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這繁華鬧區里，有條寧靜優美的巷弄，巷弄底有間設計簡約的日式居酒屋，門前幾盆綠竹，竹子后的玻璃窗安安靜靜透著暈黃的燈光，門口一盞微亮的燈火，散發著溫暖沉靜的氛圍，旁邊掛著一片木製招牌，上頭寫著店名「風月」兩字。

拉開木門，掀起白色門帘，以深色原木為基調的和風裝潢映入眼帘，鐵鍋里熱騰騰的煮物冒著白煙，店裡頭飄著淡淡的酒香。接著，看到一位白凈的年輕女子，穿著粉紅色櫻花樣式的和服，長發整齊地梳成一個髻，站在櫃檯前親切地微笑。

櫃檯後方，掛著一幅蒼勁有力的毛筆字──「酒香不怕巷子深」。

這是居酒屋前任老闆親自題的書法。老闆年輕時旅日工作，回台灣後用畢生的心力和積蓄經營這間居酒屋。這幾年老闆年紀大了，才把居酒屋交給二十六歲的女兒也就是此刻站在櫃檯招呼客人的女老闆。

年輕女老闆溫柔而美麗，手藝好、服務細心無微不至，在目前速食主義盛行的現代，更顯出這份心意的難得。

此刻店裡已接近打烊時分，屋內只剩下角落那桌獨坐的客人，他點的幾盤小菜都還放在桌上未動，眉頭深鎖，只是默默喝著那溫熱的吟釀酒。

這裡是凌子深下了班后最喜歡來的地方，吃點清淡日本小菜，喝幾杯小酒，不用再浪費時間和人應酬交際，所以他總是一個人來，除了點菜之外不太說話。他來，是為了享受這種酒酣耳熱，溫暖又能讓人放鬆的特彆氣氛。

店裡已經沒有其他客人，年輕女老闆按下音響換了一片CD，停下略嫌吵鬧的日本傳統演歌，換成輕柔的演奏音樂。聰明敏銳的她，察覺到這位客人喜歡的是安靜。

女老闆拿出帳本，正準備結算今日的營收時，門口的木門忽然被粗魯地拉開，走進幾名理著平頭的男人──縐巴巴的花式襯衫未扣扣子，猙獰的面目、流氓樣的裝扮，一看就知道是來找麻煩的。

「歡迎光臨──」杜千尋仍舊溫柔有禮地鞠躬。

幾個流氓一進入店裡，便大聲吆喝著。「有什麼好喝、好吃的，統統給我們兄弟拿上來！」

「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烊了喔……」杜千尋微笑地向他們道歉。

「打烊了？」男人們四處張望，手指著角落唯一的客人。「那為什麼那個男人還在喝酒啊？」

「真的很抱歉，我們店裡是營業到十一點，但是十點半就已經停止供應餐點，不好意思，讓各位白跑一趟了。」她臉上始終掛著溫柔的微笑，沒有絲毫的不耐。

如果不是因為廚師已經下班，她還是會歡迎這批客人的，因為居酒屋裡，沒有不歡迎的客人。

男人嘴角微微抽動著，露出猙獰的微笑，他們其實是故意專找快打烊的店家下手……

「老闆娘！我們兄弟大老遠來給你捧場，你居然讓我們白跑一趟？這樣太不夠意思了吧！這一趟白跑的費用要怎麼算呢？啊？我是不想為難你，可是我的兄弟肚子還餓著，你看該怎麼辦吧？」帶頭的壯漢雙手橫在胸前，刻意露出手臂上的雙龍刺青。

原來是變相來收取保護費的，也虧他們想出這種方法，杜千尋很大方地從抽屜里拿出三千元。老爹雖警告過她千萬不能讓這些人食髓知味，她卻覺得開門做生意，以和為貴，人家沒錢吃飯，她就當請客也無所謂。

「幾位大哥，這裡是我的一點心意，就當作請大家吃頓飯吧。」

「干！三千塊？你給我裝笑ㄟ？我的面子就只值這麼一點錢？你這樣叫我在兄弟面前怎麼抬得起頭？啊？」男人橫眉怒目，大聲咆哮著。「我跟你直接說了吧！最少三萬，不然我們兄弟今天就不走了！」

