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人一邊鬥口,一邊使足了力要摔倒對方。
羅文琪心裡明白,要論硬拼蠻勁,高靖廷畢竟不如摩雲強壯,時間一長,非敗不可。輸了陣,高靖廷面上固然不好看,連帶邊城三軍也會面目無光,心念電轉,人已悄然走近。
漸漸的,摩雲整個人推擠過來,高靖廷傷后體力未復,手足發軟,抵擋不住,累得汗流浹背,衣衫盡透。他極是要強,怎肯示弱,咬牙強自支撐,堅決不放棄。
突然,摩雲大吼一聲,雙膀一較勁,向前猛推,高靖廷擋不得,只覺一股大力當胸襲到,身不由己後仰,眼看就要摔下。
就在此時,羅文琪搶前一步,雙手疾插入兩人臂下,運力向上一撥,三股力道碰撞在一處,全部轉向天空。
巨大的反彈之力震得三人站立不住,向後倒退出十幾步,觀戰的眾人急忙上前扶住。
柳星一直跟在羅文琪身後,一出事便搶先過來抱持著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忽見莊嚴也扶著羅文琪,登時大怒,狠命一搡,將莊嚴撞開。
不等站穩,羅文琪便大聲道:「好,可汗和大將軍不分高低,武功高強,文琪佩服!」
到手的勝利忽悠就飛了,而且居然還是阿宣阻止的,摩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高靖廷卻歡喜非常,哈哈笑道:「文琪果然有眼光,不愧是我的副手龍驤將軍!」
摩雲濃眉一揚,眸中精光如電,一字一頓道:「羅將軍眼光高明,不會看錯人。」
在場眾人雖然聽不出話里的意思,可也覺察出伊沙可汗說的每一句都別有深意,人人心驚膽戰,生怕出差錯。
摩雲卻不再理會,轉身走到場中央,打了個手勢,隨從們連忙取出羌笛和胡笳,悠揚動聽地吹彈起來。
敕勒族人人能歌善舞,邊城的漢人受此影響,也都喜歡歌舞。樂曲一響,年輕的姑娘小伙紛紛跑來圍著篝火翩翩起舞。
尷尬的氣氛化解開了,羅文琪這才放下心來,悄悄地走出了人叢。
高靖廷的目光時刻不離,連忙穿過人群跟將上前,「文琪,我有話想對你說……」
一語未落,忽聽高亢入雲的歌聲破空而起,震撼了每個人的心靈。
「雖然有遼闊的草原,
不知道何處有河灘。
雖然看得到聖潔的雪山,
不知道何處尋找聖潔的仙人。
春天花開了,
草原就是幸福的天地,
有一種呼喚帶領我追尋。
仙人啊,請你保佑草原的子民
我情願一生奉獻在你的腳下,
生生世世永不離……」
飽含了感情的歌聲雄渾激蕩,深沉悅耳,充滿了真摯,人人都聽得入了神。
羅文琪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慢慢回頭,廣場中摩雲的身影在火光依稀晃動,深情的歌一句句流出肺腑,每一句都似在向他傾訴……
這是……摩雲唱給自己的心曲……
「我情願一生奉獻在你的腳下,生生世世永不離…」
摩雲反覆吟唱著最後兩句歌詞,雖然沒有看羅文琪一眼,可是全部心意盡付於宛轉動人的旋律中。
漸漸的,羅文琪眼前模糊了,有什麼東西從心底一波波湧上來,再也壓抑不住……
世間還有人用全部身心愛著他,思念著他,包容著他,不論生死病死,不離不棄……
原來,老天並沒有虧待他,在他失去了一切的時候,又還了他幸福……
望著羅文琪眉角眼梢隱約的憂鬱化解成淡淡的笑意,高靖廷完全呆了。
憑他的敏銳,一眼便能看出羅文琪被摩雲真摯的歌深深打動了,心中酸苦交集,恨不能掐斷摩雲餘音不絕的歌聲……
再無法面對羅文琪,抽身便走,直如落荒而逃……
一口氣奔出很遠,直到聽不見那刺耳攢心的歌,方才停下腳步,努力平復著紊亂的呼吸。
還沒站穩,就聽見旁邊的小巷中傳來爭吵聲。
一個青年壓低著聲音道:「咱們明明是好兄弟,你為什麼總是跟我過不去?」
另一個青年語氣憤恨,「誰是你的好兄弟?別浪費口水了,有種的跟我比試,看誰厲害。」
「從小我們一起長大,親如手足,你為什麼要恨我?」
「對,我恨你,因為阿麗只喜歡你……」
回答格外震驚,「因為阿麗喜歡我?你也喜歡阿麗?你……你妒嫉……」
轟然猶如一個霹雷當頭打下,震得高靖廷頭暈目眩。眼前的迷霧突然被拔開了,真相清清楚楚顯示出來。
他一切不合常理的舉動只有一個解釋:妒嫉!妒嫉摩雲!
