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呂志國身中兩刀,一刀在腹部,一刀在胸口——幸虧他用手握住了刀刃才沒致命,但是左手四根手指的屈伸肌腱都被割斷了。
他一直在哭,但謝榮問他要不要起訴西敏的時候,他搖頭。
可能他怕自己身敗名裂,怕妻離子散;也可能他雖然做的時候有所覺悟,但是,真正看到一個被自己毀掉的少年就在自己面前那麼無助,那麼痛苦,那麼絕望,心靈上的衝擊仍然是巨大的。
「既然你結婚了,「謝榮對呂志國說,「你可以不愛你老婆,但是你不能對不起她。這條路是你選的。你,不配當個GAY,也不配做個男人。」
西敏也一直在哭,自從聽到謝榮對他雙親痛苦的假設之後,直到醫生給他注射了安定他才慢慢睡去。
「你,跟我出來一下。」謝榮沉著臉對我說。我愣了一下,看了看西敏,他在熟睡著。我茫然地站起身,跟著謝榮走出8人的普通病房。
謝榮從衣兜里摸出煙盒,抽出了一隻,才要點燃,一眼看到走廊牆壁上的禁煙標誌,又把煙從唇上拿了下來,在手中揉碎了扔進拐角的垃圾桶。「我們出去談。」他說,率先走進醫院樓下的小花園中。
我默默地跟了過去。
「你……」他站定,轉身,看了看我,又掏出煙來,叼在嘴裡,開始滿身著打火機。所有口袋摸遍后,他抬頭看我:「你有火嗎?」
我立刻就想到於勝宇搜集打火機的嗜好。我太敏感了,我想。「沒有。」我搖頭回答。
謝榮又一把將第二顆煙從唇邊拿下來,揉碎,但是沒找到垃圾桶。他咒罵了一聲。我頭一次見到這樣的謝榮。他溫和,友善,幹練,世故,果斷,也氣宇軒昂。同時,他還困惑,迷茫,痛苦,脆弱,又無可奈何。
「小喆,」他的眼神很散,「小喆,」他舉止不安,「你……小宇、於勝宇只是不善於表達自己,你明白嗎?」
「你在把他推銷給我嗎?」我譏諷的話語沒經過大腦,我發誓,它只是那麼不經意的就順嘴溜了出去。
「你以為什麼?!」從謝榮一向溫和的眼中流出了火焰,「是他甩了我的!」
「啊?!」他的話在我意料——甚至是理解能力——之外!
「小宇他看不起我。」他嘴邊帶著個自嘲地微笑,「應該說,我們的分手是兩個人的意願。我們都覺得這樣好些。小宇想要的就會去爭取,決不退半步;可我不行,我的顧慮太多,我很怯懦,真的。人一旦太理智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在他看來,我是個不錯的床伴,他也欣賞我的工作能力。做個搭檔,好搭檔,僅此而已。」一旦開了頭,謝榮整篇話就如洪水決口般地傾瀉出來,「他是個感性的人,他追逐的也是感性的人。你明白嗎?他只是不會表達自己。」
他這是在說於勝宇喜歡我嗎?他也說於勝宇是喜歡我的,於勝宇的母親,那個我平生見過的最高貴的,最慈愛的母親也是如是說。我的心很亂,我理不清。不過,不管是否能理清,結果已經決定了不是么?「都過去了。」我說,面無表情。
「啊?」謝榮張大了嘴,「啊?」
「……」我低頭。
「真的過去了?」他問。
「真的。」我又抬起頭,看著他。
「過去了……也好。」他用力的在臉上抹了一下,「新的生活也好。」他說。「有什麼……有什麼需要我……」
「不,沒有,現在很好。」我微笑道。「我在XX上班。」
「XX?你們老闆是鄭爽?」謝榮詫異地問,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奇怪。
「對。你認識他?」他說的是我們的大老闆,台灣的那個。
「這個世界真的很小。」他喃喃地說,失笑了起來,看到我在看他,他收斂了一下笑容,「WORKATHOME雖然好,但是這樣的組織形式也有不太……組織比較鬆散……也很難激勵士氣。你打算……在這裡發展嗎?」他委婉地問,似乎在暗示著什麼。「公司雖然有潛力,但是也容易被同行當作目標……你明白么?」
「嗯?」我問。
謝榮搖了搖頭,「天意吧。」過了一會兒他說,「小喆,注意身體,我要趕回家裡了。」
我才想起他奔波了這麼一整天,家裡還有嬌妻需要撫慰。這條路是他選的,我記得他這麼說過。那麼無奈,那麼傷感。他……也許會幸福,但是,我總是感覺,這可能性不算太大。
他的愛情遺失在理智跟責任中,不知這輩子是否還有機會尋找到。他不說,我也不用他說出來,在他提到於勝宇時的失措中,答案已經很明顯。行為跟心背離的人,他如何能幸福?
