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在此時,前來探病的沙近勇走了進來,一見此景,驚得魂飛天外,搶上前便奪酒罈,「大將軍,你瘋了……」
高靖廷抬腿一腳踢開沙近勇,冷笑道:「如果我不是驃騎大將軍,你還會擔心我嗎?」
沙近勇一怔,雖然聽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卻感覺到語氣的凄涼與傷痛,沒來由得心中酸楚,「撲通」跪倒,抱住了高靖廷的腿。
「我從軍十年,一直在大將軍帳下,大將軍待我如手兄,沙近勇銘感五內。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我都誓死追隨……」
高靖廷發紅的眼睛慢慢轉向沙近勇,「誓死追隨……那是你,不是他,不是他……假如我不是驃騎大將軍,他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縱聲狂笑,越笑越響,到最後,已似哭泣一樣。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全慌了神,齊刷刷跪倒一片,「大將軍,求您別喝了。」
高靖廷以手點指眾人,「你們都來逼我,我爹,我舅舅一個個都這樣!從小到大,有哪件事是我自己想做的?全是為了我爹臨終遺願,為了我娘封一品誥命夫人,為了替高家光耀門楣……老子今天不幹了,怎麼樣?」
咆哮聲如雷,直似暴怒的黑豹!
眾人從未見過高靖廷這般失態,個個嚇得目瞪口呆。
怒吼之後,高靖廷心口的鬱積略鬆了些,看著跪在地上的部屬,不禁一陣悲涼,長嘆一聲,又端起了酒罈。
一隻手從旁伸來,奪去酒罈,擲在地上,砰然聲中,酒水四濺。
「誰敢如此大膽……」高靖廷猛然揪住了身旁的人,就在揮拳的一瞬間,定在了半空。
那雙清澈澄凈的眼睛,如清泉,似晨星,光華瑩然,睡里夢裡也不會忘記……
千百次縈迴,前世今生,不能放手,無論付出多少,也不想放棄的人……
羅文琪向周圍掃了一眼,溫言道:「大將軍這兒有我,你們先出去,切莫胡亂猜測,以免誤起流言,知道嗎?」
沙近勇忙道:「屬下明白,今天的事,保管沒人敢說一個字!」起身領著眾親兵退出,帶上了院門。
一時間四周靜寂下來。
高靖廷急促地喘著氣,極度虛弱的身體經此一番折騰,已經撐不住了,搖搖欲墜。
羅文琪扶住了他。
高靖廷看著羅文琪的眼睛,「放開,我高靖廷不需要別人同情。」
羅文琪忍不住怒火,「你傷成這樣,還不顧身體攪鬧,一點不知輕重!你的安危關乎著整個邊境,怎能任著性子胡來?」
一語戳得高靖廷心頭劇痛,冷笑道:「對,我怎麼忘了,你羅文琪關心的只是驃騎大將軍,而不是我高靖廷!我的死活與你何干?若是為了邊境,好,我這就上奏朝廷,請皇上升你做驃騎大將軍,從此你也不必再來問我!」
羅文琪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番話,登時一呆,「你……你以為我覬覦這大將軍的權位……」
酒勁上沖,高靖廷腦中迷糊,已管不住自己,「你如此關切,不過認著驃騎大將軍的名號。在你心目中,我高靖廷恐怕只是個陌路人罷了……」
冷語寒似三冬雪……
羅文琪胸中一窒,好一會兒才透出這口氣來,只當他醉人醉話,不必在意就好……
忽見那清俊秀逸的人被自己的話刺得神色黯然,高靖廷心頭針扎了一樣難受,不想這樣傷他,不說卻又傷己……
內心激烈衝突,突覺天眩地轉……
羅文琪大驚,顧不了那麼多,強行架著他回到房內。高靖廷一路掙扎,最後還是被放到了床上。
冷濕的白巾擦拭著燥熱的臉,狂亂的頭腦略清醒了些,昏暗的燭光下,羅文琪的背影飄逸如仙,宛然凌雲之鶴……
多想擁他入懷,再也不放他離開……
就在羅文琪靠近的一瞬間,高靖廷猝然抱住了他的腰,狠狠的似欲揉入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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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文琪一驚,本能地扣住了高靖廷的肩膀,欲待運力,又怕震裂他的傷口,一遲疑間,已被抱了個結實。
「文琪……文琪……」高靖廷喃喃著,聲音中充滿了焦灼的痛楚。
「大將軍,你喝醉了……」羅文琪深吸了口氣,「來,先躺下,喝點醒酒湯就會好。」
「我沒醉,我清醒的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高靖廷深深嗅著羅文琪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木樨清香,一種迫不及待地恐慌感令他脫口而出,「我喜歡你,文琪……」
不要拒絕我,文琪,我已一無所有……
羅文琪全身一震,下意識地捶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肉里,生疼。
苦笑,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宿命,到哪裡都逃脫不了嗎?
高靖廷一語出口,便知自己唐突,可是已不能再反悔。
長痛不如短痛,是死是活,來個痛快吧……
氣氛沉默如青石,唯有燭火搖曳,暗影重重。
羅文琪終於開了口,「文琪視大將軍如手足,戰場上的生死兄弟,鐵血情義,永不敢忘……」
一語似鐵鎚兜頭狠砸下來,打得高靖廷一下子懵了。
生死兄弟!
