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年前,當即將畢業的同學們,積極地談論未來的出路時,有個固定帶刺的酸言酸語,會在對話中不知不覺地便冒出來:
「哎唷,沒辦法嘛,誰叫我們沒有一個有錢到嚇死人的父親,留一筆遺產供我們揮霍呢?」
「對啊,像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只好努力一點羅。」
或許有的只是抱著開開同學玩笑的態度,消遣一下。但這之中,還是不乏抱著見不得人好的心態的人。
然而,聽在當事人項茗的耳里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是無情的傷害。
「我開始想念起以前在私立學校的日子。」晚餐的時候,她對言少楓說。
「為什麼?」
「那時候的同學比較單純,加上大家家裡的經濟狀況都不錯,不會因為誰家多了幾千萬就大作文章,更不會有這種酸人的話出現。」她不高興地嘆氣。
「他們這樣的說法我並不苟同,我不覺得背後有財力支持著有什麼不好。」他溫和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他知道她一向很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她因為繼承一筆遺產成為眾人羨慕以及忌妒的對象。
而「可以因此少奮鬥三十年」的他,也連帶變成大夥嗑牙的對象。
不過一向不在意他人想法的他,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地將此事當成耳邊風。
「那是因為你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情。」一直不知道他家的經濟狀況,也不知道同學們也把他拖下水的她,沒好氣地回應。
他僅是微笑,低頭喝湯,不說什麼。
「我承認我跟我父親的感情一直非常淡薄,他鮮少對我表達他的關心,但畢竟他是我的父親,而他也沒虧欠我什麼,為什麼大家看到的不是一個『沒了父親』的我,而是個『繼承遺產』的我?憑什麼我死了父親還要被這樣酸言酸語……」
他抬頭,看著她,輕按住她的手,緩緩地開口:「沒這回事,我看到的是失去父親的你,一直都是。」
項茗神色複雜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這不夠!她當時在心底吶喊著。
當她得知父親的死訊時,她知道自己是無助的、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她第一次願意承認自己有軟弱的一面。
除了他以外,她不知道該聯絡誰。
而他也很快便到了,急切地看著她……
「你……還好嗎?」
是,她感受到他對她的關心和在意,但她不要他問任何問題!
她渴望的,是他直接將她摟入懷中,什麼也別問,什麼也別說,只要緊緊摟著她就好……
這樣的要求對他而言是過分了,是不是?
她知道,如果他直接摟她入懷,她一定會拋下所有愚蠢的面子問題,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
然而他卻只是這樣問她,於是她很堅強地、一臉冷靜地回答:
「我還好。」
到底……他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她從沒有細細的想過,只知道那時候越來越忙碌的她,情緒持續緊繃著,隨時都會爆發。
為了向其他人證明自己的能力,她比誰都要努力,她拋開了原本那個「要當個賢慧的家庭主婦」的「天真」想法,重新妥善擬定了她的生涯計畫,決定在畢業后出國念書、進入有遠景、有潛力的公司一展長才。
她發誓,她絕不要讓人認為她只是靠著遺產和父親的人脈成功。她要所有人看到,她是靠著自己的力量成功的!
而當她為了未來而努力,積極地向前邁進的時候,她與他的距離,在她有所察覺的時候,已經越來越遠了……
「你呢?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會繼續讀研究所吧?」
出路的問題較少在他們之間加以討論,大多都是她告訴他有關自己未來計畫的種種。
「嗯,我想攻讀經濟博士,可能以後留在學校吧。」
她皺眉。「就這樣?你不會想要進入大公司嗎?」
他輕輕一頓。「我一直都是這樣,沒有什麼遠大的志向,或許是因為我不太有經濟方面的壓力。」
是他多心了嗎?
以前的她從不會用這種像是在暗指他「頹廢」的口氣說話的。
「你父親到底是做什麼的?」她的眉頭又皺了下,吸了口柳澄汁。
她對他的家庭狀況一直都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有三個妹妹,而她也只有看過他的大妹幼榕。
她猜,他的家境應該還算不錯,但頂多跟自己家差不多吧。
「很抱歉,這是我無法告訴你的,因為其實我也不了解。」他仍淡淡地笑著。
他的確不是很了解,父親才是言家的經營者。
對家裡經濟狀況一向不甚好奇的他只知道,言家的財產一直是非常妥善地交給專人作規劃投資。
而也因為他們一向不是那種揮霍的二世祖,幾代下來,累積的財富很可觀,打破了「富不過三代」的說法。
項茗皺了下眉,似笑非笑地道:「你真是不積極。」
而他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如往常一樣地微笑。「是嗎?」
或許那時候的她,因為一直非常努力地想要獲得其他人的贊同,持續加快自己的腳步,她鞭策自己成為最好的!