為什麼要妒嫉摩雲?因為羅文琪心中有摩雲,卻沒有他……
如果這些理由成立,那麼,最終的原因便是:他喜歡羅文琪!!!!!!!!
高靖廷被自己的推理驚得魂飛天外,傻傻地呆立原地,連兩個打架的人何時離開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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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悄悄上中天,照著高靖廷孤零零的身影,宛如荒野中迷路的黑豹。
空白的大腦漸漸恢復了運轉,思緒一路向前追溯,忽悲忽喜忽怨,恍然已似相隔千年。
幼年被最親近的人傷害了,就此不相信感情。在三十年的生命里,以冰冷的殼保護自己,不允許任何人走入心中……
帥堂中初見時,一剎那的驚艷,早已刻骨銘心。那毫無理由的抗拒,只是本能地懼怕深陷,懼怕無法自拔……
為了逃避而傷害他,誰知到頭來傷害的卻是自己……
聰穎、敏銳、溫柔、細心、體貼、勇敢、大度……
這就是羅文琪,每一個接近他的人都會不由自主被吸引,為他的風采所迷……
早知今日結局,又何必當初的逃避?或許,就不會有沙漠一戰,更不會有摩雲的出現!
暮春的夜風沉醉如酒,融化了高靖廷久已冷硬的心,一波波春水輕漾,直湧入眼眸。
文琪,我終於明白,我為難你打擊你的原因了……
因為,你的心裡只有慕容翼飛,而我,永遠也不可能和高高在上的君王相比。我以為,再不會有人走入你的心。那麼,我就用仇恨在你心裡刻下我的印跡……
早知道有人能打動你,我絕對不會做傻事……
高靖廷仰起頭,望著天邊的明月,曾經積壓在心頭的陰雲不知不覺飄散了,靈台澄澈如鏡,格外清明。
摩雲身為敕勒的可汗,無法長期滯留在邊城,早晚要回去。而羅文琪職責所在,更不會前往敕勒,以後的歲月都是自己和羅文琪相伴度過。只要真心相待,鼎力扶持,定會贏得他的心!
文琪,為了得到你,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大將軍,原來你在這兒。人都散了,到處找不到你,大家快急死了,以為你遇上柔然人了……」沙近勇氣喘吁吁地跑來,確定高靖廷無恙,這才放心。
高靖廷眸子一亮,「近勇,我要你準備的奪糧計劃進展得如何了?」
「柔然朱口鎮那邊原來準備好了……」沙近勇莫名其妙,「伊沙可汗不是送了牛羊來嗎?度過春荒應該沒問題,所以計劃已經撤消,大將軍問這個幹什麼?」
高靖廷哼了一聲,「誰讓你撤消的?」
沙近勇一瞧他神色不對,忙道:「是屬下自作主張,大將軍恕罪。」
「撤消的命令下達了?」
「那倒沒有,不得大將軍的令箭,屬下怎敢私自傳令?」
高靖廷眉飛色舞,「好,傳令下去,立刻點齊一千人馬,隨我出發!」
沙近勇嚇得大叫,「什麼?一千人?朱口鎮柔然屯兵五萬,只帶一千人,不是……」話到口邊,硬生生縮住了「送死」二字。
如此冒險,也跟送死沒分別,要不及時阻止,出了事他沙近勇腦袋第一個不保。
心念急轉,「要不咱跟羅將軍商量一下,搞個奇兵突襲……」
高靖廷冷笑道:「怎麼,你意思是說,羅將軍會奇兵突襲,我高靖廷就只會蠻幹不成?」
沙近勇遍身冷汗,「不不不,大將軍奇謀巧算,萬人不及……」
雖然拍馬屁比較無恥,可為了前程著想計,還是偶爾做幾頂高帽送送比較妥當。高靖廷哈哈大笑,「你果然忠心,那就跟著我走吧。」一把拖了沙近勇便前去校軍場點兵。
沙近勇心中大呼,「天靈靈地靈靈,羅將軍救命靈靈靈。你要是聽不到,我們可就被柔然人一口吞得骨頭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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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萬籟俱寂,龍驤將軍府燈光漸消,沉入黑暗中。
柳星房間的燈熄了很久,佇立在窗外的黑影仍然流連不去,灼灼的目光彷彿透過窗紙,看見了沉睡的人。
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士卒們即將出操,不能再逗留。一聲深沉的嘆息自黑影胸中流出,悄然轉身出來。
剛出月亮門,一個輕捷的身影便箭步躍至,劈手抓住了黑影,「你還想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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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大吃一驚,抱頭便想逃,可是被牢牢擰住了胳膊,怎麼也掙脫不得。
