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皎鏡方塘菡萏秋

一 皎鏡方塘菡萏秋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雲借月章。」

遐水國位於大宋與大理之間,是一個西南小國,國度定水。遐水國立國久遠,民風樸實,喜愛大宋的歌舞,卻具有西域人特有的豪情。遐水國中皇親貴族方有資格上場打仗,不論男女,能為國殺敵是一種無上的榮耀。

定水城邊有個很出名的清水潭,叫做「皎鏡」,那是個方圓兩里的天然湖,遐水國地勢偏西毗鄰高山,氣候微冷,少有荷花,皎鏡潭裡常常開著一些不知名的小白花,模樣嬌小玲瓏,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煞是好看好聞。定水城人最喜歡在皎鏡潭邊漫步,冷風料峭,寒香微微,白花姣姣,鏡潭森森,是一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地方。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有人在皎鏡潭邊唱曲。聲音慵懶洒脫,接著一群女子吃吃笑的聲音響了起來。「離離還是這麼風流倜儻,『你是清都山水郎』?你是定水城裡招惹了不知多少人芳心的花心郎!呵呵。」

唱曲的是一位衣著精緻的年輕男子,說「衣著精緻」絕對沒有冤枉了他——一身淡藍近白的長袍,衣袖比之尋常而寬,衣袖和下擺邊沿用白線細細綉了幾乎看不見的小碎花,極其精緻講究,「花心,我哪裡花心了?我對你們每一個都是一樣的好,如果我花心叫老天爺天打雷劈讓我不得好死……」他柔聲地說道。

「好了好了,我們知道、知道,別發這麼重的誓,聽起來讓人心疼。」』一位紅衣女子笑著掩住他的口,「信你就是,我風流倜儻的花郎離離。」

「離離。你快上台了是不是?這個……這個送給你,記得一定戴著哦。」女子群中一個白衣小姑娘怯生生地送上一個平安符,「今天你扮武將,舞刀弄槍的我好害怕。」

「衾兒的心意我會記住一輩子,我去了,你們在台下等我——可以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我,今天的戲我下了好多功夫。」藍衣男子柔聲地說,「你們每一個都對我這麼好,我誰也捨不得,所以不會這麼早死讓你擔心的。」

「花郎!」

「離離!」

身邊嬌嗔聲四起,藍衣男子一笑離去。

他是定水城曲班的台柱,藝名叫做「花離離」,本名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遐水國的國戲「瑤腔」,曲藝多變。甚是難唱。但開戲卻比鄰國大宋的許多徽調都好聽好看,能唱瑤腔的戲子本就是一種榮耀,何況是京城曲班的台柱?花離離相貌清秀,扮男裝風采昂然扮女裝貌美俏麗,因而定水之中迷戀他的人不計其數。

「聽說離離今兒個要扮個皇帝。」女子群中有人吃吃地笑道。

「皇帝?像嗎?」又有人笑了起來,「他又懶又最會耍貧嘴討人喜歡。又愛財又怕死,除了唱曲他做什麼也不行.扮皇上?」

「鴛子姐姐,雖然……雖然離離是這樣的人,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他,所以請你……請你不要這樣說。」旁邊的衾兒小小聲地說。

皎鏡潭邊不斷地傳來男男女女的笑聲和逗趣聲,只在遠遠的一角孤獨地站著個黑衣女子。她身材頎長,腰肢纖細,一張清水臉蛋顯得素凈清白,背靠著皎鏡潭邊的樹木,她沒看潭邊嘻嘻哈哈的人群,只遠眺著潭心那層層黑藍的湖水。