「好。謝謝。你也……好運。還有,代我跟小琴說聲抱歉。新婚快樂。」我一直沒機會說的,不太像是祝福的話終於得以出口。但是白頭偕老什麼的,我真是說不出來。
「怎麼快樂啊,結婚當天就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件!……別介意,她不是沖你發脾氣。」謝榮無奈地笑道,「你還是向我說抱歉吧。」隨後他又開玩笑般地說,「我可替你背了黑鍋。」
「嗯?什麼?」我愣了一下。他在說什麼?
「你不會不知道吧?」謝榮再次詫異地問,語氣比前幾次有過而無不及。
「什麼?發生了什麼?」我知道跟於勝宇有關的,我想問,想要知道!但是他的名字卡在我的喉嚨里。
「你真的不知道?唉……算了,沒什麼的。已經好了,完結了。」他搖了搖頭,眼裡帶著些憐惜跟痛楚。那絕對不是為了我。
「到底是……到底是什麼?」我感到一陣發冷。於勝宇他怎麼啦?他出了事,一定的。那天晚上怎麼了?
「算了。小喆,已經過去的事情。你想跟過去說再見,不知道會更好。」謝榮別過頭去淡淡地說。
我想跟過去說再見?是的,我想。所以我沒有再問,我知道問了謝榮也不會說。但是我一直在想,到底於勝宇身上發生了什麼?肯定不是好事,他受了傷害,很嚴重。到底怎麼了啊!
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來找我,然後……頭好痛……但是到離開他都好好的。難道是他在婚禮上作了什麼?還是離開我之後發生了什麼?
***
西敏當天晚上醒過來就冷靜多了。他打算試一試,試一試自己可不可以負起這個責任。呂志國說過不會報警,可是我跟西敏並不是很相信。西敏決定在北京等上兩個月,「省的雷子在爸媽面前把我抓起來。」他說,「要抓,就在這裡抓我。」
有時候走在街上我常常會看著車流發獃。那一輛銀色的寶馬到底是賓士在哪條路上?寶馬里的人是不是無恙?
如果我知道他是平安的,快樂的,我也許會遺忘得快些;可是我現在知道他出了事——或者是出過。他的名字,他的樣子在我腦海中出現得更頻繁。
「小喆,你到底在看什麼!」西敏問。
「啊?」我轉頭看他。
「我問你在人行天橋上趴著欄杆看什麼!」他雙手插在兜里,挑著眉毛說。
「沒有。」我低下頭,想要下天橋,很不巧,我忘記了自己從哪邊上來,又要去哪邊。
「你有心事啊?你的煩惱比我多哦。」西敏走到我前面,轉身面對著我,一步一步退著走路,歪著頭看我。
「當心點,樓梯。」
「我是問你有沒有心事,說來聽聽。小喆,我發現有些事情自己想會越來越想不開的,就比如我那天要殺了呂治國。那天我怎麼想都覺得只有那一條路可走。真的,好幾個小時翻來覆去的想,我覺得真的所有可能都想到了……沒想到那是一條死胡同。那個男人——謝榮是吧?——他開口了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居然遺漏了那麼多!那麼多值得我牽挂,值得我留戀的事情我居然都沒想到過。」
說到謝榮的時候,西敏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一道眩目的火花閃過。我心一驚。
「西敏……嗯……」
「什麼?對了,小喆,後來我想到那天的事……我要問問你……你說你愛的人都恨你是什麼意思?你活著沒意思是什麼意思?」他嚴肅的看著我。那句衝口而出的話看來多日以來一直是他心中的包袱,他擔心我,怕我會做出什麼傻事。
「我在騙你的。我想讓你開門。」我淡淡地說。
「小喆!假如你覺得你不能失去我這麼個朋友,那麼,你不認為我也有同樣的感受嗎?求求你別讓我這麼無能為力!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我知道你為什麼傷心!你總是把嘴巴閉的跟焊條焊過一樣!你不孤獨嗎?」西敏停在我面前,漂亮的眼睛里流露懇切的神采。
「好吧。西敏……於勝宇恨我。」說完,我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我趴在人行天橋的護欄上,看著下面的車輛。紅的,藍的,白的……銀色的極為稀少。
「那麼,你呢?你愛他嗎?」西敏靠在我身邊。
我搖搖頭。