「有勇氣送肉脯乾糧,就沒勇氣說出心裡話?我的副將哪有這樣沒出息的?」羅文琪使勁一扳,對方身不由己轉了圈,露出了莊嚴漲得幾乎滴血的臉。
「我……我沒送……不是我……」慌亂之下,莊嚴簡直語無倫次。
羅文琪笑眯眯地道:「你忘了,軍中乾糧袋上都綉有名字,以防認錯。你別告訴我,別人偷了你的乾糧袋。」
莊嚴無言以對,羞窘欲死,「將軍,千萬別告訴柳星……」
「基於同僚情誼,你送袋乾糧給他,這是好事,為什麼不能告訴他?」羅文琪狡黠地笑。
莊嚴急得頭頂冒煙,「他……他一定會更恨我……說我不懷好意……」
「你還在為那天吵架的事發愁?」
「將軍怎麼知道?」莊嚴好生奇怪。
羅文琪嘆了口氣,「你們吵那麼大聲,我想不知道都不成。」
莊嚴呆了呆,老老實實地道:「都是我不好,不該揭了他的瘡疤,他當然會生我的氣……」
「柳星不是生你的氣,他是生自己的氣。」羅文琪眸中浮起了絲絲憐愛,「柳星自幼家境不好,父親好賭,母親軟弱,大哥多病,弟妹幼小,家裡唯一能做事的就是他了。為了支撐家,他拼了命去賺錢做事,可總是入不敷出,家裡的債越欠越多……」
莊嚴心一緊,疼得透不出氣來。
「他父親欠得錢太多,無力償還,就打起了柳星的主意,把他送入宮當侍衛,指望他一朝得寵,便能光耀門庭。柳星能選擇什麼?難道眼睜睜看著父親被高利貸砍死嗎?」
「原來,他也是迫不得已……」莊嚴不知怎麼說才好。
羅文琪苦笑,「皇上待人,一向溫柔寬厚,柳星從未得過感情的慰藉,忽然得了皇上的關懷,哪怕只有一點點,他都會覺得非常美好……」
莊嚴先還發怔,不明白羅文琪跟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聽到最後一句,突然大悟,激動得聲音也顫了,「將軍是說,柳星對皇上只是……那我……我……」
他是老實人,心裡有話,口中說不出,情急之下,反而咬了舌頭,更加狼狽。
羅文琪神色一正,「你心裡到底怎樣看柳星?」
「他……他是個好人……」莊嚴努力搜索平日知道的讚美之詞,「他心好,將軍在沙漠失蹤,他哭得傷心極了。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他願意,我就照顧他一輩子,不讓他再操心……」
「無論他生老病死,娶妻生子,你都願意照顧他?」羅文琪越加嚴肅。
莊嚴垂下頭,「哪怕他恨我一輩子,我都會心甘情願陪著他……我知道我的脾氣不討人喜,不會說話,配不上他,所以我也從來不敢妄想什麼,只要能隨時看見他就滿意了……」
他的話再樸實不過,卻流露出似海的深情……
羅文琪嚴峻的臉上終於浮出了笑容,用力一拍莊嚴的肩,「好樣的,柳星我就交給你了,記住你剛才說過的話,不論柳星生老病死,你永遠都會陪在他身旁!」
莊嚴激動萬分,昂起頭,也不再說什麼,只是用力點了一下頭,眸中神采煥發,宛似換了一個人。
就在此時,一個士卒連滾帶爬地跑來,稟道:「羅將軍,大事不好,大將軍帶了一千人奇襲朱口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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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內燈火幽幽,清瘦的背影隱在黑暗中,黯淡孤寂。
慕容翼飛盤膝坐在蒲團上,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向方雨南低訴。
「你不用再替文琪擔心,摩雲已上了和表,證明當初文琪的選擇正確,功高當世,復職的旨意今天發了,估計三天後便可到達邊關……」
方雨南的身體不易察覺地一顫,無聲地輕吐了一口氣。
「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能明白,只是,你不能容忍文琪受一點委屈。我又何嘗想這樣做?可是為了文琪,又不得不這樣做……」
慕容翼飛凝視著方雨南孤單的身影,「你曾經問過我,為何始終不能愛文琪?我也問過自己,為什麼?其實,和文琪相處的過去我都不會忘記。但是,唯一想疼愛保護的人只有你……」
紫藤蘿花架下的清麗絕世的容顏又閃現在眼前,十六歲的少年正如春天一樣讓人無法拒絕,水一般清澈的眸中波光蕩漾,融化了一切……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雙盪人心魄的眼睛里有著異常的堅忍與聰穎,還有,野性……
慕容翼飛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曾經獵殺過的狼,狼直到斷氣時,眼中的執著與野性始終不變,不會有一絲乞憐!