「沖啊!把安南來的蠻子全部趕回湄公河下!遐水國的將士們——為國殺敵、上天不朽!為國拚死、我為精魄!永佑遐水太平!」

「為國殺敵、上天不朽!為國拚死、我為精魄!」

「沖啊——」

前幾日戰場上的廝殺聲還在她腦海中縈繞,雖然她揮刀帶領先鋒軍衝破了敵人的陣地,打亂了安南軍的陣勢使遐水取勝,但和她一起衝鋒的將士卻有一大半死在了戰場之上。他們有許多還沒有娶妻,更不必說生子,許多……都是國中棟樑,都很年輕,就那麼永遠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她解甲歸國,巡視著國內的繁榮和太平,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太平的代價,只有看見遐水更快樂、她才會覺得那些永遠不能回來的人死得值得。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這裡十什麼?老爺找你呢。」背後一位老僕匆匆追來,「大小姐你武功好跑得快,我這把年紀可真追不上了。」

轉過頭來她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雖然臉色蒼白但微笑很暖,「嗯。」

她姓陸,名長釵是遐水國陸將軍的長女。遐水與安南征戰多年,她自十五歲上戰場,如今也已經四年。她一身好武功,上戰場往往領軍衝鋒,在安南國還博得了「鐵麒麟」的稱號,因為她上陣時往往身著紫色麒麟衫,安南國內對這一襲衣裳可謂觸目驚心。

她隨著老僕靜靜地往家裡走,爹找她——無非是國家軍事或者需要再領一次先鋒。她沒有抱怨過什麼。但是四年了,對於那個鮮血遍布善惡不分的地方,她其實已經累了、也怕了。

「太歲茫茫,猶有歸時,我胡萬歸。為桂枝關約,十年闕下,梅花夢想,半夜天涯。婪尾三杯,膠牙一標,節物依然心事非。長安市,只喧喧蕭鼓,催老男兒。」路過扁街的時候只見好一群人擠在那裡聽曲看戲,她本沒有留意,陡然那唱曲的戲子發聲清揚:「篝燈自理征農,正歷亂愁腸千萬絲。想椒盤寂寞,空傳舊頌,桃符冷落,誰撰新詩。世事干忙,人生寡逐,何限春風拋路歧。身安處,且開眉一笑,何以家為……」

好一句「何限春風拋路歧」!陸長釵居然怔住,停下腳步獃獃地聽著他唱。所謂「太歲茫茫」,「我胡不歸」,所謂「篝燈自理征衣,正歷亂愁腸千萬絲」……沒有人比她懂得更深刻——深刻到她一直那麼認命地以為,她這一輩子的「春風」都要拋棄在那戰場之上、血泊白骨堆中。遐水……定水再如何繁華又能怎麼樣呢?她雖然能夠感覺到國家的大平,但她自己的幸福和人生卻勢必為了別人的幸福而全部葬送了。她是女人,何嘗不愛美何嘗不溫柔,也……何嘗沒有對未來的幻想,但只因為她是「鐵麒麟」,所以就什麼都沒有。這樣公平嗎?她一直在問天問自己,縱然有了更多更多的榮譽,她也依然什麼都沒有……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在軍中她是將領是女人,在家裡她是小姐是榮耀,在外人眼中她是「鐵麒麟」!在哪裡她都是異類,只能看著別人打成一團,她卻不知道站在什麼樣的世界里,永遠只有孤獨一人。

台上上演的是鄰國東晉朝君王慕容沖的故事。她讀過那個故事,一個孌童起兵反叛最終成為皇帝,卻為身邊人所殺的故事。年輕貌美的慕容沖……有被凌辱的痛苦和凄慘,有戰亂之中的迷惘和掙扎,有血性的不甘和自負,有猶如飛蛾撲火的渴求權力與尊嚴,最終得到了一切卻也在得到的一瞬間失去了一切。完美的結局凄艷的故事,方才那一段小調正是在慕容沖剛剛領軍迷惘之際所唱的,在他除了滿腔復仇之情之外第一次感到人世的滄桑和自己所追求的東西的虛無空蕩。戲台上的慕容沖就笑過那麼一次,正是在唱過這首詞的「且開眉一笑」,此後兵騎馬起,生靈塗炭。他拋棄了一切去追求那團將他燃燒殆盡的火,不復是「身安處,且開眉一笑,何以家為」的他。