「那麼,你不是為了他神情恍惚了?你還記得我們出門是做什麼嗎?」他問。
「去超市?買……買……買米?」我遲疑地說,記憶中真是一片空白。
「白痴!我們就是出來散步而已。我說你看來很悶,問你要不要散步,你說要。」
「我愛他。」我說。
「哦?」
「我愛他!」我狂吼了一聲。
西敏點了點頭,「那你為什麼要逃開?因為謝榮嗎?那你沒戲了。」
「他有老婆了,我說謝榮。」
「噢……」西敏輕嘆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又轉過來看我:「那麼?」他也知道,謝榮這個人,選了這條路就會走到底。
「去年六月份,我見到了他媽媽。」
「她……她逼你離開的?你可以不用理會的啊!只要於勝宇他跟你一條戰線,你不用,不用……你何必讓自己這麼痛苦?」
「我從沒見過那麼高貴的女人……」
***
我從沒見過那麼高貴的女人。在接到她的邀約之時,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應該說早在三個月前我就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我很堅定,無論她採取什麼手段,我都會固守戰地。
「你是小宇的愛人。」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你很愛他,他也很愛你。在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
她的話非但不刻薄,反而是帶著理解跟……欣賞?我不明白她的葫蘆里買的什麼葯,只是看著她,並不介面。
「我是於勝宇的母親。小宇的爸爸……我想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她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我搖了搖頭。
「他是XXX。你也許聽過?雖然現在他已經退居海外了。」
我冷冷的看著她。
「我跟他相差二十五歲,顯然,你也看得出來,我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對於我的敵視態度,她只是淡淡的一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她好似羞澀的笑了一笑,「他很乾練,作風硬朗。我也是個軍人家庭長大的孩子,我的父親,兄弟都是軍人。從小,我就很仰慕男人的這種氣概。而他,是個技術XX,硬朗中帶著軍人中少見的丰韻。我很喜歡他。可是,當時他已經結了婚。我不顧一切的追求他,甚至拆散了他的家庭。」說到這裡,她挺了挺脊樑。她的神情告訴我,她不覺得恥辱,也從未後悔。為了所愛的人,她覺得值得。
「我們終於走到了一起,有了小宇,後來他去了新疆。再後來……他告訴我他喜歡了一個男人。他要跟我離婚。我做了那麼多,忍受了那麼多才來到他身邊,小宇已經十三歲,可是這十三年來我們相聚的日子卻寥寥無幾!我接受不了,這是我愛的男人啊,是我兒子的父親,他為什麼會愛上一個男人?愛上他的勤務兵?我哭過也鬧過,甚至三番兩次的要自殺,可是沒用。他跟小宇一樣。你了解小宇,也就了解了他。」這上了年紀卻風韻猶存的女子面上帶著深深的哀傷。「我阻止不了他們。我認輸了。只要他不離婚,他喜歡和誰在一起都可以。」
「可是,事情卻沒有這麼了結。從政的,就不可能沒有敵人。他的對手把這件事捅了出去。這本是無關緊要的,只是到了政敵的手裡,事情就不同了。他受了打擊跟排擠,前途從此就被毀了。彷彿就一夜之間,他衰老了十年,整個頹廢了。那個男人,也深深的愛著他。應該說,我們共同愛著這個他,我們都了解事業對他的重要性。為了不再連累他,那男人……在那個雪夜跳樓自殺了。」她好像在回憶著那殘忍的一夜,久久的沉默。
我的心震顫著,那跳樓的人彷彿就是我。
「可惜,這樣的犧牲也沒有挽回什麼。他的仕途從此完了。一件很小的事,就把他多年的奮鬥抹殺了。我看著我心愛、但卻不愛我的男人就這樣頹廢的渡過殘生。他的生命里再也沒有什麼歡樂。我看著他憔悴,卻無能為力。」