在宮中的六年,羅文琪不管如何受冷落,從來沒有任何怨言,默默做他應該做的事。可是,慕容翼飛每每留意到他凝視自己背影的目光,執著得令人驚心。
羅文琪本性上就是一隻狼,一隻渴望在無垠原野上盡情賓士的美麗的狼……
從那一刻,慕容翼飛就意識到,他永遠也無法控制羅文琪的心。儘管這顆心愛他至深,卻仍然屬於原野……
羅文琪是最好的臣子,但不會是最好的情人……
慕容翼飛淡淡一笑,他沒有皇兄慕容龍軒統領天下、掌控乾坤的天生威儀,卻有知人善用的本領。宮中不是羅文琪應該停留的地方,只有邊關、大漠、草原、風沙,才有羅文琪施展身手的餘地。
羅文琪天生就是建功立業、成就萬世功名的那種絕頂男兒。自己這一番苦心,文琪可知?
燭光漸昏暗,方雨南眸開一線,看著慕容翼飛,兩年的時光使英俊的容貌更加成熟,多了一種難言的智慧與洞悉。
佛前清修,修到的與修不到的都是空……
熟悉的腥甜湧上來,又強壓下去。
兩年來,每一個日子都是在和病痛掙過的。
早已不再考慮自己,唯有一個人放不下。一縷憂慮浮上了眉梢。
你為何重重劫難接連不斷?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不幸福,我走也不能安心……
忽然,心底升起一個強烈的願望,到邊關去,去找羅文琪……
方雨南眼中光彩閃耀,再也不能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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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都在此,請將軍點查清楚。」高靖廷一揮手,叢人便送上四個箱子,齊齊打開,金燦燦的元寶晃花了眼睛。
朱口鎮的守備眼裡直放出光來,抓起一個元寶舔了舔,頓時笑得滿面紅光,「好,夠爽氣,那十萬頭牛羊是你的了。」
「好說,做生意的人就是講個爽快。」高靖廷心中冷笑,柔然邊關守將最為貪婪,倒賣軍需之風極盛,前線軍需不足,冬季甚至有大批士卒餓死,官吏們還是照賣不誤。
沙近勇領著人點數牛羊,額頭的冷汗大滴地向下流,萬想不到大將軍竟冒充西域胡商買牛羊,萬一被發現黃金是黃銅,他們可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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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好一隊就出發一隊,大隊的牛羊蜿蜒成長長的隊伍,嘶鳴叫聲,幾裡外都聽得到。
柔然士卒們漠然相看,這種場景,他們見得太多了。
高靖廷趁守備點錢點得忘乎所以時出來了,目光一甩,沙近勇微微點頭,示意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走!」高靖廷拉起斗篷上的帽子,猛催烏雲騅。黑馬甚是靈敏,旋風似的卷出了關寨。
賓士出十幾里,沙近勇望望後面,靠上前來,「大將軍,柔然人怎麼沒發現黃金有問題呀?」
高靖廷微微一笑,俊美的面容平添飛揚神采,「因為他拿的是真黃金。」
「啊?大將軍真掏錢買了牛羊?」沙近勇一腦門子汗,「那可是半年的軍餉呀……」
「遞到他手裡時是真黃金,不過,等他準備收的時候已經變假的了。」高靖廷哈哈大笑。
沙近勇佩服的要命,「原來大將軍會雜耍魔術呀。」
「從小偷東西吃練出來的……」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高靖廷嘿嘿兩聲,也不理會沙近勇驚愕的目光,縱馬奔向前方。
正午的陽光開始暴烈,軍卒們拚命趕著牛羊,身後,隱隱傳來了轟雷之響。
「大將軍,柔然人追來了。」沙近勇緊張得聲音都變了。