那就是……真正所謂的「何限春風拋路歧」——一生一世的風情都為了那最高點的權力而拋棄,而追求皇權或者也只是為了滿足他那從來不曾滿足的心靈,也只不過是為了證明他存在的輝煌和尊嚴……陸長釵聽著台上「慕容沖」被身邊人刺死之際仰天狂笑一聲「天不容我」,怔怔地看著台上的他,突然之間……眼眶一熱,心裡最深的角落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緩緩的一熱一痛,一顆眼淚自眼角溢出,順腮而下。

「大小姐——」身邊的老僕驚異地看著她,他從來沒看見陸長釵哭,她是從來都不喜歡掉眼淚博取同情的女子,即使在戰場上負傷再痛也一聲不吭,為什麼聽戲時居然會落淚?

望著地上的淚痕,陸長釵嘴角微微掠起一絲自嘲,「孤獨的人……」她長吸一口氣.絕然地問道:「這台上唱戲的是什麼人?」

「是那有名的角兒叫什麼花來著,我年紀大了不記得了,是個頂古怪的名字,反正戲子都是些什麼花什麼草的名字,大小姐我們回去吧,老爺正在找您。」

「你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

這位小姐領軍打仗發號施令慣了,決定的事沒人能夠更改,老僕在她煞然的氣勢下縮了縮脖子,「是』

這時戲已唱完,她久經戰場不把男女之別放在心上,心裡想什麼就做什麼絕不拖泥帶水,徑直繞到後台,正巧見了那台上還沒有換衣裳的戲子下來,她徑直過去攔住他。

「你叫花什麼?」她問。

「花……離……」那戲子被她盯住,怔怔地回答了一句。

陸長釵盯著他,就像威嚴的長官盯著列隊的將土,盯了好一會兒,一掌擊上他的肩,「唱得很好!」

旁邊已經有人竊竊私語:「喲!是陸將軍的女兒……阿離現在又不同了……」

陸長釵拔下頭上一枚髮釵放在他手心裡,「我很喜歡聽你的戲。」頓了一頓,她又說:「我從來不聽戲,今天是第一次,你唱得很好。」

這位身材頎長臉色莊重的黑衣女子不是在開玩笑,但是這種行徑也委實怪異了一些,只見她留下髮釵,一頭長發披落而下,她滿不在乎地甩了甩,對他淡淡一笑,轉身就走。花離離看了一眼手裡的髮釵,那釵子白玉所制,上綴一顆珍珠,雖不是價值連城但也是昂貴的東西,他追上兩步,「姑娘……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陸長釵。」她負手而去,沒有回頭。

「好奇怪的女人啊。」花離離身邊的女人們議論紛紛,「她是在向花郎示愛嗎?為什麼送簪子給他?」

「鴛子姐姐,她是誰啊?怎麼這樣沒禮貌。」衾兒怯怯地問。

「她的來頭可大了,她是遐水國最著名的女將,安邦陸將軍的大女兒,安南人稱『鐵麒麟』的那個女人。」鴛子悄聲說,「要是她也看上了花郎就糟了。」

「可是……可是喜歡一個人不是很害羞的事嗎?為什麼她……她這麼兇巴巴的?」衾兒俏臉飛紅,「我就不敢……不敢像她那樣。」

「人家是帶兵打仗的女將軍,當然和你不一樣,也許過兩天她就差遣轎子把花郎抓進將軍府關起來了。」鴛子吃吃地笑著道。

「鴛……鴛子姐姐……」衾兒真的害怕起來,「我才不要,那我不就看不到離離了?」

「如果我丟下你們不管老天讓我不得好死,吃盡人間所有的苦頭。」一聲溫言細語插了進來,花離離卸了妝站在她們後面,「怎麼了?被女將軍嚇住了?」他柔聲地說。

「我不管,你不能要她不要我,雖然——她比我有銀子。」鴛子嫣然拋了一個媚眼給他。

「她只是來說她喜歡我的戲,我用我的人頭打賭,她沒有其它的意思。」花離離溫言地說,「她是那種比衾兒還單純的女人,你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你看女人的眼光——不會錯的。」鴛子在他耳邊吻了一下,「你是我的……不,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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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陸長釵回到將軍府。