「然後,小宇長大了,就像他的父親。他是個天生的領導者,也是我們這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唯一的共同話題跟希望。老於看著小宇一步步的走向成功,就如同他自己成功了一樣。可……這孩子竟也是個……我曾經很痛苦。可是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沒用的,小宇的倔強你是知道的。由著他吧,只要他高興,他跟謝榮同居了三年,這我們都是知道的。後來,他眼中的那個男孩變成了你。」
「你也很好。頭一次見到你我就發現你是個好孩子。你怕我們傷心,是不是?你那麼驚慌,生怕你的存在傷害到我跟老於。你是很好的。」
我的眼淚悄悄的滑落了,在她慈愛的注視下。
「小宇不說,我跟他爸也就裝作不知道。只要你們能好好的,我們就開心了。可是……你……你知道么?小宇現在也遭遇了跟他父親同樣的事……你是不知道的,我了解小宇,他不會跟你說。」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應該知道的,於勝宇那段時間好像正在辦轉業。我聽到他打電話說關於落戶口的事。而且,那段時間他多次跟我提出要移民荷蘭,要跟我結婚。當時我只當他是因謝榮的婚禮傷感才說出這樣的話,所以從未往心裡去,我也知道,他連戶口都沒有,如何出國?那一切,我都當作玩笑。
難道他也……?!
「我不想要歷史重演!」母親淚如雨下,「你們相愛我很了解。可是……可是……我不想看到小宇的落魄,老於的再一次失落——那會要了他的老命!還有……你的痛苦跟……」
如果是真的,我會不會跳樓自殺?
我想我會的。
「你恨我吧,我要讓你離開。……孩子,你很好,可是,我是個母親。」她說。
母親啊,如果我是於勝宇,我的媽媽是不是也同樣的會跳出來保護我?
她一下就打在我的軟肋上。母親,是我永遠不敢褻瀆的詞句。母親。
「你說,想要我怎麼做呢?」我擦掉了眼淚,問。
她讓我離開,她說現在對於同性戀這樣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多了,不比十幾年前。可是我的經歷太骯髒,恐怕會給人攻擊於勝宇的機會。當然,她說得很委婉。「如果像謝榮……」她沒說完。這句話,像匕首一樣插在我心裡。
她說還是拿點錢吧,如果不拿錢,小宇是不會死心的。我也同意。要斷就斷的乾乾淨淨,就讓他把這段日子當成一場惡夢,夢醒了,一切都好了。
拿支票那天,我知道於勝宇會在場。這個我們事先沒有商量,但是,我猜得到。
於勝宇出場是在我拿到支票要轉身走人的時候。他站在門口,整個人都呆了。「小喆,你說,」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聲音發抖,「你給我個解釋。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你說話啊!」他哀求的看著我,「我們不是說好了要結婚嗎?」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象是被凌遲。那不太……根本就不凌厲的目光像刀,一刀一刀把我切割得鮮血淋漓。做戲就要做全套,我知道如果我說「我就是為了錢」就太假了。快一年了,什麼話能出自我口於勝宇不可能掂量不出來。最好的台詞,就是沉默。而除了沉默,我也根本沒有力氣吐出一個字!我沉默著,從他身邊走過。
於勝宇像傻了一般看著我緩緩的步伐,交錯的時候,他拉住我,那樣愁苦的看著我,同樣一言不發。
最後,他狠狠的一巴掌括在我臉上。
真狠,打得我的心都要碎了。「倆清了。」我說,擺脫了他的鉗制,在咖啡廳眾人錯鄂的目光中離開。
不管是愛,還是不愛,都結束了。一切。
***
西敏沉默了很久,說:「開始新的生活也好。」
「嗯,也很好。」我說。
「唉……」他靠在扶攔上,把頭儘力的向後仰,仰到幾乎要折下橋去的程度,看著黑漆漆的天幕,「真的很好。」
「是很好呀。」我說,然後,我們兩個一起為這不知所謂的對話縱聲大笑。
