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誰能不逐當年樂
這一日,陸長釵依舊去皎鏡潭邊看戲,街邊的人對她的出現已經見怪不怪,一開始還議論紛紛,後來她如果來遲了大家反而詫異了。
這一日,花離離演的是宮中媚顏奴主的太監,一會兒對上巧色生花,一會兒對下聲色俱厲,一會兒對后妃輕聲細語,一會兒又對剛進來的小秀女索要錢財。他依然是那麼惟妙惟肖,這麼猥瑣卑鄙的形象他演得和慕容沖一樣好,好得讓台下看著的陸長釵一陣發寒,一個古怪的念頭自心頭閃過——他平時對自己也像在戲台上一樣嗎?
「世人原本是傀儡,我來牽絲我來收,金銀珠寶成山礫,只需多笑三兩聲……」台上的柳太監怪聲怪氣地唱著,陸長釵又是一陣發寒,一陣風吹,居然已是滿身冷汗。
「陸姑娘。」
身後有人在叫她。她回過頭,眼前是一位明艷照人的紅衣女子,她對她嫣然一笑,「陸姑娘好。」
「你是誰?」她冷冷地反問,心下驟然升起一股敵意。
「和你一樣。」來人俏顏含笑,柔聲地說,「都是花郎的宿主。」
「什麼宿主?」她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宿主就是——讓蟲子吸血吃肉的那個傻瓜。」紅衣女子逼近一步,「你不用害怕,我沒有要搶走你的離離,只是想讓你提早有些心裡準備——我不會搶走他,但他也不完全是你的。」
「什麼意思?」她沙啞地問。
「意思就是你想的那樣。」紅衣女子淡淡地道,「我是前邊銀庄的老闆娘,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和你一樣迷上了台上的花郎,兩年以來,我為他花費了一千七百五十四兩銀子。」
「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只是聽說陸姑娘比我更加大手筆,這些日子為花郎花費的銀子不下三千了吧?」紅衣女子含著笑道,「我叫鴛子,日後我們可能會更加親近,先來打個招呼,陸姑娘好自為之。」
她就那麼說完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陸長釵茫然地看著台上怪模怪樣做著醜惡模樣的花離離,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他?可是在說「快樂和孤獨」的那一天,他分明是真心的……是真心的。
下戲之後,花離離依然一臉溫柔而有些膽怯地微笑著,他知道鴛子過來和她說過話。「長釵。」
「今天晚上——能陪我去一趟皎鏡潭嗎?」她低聲說。
「晚上我要排戲。」他破例第一次拒絕了她的邀請。
「是……是嗎?」她喃喃自語,想問他關於鴛子的事,不知為何始終開不了口。
她本不是懦弱的女人,為什麼這些天來變得如此膽小,什麼都怕、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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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已經是夏天,晚上依然炎熱。陸長釵沒有回家,一個人靜靜地在皎鏡潭邊散步。
夜深之後,皎鏡潭一片漆黑,除了若隱若現得明月,其它的什麼也看不見。
她掬起一手清水,「嘩」的一聲潑在臉上。
點點水滴落下深潭,盪起一層層漆黑的波瀾,臉上額上一陣冰冷,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目光陡然犀利起來,負手看著天上的明月。
這些日子……她究竟在幹什麼……
那一夜她直到清晨才從皎鏡潭邊回來。
回來的時候路過扁街,早上的戲還沒有開始,只有幾個登戲的架子在風裡瑟瑟地搖晃著。她駐足看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走回府。
她那麼專心地想著心事,以至於沒有看見在她身後二十丈外,有一個人遙遙地跟著。
他本來就在皎鏡潭邊,她去了他就躲了起來,到了天亮不得不回來的時候才慢吞吞地跟在她後面回來,似乎很怕她發現。
幸好她根本沒有發現。
她回府了。
那人坐在了曲班的戲台上。
「離離……」街邊上有個小姑娘哭著奔了過來,「離離,我哥來找我了,要把我關在家裡,救救我……你不能和陸姑娘在一起就不要我了……」
那個人輕輕按住小姑娘乳燕撲林的小小身子,柔聲地說:「傻瓜,我不會不要你的。」
那小姑娘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可是最近你一直都和將軍府的陸姑娘在一起,你已經……已經不來找我了。」
他輕輕撫摸著小姑娘的頭,「我的人雖然不在,但是喜歡衾兒的心意不會變的。我如果不管你了,那就讓我……受這人間最慘痛的罪……不得好死。」
「你別這樣說,我不要你死!」小姑娘有些失聲地說,「我只要你快樂,你快樂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也無所謂,但是你不能忘了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他托起小姑娘的臉,輕輕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你是我最心愛的娃娃,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下著大雨,我迷路了,是你把我撿回家……」小姑娘眼圈一紅,哭了起來,「大啊,你是那麼好那麼好的人,我不能沒有你。」