「先生，很抱歉，我們做的是小本生意，這些錢只是我個人的一份心意，大家做個朋友，至於三萬塊，那就不是小店能力所及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杜千尋原是想請他們吃個飯，沒想到這些男人竟然如此貪心，一開口就是三萬？拜託，她一天的營業額還不到三萬呢。

「你這是存心不給我面子，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兄弟們，給我掀了這間店……」壯漢兩手抓著桌子兩邊，作勢要翻桌。

「砰！」桌還沒翻，就聽到角落傳來的聲響，兄弟們轉過頭，原來是那桌客人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發出的聲音。

只見男人皺著眉，冷峻的臉寫滿極度不耐。這些人實在是太吵了，不知道他凌子深來這裡就是想尋得一片安靜嗎？那些低級不入流的言辭，實在是讓人聽不下去！

幾個流氓轉移目標，走近角落，圍住了他，杜千尋這才開始緊張，千萬不要傷及無辜的客人啊！她趕緊趨前想試圖化解，卻被其中一名小弟擋下。

「喂！你剛才出聲是什麼意思？路見不平，想英雄救美喔？」帶頭的流氓堵在他的桌前。

「大哥，看樣子他是想替那個美人老闆娘出三萬塊啦！」一旁的小弟吆喝著。

「可以啊！不管是誰，只要給錢，我們就走人！」流氓老大說。

男人文風不動，繼續坐在桌前，一口飲盡杯中的吟釀酒。

「老大，他不理你耶！我看他根本就沒錢吧？」

「小子，沒錢還想強出頭！哇哈哈～～」流氓老大尖銳難聽的笑聲，徹底惹惱了他。

他放下杯子，倏地起身，出手動作如雷電般迅速，一個左手直拳，擊得流氓老大往後退了幾步，踉蹌跌倒在地。

「敗類！呸……」男人冷啐一聲。

「老大……」小弟們衝上前扶起跌在地上的老大。「你沒事吧？老大！」

「你們還在這裡幹什麼？還不給我打……」流氓老大一手捂著下巴，一手指著眼前的男人。

「是！老大！」小弟們轉頭要找毆打他們老大的男人報仇，卻發現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他的氣勢和戰鬥力令人望之卻步，小嘍啰們的戰鬥指數忽然減了一半

男人冷冷地別過臉，低沉漠然的嗓音說著。「三萬塊是吧？」

他根本懶得跟這些敗類啰嗦，拿出一張支票寫下金額，放在桌上。

「拿去！以後再也不準到這家店找麻煩！」他一點也不在乎這張支票，只要他們敢拿

男人說話的氣勢，讓小嘍啰們不敢動那張支票。

「沒用的東西！」流氓老大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張支票仔細察看，以免這當中有什麼詭詐。嗯……三萬元沒錯，再往下一看簽名……凌子深……

凌子深凌商集團的凌子深……

流氓老大的臉色一陣發白，立刻將支票雙手奉回。

「凌先生，對、對不起，我們兄弟不知道是您，這群小弟真該死，竟敢打擾您用餐……對不起，我們立刻消失，以後再也不會來這間店找麻煩……再見，凌先生。」

流氓老大拉著身旁的小弟，打躬作揖后立刻離開這間店，而凌子深仍舊一臉漠然的喝著吟釀酒。

幾名混混走出店外后，小弟們忍不住問道：「大哥，你不是說要好好教訓他嗎？怎麼連支票也不拿就走了？」

「哼！」流氓老大一掌重重打向問話小弟的頭。「你知道他是誰嗎？凌子深！凌商集團的總裁，是我們老大的好朋友，要是讓老大知道我們在外面收保護費，我們以後都不用混了！」

「啊……」小弟們個個聽得目瞪口呆。

「啊什麼啊？以後招子給我放亮點！」流氓老大跛著腿，搭著小弟的肩膀一步一步往前走。「真倒楣，沒想到這間店居然有凌子深撐腰……」

鬧事的幾個小流氓走後，「風月」又恢復了原有的寧靜，而男人依舊坐在那兒閑飲吟釀酒。

他的眼神深邃，面容冷峻，傲然得令人難以親近，他穿著色調沉穩的深灰色西裝，質感高級的藍襯衫，白天是在摩天大樓中忙碌穿梭的成功企業家，夜晚只是一個來到居酒屋尋求輕鬆解脫的疲憊靈魂。「風月」里，多得是這樣的客人。