高靖廷漫不經心地回望了一眼,「那守備挺愛錢的,必是數了又數,才這麼快發現問題……你帶著人先走,先留一百人和一百頭公牛,然後每隔五里路再留一百頭公牛,綁好油布,共留三次,聽到沒有?」
「不,大將軍,我死也不能丟下你不管。」
高靖廷似笑非笑地道:「好啊,你們都染上羅將軍的毛病了,當我三歲小孩啊?姓高的疆場拼殺了十幾年,這會兒再來保護,不嫌遲了?」
沙近勇無言以對,心下也覺得奇怪,跟了高靖廷七八年,以前都不曾這樣緊張他,大概是受了羅文琪的影響了。
看著大隊人馬趕了牛羊走遠,高靖廷吩咐人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油布,在牛尾上纏十幾層,拖下引子,將牛頭對準柔然的方向,大笑道:「老子今天要擺火牛陣!」
士卒們人手一個火媒子,既緊張又興奮。雖然都聽說過歷史上有名的火牛陣,可親自擺還是第一次。
遠處天際隱約塵土騰空,與勁熱的陽光連成一片,驚天動地。
高靖廷面含微笑,計算著距離,不到最佳路線,絕不能發令。
撲天的塵煙越來越近,士卒們緊張得要命,眼睛全看向高靖廷。
五百丈,四百丈、三百丈,二百丈……
煙塵幾乎都要撲到身上來了……
眼看僅距一百丈了,高靖廷猛然大喝一聲:「點火!」士卒們馬上點燃牛尾上的油布,隨即跳上馬,向邊城急奔,動作整齊劃一,足見平時訓練有素。
這些公牛尾巴著火,立時大亂,有的向前飛躥,以便逃脫身後的火燒;有的東沖西撞,不辨方向。追來的柔然軍戰馬收勢不及,沖入火牛陣中,火光閃動,驚牛奔騰,嚇得胡亂嘶鳴,拚命逃跑,互相碰撞,摔倒的人馬不計其數。
賓士之中,高靖廷回頭張望,唇邊的笑意傲然如神。
雖然文琪你看不到這樣精彩的場面,但是,我贏了,就夠了。
我只想讓你知道,高靖廷並不是庸碌之人,過去那些非常幼稚的錯誤,是為你而犯下的,你可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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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柔然軍收拾整齊隊伍,撇下傷號,繼續向前追。誰知不出五里,又一群燒著的公牛狂沖而來,再次將人馬撞了個稀爛。
連續三次皆如此,柔然軍損失慘重不說,也嚇破了膽。這公牛發起狂來,十幾個人都頂不住,也不知傷了多少人。雖然奉命還得追,可速度卻慢了許多。
高靖廷也不敢放鬆,大群的牛羊走不快,沙近勇等人死命地趕,牛羊已在奔跑,但總之跑不過馬。要不是火牛陣,早就被追上了。
廣闊無邊的原野上,牛羊似雲堆一樣滾滾而過,身後拖著柔然軍,塵土激揚,牛吼羊叫馬嘶,蔚為奇觀。
沙近勇汗流浹背,大聲嚷道:「大將軍,柔然人追來了,怎麼辦?再放一次火牛陣?」
「笨蛋,柔然人已有準備,以長矛陣打頭,再放火牛就不靈了……」高靖廷揮動長鞭,「啪」的甩出一記脆響,「吹號角!」
「號……號角?」沙近勇抓抓頭,「大將軍想用空城計?」
高靖廷笑得有些狡猾,「叫你吹就吹,羅嗦什麼?」
嘹亮的號角聲在草原上響起,一聲連一聲,回蕩不絕。
眾人都屏住了呼吸,似在等待什麼。
突然,爆雷也似的喊殺聲大作,一支白色的隊伍似從天而降,眨眼便出現在草原上,旌旗飄揚,盔甲鮮明,攔頭便截住了柔然軍。
領軍的大旗寫著斗大的「庄」字,可是旗下賓士的人卻是白馬銀槍,飄逸如仙。
陽光下,高靖廷的笑容極其燦爛。
文琪,你終究還是依計劃來了……
上天註定,我們兩個人要在疆場上並肩作戰,生死不離……
躍馬回頭,一聲大喝,瞬間殺入敵陣。
長戟挑刺,當者無不辟易,敵人如茅草般倒下,鮮血染透征袍。高靖廷眸中充滿復仇的快意,糧棧那把大火一直燒在他的心上,直到今天,才隨著鬥志噴薄而出,燒向柔然人。
烏雲騅似投入大海的石子,沒入柔然軍中,蹤影難覓。但見柔然大軍中一股旋渦起伏,延伸到哪裡,哪裡便湧起了狂潮。