「我也……」他低聲地說,本想說什麼,卻沒有接下去。
「你看到了吧?」不遠的街邊傳來一聲冷笑,那冷笑冷得像前幾個月他為了拉那一支玉簪跌進皎鏡潭那樣冰冷,「姓花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你為他和所有的人翻臉,究竟是值不值得!」
他抱著衾兒抬起頭來,衾兒尖叫一聲幾乎昏倒在他懷裡,「哥哥要來帶我走!離離救我!」
街邊昨日遇見的那位男子牢牢地抓住一個黑衣女子,他拔了她的劍架著她的脖子逼她無聲地站在那裡看著。她那張本來就蒼白的臉上全是死氣,漆黑漆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他,手裡握著一個東西。
「長釵。」他還神色很鎮定地呼喚,臉色和平常見她一樣溫柔小心。
他抱著衾兒的時候宛如溫暖的大哥,天塌下來都有他頂著。
他是個會變色的蟲子、吸血的蟲子。
陸長釵滿身狼狽,顯然是和衛琪大戰一場之後才被他擒住逼到這裡來的,她沒哭、也沒說什麼。
一切就那麼靜著。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衾兒驚恐地看著衛琪,也驚恐地看著陸長釵,又驚恐地看著花離離。
這個跟著陸長釵從皎鏡潭邊回來的人當然是花離離,除了他沒有人對衾兒有如此耐心的溫言細語。
過了好像有一個冬天那麼久,陸長釵慢慢地舉起一個東西,漠然不語。
那是一支玉簪,她頭上的那隻相差無幾,正是不久之前她買給他留做定情物的那隻。
「你說過——不會賣掉它的……」她沒有生氣,就那麼平淡地說。
「你買給他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把它賣給了定水城黑市的老大。」衛琪冷冷地說,「這個混賬死不足惜。」
「你也說過……你喜歡我。」她輕輕地說,說得很回味、很旖旎。
「我沒有賣掉它,我只不過是當了它。」花離離的表情逐漸變得玩世不恭,有些輕蔑地嗤笑了一聲,「我喜歡的人……有很多。」
「是嗎?」她突然抬起頭冷冰冰地看著他,「你為什麼要招惹我?就為了那幾千兩銀子?花離離我告訴你——我欣賞你——一開始我很欣賞你——如果你缺錢你對我開口!我一樣可以給你幾千兩銀子,反正我根本就不會用它!你為什麼要騙我?騙一個傻裡傻氣的女人——很好玩么?」她目中充滿著怒火,「很好玩嗎?你只是要錢而已,何必糟蹋別人的心?衛衾兒只有十五歲……你居然也……也那樣騙她!你該滅!」
「離離是好人!你們不要冤枉他!他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他沒有騙我!」衾兒聲嘶力竭地為他辯護,「我知道他不喜歡我、不會像喜歡陸姑娘那樣喜歡我,可是……可是我想跟著他……我想給他錢!不是他的錯!」
陸長釵冰冷的目光看著花離離,「你用了什麼法子把她弄成這樣?你還真神通廣大。」
「和你一樣的方法。」他平靜地說,「有母性的女人都喜歡柔弱的男人,不是嗎?」他像撫摸寵物一般摸了摸衾兒的頭,耐心地說:「你哥哥來接你,乖,跟哥哥回去。」
「我不要!我要跟著離離。」
「乖孩子,離離騙了對面那個笨女人,有了很多錢,以後不會再要你的銀子了。」他輕輕輕地說,笑了笑彷彿很愜意,「你再跟著我你哥哥會打我的,你不想讓我痛,對不對?」
衾兒微微一震,驚慌失措地看著衛琪,「只要我和你回去,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傷害離離?」
這混賬居然用妹子威脅他!衛琪瞪著花離離,卻見他笑了,笑得很得意似的
「哥哥你回答我,只要發兒乖乖跟你回家,你就不怪離離騙了陸姑娘是不是?」衾兒攔在花離離面前說。
那麼清純簡單的傻丫頭——他居然也忍心利用。陸長釵凄涼地看著站在衾兒背後安然自在的花離離,一直不願相信他會騙人,那麼溫柔傻氣的男人會騙人。如今何止是不能不相信,而是對這個人驟然興起一股刻骨的恨意了!「衛琪!你帶衾兒回家,我的事我自己解決。」她斷然地說,「不要你多管閑事。」
衛琪一把抓住衾兒,「我這就帶這個傻丫頭回家,這傢伙死不足惜,接劍!」他把手中陸長釵的「沉水龍雀」向她擲了過去,「留下他遺禍無窮,不知道多少姑娘被騙!」
「知道!」她的英姿颯爽終於在她身上復生,「刷」的一聲拔出長劍,漣漣指向花離離,「這個人我來處置,你先走吧,我怕你妹子受不了。」
「好!」衛琪帶著妹子離開。
花離離躍上戲台,陸長釵手持長劍在台下冷冷地看著他。
日日看戲,每日都是這樣俯視和仰視著,為什麼這一日居然……會變成這樣?她劍指花離離眉心,「我問你,你騙了多少姑娘?」
花離離不答,只是站在台上,退了兩步。
「我再問你,你一個人要那許多銀子幹什麼?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么?」她厲聲問。