多麼乾脆利落的一句話,絕了所有的希望與期待!
長久以來的種種夢想,此時顯得異常可笑,正如桑赤松而言,不過是自己單相思而已……
生死兄弟,不過是一句安慰話。說穿了,在羅文琪心目中,自己根本什麼都不是……
失敗得真徹底,甚至,連緩衝的餘地也沒有,就這樣,從希望的山峰摔進了深淵!
摩雲一語雙關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別費力氣了,高將軍,你不可能贏的。」
原來,摩雲早已知道自己必會失敗!
剎時間,摩雲和羅文琪之間所有的疑問全部有了答案。
羅文琪喜歡的是……摩雲!
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可是一直自欺欺人地以為,羅文琪忠君愛國,斷不會因私廢公,更加不會接受摩雲,置身於嫌疑之地……
可他完全錯了,羅文琪不會因私廢公,卻忠於自己的感情……
從前掩蓋的一切火焰般清晰地燃燒在腦海中,燒盡了理智與清醒……
壓抑在心底的種種痛苦如洪流洶湧,不可抑制。
高靖廷倏地昂起頭,精銳的目光直射入羅文琪眸中,「那麼,摩雲呢?你可以接受一個外族人,卻獨獨不能接受我?」
羅文琪萬沒料到高靖廷竟然說出這句話,臉色立變,驟然推開了他。
迎著高靖廷火焰也似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這是文琪的私事,大將軍似乎無權過問。」
「哈哈哈哈……無權過問?是,我的確沒有權利問你什麼……」高靖廷放聲大笑,血紅的眼睛透出一種絕望,「既如此,你又有什麼權利來問我?我是死是活,不必你來假惺惺地關照!」
渾身的熱血在飛速流躥,與上沖的酒勁混合起來,產生了異乎尋常的瘋狂!
狂笑聲中,猛然伸手一扯,竟將裹傷的紗布全撕了下來,登時傷口崩裂,鮮血泉涌!
你關心的,不過是驃騎大將軍這個身份,而不是我高靖廷。只有我重傷待死,你才會留在我身邊,看我一眼……
既然如此,我寧願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換取你一刻傾心。哪怕,只是虛幻的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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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紅的顏色似撲天蓋地的潮水一般,驚心動魄。
一股從未有的寒氣從脊背直升上來,一剎那,羅文琪只覺兩腿發軟,無法動彈。
高靖廷竟用這種方法苦苦相逼!
他只怔了一秒鐘,立刻醒悟,撲上來奪了紗布便去堵傷口。
哪知高靖廷勢若瘋虎,張臂猛然抱住了羅文琪。失控之下,用力過大,竟將羅文琪仰面撲倒在地。
終於將這具溫軟的身子納入懷抱中了,死也不再放開……
模模糊糊之中,高靖廷的唇似乎觸到了什麼,本能地便吻了下去。
羅文琪摔得眼前發黑,金星亂冒。就在這時,突然感覺唇上一熱,竟被對方牢牢封住。
此時的高靖廷已然失了心智,身體深處躁動的烈火伴隨著烈酒肆意焚燒,不知如何發泄,只是憑著本能,生澀地狂亂親吻,直似撕咬一般……
羅文琪大驚失色,擒住高靖廷的雙臂,用力一分,想把他扳轉開來。
誰知高靖廷力大無窮,雙臂如鐵箍一樣勒住了羅文琪,在那清潤的唇上盡情吮吻,如投火的飛蛾,沉醉在燃燒的激情之中。
只要打昏了他,自己便可脫身了……
羅文琪舉起掌,卻怎麼也打不下去,腹部傳來了濕熱的水意,越來越擴大,分明是鮮血殷紅……
他再也忍受不住,狂叫一聲:「不……」狠狠地咬下。
唇上的劇痛使高靖廷霎時間清醒過來,瘋狂的力量微一消退,羅文琪奮力一個翻身,脫出了高靖廷的禁錮,就勢躍起,「嗆啷」抽出了橫在桌上的佩劍。
劍光如雪,映寒了彼此的眼眸。
高靖廷倚靠在床邊,貪婪地看著眷戀已久的人。他是如此甘美,猶如醉人的湖,哪怕溺死其中,也絕不後悔……
如果你恨我,就殺了我吧,至少,從此你會記住我,永遠忘不掉……
羅文琪低頭看著染滿白衣的血痕,忽地慘然一笑,「媚惑主上,勾引同僚,呂正德彈劾得真好……是我逼得你到如此境地的……我害了你,一切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從一開始他就大錯特錯,不該痴心妄想得到慕容翼飛的愛情,不該答應崔實,不該進宮,更不該以色事君……
鑄下的大錯,今天終於得到了報應,即使想擁有一份渴望的感情,都已變得不可能。甚至,身陷重重旋渦,害人害己……
他欠了高靖廷,欠了柳星,欠了方雨南,欠了太多太多的人,還不清,也還不起……
如山一樣沉重的壓力使羅文琪徹底崩潰了,隱藏在心底的痛苦翻卷急涌,淹沒了全身……
「我欠你的,我還你……」羅文琪手腕一抖,長劍疾劃過左臂,立時便是一道傷口,血光噴濺。
高靖廷大駭,「文琪,快住手……」
羅文琪面色慘白,「大將軍,你不顧重傷,自殘身體,全是文琪所害。文琪無法償還,只有以血還血!」
又是狠狠一劍,手臂上立刻再多一道血口。
熱血順著白衣滴下,蜿蜒流過地面,與先前漸已凝固的血漬溶在了一處……
「不,不……」高靖廷嘶吼著,拚命想要阻攔。可是他失血過多,手足酸軟,無法站起,情急之下,瘋了似的向前爬,身後的地面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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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文琪恍如不覺,一劍又一劍割著手臂,彷彿只有肉體的傷才能減輕內心深處鬱積的慘痛……
短短不到一丈的距離,高靖廷竟似爬了一生那麼長,怎麼也到不了羅文琪的身邊……
