顏。生辰之日即是全族人的忌日。
小史臆測著司馬鄴藏起這些書稿的目的,片刻后竟狂笑不止。
「是怕我想不開嗎?到頭來還是讓我這禍水滅了你整個天下……」
眼前的景緻開始動蕩,小史昏昏睡去,睡夢中,又見到了那隻通體透亮的白狐。心中一驚,恍恍惚惚地,竟摸到自己身下的一條狐尾。
「啊…………」
凄厲的尖叫喚來了小魚兒,小史抱住他就說:「我不是狐仙!不想害人的!」
小魚兒誤射了褚楚,也覺難過,輕擁著他安慰:「沒人說你是狐仙,少爺多慮了。朝廷已垮,司馬睿來函邀你前去建康!」
小史緩過神來,支起身子淡道:「司馬家受天命而興,滅了前浪,後浪繼上。他司馬睿若是有所覺悟,也不該來函邀我!」
小魚兒點點頭道:「那我們就早些回川居吧!洛陽前幾個月正鬧雪災,不知欒川的瀑布有沒有被冰封!」
「雪災?」小史驚問。
為何若林在家書中隻字未提?
※※※
冬日的欒川一身銀裝素裹,沒有乘坐馬車,小史與小魚兒一路步行上山,也好細看這闊別四年的怡人景緻。
山中已多了不少人家,遠遠飄來一股清淡的水仙芬芳,小史定睛望去,只見一名少婦手捧一株盛開的水仙緩緩走來。
「大姐,你這水仙是自己種的嗎?」小史心情愉悅,上前問道。
少婦見他俊美溫文,耐心道:「不是自家種的。是川居陳伯所送,他家裡種了百株水仙,每年都會送一些給鄰里!」
小魚兒將下巴往水仙上一揚,笑道:「原來是那老頭種的,惠大哥本來就有體香,又種上百株,豈不要香暈?」
小史不與他打哈哈,又問少婦:「那川居里住的一老一少,如今他們過得如何?」
少婦一愣,開口道:「我是四年前搬來欒川,川居向來只有陳伯一人居住,沒見過其它人呀!」
「怎麼會呢?你沒見過一個帶有這花香味的公子嗎?」小魚兒在一邊也著急起來。
少婦搖搖頭,為證自己所說屬實,她向四周張望道:「陳伯剛剛還在這裡,你們不信,喚他出來問就知道了。」
小史一陣心顫,不再多言,飛奔著向川居跑去。
竹門被突然推開,「吱——」地發出聲響。清新的水仙芬芳撲面而來。仍是當年的石桌、竹椅。小史來不及細看,直接沖入廂中。
「若林!若林……」他大聲喚道,跑遍了每個廂房,也不見一個人影。
陳伯帶他出去了嗎?
小魚兒隨後趕來,二人又將整個竹閣尋了一遍。
小史焦急萬分。大冬天的,陳伯和若林去哪了?
「少爺,這是……」小魚兒翻出厚厚一疊書稿,翻了幾封,已經顫抖地全身皆軟。
小史趕緊跑過去,拿起一看,水氣迅速迷濛雙眼,連咽喉也跟著哽塞住了。這厚厚一疊書稿上皆是清秀的楷體字跡,全是若林寫給他的家書。
他翻到最後一封,落款日期竟已到了建興七年。
若林已將三年後的信全寫好了。莫非自己每月收到的平安家書也是他早早寫好的?為何他要一下子寫這麼多?