陸永還正在房裡喝茶,見她進來,「長釵,安南軍既敗,可能一兩年之內不能恢復元氣,遐水的征戰可能暫時可以喘息。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陸長釵眉頭微蹙,「我到處走走,多看些書吧。」

「女孩子也應該多在閨房,這些年來難為你了。」陸永還放下茶杯,「和小妹多出去走走,也該考慮些你自己的事。」

「我自己的事?」陸長釵微微一怔。

「終身大事,難道你想和爹一起終生奔波沙場?」陸永還嘆了口氣,「爹是過來人,當然知道沙場的苦.你是個女孩兒,這幾年苦了你了。」

「爹……」陸長釵低低地呼喚了一聲,「我並不後悔。」

「但也不快樂,不是嗎?」陸永還微微一笑。

陸長釵語塞,過了一陣才淡淡地一笑,「爹畢竟是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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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春風,皎鏡潭。

她一貫喜歡安靜,久在軍中,她做事直來直去,知道有許多人覺得她很奇怪,也得罪了不少人。她並不是笨蛋,只不過不喜歡轉彎抹角,做人何必如此虛偽,不累么?只要心裡本來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別人如何與她毫無關係,她也沒有那麼多心思來煩惱別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皎鏡潭依然寒水冷香,漣漣清澈。她往潭邊走,說不上有什麼目的,心裡很平靜也很純粹,無思無欲,短暫的一片空白。

也許是這幾年想的事太多了,也許是沒有命令她就根本不會去做什麼,皎鏡潭清風如韻,衣袂飄飄的感覺很好。

「姑娘。」

潭水裡映出一個影子,來人的藍衣映在水中就如融化在水中一般,分不清楚是雲、是人、是水、還是天。伸出來的手皎白如花,一支瑩瑩的白玉簪子映在水裡,也清淡得猶如白雲。

陸長釵回過頭來,方才她有短暫的錯覺還以為是皎鏡潭中的精魄浮了上來,「嗯?」

「還給你。」來人的容顏介於清俊與清秀之間。

「花離?」陸長釵詫異,來人卻是昨日戲台上唱戲的戲子,卸妝之後他和「慕容沖」毫無相似之處,真不知道如此「清」的人,怎能演出那樣絕望和孤獨的輪滅?

「這簪子貴重,姑娘還是自己留著。」花離離持著玉簪站到陸長釵面前,溫言地說,「姑娘贈釵之情我心領了,但我一介男子,留此玉簪也……無甚用處。」

陸長釵微微一怔,她昨日身無長物,順手給了他發簪,卻沒有想過他拿此發簪的確無用,「送給你了就送給你了。」她淡然地說,「日後給你喜歡的姑娘也是好的……」話音未畢,發上一緊,她愕然抬頭,花離離抬手幫她把簪插在了發上。他插簪的時候陸長釵才剛剛開口,插好脫手的時候她方才說完。

「日後給你喜歡的姑娘……」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讓兩個人四目相對,陸長釵臉上微微一紅,手摸上頭頂的簪子,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僵在當場。

「陸姑娘。」花離離退開兩步,似頗為尷尬,「對不起。」

「我給了人的東西從不收回。」陸長釵斷然地拔下簪子,「你可以不要,我也絕不會收。」她一揚手便把簪子丟入了皎鏡潭。

「等一下!」花離離似是大吃一驚沒有想過她如此剛烈頑固,陸長釵簪子脫手他快步去追。但陸長釵武功在身,這一擲何等快捷,花離離三步之後已知追之莫及,當下飛身撲出,臨空接住簪子,接著「撲通」一聲跌入皎鏡潭中。