「謝謝。」杜千尋向他道謝，幸好是他出手相助，不然她一個女孩子，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狀況，這男人雖然外表冷漠，沒想到卻還滿有正義感的呢。

「不客氣，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你，我只是圖自己的清靜。」他禮貌的微笑充滿距離感，甚至沒有真正抬起頭來，否則不可能見到這美麗的臉孔而不為所動。

他的冷漠並沒有嚇倒她。

「我還是謝謝你。」她仍舊向他致意，然後便回到櫃檯，以她的經驗，知道這位客人喜歡獨處。

她拿起帳本繼續整理今天的帳目，對了，剛才那些地痞流氓一看到他的名字，態度立刻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嚇得連聲道歉……啊！莫非他也是個黑道份子？不不不，看他那架勢，一定是個超級大流氓！

想到這裡杜千尋不禁打了個寒顫，雖然他們開門做生意，沒有選擇客人的權力，雖然他剛才仗義執言，拔刀相助的行為很感人，但現在眼看已經快十一點，就要打烊了，他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店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的心裡竟覺得有點不安……

她一邊算帳，心一邊撲通跳，不管是不是黑道份子，他剛才挺身而出的樣子，卻一直浮現在她腦海。

「咦？」一心果然不能二用，一邊想事情一邊算帳，怎麼就是少了一千兩百塊錢？她拿起計算機，重新又算了一遍……

「還是不對？」她又再數了一次鈔票，怎麼搞的？還是少了錢。

「奇怪？怎麼會少了呢……」她不厭其煩地一手拿計算機，一手核著帳目，嘴裡念念有詞。「五百，加一千、加八百五、加兩千三……」

凌子深又蹙起眉頭，那女人在碎碎念什麼？豎耳仔細一聽，卻不禁失笑，原來是算錯帳……

沒辦法，她杜千尋美麗、溫柔、開朗、大方，什麼優點都有，就是對數字沒有轍，每天結帳不是少個五元，就是多個十元，可今天……竟少了一千兩百元啊？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呢？

她手指不停按著計算機，出來的答案卻還是一樣。

正埋頭算帳的她，並沒發現凌子深已經走到她面前。

「帳目不對？」低沉而帶著點嘲弄意味的聲音響起。

「啊？」她抬頭，對上他黝黑深沉的眸子。「是啊……」立刻又低下頭，努力按著計算機。

「數目不對，你就算重按一百遍也不會對的。」他公司里要是有這種笨會計，肯定被他開除。

「那不然該怎麼辦呢？」她抬起頭看著他。

「想辦法找出問題呀！」他說話的口氣真像個老闆。

「我找過了，都沒有問題啊。」她有些懊惱，這些數字真煩人。

「是嗎？你知道為什麼會少一千兩百元？」他看著她一臉無奈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我還沒買單啊！」

「啊？」杜千尋愣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兩人相視，呵呵大笑了起來。

頓時，屋內的空氣暖了，兩人間的距離近了……

「謝謝你喔，這樣我終於可以結帳了。」她低首含笑，如櫻花般燦爛。

她拿起筆在帳本上寫下幾個數字，凌子深隨意看著她那有點混亂的帳簿，敏銳的他卻立即發現問題。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你的帳本，但這數字……好像還是不對吧？」

「有什麼不對嗎？」她抬起明亮的眸子。

「還少三千塊啊！」他指著帳本上的結餘。

「哦，這是今天有位客人賒了三千塊。」她嬌憨地笑著，並不是她算錯，而是客人賒帳喔！

「賒帳？」凌子深似乎很難相信，在這個到處都是提款機，人人都有信用卡的時代「現在還有人吃飯賒帳的嗎？」

「當然有啊，人難免都有困難的時候嘛，但飯還是要吃的啊，我們店裡經常有客人賒帳的呀。」她溫柔地說著，這是打從父親經營的時代就經常發生的事情，她早已經習慣了。

聽她說話，凌子深差點以為她是外星人。

「那些賒帳的客人會來還錢嗎？」他非常懷疑。

「我相信一定會的。」她堅定地說。

「你相信一定會？那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到現在都還……」

「嗯……是呀，到現在是還沒有人還過，但是我相信，客人們一定有他們的困難，等他們狀況好了些后，一定會來還的。」

凌子深今天算是開了眼界，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他經營的所有企業都是以謀取最大利益為目標，如果有人敢欠他的錢，他肯定會要對方加倍償還。