而相對的,一向顯得十分閑適的他,便變得礙眼起來……
她變得急躁,對眼前的所有事物都難以忍受。
她開始覺得兩人合不來,開始覺得看不慣他這般被動、不夠積極的模樣,甚至開始覺得受不了他事不關己的微笑。
她變得挑剔,生病的時候,怨他沒在旁邊殷勤照顧;惱怒的時候,嫌他為什麼這麼笨拙;受挫的時候氣他只會安靜地待在一旁、卻什麼也不說。
這段感情談了將近三年了,她也十分了解他了,卻突然覺得步調一快一慢的兩人……一點也不合適。
而當時,這樣的想法逐漸在她的腦海中加深。
頓時,他的和善、他的微笑、他的溫柔、他所帶給她的平靜的感覺……所有所有她一開始十分依戀的部分,全部扭曲變成了缺點。
一開始倒追他的人是她,而提出分手的人,還是她。
她實在是個矛盾到極點的人,是不是?
而分手,到底是不是個理智正確的決定……現在的她,已經完全不知道了。
項茗看著自己的右手心,似乎還有他掌心的溫度在上頭暫留著。
而在她腦海中暫留的,除了他今天的模樣,還有許多許多這幾年她都不願意讓自己想起的過往。
凌晨一點三十二分了,她的思緒,還是離不開他。
「啊——唔!」張大嘴,咬下,嚼啊嚼啊嚼。
言家的餐桌上,難得全員到齊,一派和樂地共進早餐。
五個大人吃的是烤吐司加上一杯意式咖啡,而坐在疊了好幾個椅墊以達到正常高度的小娃兒吃的可沒有這麼清淡。
「大哥,寧兒一大早就吃漢堡好嗎?」言初桐皺緊眉頭,看著大口咬著漢堡的小娃兒,提出疑問。
從小到大,他們幾個餐餐都吃得很清淡,看著對面那個小不點的前面布滿了炒蛋、熱狗、培根等食物,不禁有點驚恐。
「很多人早餐都是吃漢堡的。」言少楓溫和地道,拿起紙巾輕擦掉小娃兒嘴邊的醬料。「這些都是廚師們的愛心,難得有人這麼捧場。」言少楓回答。「別怕,不會讓寧兒吃了肚子痛的。」
「大姐要吃嗎?」一向很懂得孝敬兄姐的小娃兒,看著一臉嚴肅看著報紙的言幼榕,問道。
言幼榕從報紙后探出頭,看著那一小盤炒麵,頓時胃抽痛了一下,但仍是硬擠出了一個親切的笑容。「不用了,你吃就好,乖。」
「寧兒,你吃不下就給把拔吃好了。」一邊虎視眈眈已久的言詠煜微笑著將女兒的盤子拉呀拉……
「把拔你吃這個會中風啦。」小娃兒皺起眉。
噗——餐桌上其他參與者不顧老爹臉上無光,都在偷笑。
「老爺……」管家走進餐廳,在一臉鬱卒的言詠煜旁邊小聲地說道:「revere的崔董事長在客廳候著,說是今天跟您約好要打球。」
「沈叔,董事長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言幼榕眼睛一眯,問道。
「是跟崔大少爺來的。」管家恭敬地說道。
「嗯啊。」言幼榕扮了個鬼臉。「我待會從後門走。」
千萬別遇上那個閻王臉。
萬一讓那個內分泌失調男知道她是「那個言家」的女兒,她除了辭職不幹以外就別無選擇了。
「哦啊。」坐在幼榕對面上進小娃兒,有模有樣地將她剛剛的表情複製到自己的臉上。
「榕兒不跟我去打球啊?」知道內情的言詠煜笑著,結束了自己的餐點,將報紙合上站起身。
崔老的那個臉從小就很臭的大兒子好像滿哈榕兒的,唉,年輕真好啊,可以有這種閑情追來追去、打情罵俏的。
伹以榕兒這種個性,是絕對不會輕易給人家追的,光想到日後的發展,他就一陣愉悅啊。
他最喜歡八卦了。
「不了謝謝,我還要上班呢。」幼榕假笑了下。「而且您的這些兒女中,能讓那些大老知道長相的,只有大哥吧,我還未滿二十五歲哪。」
這是一向低調的言家的規矩,未滿二十五歲是不會跟父親一同露面的。