羅文琪領兵殺開一條血路,在萬馬軍中尋找高靖廷的身影。戰場殺戮正酣,盔甲反射陽光,強烈刺目,無法分辨誰是誰。
猛聽霹靂也似的怒吼,一道黑光從柔然軍中破空而出,直躍向天際。
一剎那,整個草原都靜寂下來。
黑馬矯健如龍,如流星般劃過蔚藍色的天宇。身後,映襯著太陽的光圈,熠熠閃耀,逼入所有人的眼帘!
羅文琪被如此奇景驚呆了,呼吸彷彿都已停頓。
那是……高靖廷嗎?
烏雲騅輕捷地落在高坡上,昂首嘶鳴,馬上人橫戟遙指,令如山倒:「剿滅柔然,不得放走一個!」
隨著長戟指處,白色的飛羽軍和黑色的黑豹軍分向兩邊斜插包抄,迅若奔雷,最後匯成一個黑白戰圈,將柔然大軍全部包圍。
白與黑如此和諧默契,給這場大戰平添幾分賞心悅目。
餘下的已不需要高靖廷和羅文琪操心,莊嚴、沙近勇和柳星等眾多將領便解決了所有的事。
帥旗下,一白一黑的身影並肩而立,俯望著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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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戰場的人喊馬嘶,兩人之間的沉默堅硬如石。
高靖廷側頭看著羅文琪,那莫測高深的神情令他有些沮喪。不管怎樣的責問、不滿與發作,都在預料之中,可是這樣的沉默,卻讓他壓抑不安。
終於,他忍不住了,「文琪,有話就直說,你是我的副手,有權批評我的作為。」
羅文琪淡笑,「我想,大將軍突襲朱口鎮的計劃中,也包括調動我羅文琪吧?」
「不錯,這個計劃我們事先已研究好,我帶兵誘敵,你埋伏阻擊。雖然我出發沒通知你,可我想,你得知之後,一定會按原計劃行事的。」高靖廷並不隱瞞自己的設想。
「大將軍神機妙算,文琪佩服。」
高靖廷凝視著那俊逸的面容,「你在生氣?」
「對,我在生氣,生自己的氣……」羅文琪抬起頭,直看進高靖廷的眼裡,「我不應該貪圖安逸,不思進取。你是對的,這一場仗,打得值……」
高靖廷反而呆了,「文琪你……」
「錯了就是錯了,文琪並非完人,不過,有錯必須承認……」歉然的笑容在羅文琪臉上掠過,「今日,文琪服了大將軍的神勇智計,自愧不如……」
怔了片刻,忽然一陣狂喜湧入心底,這一次,是他……贏了……
朱口鎮一戰大捷,俘敵兩萬餘,得牛羊十餘萬頭,加上敕勒與天朝議和,震動了柔然國君臣。
慕容翼飛的聖旨已下,羅文琪官復原職,累功升遷一級。高靖廷連戰大捷,亦升遷一級。准敕勒議和的條件,就地開設榷場,兩國通商。
議和協議書隨聖旨同下,交摩雲一份,待與敕勒各族首領商議過後,再行前來簽訂條約。
今夜,月朗星稀。
摩雲在驛館的院中徘徊,明天就要走了,可是,自那日篝火晚會後,羅文琪忙得團團轉,一會兒馳援高靖廷,一會兒調兵遣將,兩人甚至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能隨便去找阿宣,在邊城才幾日,那些不利於阿宣的流言便已傳到耳中。當他得知那個監軍御史呂正德極為反感阿宣,暗中收集證據時,氣憤無比卻又無可奈何。
因為,他不能做任何事,否則,就會給阿宣帶來麻煩。
驛館周圍到處是眼線啊……
想見阿宣,想得快要瘋了……
靈機一動,吩咐手下,「去告訴天朝羅將軍,就說他們皇帝的協議書有個問題,我要親自詢問。」
自我解嘲地笑,這個方法可真笨,不過,他已顧不得了。
二更已起,邊城萬籟俱寂,唯有羅文琪的將軍府,依稀亮著燈光。
一踏入門檻,摩雲便怔住了。燭光下,那清瘦的身影正忙碌地批閱軍報,眉稍眼角掩飾不住疲倦之色。
心裡突然揪得發痛,發誓要保護的人一直生活在不幸之中,這是他萬不能容忍的……
羅文琪含笑起身相迎,「不知可汗發現了什麼問題?」
沒有回答。
摩雲眸中閃著異常的光芒,令人驚心。
十多年前,在白馬寺,就已熟悉的目光……