如同地面開裂瞬間掉入冰窟,小史眼前一黑,頹然跪倒在地。他勉強撐著雙臂不讓自己摔倒,茫然道:「不會的!不會的!」
兩張焦黑的紙片飛落到他的面前,拼奏起來仔細看時,人已經怔住——上面模模糊糊寫有「周小史」三字。
小史已經懵了。手指觸及這三字,如同觸及某人受傷的心靈。他知道這是哪一份,是那被他撕開、扔入風中的「周小史」。
「這些家書好象都是幾天之間寫完的。」小魚兒陪著掉下眼淚來,哽咽地說不下去。
「不會的!」小史慢慢轉過身來,央求道:「你告訴我,若林是每月寫家書給我的,好不好?」
小魚兒想張口說話,卻發現小史的淚水已經滾落下來,染濕手中的書稿。
腦中忽然浮現欒川山澗的情景,小史猛然起身,捧起所有的書稿,立刻沖了出去。
小魚兒擔心他太過悲傷,一路追出竹閣,卻在山色間迷失了小史的蹤影。
竹林中閃出一隻通體透亮的白狐,蹣跚走來。小魚兒見它瞳中的綠色正逐漸減淡,蹲下身來,輕輕撫摸。白狐掙扎顫抖,微微一動,竟橫卧在他身邊。
小魚兒臉色猝變,起身大叫:「少爺!少爺……」
沉痛之聲迴旋山澗,卻被淹沒在寒冷的冰雪中……
※※※
小史飛奔到山崖頂端,漫山晶光,星星閃閃。崖壁上仿若鑲嵌著會發光的晶石。一抹熟悉修長的身影回蕩於腦海,青絲秀髮翻卷著流蘇白袍,傾國又傾城。
視線不禁又模糊起來。一副副悲慘的畫面貫穿於眼前:火舌肆意嚙咬著那張絕麗的容顏,留下貪婪過後的痕迹;大風忽地吹起斗笠,小史仿若聽見了人間最大聲的歧笑……
我已變異這司馬家的江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為何你卻棄我而去?為何不抱抱我?為何不帶我回家?
唯一的神就此消失,整個天好似崩塌一般。小史猜想,若林在四年前就已離逝。他無法發聲,無法辯物。唯有寄托在這一封封書稿上。
晶瑩的淚珠,落在襟前盛開,猶如璀璨的蓮花。一陣又一陣連綿不斷的劇痛,在小史胸腔撕裂開來,火紅的鮮血從口中「撲——」地噴涌而出,染紅了手中的書稿。
一瞬間,勁風掠來,沾染著血液的書稿飛散山涯,好似朵朵盛開了血蓮,纏纏綿綿,環繞於風中。
「原來……這就是血蓮……」輕喃從蜿蜒溢血的唇中吐出,「若林,帶我回家……」
一個美麗的身影隨之溶入于山色之間……
山澗血蓮帶著無盡愛戀飛旋而下,飄落至川居的百株水仙上,凌空飛舞,久久不願散去。
一個老人雙手合十,跪於花前。
「主子,你等到了……………」
※※※
醒來時,身體被一陣冰涼所襲。小史只覺眼前景緻動蕩迷離,一眨眼就痛澀不已。勉強地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匐在一條淺淺的溪流中。衣衫已被荊棘枝條扯破,身上也劃出數條傷口。
抬頭仰望頂上的山崖,白雪底下隱藏著大片翠綠,定是自己剛才落下時,被崖壁上的勁枝所擋,大大地減緩了衝力,才逃過此劫。
逃過此劫又如何,最愛的人已離他而去,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驀然想起在竹林初遇若林的模樣,無盡溫柔,美崙美奐。耳邊又傳來邂逅時飛箭掠過的風聲。
一股熟悉的水仙芬芳彌散而來,小史猛然回頭。
若林?莫非是若林?
谷底四面以山為屏,崖壁勁松擋去了不少雪,以致下方綠草萋萋,並無寒冬之景。小史四處張望,卻覓不著若林的身影。可那芬芳如此親切、熟悉,普天之下,除了若林,再無人有這種香味了。
支撐著身子站立起來,剛一挪步,強烈的痙攣又痛得他摔倒在地。雙腿似乎已經摔傷,小史不願放走一線希望,摸索著向香味的源頭艱難爬去,眼前的景緻越發黑暗。
若林,是你嗎?你可知道我思念了你四年!整整四年!你怎麼忍心留下我一人,若林,若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