***
公司的目光比較遠大,他把開發出來的產品投放到高等學府——免費試用。第一版本的產品的確問題多多,我每天都忙於維護。在高校這樣富有挑戰性的地方錘鍊出來的東西如果投入市場必將獲得極大的成功,這個打算真的不錯,可惜的是,公司似乎不具備這麼強大的經濟實力作後援——這要算財政部門的失誤,也是研發部門與之溝通不良。財政部沒想到初期產品居然有這麼多的bug,所以預算有些吃緊。於是作為被發配出去的調試人員,待遇急劇下降。不過這不要緊,我喜歡學校的氛圍——如果沒有人嘲笑我,傷害我的話,我還是寧願待在這樣的地方,清苦我不在意。
另一個項目小組似乎正在跟人競爭某個大項目,遭遇了困境。
最慘的要算小薛帶的那一組,大約是與客戶溝通的不好,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之滿意。其實做軟體就是這樣,真正成功的項目有幾個?多數都是靠跟客戶審查代表拉關係,只要他們說OK就OK。可是這一次,這群代表似乎很難搞定。
我與同事不是很熱絡,聽老薑說不少人正在忙於跳槽——因為三月起就風傳公司要宣告破產。「台灣人是來賺錢的,不是建設社會主義的,沒錢可賺還不跑?」姜衛說,然後問我是不是有興趣參加跳槽行動。
不說什麼為公司守身如玉,我只是覺得在我落魄的時候,老闆慷慨的對待了我。如今公司陷入困頓,我並不打算棄之而去。而且,憑我的學歷很難找到什麼更好的棲身之所。我知道如果公司破產我們這些Workathome的員工肯定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除了小道消息——但是除了等待我沒什麼能做的。
一切的小道消息對我來講都是那麼模糊,我想對所有員工都一樣,頂天兒能知道自己小組的事情。這就是workathome的好處了,許多事情不像在一般公司擴散的那麼快,尤其壞消息。
四月末公司召開全體員工會議。我也從重慶趕回了北京。
公司在西單有總部,平時只有少數行政人員在那裡。我風塵僕僕的趕去的時候,大廳里已經坐了很多見過面或者沒見過的同事,臉上帶著惶惶的神情。公司要有大的人事變動。
我被招回來的很急,感覺像是要參加定崗定編競聘一樣。這在我們公司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原本除了項目小組組長召開會議——多半還是網上的——其餘的聚會都是出去腐敗,沒這麼嚴肅過。
「怎麼了?」我問姜衛。
「公司跟人合併了。」他說,「聽說是XXX。」
「你說什麼?!」我身體一晃,幾乎摔倒,「你說什麼公司?」
「XXX啊,就是跟章乾那組竟投合肥環保局項目的那個公司啊。」姜衛對我的孤陋寡聞感到不滿。「我本來是想跳的,現在要坐觀一下了,這公司發展不錯。就是不知道新老闆對我們會不會當撿的啊?」姜衛自言自語地說。
真是天意啊,唉。我明白謝榮的意思了。天意!
我本想當它是巧合——甚至是個陰謀,然後詛咒老天的,但是轉念想想,正如謝榮說的,我們公司管理方面確實有很大的漏洞,但是呢,卻還有相當的發展潛力,加上老闆本身就對在這裡開公司不是很堅定,讓同行吞併是遲早的事情;而於勝宇的公司早在去年就已經把根基扎得很穩,目前正是大刀闊斧的開拓時期,他不來合併還等誰呢?
第一反應就是離開!我幾乎翻身就要逃跑。我不能——不敢面對他,有很多很多原因。
「哎,你幹嘛去啊?就要開會了!」姜衛叫道。
「我想起……有很重要的事情,我要馬上處理一下!」我怎敢跟他說,新的老闆是我的老相好?他會怎樣看我?他不知道過去那一年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敢讓他知道。我不想失去他。
「你丫傻了?這個時候離開?找被炒啊?什麼事兒不能等等?有比吃飯更大的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我按在椅子上。
慘!等下怎麼辦?我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等等,剛剛在樓下沒看到於勝宇的車。近期我對汽車很敏感,我記得樓下停車場沒有銀色的汽車。合作而已,代表不一定是他。對了,這個時候他該在XX上班的!不是他!