「喂!」陸長釵也是大吃一驚,快步奔向潭邊,「快爬起來,你會游泳么?」

花離離掙扎著從水裡上來,「會。」他濕淋淋地從水裡爬上來,堅持把簪子舉到她面前,「我不要的東西從來都一定要還回去。」

「你……」陸長釵又驚又怒,「你知不知道大春天這水裡有多冷?皎鏡潭深不可測,你跌下去淹死了值得么?就為了這一隻破簪子?你瘋了嗎?」她奔過去扶起他,早春的微風吹在濕淋淋的身上冷入骨髓,花離離忍不住發抖,她脫下自己的披風蓋在他身上。

「我要還的東西……就一定要還。」花離離抓住她扶著他的手,凍得蒼白的嘴唇微微一笑,舉手把猶帶水滴的玉簪插入她的發中,「對不起……弄亂了你的簪子。」

「你這個——瘋子!」陸長釵捧著他像捧著什麼珍寶,「早知道你為它發瘋,我便不會給了你!」

「不,你給了我,我很高興。」花離離低聲輕輕地說。

他猶如自語的悄言入了她耳,無端的耳根一熱,他是什麼意思?莫名的她競胡思亂想起來,難道他……

「如果你送人的東西絕不肯要回,那麼這簪子……算我送給你的,你別丟了,好不好?」花離離柔聲地說。

「日後給你喜歡的姑娘……」

她想著剛才自己說過的話,怔怔地看著這個人的眼睛。他和戲台上的君王截然不同,他溫柔體貼又傻氣,曾見過了他剛烈的模樣,又眼見他傻氣的溫柔,陡然間……陡然間臉上火熱,她臉紅了,不知該答什麼好。

「明兒……明兒再來看我的戲,好嗎?」花離離溫順地笑著道。

「……」陸長釵從未聽過如此小心翼翼的聲音,看著他為她滿身皆濕猶在滴水的狼狽,她不答,過了好一會兒才別過頭去說:「回去好生換件衣裳,明兒登台要是病了,有什麼好看?」

「嗯。」他柔聲地回答,眼底下有絲細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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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花郎你也太過分了。」鴛子拿著團扇站在細細上妝的花離離背後,「連陸將軍的女兒鐵麒麟都敢招惹,一旦她爹發現了你騙了她,我看你還在這定水待得下去?」

花離離上了半面妝,他今日要扮的是半面鬼,「我可沒想過要進將軍府做將軍女婿,」

「但是你至少想了陸姑娘的銀子,對不對?」鴛子嫣然一笑,「我真想看看可憐的陸姑娘幻想破滅的臉,是不是和她領軍殺敵的時候一樣凶,還有她是不是會殺了你。」

「你捨得我死嗎?」花離離柔聲地說,「你會想我想到死的。」

「我就不懂,平日我們姐妹給你的銀子也不少了,為什麼你總像個無底洞怎麼填也不夠?花郎你也太會花錢了吧?」鴛子捶了他一下,「告訴我你是怎麼惹得人家冷冰冰的陸姑娘芳心大動的?」

「習慣軍旅的女人最有母性——你相不相信?」花離離溫言細語地說,「女人啊……都喜歡可以令自己心痛的男人——會心痛才會憐惜,會憐惜才會愛,會愛才會死,對不對?」

鴛子冷笑了一聲,「你果然很懂女人的心,但是我告訴你,男人也是一樣的——你自己要小心。」

「我要小心什麼?」花離離小心翼翼地閉起半邊眼睛試演半面鬼。

「小心你別死在別的女人手上。」鴛子給他戴上半面鬼裝飾的白布條,「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嗯……」花離離上妝完畢站起身來,「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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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什麼、為什麼那樣……陸長釵還站在皎鏡潭邊摸著鬢邊的髮釵發怔,臉頰如火般燙,平生第一次心頭怦怦直跳,他是覺得……他是覺得她……好嗎?還是只是因為她是將軍的女兒,是鐵麒麟所以才那麼小心?他叫自己去看戲,究竟是去、還是不去?