狂吼一聲,用力一蹬地,和身撲上,撞倒了羅文琪,橫掌猛劈,打飛了那把已染紅的劍。
「放開我……」羅文琪拚命掙扎著,平時溫和沉穩此刻全然消失了,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脆弱、傷痛與無奈,如同孩子一樣無助……
高靖廷心頭大痛,緊緊抱住了他,「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文琪,冷靜下來,沒事了,文琪……」
我一直往你身上不斷地施加壓力,沒有想過,你也有承受不住的一天……
原以為,清俊溫和的你永遠都是那麼堅強。誰知,你的內心,比我更脆弱,更需要照顧……
傷害你的人……竟然是我……
我是如此自私任性,一味依賴著你,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用了多少的耐心與寬容,默默為我付出……
腦中越來越眩暈,可是心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明,已看不清那秀逸的面容,手仍然輕輕撩起羅文琪的頰邊的亂髮,喃喃道:「我答應你,永遠不再做傻事……」
從今以後,我會為你擋風遮雨,直到你幸福的那一天……
熾熱而溫柔的一個吻落在羅文琪額頭,人已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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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將軍,麻煩你去休息,你要我老人家說幾遍才聽得進去啊?」桑赤松急得快跳腳了。
「大將軍如果不醒,我就在這兒等……」羅文琪靜靜地看著高靖廷昏睡的臉,眸中有著不易察覺的內疚。
如果高靖廷因此而病重不治,那真是他所害啊……
為什麼,當時不能再冷靜一點,以致於釀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桑赤松一把捉起他的手,恨恨道:「你自個兒傷得也不輕,差點斷了經脈,還耗在這兒不休息,當自己是鐵人嗎?真不知道你們這個兩個孩子怎麼弄的,一進門遍地是血,嚇得我老人家魂都掉了……」
想起昨天的慘烈情景,桑赤松猶自心有餘悸。一看那兩人倒卧在血泊中,當場就跌跪在地上。這要是兩個都出了事,那就完了。
究竟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羅文琪一句沒提,只是在包紮了傷之後便守候在床前,沉默如石,神情憔悴如斯,令人心痛。
忽然,床上的人一動,桑赤松和羅文琪立刻全站了起來。
高靖廷微微掙了掙,竟然緩緩睜開了雙眸。
桑赤松張大了口合不攏,以外甥的傷勢之重,失血之多,起碼要昏迷幾天,誰料想居然一天便掙扎了過來。
高靖廷目光朦朧未清,便已看向那清雅的白色身影,喃喃道:「我一定會好,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桑赤松恍然大悟,原來外甥是怕羅文琪擔心,竟憑著意志強行醒來!
羅文琪的表情明顯放輕鬆了,他失血也相當多,強撐著守到現在,已支持不住,身子搖搖欲倒,急得桑赤松連忙扶住,跳腳嚷道:「柳星還不快來?」
正在外面熬藥的柳星慌忙跑入,還未來得及伸手,一陣旋風卷到,莊嚴早衝來抱住了羅文琪。
柳星狠狠地瞪了莊嚴一眼,「粗手笨腳的,可別弄痛了羅大哥。」
莊嚴滿面賠著小心,連大氣也不敢出,扶著羅文琪到別室躺下。
聽著腳步聲逐漸消失,高靖廷輕吐出一口氣,低聲道:「老舅,拿葯來。」
桑赤松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向來恨葯入骨的外甥竟然主動要吃藥?
暈暈乎乎地拿來葯,看著高靖廷一口氣喝了,又喝了一大碗牛乳,再睡下,桑赤松還沒回過神。
外甥似乎有點不一樣了,可哪裡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
或許,是目光中多了一份堅毅與決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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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室內,柳星心疼地拭著羅文琪額頭的汗,恨不能以身相代他的苦與痛。
看著他微合雙目,柳星悄悄起身欲走,冷不防手被抓住了。
「羅大哥?」試探著詢問,卻不見回答。
柳星想了想,回頭吩咐莊嚴:「你到外面守門去。」
莊嚴拉長了臉,剛想辯兩句,可是一瞧情人的神色,馬上乖乖地帶上門退出,如門神般守在門口。
羅文琪忽然坐起,一下子抱住了柳星,渾身都在劇烈顫抖。
「怎麼了,羅大哥?」柳星慌了,從來沒見過羅文琪這般失態,心中一痛,反手也抱住了他。
羅文琪什麼都不說,只是死命地緊抱住柳星,半天,才窒息般吐出一句:「冷……」
柳星的淚一下子沖了上來,剎時體會到了羅文琪的心情,喃喃道:「別害怕,羅大哥,有我在,你不會冷的……」
羅文琪臉埋在柳星肩頭,那柔軟的身體暖暖的,不似高靖廷那樣冰冷如鐵……
差一點,高靖廷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驚心動魄一幕始終印在腦海中,一點一點凌遲著心……
這就是媚惑主上,勾引同僚……
在柳星的任命書送達之時,慕容翼飛同時轉來了呂正德的密奏,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寫著這八個大字!