我鬆了口氣。
「你緊張啊?」姜衛看我的面色忽青忽白,笑問。
「嗯?嗯。」
「不用擔心,哥哥我留下,我就一定會罩著你。」他安慰道。估計他是以為我因為沒有學歷,擔心被新老闆炒掉。
「嗯。」我不知所謂地胡亂答應著。
接著,秘書傑西卡通知全體到大會議室去,我在姜衛的挾持下混雜在人群中神不守舍踉踉蹌蹌的走進會議室。
他就坐在上位擺弄著手中的簽字筆,可是他的眼睛看的卻不是那支筆。
咋一接觸他的眼睛,我下意識的想逃,可是,就如地心引力般的被他吸引著。還是半年前的英挺模樣,可是瘦了好些。他臉上的線條是冷硬的,眼神也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的視線裡帶著濃濃的恨意,比分手那天還深。
還好,他很好。我想,多日以來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
「坐啊。」姜衛推了我一下,「認識他嗎?XXX的老闆之一。」
我點點頭,又茫然的搖頭。眼神有點貪婪,想要看得更多,更久些。我想散會之後我將沒有機會再看。
他好像講了話,別人也講了,我都不記得內容。讓我不安的是,每當他的目光掃過我,我都有種會被刺穿的感覺。太凌厲了。我躲避著他的眼神。算了,不用操心了,不管怎樣,馬上就要結束。
「很拽啊。還要挨個兒面試一次。」身邊的姜衛嘀咕道。
「嗯?」
「新老闆要挨個面試,把摸魚的全乾掉。」他說。
我怎麼覺得他是針對我?
我夾雜在人流中匆匆忙忙往會議室外走。
「譚喆。」傑西卡拿著我的員工卡片,「你留下。」
果然,他針對的是我。
我回頭看看於勝宇,他的眼神冰冷。
不管你想怎樣,我不玩了行不行?
「我辭職。」
「是啊,做回老本行多適合你啊。」
他幽幽的,冷冷地說。
我霍然轉身,怒視著他。他究竟想要怎麼樣啊!
「你出去。」於勝宇說。
我深吸了口氣,顫抖著手去拉門把手。
「不是你。傑西卡,你出去!」於勝宇看著仍然傻站在桌邊的可憐的女秘書。
傑西卡嚇了一跳,忙抱著會議記錄走到門邊,臨走之前向著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大約的意思是新老闆捉摸不定,讓我自求多福。
算了,我想,於勝宇看來太危險了,我可不想跟他單獨共處一室。就著傑西卡打開的門,我正想隨後走出去,只聽嘩啦一聲,「你把這些都帶出去吧!讓他們都他媽滾蛋!」於勝宇怒吼道。
我轉頭,只見桌前的地毯上撒滿了職工卡片跟檔案紙袋,於勝宇滿面怒容的立在桌后。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站起來。
我頹然靠在門板上,吃驚的看著他。「你……在威脅我?」我問得極不確定,這不是他,不是我認識的於勝宇。印象中他豁達自負。他能做出很壞的事情,但是決不卑鄙。
「你說是就是了。」他看來滿不在乎地說,指了指桌前的地面。
「你到底想幹嘛?」我走到他指定的地點,站定,問。
「報復。」他狠狠地說,身子一側坐在桌面上,抓著我的胳膊拉到他身邊,「為什麼不來看我!你怎麼不來看我!」
看他?難道等著被他強暴,被他傷害,然後再棄置不顧嗎?他的粗暴行為跟質問使我一下回憶起那夜之後生不如死的那幾天。
我聽別人介紹去看了江湖郎中,豈料情況越來越糟,迫不得已去醫院時已經是肛裂晚期。跟我想象中沒大差別,在醫護人員的白眼跟不咸不淡的質問之下做了手術——他們好像對肛裂產生的原因特別好奇,而這也恰是我羞於啟齒的。那時我真後悔為什麼邁進醫院大門,為什麼沒堅持到潰爛而死。
術后我沒有勇氣——我已經沒能力面對更多的好奇地詢問——也沒錢住院,回家休養了半個月。
時至今日,我仍是便秘跟腹瀉不斷,我想已經留下了後遺症了。
「放手!」我說,用力地掙回胳膊,指著地上的資料。「那些人都是資深程序員跟軟體工程師,你想炒?隨便!瘋子!」目光瞟到姜衛的職工卡,我遲疑了一下。
於勝宇顯然沒有在聽,他緊緊地盯著我的臉看,忽然又抓起我的胳膊,把衣袖推到手肘細細地看,而後放下,又抓起另一隻胳膊,同樣如此。
他在幹嘛?我奇怪之下忘了詢問。
「你吸毒?」他皺著眉頭問我。
「啊?」
「怎麼瘦成這個樣子?才半年而已!」
聞言我真是百感交集!先時的怨悶登時消散。那時才明白,原來對他的愛戀竟如此深切,不管在心中告誡過自己多少次,不管有多傷多痛,原來只要一句關心,僅僅一句就足夠。
我默默的搖頭。
「那怎麼把自己養成這樣?十萬都不夠半年花銷么?」
十萬!