「要是他們永遠都不來還呢？」

「沒有關係呀，我爸爸說，每位客人都是菩薩，我們就當作是供養菩薩吧。」她的眼神是認真的。

凌子深簡直要吐血了，這世上有人這樣做生意的嗎？他們凌商集團年收入上千億元，為了企業形象捐個幾百萬、幾千萬也不為過，但這樣一間小小的居酒屋，要是每天讓客人賒個幾千塊錢，就準備關門大吉吧！

「告訴你吧，那些人一定不會還錢的啦。」受不了耶，這世界竟然還有這樣天真的人，被騙了還幫人家說好話？

那些曾經向他借錢周轉的朋友，彷彿個個都消失在地球表面，更何況那些根本不認識的賒帳客人，怎麼可能會來還錢嘛。

「一定會的啦！」她對人性有信心。

「這樣經營一家店，你會倒閉的。」他是勸告加警告。

「不會的，菩薩不會讓我們倒閉的。」她臉上的笑容，溫柔得足以融化世上最堅硬的心。

「我真是敗給你……」他冷哼一聲，表示不以為然，他完全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這種人。

女人眼神流轉，閃動著溫柔慧黠的光芒

「你吃過河豚嗎？」她忽然這麼問。

「河豚？沒有。」他搖搖頭，聽說那有毒的，但有些人卻特愛吃。

「河豚很毒，但只要吃的方法對，既補又很好吃。」

「那又怎樣？」

「也就是說，即使像河豚這樣會傷人的動物，也會有柔順美好的一面，只是這一刻並不好等，所以要有耐性、有誠心的等，有誠信必有回應嘛！等到那一刻來臨，你就可以嘗到世間最極致的美味。」她眼光里閃耀著動人的光芒。「所以只要我深信著他們，客人有一天一定會還錢的。」

子深還是搖頭，內心深處卻被她所說的話撼動。

「那是因為你太善良，才會以為這世界一切都很美好。」

「難道不是嗎？」

「至少我不相信，我只相信我手裡的股票和銀行的存款數字，和你比起來，我才是道道地地的生意人，你這樣根本是在做慈善事業。」

「呵呵……」她沒有反駁，只是靦腆地笑著。「嘿，聽你說話的口氣，應該是會計師吧？我剛才還以為你是黑道大哥呢……」她笑著說，這麼愛管帳的人，應該是會計師或國稅局的人吧。

「黑道大哥？」天啊，凌子深簡直哭笑不得，這位小姐說話也未免太直接了吧！

「因為你剛才打架的樣子很有氣魄啊，而且那些流氓好像很怕你的樣子……」她的表情好純真，眼中對他有藏不住的傾慕。

現在想來，即使他是黑道大哥，她還是會愛上他的吧。

凌子深看了看桌上的名片一眼──杜千尋。

千尋。這個名字真美，像空谷幽蘭，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凌子深笑著搖搖頭。「你的帳結好了嗎？」

「結好了呀。」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

「把酒熱一下，過來一起喝杯酒吧！」他酷酷地轉身，逕自往桌子走去。

千尋愣了一下，才會意過來他是在邀她一起喝酒呢。

「我以為你喜歡自己一個人喝酒，不喜歡和別人聊天呢。」她在他身後喊著。

千尋對他這樣的霸道作風，完全沒有一點點反感，她彷彿覺得自己已經很了解他了，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

「看人吧，我只是不喜歡跟那些無聊的人說話……不過，你很特別。」他背對著她，走回他的座位。

望著他高大頎長，散發著英雄寂寞氣息的背影，千尋的心裡忽然漾起一絲微甜的感覺。

而背對著她的凌子深，冷淡的薄唇畔，竟也浮現了難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