可是,又有誰知道,這八個大字對於他的意義……
這分明意味著慕容翼飛起了疑忌之心,不動聲色地提醒他注意言行。
時刻牢記著慕容翼飛叮囑過的話:「朕的文琪聰明機敏,文武雙全,將來必是國家棟樑……」
從此一心保家為國,拚命努力奮戰,到最後,換來的卻是呂正德一紙彈劾……
曾經深愛過的天子都不能相信他,這世間,還有什麼路可以讓他走下去?
最鏤骨銘心的痛苦就在於:他曾經的傾心愛戀,不但不為人所理解,甚至在天子的眼裡,仍然等同於其他的愛寵!
難道,這個侫臣的烙印他一生都將無法洗脫?
高靖廷的行為似乎正好印證了呂正德的先見之明……
更為可怕的是,以自己對慕容翼飛的了解,深知天子絕不容許別人染指他的人,哪怕是已經拋棄的……
這是天子的尊嚴!
慕容翼飛一定會因此深忌高靖廷,加上呂正德的挑唆,極有可能撤查他……
如果高靖廷有個三長兩短,兇手就是他羅文琪!
徹骨寒冷……
柳星不再說什麼,只是用身體溫暖著羅文琪。
彷彿荒野之中被天地所拋棄,只能互相慰藉的兩隻小獸。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擁抱著,良久良久……
羅文琪紊亂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柳星知道他已睡著,慢慢將他放倒在床上,拉過錦被蓋上。
「五哥……」昏睡的人無意識地呢喃了一聲。
柳星俯身輕吻了下那深鎖憂鬱的眉心,「羅大哥,不管五哥是誰,只要他能照顧你,讓你平安度過一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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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邊城兩員大將都重傷在身,但是柔然遞交和書乃是大事,耽誤不得,所以三天後高靖廷與羅文琪便齊聚西北都護府帥堂,共商大計。
眾將傳閱完和書,都沉思不語。
羅文琪清朗悅耳的聲音在帥堂上響起:「既是柔然指明要我前去商談,那就由我帶隊前往關外,探清虛實再說。」
高靖廷一震,掩著傷口的手不自禁痙攣了一下,痛楚直入骨髓。
虛汗急涌而出,濕透了內衣,努力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翻騰的情緒。
目光忽然與羅文琪在空中相遇,只一碰,便各自迅速閃開。
僅僅三天沒有見到你,卻似隔了千年那樣思念,文琪,你知道嗎?
你的心,我已經懂了,我的心,你又幾時能明白?
沉默片刻,高靖廷緩緩道:「不成,你身為龍驤將軍,地位顯赫,柔然人甚是狡猾,倘若扣你為人質,豈不糟糕?」
語氣淡如流水,聽不出任何異常,連神色也沒半分變化。
為你擋風遮雨,不讓你再受任何流言蜚語的傷害,包括那些傷人的暗箭……
見高靖廷恢復了從前的冷淡,眾將無不愕然,先前明明兩位將軍已經和好,怎麼又鬧僵了?