猛地推開他,「我得了艾滋!」我冷笑道。
「該死!」於勝宇咒罵道,站直身子摟住我,沒頭沒腦的親了下來:「那就抱在一起死吧!你這該死的混蛋!」
「牲口啊!放開!」我想推開他,可他纏得很緊。莫非他忘記了門外尚有百十來號人?
於勝宇的手已經拉開我的襯衣,在我的肌膚上滑動著。這是我渴望已久的撫摸,然而此刻帶來的卻只有羞憤與恐懼!
「滾!畜生!~」我低聲叫道。我不太信任這房間的隔音效果。門外誰聽到都無所謂,但是,不能讓姜衛聽到,不能把他攪進來!他的前途在這裡。
於勝宇不答,卻將我反身面朝下用力的壓在會議桌上。我能感覺到他已經硬起來的傢伙在我大腿上磨蹭。他停不住了,我知道。厚重的紅木桌面透出的寒意輕易地穿透了腹肌,胃部開始一跳一跳的痛。
這又冷又痛的感覺頃刻就帶動了我的記憶系統。我費了那麼多心血來遺忘的東西活生生的跳動在眼前。
我怕得發抖,可又不能呼救。「求求你……別這樣。」我低聲說,我不能再受那種苦了,還不如殺了我,更何況我沒法那麼狼狽的走出會議室,「我用嘴,讓我用嘴行不行?」
於勝宇的身體僵直了一下,我聽到他在我上面努力地想要平息下來粗重的呼吸,可是失敗了。他重重的坐倒在身後的轉椅上,拉著我的手去解腰帶,然後緊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按倒在他的胯下。
因為轉椅的高度有限,所以我只能採取跪姿。即便是我做MB的時期,也從未用這樣的姿態去取悅過誰!
眼淚頃刻就充滿了眼眶。我哭的是,那麼落魄的日子裡自己一絲不減的驕傲被他一分一分的折損。我努力地忍著,和著錐心的感覺把眼淚咽下去。很快很快,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安慰著自己。
我的感覺遲鈍了,沒有及時的察覺出於勝宇高潮的來臨。匆忙的轉頭他的精液仍難免帶在半邊臉上。
於勝宇掏出紙巾,自己抽了兩張,剩下的扔到我跟前。
我很機械的用紙巾塗抹著臉頰,然後站起身整好衣裳一言不發的走出會議室。
於勝宇面對著落地窗:「在職工檔案中看到你時……我……我……我……」他重複了三次「我」也沒能說出下文,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如何措辭那一刻的感覺。內疚么?厭惡么?憎恨么?還是……喜悅?我不知道,只能沉默。於是,他也同樣沉默。
我在沉默中開門,離開。
因為心裡很煩亂,起初我並沒有發覺人群的異樣。直到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喲」了一聲,才粹然抬起頭。
跟我視線相接的人立刻都低下頭去,我醒悟到是我身上出現了異樣!我手足無措地站在房間中央。
姜衛一個箭步竄過來,臉色鐵青的拉著我急步出門。
「怎麼了?」我惶恐地問。
他一言不發,只是手勁兒大得出奇。
「你還要不要臉?!」
到了洗手間,姜衛把我用力推到盥洗台的鏡子跟前。
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嘴唇卻殷紅,鬢邊的發梢上沾著一抹白濁的液體。他的眼睛越睜越大,但是神采漸消。
「這份工作對你來講這麼重要嗎?」姜衛的聲音裡帶著沉重的痛,沉重到使我無法呼吸。
「你不怕丟人我怕啊!」他說。
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痛,又像是癢,也像是空白。恨不得把胸膛扒開,然後抓出心臟來擦拭掉上面這層讓我難過到癲狂的物質。