伹自從上次許多大老見言少楓一表人才的模樣,便急巴巴地送上自家閨女,讓言詠煜不勝其擾以後,言詠煜開始考慮要改成:已結婚的言家人,才可公開身分。
「我上次有看過revere的崔總經理,長得挺好看的嘛。」言少楓發表個人客觀感言,難得開妹妹玩笑。
「謝謝了,大哥!」幼榕仍是假笑著,沒好氣地說道,抓起一旁的公事包站起身。「我先走了,大家慢吃。」
「姐、等等我,順便載我去學校。」初桐和小梨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拿起書包跟上大姐的腳步。
餐廳瞬間變得空空的。
小娃兒抬頭看了眼言少楓,感慨地嘆氣。「只剩下我們了耶。」
言少楓淡淡一笑。「是啊。」
「好寂寞耶。」繼續老成地長吁短嘆。
「還好啦。」早上沒課的言少楓悠閑地繼續享用早點。
「爹地,我們約項茗姐姐來玩好不好?」小娃兒「靈機一動」地問道。
言少楓默默地看向她,一向老實的他也不禁開始懷疑,這個一向對家人以外的人類沒有特別喜好的娃兒,八成被她大姐給利用了吧?
「好不好嘛。」露齒微笑,眼睛閃亮閃亮地央求。
大姐有說喔,如果成功的話要帶她去吃要很貴很貴的餐廳,那個餐廳很高很高唷,可以看「玩家等我」。
「寧兒,項茗姐姐很忙的,她在公司是主管級人物……」還有,她應該有男朋友了吧?
「那吃午餐?」聽不懂什麼叫主管的寧兒打斷他,眼睛繼續閃亮閃亮。「大姐說項茗姐姐是單身。」
「她單身?」言少楓愣了下,輕聲地道。
大妹的消息一向很靈通的……
知道項茗還是單身,讓他這幾天莫名沉悶的心情頓時舒坦起來,有些窒痛的胸口進駐了清新的空氣。
然而,就算她是單身,他這樣的邀請恰當嗎?
正遲疑著,他的心底卻有個聲音浮了起來,告訴他:嘿,少楓,你在猶豫什麼咧?這可是個不錯的主意哪。
「只是吃午餐嘛。」旁邊的小娃兒繼續蠱惑。
唔……大姐這句後面還說了個什麼……
啊!想到了!只是吃午餐嘛,又不是去開房間。
言少楓內心稍稍掙扎了下,但因為那個嘿嘿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決定讓步。
「好吧,你待會打電話去約約看。可是也要看人家項茗姐姐有沒有空,她真的很忙,不可以強迫人家唷。」
「啊……很忙喔。」剛剛笑開的臉又瞬間垮下來,嘟起嘴,很失望的樣子。
「對。」肯定地點頭,不希望她抱太大的希望。
畢竟,寧兒啊,大哥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情,讓那個姐姐很不喜歡我,還提出了分手,人家說不定根本不想看到我呢。
「喔……」娃兒乖乖地繼續吃早餐,一邊很高興待會可以去打電話,一邊很擔心約不到人。
嗯,待會先打去問問看大姐說該怎麼辦好了。
但是——
「爹地……」小娃兒的小熱狗咬到一半,又開口了
「嗯?」耐性十足的言少楓應道。
「為什麼你這麼閑?」好好奇唷。
「呃……」言少楓發現自己被問住了。
「你和項茗姐姐一樣大不是嗎?」那應該一樣忙啊,為何爹地還有時間陪她?
「你是第二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你根本沒花多少時間在讀書上,為什麼你總是可以拿書卷獎?
以前,項茗也常常這樣忿忿不平地問道。
他沒有像她那般愛問問題,在交往期間也鮮少對任何事情產生疑問,但自從分手以後,他的腦中常常浮現「為什麼」三字。
為什麼喜歡她?