花離離退了兩步之後踱了兩步台步,輕輕地一甩袖子做戲里佳人的倦態,「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我早就說過,人應該活得自私點兒才會快樂,找的事只有我自己能管,何必告訴你?」他輕輕地旋了個身,「你又是我什麼人?」
那戲台上妖魅動人的模樣——才是花離離的本色吧?就像一隻色彩斑調的鬼蝶,一張紅臉、一張白臉、一張藍臉、一張綠臉……無窮無盡,「昨天晚上你明明就沒戲,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去皎鏡潭?」她厲聲又問。
「我厭了你了,所謂將軍的女兒戰場的女將也不過如此,今日就算衛將軍沒有帶你來,我也會告訴你——要麼,你留下做我女兒團里的一個;要麼你就回家,像衾兒一樣水遠不要來找我。」他嘴裡哼著曲子小碎步統台一圈,雙袖一揚,袖風在台上飛成蝴蝶,「……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你不必拿著劍指著我,在定水殺了人是犯法的。」
「我不會殺你。」她冷冰冰地說,「那扁街街頭銀庄的老闆娘比我更有資格殺你。」她「當嘟」一聲收劍回鞘,「花離離,你我幾月情分恩斷義絕!這個東西你還留著——本姑娘送出去的東西從不收回!你——好好享用吧!」
「叮」的一聲,那玉簪被她一手摔在地上,這玉簪質地極好,彈性甚佳而質地堅硬只是高高彈起並未摔壞,陸長釵看也不多看一眼揚長而去,「讓我再看見你招搖撞騙,就算在定水我一樣要了你的命!」
「啪」的一聲,台上的花離離接住了彈起的玉簪,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嘴裡幽幽地唱出最後一句:「早知忒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曲子唱完了,所有的人都走了。
他還是像開始一樣,什麼也沒說、也沒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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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殺他?」回家以後衛琪問她。
「沒有。」她冷冷地回答,「他不值得我殺。」
衛琪露出了一絲微笑,「所以我一直覺得你是女中豪傑。」
「女中豪傑?」她喃喃自語,微一定神,「這個人的事我永遠也不要聽,我也不希望多知道這件事。」
「我什麼也不會說的,每個人都有迷茫的時候,我也有。」衛琪棋溫柔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衛琪的溫柔並不能走入她的心,說到「迷茫」,她想起的只是認識的第七天,他們在麵攤上吃面,花離離對她說的關於「自私和孤獨」……那才是真正的靈魂的迷茫,不是么?衛琪的溫柔聽起來很虛浮,她並不想聽,「衛將軍,聽說你即將北上駐守邊防?」
「是的……」衛琪微微詫異,「你……」
「我和你一起去。」她堅定地說。
「可是你……我一直以為,那個地方不適合你,你不喜歡戰場,我說的沒錯吧?」
「我不喜歡戰場,更不喜歡定水!」她冷冰冰地說,「我只是發現我是那種除了戰場之外便一無是處的女人而已。怎麼,不能去嗎?」
衛琪怔住,「長釵……」
「沒有事的話,明天見。」她拂手而去,什麼也不想聽。
這麼冷靜、任性的女子……她其實……很想哭吧?第一次愛得那麼認真,卻只是一場惡劣的騙局,包括對自尊的挫傷和對自己的失望,是不是?花離離——他幾乎毀了陸長釵,如果不是她這麼驕傲這麼任性,她已經被他全部毀了。衛琪突然感覺到一股凄涼,就算她這麼痛苦,她也不會對他說——不會對任何人說,他和她之間永遠都隔著這樣的距離,永遠都是這樣,無論他看她的目光有多灼熱,她視若無睹。
為什麼她會對那個一無是處的男人動心呢?
為什麼他可以聽她的心事?
花離離,一個墮落如斯的男子,你能夠和他說什麼?
一起仰望星空、能看見的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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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那天的戲陸長釵自然再沒有去。
下戲之後。
鴛子遞給他一個包裹,裡面是竹筒飯,「她真的要上戰場去了。」
花離離解開包裹,「是嗎?」
鴛子凝視著他,「你真的一點兒也不關心?」
「不關心。」
「騙人。」鴛子淡淡地說。
「我騙人很稀奇嗎?」花離離淡淡地說,「你又不是第一次被我騙。」
「你說!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歡那個女人!」鴛子厲聲問。
「我告訴你了,你就信么?」他指尖沾了一點口紅往自己唇上點,抿了抿唇,轉過臉來一笑,「漂亮嗎?」
「很漂亮、很像狐狸妲己。」鴛子冷冷地說,隨後嫣然一笑,「不管你怎麼樣,我還是最愛你。」
不關心。
他當然不關心自己的獵物被獵之後究竟如何,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