「我受不了了!」他很暴躁的跺腳,然後從我身後穿過拉開洗手間的門。
「我辭職!」他對門外的誰說,然後蹬蹬蹬的腳步聲遠去了。
「他好像不太領情……」另一個聲音說,「你?」
鏡子里那張空洞的臉忽然扭曲了,變得很奇怪,然後越來越低。等視線碰上大理石台的時候我才明白是自己的身軀矮下去了。
這時候火燒一樣的痛驟然就在腹腔里蔓延開來,山崩一樣的猛烈。我的眼前陣陣的發黑,豆大的冷汗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手想要抓住什麼維持身體平衡,但是大理石台光滑堅硬,指尖滑過了卻沒留下任何痕迹。
好,好,於勝宇,毀得徹底。
我蜷縮著身體,痛得想要打滾,想要不顧一切的嘶喊,但是每次展開身體那尖銳的痛就加深一分,聲音到了喉嚨被抽氣聲淹沒了。
「你怎麼了?說話!」有人扶著我的上身,在我耳邊叫道。
胃抽搐著,我一陣乾嘔。「……」
「你說什麼?」他把耳朵附上來。
「我快死了。拜託你,讓我安安靜靜的死吧。」我希望這句就是遺言。
「不會的,不會的……」他說,「你是身上難受還是心裡難受?啊?」
「……」我的力氣被巨痛一點一點蠶食,神志也是。我已經不能分辨出到底是那個器官的問題,因為整個腹腔一片激痛,沒有哪裡感覺弱些。
「這是怎麼了?這是……」他拿衣襟兒給我擦汗,然後一把抱起我來向洗手間外走。
不知道他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這幾步路走的很不平穩,我發花的眼睛看到天花板忽遠忽近的晃。推門出來的時候,他終於支持不住。我只覺天旋地轉,再次看見東西時我已經躺在地上,震得五臟似乎要吐出來,腹內的疼痛因這一摔直擴散到胸腔。我嘔了吐了起來,吐出來的是粘糊糊的,紅色的東西。
「該死的!要麼就撞死,要麼就好好的,幹嗎單單是一條腿!該死的老天!別耍我了行不行!」身後的人咬著牙恨聲說,然後很快的來到——或者說爬到——我身邊。
腿?什麼腿?腿!大事——寶馬——腿……「為什麼不來看我?你怎麼不來看我?」……他狠狠的眼神……那一天晚上……
「你吐什麼……吐血?來人啊!來人幫忙啊!幫幫我們!」他大叫道。「快來人哪!」
我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腿,可手還在空中就被他一把抓住,拉到嘴邊親了親。
「快,快幫幫忙!」他聲音中帶著欣喜。影影綽綽的,我看到許多人影在遠處晃來晃去,耳內聽到越來越大的吵雜聲。
可是,沒人走過來。
過了很久,我終於意識到沒人願意幫助我這個死變態——這個變態,在新老闆上任的第一天就恬不知恥的為他吹蕭,我想我能猜到他們心中的鄙夷——更沒人願意把自己牽扯進命案。
於勝宇還在懇求別人幫他把我送到樓下,他已經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算啦……」我搖了搖頭,很無力,「算啦……別再說了。」
於勝宇語聲頓住了,低頭看我,又抬頭看了看站成了一堵牆一般的圍觀者——如果有一個人此刻出手幫忙的話,那其他人立刻就會跟上,可惜,沒人願意做這第一人——胳膊一收,緊緊的把我摟在懷裡。我能聽到他激烈的心跳跟深呼吸時帶著的顫音。「我們走。」他說,搖晃著抱我站起來,「滾開!」他對面前的人牆吼道,踉踉蹌蹌的走完整個走廊,來到電梯間,粗暴的把電梯里的人趕了出去。
電梯門緩緩地閉合,他也背靠著電梯壁慢慢地坐在地上,仰著頭,拳頭狠狠地捶在他自己的腿上,忍耐已久的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