呂正德雖不能干涉軍事,卻可以隨便出入帥堂,此時亦在旁邊,對高靖廷冷漠態度十分讚賞,心下得意非凡。
果然一本奏上,就讓兩人分崩離析,從此再不能聯手,這邊城大事還不就由他作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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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文琪微微一顫,三天來一直緊繃的心忽然輕鬆了下來。
高靖廷……終於明白了……
是喜是悲?分辨不清,只是,又辜負了一片心……
抬起頭看時,高靖廷異常平靜,臉部線條流暢而剛毅,透出一種成熟的英風。
這個精悍如大漠獵豹的男子從來勇往直前,毫不隱藏,甚至是從無顧忌,如今,卻學會了隱忍……
此情無以為報,唯有致力國事,為他分憂……
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得高靖廷的周全,哪怕觸怒慕容翼飛……
朗聲答道:「據探馬來報,伊沙可汗摩雲回勅勒之後,立刻斬殺了格木爾,徹底斷絕了與柔然的關係。柔然失去勅勒這個後援,舉國震動,此時前來求和,應當是迫於形勢,論理,和談是真,此行並無大險……」
高靖廷垂下眼帘,強迫自己不去留意羅文琪提到摩雲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光彩。
遲了,已經遲了,世間沒有後悔葯可吃,有的只是錐心刺骨的痛與傷……
帥堂上一時靜默,氣氛僵硬。
柳星忽然越眾而出,「大將軍,羅將軍身系邊境安危,不能輕易冒險。再說,他現在有傷在身,需要靜養,更不宜出行。末將既奉命調往黑沙鎮,正好在柔然前線。不如由末將先行前去議談,如果柔然確有誠意,羅將軍再去和談不遲。」
羅文琪立刻反對,「柔然指定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去也無益……」
高靖廷手一揮,「不必爭了,柳星既然主動請纓,那就前去探個究竟,事事小心就是。」
莊嚴大急,搶上前道:「大將軍,請准末將一同前往。」
高靖廷不禁宛爾,「庄將軍又未曾調往黑沙鎮,何況飛羽軍尚需你統領,怎能隨意離開?」
莊嚴無言以對,越發著急,轉頭看著羅文琪,希望他幫個忙。
當著這許多人的面,柳星窘迫難當,忙道:「末將遵命。」接了令便走。
羅文琪出口挽留已來不及,眼睜睜看著柳星接令,心中一急,隨後追出。
夏季,大漠的風吹入都護府,清爽怡人,含著淡淡的清草味兒。
「令箭拿來!」羅文琪伸出了手。
柳星兩手攥著令箭放在身後,「不,羅大哥,這次你別跟我搶。」
「我不能讓你去冒險……」
柳星低下頭,「你總是照顧這個,照顧那個,從來不為自己考慮。就讓我替你分勞一次,日後也會心安些……」
羅文琪恍然,柳星覺得沒能報答得了自己的恩情,所以始終存了歉疚之念。
「你沒欠我什麼,柳星,別這樣胡思亂想……」
「那你就讓我去吧,以後我就不會再亂想……」柳星調皮地眨眨眼,「反正我要去黑沙鎮上任,順路。」
羅文琪想了想,還是搖頭,「我不放心……」
柳星打斷了他,「你受了傷不說,還有一個人需要你照顧……相比於大將軍的安危,你留在邊城更重要。」
羅文琪一僵,臉色立刻變得煞白,記憶中漫天的血光急劇翻湧,遮住了高靖廷的身影……
柳星心中似被刺了一下,又觸到羅文琪的心事了,勉強笑了笑,轉移了話題,「羅大哥,好歹我也打了幾年仗,還是你親手教導出來的,我去跟你去也沒分別。再說,就算有什麼事,至多撕破臉血戰一場,你就放心吧。」
默默凝視著柳星秀麗的面容,羅文琪忽然發覺,柳星已脫去了昔年的稚弱,身子長高了好些,更顯英姿俊秀。
到了該放飛的時候,再怎樣不舍,也要放手啊……
羅文琪終於點了頭,「一切小心,你帶三萬飛羽軍走,所有物資憑你挑選,想要什麼都行。」
柳星歡呼一聲,若不是周圍有許多士卒,早跳上去抱住羅文琪不放了。
羅文琪感染了他的情緒,不覺微笑起來,回頭瞥了一眼,笑道:「我看還是早些離開為好,有人已經快頭頂冒煙了。」
柳星頓時漲紅了臉,惡狠狠地瞪向不遠處跳腳的莊嚴。
羅文琪含笑退開,眼看著那兩人一前一後很有默契地走出都護府,順著街道出了城。
看著那一對幸福的背影,一種淡淡的喜悅浮上心頭,但願柳星能和莊嚴白頭偕老,也算了結自己的心愿……
此時帥堂議事已散,高靖廷在親兵的攙扶下正走到門口,一瞥眼間,遠遠看見了羅文琪,立時便釘在了原地。
清風徐來,白衣微起,態雅似鶴,人俊如仙……
這樣的風采,如何令人不動心?
動心之後,又如何才能不傷心?
只能這樣默默凝望,連一點點關心的表情都不敢有,怕他痛苦,更怕盯在他背後尖厲的眼光……
親兵勸道:「大將軍,快回屋休息吧,桑老將軍交待過,您千萬不可再有任何損傷了,不然……」
「不然神仙也救不了我,是不是?」高靖廷唇邊掠過一絲淡然的微笑,「放心,頂著驃騎大將軍的頭銜,我這條命可就值錢得很,不會輕易丟掉的。」
羅文琪被逼到崩潰的情景猶如一場噩夢,時時在腦中盤旋,無法忘記……
那盈滿了悲傷的眸子隱含了多少無法言述的痛?偏偏自己又狠狠地加上一刀……
高靖廷合上了眼睛,掩去了心底翻上來的熱流。
「哎呀,大將軍,你怎麼站在風口發獃?」呂正德蒼老尖細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高靖廷一凜,冷電般的殺氣驟然從眼中閃過。
絕厲的寒意嚇得呂正德退後幾步,驚疑地看著高靖廷,對方似乎化身為草原的獵豹,隨時會撲上來吞噬了他……
高靖廷微微冷笑,這種假仁假義之徒色荏內厲,滿口道德,心懷叵測,借著梯子向上爬,主意竟然打到羅文琪頭上來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否則,寧可干犯朝廷大忌,他也會殺了這個人!