自從上次的見面后,他不止一次這樣問自己。
或許……一開始是因為她鬧彆扭的樣子跟幼榕有些相像,讓他有親切感吧,但後來,他發現自己很喜歡她在他身旁的感覺。
明明他們兩個是這麼不相像的個體,但她卻選擇了他,而他也沒有拒絕她。
他知道,項茗只有在他身旁才會淘氣地笑著、毛躁地踱腳發牢騷、窩在他身邊撒嬌、吱吱喳喳地說著她的夢想、偎著他說著夢話……
雖然他大多時候只是當個很好的聽眾,可是他很享受她所帶來的氣氛,她像朵花,有時艷麗、有時帶點高傲、有時低落。對這樣情緒過度平淡的他而言,她的心情簡直像是四季中的花園那樣千變萬化。
他不敢說自己是最了解她的人,可是他知道,她在他面前所展現的,是別人所看不到的一面。
她不是善變,但她的心情好壞卻表現得非常明顯,毫不掩飾——至少在她父親去世以前是這樣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開始覺得她對他們之間這樣穩定、平淡——她一向十分喜歡的交往方式……厭倦了。
是他哪裡錯了吧?不解風情又不懂得對她呵護照顧……
自從那天久別重逢以後,他便常常想著她。
他以為他只是對過去感到懷念,但若是這樣,他就不應該這麼期待中午這個可能的約會,不是嗎?
可是,現在的她……還會要這個曾經被她捨棄的戀情嗎?
「姐姐!」
「呃?」項茗沒有料到從秘書那邊轉接過來的「言小姐」打來的電話,竟然會是個親切且興奮的娃娃音。
因為太突然,又因為對方的聲音是那麼地「親切」,她花了一秒多的時間在腦中快速處理一下記憶,然後——
「你今天中午十二點零三分有沒有空?爹地要邀你吃飯。」娃娃的聲音繼續。
當!對了,是言少楓家的娃娃。
項茗發現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少、少楓約她?
「呃,今天嗎?」她一邊確認道,一邊用她的超強記憶開始翻閱她腦中的行事曆。今天……今天……好像沒有事耶。
順道瞄了下窗外,太陽不大,好像有點微風,似乎是個適合約會的黃道吉日。
「對啊,今天,姐姐你不用帶錢包,爹地要請客。」小娃兒繼續補充二姐教她的話。
「只有我和你爹地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還有我!」參與者用力舉高小手像是要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那就好!項茗在心底鬆了一口氣,可是還是有點質疑。「那……」
「好不好嘛,寧兒會乖乖的,不會當『便當拋』的啦。」
微笑。「寧兒怎麼會是電燈泡呢?」
「那姐姐是答應羅?」好甜好期待的聲音。
「嗯,我今天剛好沒有事情……」用保守的態度,以掩飾心底浮出的興奮的小泡泡。手悄悄探向抽屜里放在最底處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
嗯,沒有黑眼圈,看起來挺漂亮……
「耶!耶!寧兒要去跟爹地說,爹地一定會露出那種很『寒覷』的笑容!」跳沙發、跳沙發,邊跳邊叫。
項茗微微一笑。
是啊,她知道當他心情好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和普通的淡笑是不一樣的,很含蓄,但他的眼神會特別溫和,每一眨眼,就像是傳遞著一個愉悅的訊息。
「那中午十二點我跟爹地在『拉肥阿』樓下等你喔。」興奮之餘,還是盡責地將約會時間報告一下。
待會還要去跟大姐邀功一下耶,大姐一定會說她好棒好棒。
「好。」仍是微笑著。
如果讓revere的創辦人聽到小娃兒對這個企業名字精湛的翻譯,額頭上一定會青筋爆出好幾條吧?
掛上電話,項茗原本專註在文件上的目光變得朦朧,思緒頓時飛得好遠……
依照成熟人的處理方式,一對因了解而分手的男女,再見面的時候,應該要保持心平氣和,以非常自然的態度寒暄,可能還要交換一下聯絡方式。
不然就是要像方才那樣,偶爾約出去吃個飯。
他們只是敘舊、只是像朋友一般聊聊、只是……唉。
事實上,她不太確定自己這樣的舉止是代表著什麼。
是表示她贊成「分手以後還是可以做朋友」?還是她其實對於這份感情依舊是十分依戀的?
以往,他們之間,一直都是她在主導著,可她很清楚——
久別重逢后,他鎮定、她慌亂,他面對、她逃避,他溫和、她警戒……
到底誰才是成熟的那一方?
項茗抵著額,她不想要思索這些,這些瑣碎的事情讓她更疲累了。
或許這些問題她早就明白,只是不想面對,不想……破壞此刻持續雀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