沉默片刻,「你們都退下,我有機密大事要商議,任何人不得靠近房屋三丈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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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屋內只剩下兩個人。
相顧……無言……
自山洞一別之後,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面對。
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麼……
羅文琪微覺慌亂,下意識地避開了摩雲火焰一樣灼熱的目光。
寂靜,甚至能聽到心跳的聲音。
「你……瘦了……」摩雲低語,伸出手,遲疑了一下,慢慢撫上了羅文琪的面頰。
不可以這樣接近的,應該不著痕迹地避開,應該提醒他保持可汗的禮儀……
可是,整個人像是中了定身法,一動不能動,任由那厚實溫熱的手掌在臉上輕輕摩挲……
記憶中的狂亂驀然兜上心頭,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突然,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入了那堅實的懷抱。
「阿宣,我想你,想你……」摩雲迷亂地呢喃著,「你也在想我,我知道……」
「摩雲,放開我……」羅文琪掙扎著,這是將軍府,他是龍驤將軍,不可亂了方寸。
「明天我就要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
羅文琪心一抖,那壓抑的語氣中飽含痛楚、無奈與不甘……
「五哥……」脫口喚出了最親近的昵稱,剎時間,兩人似又回到了小綠洲相處的時光。
摩雲用力收緊雙臂,恨不能將羅文琪揉入身體中。
懷中柔韌的身子又細瘦了些,想來是因為傷后未曾得到好好調理,過度的勞累造成的……
「對不起,阿宣,對不起……」一直都想告訴他這句話,靜夜裡常常讓自己痛到麻木的話……
羅文琪先一怔,立刻明白了摩雲道歉的含義。
他是為山洞中發生的事而內疚……
隔了許久,這件事還一直折磨著摩雲嗎?
輕嘆一聲,「我已經忘了……五哥,你也忘了吧……」
「你要我怎麼忘?」摩雲痛楚的聲音似從砂石中刮出來,「我一生行事從來沒有後悔過,唯有這一件……我發誓要讓你幸福,可是現在,我卻這樣傷你……」
羅文琪抬起摩雲的下頦,深深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因為,你永遠是我的五哥,白馬寺里真心待我的五哥……」
摩雲只覺得一股熱血衝上了頭腦,「阿宣,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五哥……」羅文琪輕輕掙開了摩雲的擁抱,向前走了幾步。黯淡的燭光拉長了他的身影,一種無言的孤單和悲傷慢慢在空氣中散開。
有什麼東西堵在摩雲的心口,森冷冷的……
羅文琪用力地呼吸,彷彿即將說出來的話要耗盡他全部的氣力。
「回不到從前了,五哥,我們都回不到從前了……你是一國的可汗,而我,保得是天朝萬里江山……」
羅文琪不自禁攥緊了拳,掐得掌心生疼,「我們都有責任,都不能放棄……五哥,忘了發生過的事吧……」
一語如晴天霹靂,震得摩雲身體晃了幾下,心臟火辣辣的,狂跳不止,牽扯得劇痛……
親耳聽到了最不想聽的話,雖然早已預料到,可還是無法承受……
難道,今生不能擁有你嗎?
難道,錯過了一次,就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阿宣,你輕易就否定了我十二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