只要,那忘不掉又放不下的人能夠平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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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大哥喜歡吃木樨糕,記得隔三天做一次。他老是忘記吃藥,你得時刻提醒……一日三餐,你讓從小廚房做精細些,再親自給他送去,別指望他自個兒會想起來。還有,衣服破了……算了,你笨手笨腳的,想來也不會補,乾脆重買得了。」柳星恨不能將所有的事交待清楚。
莊嚴嗯嗯地應著,悶悶不樂。
原野空寂無人,草波如海,兩人並肩坐在一塊青石上,披了一身夕陽,身後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柳星說了半天,不見反應,一捅莊嚴,「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
莊嚴愣了愣,突然憋出一句:「我跟羅將軍說,咱們一塊兒去。」
112
柳星大急,威脅道:「別犯傻了,你要是再為難羅大哥,我再也不理你。」
「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莊嚴低聲吶吶著。
「你這大笨牛……」柳星心中暖暖的,唇角不覺向上翹起。
被人關懷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甜蜜幸福……
「給!」一個小包塞在莊嚴手中。
莊嚴一呆,「給……給我的?」一臉的不可置信。
柳星踢了他一腳,「這兒除了你還有別人嗎?說你笨,就是笨。」
莊嚴歡喜得幾欲暈去,只會嘿嘿笑,打開包看時,卻是一件純白的內衣。
「本來想給你裁一件,可是明天就得走,沒時間了。剛才在路邊的成衣店裡看到這件,質料樣式還不錯,將就買了,你先穿吧。」
莊嚴張大了口,驚奇不已,「想不到你會做衣服……」
柳星橫了他一眼,「這有什麼奇怪的,從小我爹就打發我出去學手藝,什麼裁縫、廚子、金銀匠,我都學過。反正給人家做徒弟,有飯吃有衣吃,不花家裡一文錢,還能賺錢回來,有什麼不好?」
他說的輕鬆,莊嚴卻知道,那些手藝人家中的徒弟做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起三更,睡半夜,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
想不到柳星少年時代竟是這樣熬過來的……
輕輕拉過他的手,不出所料,手掌中結著厚厚的繭子,十分粗糙……
忍不住在柳星掌心中一吻,「我不讓再你吃苦了……我來照顧你一輩子……」
柳星臉一熱,這樸實無華的話比任何甜言蜜語都來得心動……
「我還要照顧我娘,我大哥大嫂,還有弟妹……」
莊嚴一把將他摟入懷中,「反正我是個孤兒,沒有親人,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當然要照顧,你家就是我家……上門女婿要不要?」
萬想不到莊嚴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柳星險些嗆背過氣,「什麼上門女婿,胡說八道!」
「打仗太辛苦了,擔驚受怕的……等我們賺夠錢,就退職回家,開個店做生意,賺更多的錢,照顧一家子。再過繼個兒子,不就什麼都齊了?」
柳星拍拍那個已經在幻想做幸福老爹的傢伙,「你有沒問過我同意不同意?」
沒察覺語氣中的危險,莊嚴依舊樂顛顛地說:「我是一家之主……」
一語未落,已連吃了幾拳,打得莊嚴抱頭鼠竄,連忙嚷道:「聽你的,都聽你的,還不成么?」
看著莊嚴的狼狽相,柳星忍不住放聲大笑。
那秀麗的臉上浮起了暈紅,異常動人。
莊嚴心頭一熱,抱住柳星便想吻。
可是懷中人卻一溜煙逃開,笑道:「別想再使壞……」
莊嚴拔腳便追。
柳星邊笑邊跑,很快就喘不上氣了,被莊嚴忽地捉住,四目相對,情意脈脈……
暮色煙藹起,那深深地擁吻的身影疊合在一起,依稀朦朧,整個草原都蒙上了幸福的顏色……
第二天,柳星整裝出發,帶隊前往黑沙鎮,眾人十里送別,依依不捨,高坡佇望,終於看著隊伍消失在遠方。
眾人都走了,只剩下莊嚴和羅文琪還停留在原地,靜靜地遠眺著。
113
夏日午後,凝碧湖畔,荷風送爽,清雅宜人。
慕容翼飛獨立在江南煙雨亭中,凝思的神情有幾分落寞。
細微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如此熟悉的氣息,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南兒……」
方雨南一身青色僧衣,緩步入了竹亭,慢慢坐在欄杆邊。
沉默片刻,低語如風,「聽說皇上接到羅大哥的奏摺之後,很不開心……」
經過長期的醫治,方雨南嗓音已漸漸恢復,只是留下了後遺症,聲音始終低微,再沒有昔日的清脆。
慕容翼飛眉頭一皺,「又是小福子多嘴。」
方雨南拿起桌上的奏摺,打開看時,不覺一怔,奏摺上空無一字,一片素白。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好個聰明的羅文琪,所有無法說出的話,盡在這張素紙中。
方雨南抬起頭,凝視著一湖碧蓮,微微一笑,「皇上雖不相信呂正德的奏章,可是心裡還是介意羅大哥和高大將軍的事……」
慕容翼飛臉色一沉,「文琪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人比朕更清楚……倒是高靖廷,居然覬覦文琪,真是膽大包天,不想活了嗎?」
「皇上既知道羅大哥的處境,就不該責怪高大將軍……」方雨南回過頭,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直看進慕容翼飛心底,「呂正德施的是何種手段,想必皇上心中瞭然,或許僅是無稽之談,皇上卻大動肝火……」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高靖廷還是朕看中的駙馬人選,竟然如此不知檢點,實屬可惡!」慕容翼飛一拳砸在了欄杆上。
方雨南悠悠一嘆,「皇上到底為何而生氣?是為了羅大哥處境堪憂,還是為了高靖廷愛慕羅大哥?」
慕容翼飛猛然回身,剎那間眼神凌厲如劍。
方雨南雙眸依舊那麼坦蕩澄清,有一種洞悉萬物的徹悟。
半晌,慕容翼飛頹然坐倒。
不得不承認,方雨南一語道破了他的心事。
一聽到高靖廷愛慕羅文琪,不知為何便勃然大怒,想也沒想,就將呂正德的奏章轉發給了羅文琪……
曾經那樣愛自己的人,卻為別一個英俊威武的青年男子所愛,本能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立刻將這個萌芽掐死!