去了一次……就肯定每天都要去看了對不對?那樣……那樣多不好。要是妹子問起來每天究竟在做什麼,說起來……豈不是很奇怪?

他何必執意要還這個簪子?送給了他未來的妻子豈不很好?

春寒料峭,她就如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一樣站在水潭邊怔怔的一陣臉紅一陣輕嘆,全然不覺潭邊的春風把她濺濕的衣裳吹得就如冰水一般了。

當人心裡有鬼的時候,平時全然不在意的事就不知不覺全不在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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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曲班開演的是一出小劇,說是宅子里半面鬼被落難小姐所救而後報恩的故事。

她還是來了,不相信台上鬼氣森森仿若幽靈的半面鬼就是花離離。看著台上揮灑自如的人影,眼前浮起的是皎鏡潭邊濕淋淋的傻瓜,嘴唇泛起一絲微笑,卻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麼。

單純的……傻瓜。

鴛子站在戲台的另一側冷冷地看著她,花離離他……他可是吃人不眨眼的……真正的……半面鬼啊!

完戲之後,她依舊筆直地站在後台等他,花離離自台上下來,她遞給他一個包裹。

「陸姑娘。」花離離訝然,打開包裹,裡面是剛剛從街頭買來的一份竹筒飯,他看向陸長釵,卻見她臉上微微一紅,「這戲演得太長了,過了吃飯的時間。」

上次演慕容沖卻是演了一整天未停呢!花離離笑了,當場拆開竹筒吃了起來。

「你…」陸長釵輕呼了一聲,「你還沒有卸妝呢!」

「嗯?」花離離一摸臉,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我真的餓忘了。」抬起頭卻見陸長釵在笑,「怎麼?」

他指尖沾了竹筒飯的油脂,往臉上一抹,畫了濃妝的臉上一道五爪印,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陸長釵好笑過後用手帕幫他擦掉,「以後不要這麼不小心了。」

「嗯。」他乖乖地吃飯,任陸長釵幫他擦拭,那份飯彷彿真的有那麼好吃一樣。

他上台之前已經吃過飯了吧?鴛子冷冷地看向他,演得真是一個溫順可愛的好男人。

接著幾天,陸長釵天天都去街頭看戲,演得晚了就隨便買份什麼東西一起吃,她很少說話,只看著眼前人老老實實吃飯的樣子就已經足夠了。說真的,她喜歡看他演戲,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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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扁街街口,麵攤。

這大重演了半面鬼,下戲之後她照舊請他吃面。她自然很有錢,但是除了眼睛看得見的街上賣的東西,她也從來沒想過還有其它的東西可以買。

「練功的時候……很辛苦吧?」她一邊專心致志地看著麵條,一邊問。

「辛苦?」花離離也看著麵條,麵湯里映出一絲淡淡的奇異的笑,「做到最好的時候就忘記什麼是辛苦……不是么?就像你一樣。」

「我?」陸長釵夾起一顆蔥花要放在桌上,她討厭蔥花,「我不知道。」

「不知道?聽著別人的指揮做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有價值的事,除了做到最好得到讚美,就什麼也得不到,不是么?」花離離攔住她把蔥花放在桌上,「別丟掉,我吃。」

聽從別人的指揮做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價值的事.除了做到最好得到讚美,就什麼也得不到?她慢慢停下筷子,渾然不覺那顆蔥花真的被花離離夾走,「我是士兵、是女將……服從命令和保家衛國是我的職責——不需要什麼理由。」