內心深處,即使是自己放棄了的人,也不願意他為別人得了去……
一隻溫軟的手輕輕撫著慕容翼飛的肩頭,「皇上這樣做,無異是在怪罪羅大哥。逼迫羅大哥的人已經夠多了,皇上難道還想加上自己?」
慕容翼飛大震,「唰」地出了一身冷汗。
方雨南垂下眼帘,幽幽道:「如果皇上因此責怪高大將軍,羅大哥一定會內疚……羅大哥也是人,背負了太多太多的痛苦與磨難,我真怕羅大哥撐不下去……」
慕容翼飛忽然醒悟,自己的行止彷彿是為了羅文琪而吃醋,安慰開解他的,卻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一把握住了方雨南的手,「對不起,南兒……」
方雨南不著痕迹地抽回了手,「皇上,這句話,不應該對我說……」
慕容翼飛望著空伸的手掌,苦笑一聲,「朕知道……文琪終究跟了我六年,那是我一生中最意氣風發的年華……」
失去了才發現,生命中早已銘刻下羅文琪的印跡,怎麼也無法忘記……
慕容翼飛下了決心,儘快促成高靖廷與十公主的婚事,免得再出意外。
凝碧湖中,白蓮正盛開,搖曳迎風,雖出於淤泥,卻始終不染,頑強舒展開絕世風姿……
方雨南靜靜地遙望著湖中的白蓮,低聲道:「我好想見羅大哥……」
114
風獵獵,馬蕭蕭,將士弓箭各在腰。
柳星掃視了一眼隨行的人馬,又回頭吩咐姓梁的守將:「我這次出城與柔然大耶氏可汗和談,吉凶未卜。不過,黑沙鎮乃是邊境第一通關要道,絕對不能任何閃失。為防意外,除非我親自出現,否則,不論什麼人拿什麼令箭,都不可開城門放行,以防出錯。」
梁守將答應著,又問:「若是柳將軍當真出事,需要救援,我們也不能坐守不出呀。」
柳星想了想,俯在梁守將耳邊道:「我如派人回來,你可問暗號,回答是……江南煙雨亭的牛肉乾!」
梁守將張口結舌,這算什麼暗號?又不敢問,只好唯唯稱是,牢牢記住。
柳星含笑轉身,策馬帶隊,奔向大漠。
雖然自己收到的只是一包牛肉乾,可並不比江南煙雨亭遜色……
黑沙鎮外百里左右的草原是兩國爭奪之地,故此也是兩不管之地,此處有條濟清河,河灘平坦,地勢開闊,周圍地勢一覽無餘。
和談地點就定在了這裡。
金頂大帳孤獨地矗立在一大片開闊地中間,北面是柔然兵把守,南面是天朝軍看管。
帳外,大耶氏可汗和柳星帶隊急匆匆走近,在門口相遇,不覺都停住了,彼此打量著對方。
那大耶氏可汗身材極是魁梧,相貌彪悍,神色頗為兇惡。他本來一臉的傲慢,忽見柳星俊秀絕倫,不禁看直了眼。
柳星和柔然打過兩年仗,這是第一次見到大耶氏本人,對他那副粗魯無禮的蠻相實在反感,不冷不熱地一抱拳,「黑沙鎮總兵柳星見過可汗。」
大耶氏臉色微沉,「和書上指明是要龍驤將軍羅文琪親至,怎麼,他竟然不來?看不起我們柔然?」
柳星神色不變,「羅將軍因有要事在身,遠在他城,大將軍唯恐可汗等不及,若是拖久了有藐視之嫌,故此先派末將前來,待羅將軍回來之後,便即刻趕來。」
大耶氏眼珠轉了轉,咧開大嘴,嘿嘿笑了兩聲,「既然羅將軍有事,那就多等幾日就是。柳總兵不必多禮,快快請進。」
柳星退後一步,「可汗是一國之主,先請。」
「同請同請。」大耶氏大搖大擺先進去了。
柳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整一個大螃蟹……」
飛羽軍無不發笑,大耶氏走路晃肩擺腿,瞧背影跟橫著走一樣,可不活脫就是一個大螃蟹?