『如果你真的那樣相信,為什麼要覺得迷惘?」花離離吃完了那碗面,「人終究是人,都有慾望,如果你勇敢一點兒自私一點兒,也許就會快樂得多。」

「你要我不要打仗?那怎麼可能……你以為你現在得到的太平是用什麼東西換來的?」陸長釵微微顫抖起來,閉上眼睛,「我不吃了,我吃不下。」

「我只是一個戲子,我不是將軍、也不懂國家大事。」花離離輕聲說,「我只是說……只是說在我眼裡的你不快樂,我能想到的只是勸你自私一點兒,在我看來……你有太多的東西沒有得到。」

「我已經什麼都有了。」陸長釵低聲說。

「真的什麼都有了會來聽我唱戲嗎?」花離離呵出一口熱氣,像從心底呵出來一樣輕,「不是因為太空虛所以才喜歡熱鬧……嗎?」

他最後一個「嗎」字語氣輕飄得像麵湯里升起的熱氣白煙,陸長釵心裡震動了一下,就如第一次聽他唱曲時,猛地抬起頭來,她斷然說:「我是為了看你,不是為了看戲。」

花離離未曾料到她會說出這句話來,只聽她斷然絕然地說:「我喜歡你,所以我來看戲——我願意為國殺敵,所以我上戰場——雖然這些事不見得令我開心,但都是我自己要做的事!陸長釵不會為了自己選的路而後悔遺憾,我失去了很多東西,包括朋友、愛好、甚至女人應該會的許多事我都不會,小妹子可以做的夢我都沒有,但是我不後悔——絕不後悔!」

她說得義正詞嚴像在戰場上宣誓,她從不掩飾自己真正的心情,花離離似是微微震動了一下,「我沒有說你後悔,你只是不快樂。」他低聲說,「不後悔並不代表你很快樂,對不對?我說……陸姑娘,你是有資格追求自已幸福的人,不要為了別人而活,到老了……你會後悔的。」

「我……」

「你是一個好姑娘。」花離離截斷她的話,「我不知道什麼是國家大事,我只是希望你快樂而已。」他靜靜地補了一句:「因為我也喜歡你。」

因為我也喜歡你!陸長釵臉色變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眼前誠懇清秀的面容,「你……」

「我知道不會有結果,但是我不會禁止我自己喜歡你。」花離離低聲說,「我只聽我自己的,我想你,念著你,你來看我的戲我就高興就會特別認真……這樣的事……每天等你我變得很快樂,因為那是我自己想要的。我不會……要求你也這樣,但是……」

「我有……什麼好?」陸長釵怔怔地看著他,滿臉都是困惑的神色,「因為我是陸永還的女兒嗎?」

「因為你是第一個真心贊我唱戲唱得好的人。」花離離誠懇地看著她,「只是……那樣而已。」

「你真的很好,我喜歡……聽你唱戲,也喜歡……你。」陸長釵像被他蠱惑了一般,怔怔地輕聲說,「以前從來沒有人要和我談心。」

「每天……每天都來看我好嗎?」花離離站起來拉住她的手,「我不求神,也不求你能嫁我,你能夠……每天都來看我的戲嗎?」

陸長釵抬起頭來,眼裡似乎有淚瑩瑩欲墜,過了一陣終於展顏一笑,「我能。」又過了一陣她又輕輕地問:「我來看你的戲就那麼重要嗎?」

「我不知道。」花離離握住她的手,「你不來,我就不吃飯。」

「你——」她抬起頭瞪了他一眼,「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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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攤另一桌的鴛子凄涼地聽著,花郎騙人的功力果然登峰造極,換了是她一樣會被他說到哭出來。有時候她真不知道花離離這些賺人眼淚的言語是從哪裡偷來的,雖然明知道他在騙人,聽著聽著卻也忍不住為他掉下了兩顆眼淚——他對著別的女人的時候可不見這樣動情。陸長釵能在這一個時刻得到花離離的傾心,就算以後知道他根本就不愛她的時候,也是值得的吧?她苦笑,花郎他——根本不愛任何人,他只愛他自己、愛她們的銀子,而且沒有人知道他把銀子花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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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從今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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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皎鏡方塘菡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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