大耶氏也聽見了,可他不曾見過螃蟹,不知是什麼意思,一臉茫然,只好嘿嘿乾笑幾聲,更顯滑稽。
各人落坐,便開始商談議和之事。
大耶氏提出,兩國開設榷場,互通貿易,但是由柔然收取稅利。天朝每年必須向柔然提供大量的廉價絲綢、瓷器、紙張、藥物等,來換取柔然昂貴的牛羊馬匹。兩國各退三十里,作為榷場貿易之地等等。
柳星將手裡的條約一推,冷笑道:「可汗不覺得所提條件太過苛刻?這哪裡是貿易?分明是強買強賣了。」
大耶氏哈哈一笑,「我等荒野小國,不知什麼叫強買強賣。既是和談,天朝也該拿出點誠意來,讓利於我國,才是大國風範。」
柳星淡淡道:「貴國退出三十里,不過是大漠草原空曠之地,得失無妨。我天朝若退三十里,讓出的全是邊境要塞,後防再無險要可守,到時怕是抵不住可汗的大軍哪。」
大耶氏一噎,想不到這個年輕輕輕的小將領竟然一眼看穿了他的用意,掩飾不得,突然發作,「我是誠意和談,柳總兵卻曲解我的意思,分明是沒有誠信,不談了!」
身後的柔然兵立刻刀槍齊出,指住了柳星。
飛羽軍齊齊翻腕,亮出扣在手腕上的小弩機,無數只袖箭冷森森地對準了大耶氏。
在近距離的貼身搏鬥中,弩機所發的袖箭殺傷力大,靈活機動,極為厲害。
大耶氏深知飛羽軍的本領,吞了幾口唾沫,臉色漸漸發青。
柳星笑了笑,輕描淡寫道:「不必緊張,可汗只是開個玩笑,是不是啊,大耶氏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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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哈,是啊是啊,我說話不過大聲了一點……混蛋,你們還不快放下刀槍?」大耶氏冷汗直流,連忙就勢下梯,訓斥手下。
柔然兵灰溜溜地收起刀槍退後,飛羽軍這才放下手臂,背在身後。
柳星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談笑風生,卻將大耶氏提出的條件一一反駁回去。大耶氏經此一嚇,已無剛才的氣勢,只是咬定不鬆口,兩下成了膠著之態。
反正談判也不是一天能談成的,柳星根本不著急,既然談不攏,那就先晾著,等大耶氏跳腳。
「天色不早,不耽誤可汗用餐,柳星告退。」
彬彬有禮地一揖,帶人離開。
大耶氏愣了半天,眼中忽然閃過一道異光,摸著滿臉的絡腮鬍子,嘿嘿而笑,聲似老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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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驃騎大將軍高靖廷忠勇報國,朕深為嘉許,特賜婚珮真公主,以獎忠勤。欽此,謝恩!」
傳旨太監尖細的公雞嗓音在帥堂中迴響,格外刺耳。
高靖廷筆直地跪著,全身綳得猶如開滿的弓,攥緊的拳頭骨節發出格格的爆響。
太監始終不聞高靖廷接旨之聲,心中驚駭,顫聲又重複一遍,「欽此謝恩……」
桑赤松嚇得面如土色,低聲道:「快接旨啊……」
高靖廷猛一抬頭,眸中精光如電,慢慢拂衣站起,凜然而立。
自己尚未奏請尚主,聖旨便急急而下,慕容翼飛,你這是用皇帝的身份來壓我嗎?
終於明白文琪所承受的痛苦有多麼深重……
即使離開了那齷齪的皇宮,你還是不肯放過他,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是天子的所有物,任何人休想接近!
這一封聖旨,定是文琪相求的結果,否則,宣讀的必是撤查之旨!
是天子又如何?是聖旨又如何?我高靖廷不想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強迫!
沉默,對峙,絕寒的凌厲,如潮水般擴散!
所有的人都嚇呆了。
如果高靖廷公然抗旨,便是殺頭大罪,甚至會抄滅九族。
羅文琪哆嗦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慕容翼飛的用意。
高靖廷接旨,從此就是駙馬,絕無可能再有它想。如果高靖廷不接旨,就可降罪,調職撤查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慕容翼飛並不真正想殺高靖廷,如此大費周章,只是要他絕了愛慕自己的念頭……
雖然是夏天,可心中寒冷異常……
十四年的痴戀,換不回君王的心。遠離而去,卻又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自己……
他好似是天空的風箏,慕容翼飛就是那根線,無論風箏怎樣掙扎高飛,都逃不出線的控制與牽引……
高靖廷沒有回頭看那白色的身影,只是冷冷道:「如果我不接旨呢?」
太監目瞪口呆,「不……不接旨?這不就是反……反……」
「齊公公切莫誤會,大將軍並無他意……」柔和的聲音沖淡了僵硬的氣氛。
高靖廷一顫,緩緩回頭,正對上羅文琪幽深如潭的眼睛。
心中縱然有萬句言詞,卻無法道一聲……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假如能讓你平安幸福,哪怕前面是火坑,我也會跳下去……
從齒縫中硬生生擠出一句:「高靖廷……接旨謝恩……」
高大偉岸的身形終於跪下,帶著堅毅的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