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郡,雖然你成為我們家的孩子,但我並不想勉強你,你確定你對料理真的有興趣、想進入我夏家門?」夏承風為難地看著面前的男孩。
經由調養,才三個月的光景,這個家中的新成員非但已將所有的舊傷養好,而三個月前那副瘦弱纖細的模樣已不復見,只是那彆扭的性子仍未有太大的改變,聽見夏承風的問題,他只是點點頭,是個非到必要,否則不開口說話的孩子。
「但是……」夏承風為難地看向一旁的女兒。
「好啦,把拔,你收阿郡當徒弟,當徒弟啦!」依然是胖嘟嘟的小雙雙興奮地嚷著:「就像以前媽媽說的那樣,雙雙要當師姊,雙雙是師姊。」
這就是夏承風為難的地方。
「阿郡,這事我是認真的,當一家人是一回事,可若你真要投入我夏家門,就有論輩不論歲的習藝倫理關係。」說真的,在他後來辦收養手續時發現,這個比女兒瘦小的男孩年紀竟比家中胖嘟嘟的女兒還大時,真是有些意外。
不過,入門學藝的事,可不是以年紀大小來論的。
輕咳一聲,夏承風正色道:「雖然雙雙年紀還小,我還沒教過她什麼,但兩年前在她剛會跑的時候,我就讓她拜了師,算是我的入門弟子了,如今你若也要拜我?師,按輩分,你得成為雙雙的師弟,這樣你也願意嗎?」
不認為他們這年紀的孩子會懂什麼入門倫理,所以夏承風才會顯得這般遲疑。
「願意,阿郡願意啦!」小雙雙忙不?地代?回答。
「雙雙,不可以這樣,阿郡的事,你得讓他自己決定。」夏承風輕斥。
「可是雙雙……雙雙想當師姊。」她嘟囔,覺得委屈。
即使真沒興趣,見她這樣,惠天郡也絕不會說個不字。
「叔叔,我要學,當師弟也沒關係。」惠天郡開口,態度頗為堅決。
「耶!好棒,阿郡當師弟、當師弟。」肉呼呼的小身子撲向他,雙雙就像小狗一般的對他又親又吻,足見她心情之愉悅。
「你會寵壞她的。」見女兒這樣,夏承風心中頗不是滋味。
雖然,他打一開始的本意,也是想讓家裡多個人幫他疼這失去母親的女兒,可惠天郡真這麼疼她,讓女兒的一顆心全向著他去了,這要夏承風如何不吃味?
「阿郡,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雙雙信心滿滿地保證。「你是師弟,要聽話,你聽話,雙雙師姊就好愛好愛你,我會疼你,對你很好很好……我會保護你的。」
對她傻氣的話,惠天郡不以為意,只覺得她這傻呼呼的樣子真是可愛。
這一對新出爐的師姊弟就這樣對看著,看到夏承風覺得受不了。
「喂,夠了吧!一他輕哼,獲得注意力后,沒好氣道:「你們兩個要相親相愛,也等我上完課後再說。」
「現在就要上課?」惠天郡有些詩異。
「這就叫打鐵趁熱。」他義正辭嚴地說著,其實是想早些測試惠天郡到底有沒有廚藝上的天分。
「雙雙也一起?」伸出胖胖的手指指著自己,小雙雙很興奮。
「唔……」因為女兒的年歲尚小,夏承風猶豫了一下,但一想到自己也是從會走路開始,就跟在父親身後團團轉,最後才習得這一身的易牙之技,於是反對的話很快又咽了回去。
「好吧!你也一起好了,反正遲早也得開始。」他乾脆答應,心想也可趁此機會及早?發女兒身為夏家人的廚藝天賦。
「好棒,把拔快點、快點上課。」圓滾滾的身體此刻一上一下蹦蹦跳跳,看得出雙雙心情愉悅的程度。
「呃,你們都還小,第一次上課,我想就從最基本的配色來好了。」領著兩人進到廚房,夏承風一邊說一邊動手翻出料理用具及食材。
兩個小蘿蔔頭看著他拿出色彩鮮艷的蔬菜洗洗切切,還很快速地煎了肉片及?色美麗的蛋,在一切就緒時,烤箱內去掉邊皮的白軟土司也正好當一聲的跳起。
「雖然三明治是西點,不在我們夏家門的菜色範圍內,但你們還小,做三明治對你們來說,既方便又簡易,而且也能讓你們發揮配色的能力,來,這個的重點在……」夏承風講解著,兩個小毛頭也表示出高度的配合,專心聽著他說明。
因為念及他們年幼,且旨在觀察他們的配色、配菜能力,夏承風大概說明了製作原則后,便慎重地交代,要他們只需負責把食材放進土司當中即可,等他們做好后,再端出來讓他切,之後大家再一起來討論這堂課的目的。
確定兩個孩子都把他的叮嚀聽進去了,夏承風放牛吃草,由得他們自由發揮,至於他自己,則是拿著切刀,到客廳里去等。
其實也沒多久的時間,莫約十來分鐘,惠天郡已經端了一盤成品出來,雖然僅只是四方平整的幾片土司,但也能很清楚地從側面配菜感覺出,這是一份口感豐富的三明治。
夏承風迫不及待地拿過刀子,力道適中地由斜對角切了一刀,顯露出土司與土司之間夾層的布菜平均,以及?色之鮮艷亮麗。
白軟的麵包被切得極工整,間接夾著青翠的新鮮蔬菜、香味四溢的肉排及粉嫩鮮黃的蛋皮,再稍稍挑開看了下,布菜十分平均,可以確定每一口都能品嘗到那和著麵包口感的各式菜色。
無疑地,這是個會引人食指大動的作品,雖然還不見得是完美,但以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能排列出這樣的作品,已屬不易,證實他至少還有配色上的美感。
「嗯,你做得很好,等一下雙雙做好后,我們一起來吃這些三明治。」
不受稱謂上的影響,他的天分讓夏承風樂得直笑,完全就是一副驕傲爸爸的模樣「好了,我做好了。」小胖身軀從廚房裡衝出來,蘋果般的可愛笑臉與她手中盤裡的可怕物品完全不成比例。
捏得爛爛縐縐的白色土司還是其次,更可怕的是從邊緣溢流而出的醬汁,那綠綠、又帶著黃黃的濃稠汁液,不知是什麼東西,光是看,就讓人覺得一陣噁心。
「雙雙……」夏承風臉上的笑容有些扭曲,心中直哀嚎。要命!除了美乃滋跟奶油,他明明沒拿其他的調味醬出來啊,這一團漿糊,她到底是怎麼做成的?
「把拔,你切切、你快切切。」小雙雙異常熱切地嚷著,自覺完成了一份舉世無敵的偉大創作。
不得已,夏承風伸手接過女兒遞上的盤子,並克制著雙手不要發抖,同樣地從土司的斜對角切下一刀。
完全不同於惠天郡的作品,這一切開使得更多的醬汁被擠出,不但弄了夏承風一手,整個三明治也全染上那不知為何物的醬汁,濕濕黏黏得根本看不出這土司夾層里究竟包了些什麼東西。
「把拔,快吃,雙雙做的,你快吃……」雙雙催促獻寶似的,急著想得到父親的誇讚,並忍不住得意說道:「雙雙很聰明喔,剛剛……剛剛雙雙自己從冰箱找出好多醬醬,我有、我有把它們攪一攪……我的阿包裝的東西比阿郡多,它很好吃喔!」
「阿包」,是她對所有麵包類的統稱;在她得意地向父親推銷后,一點兒也沒忘記先前的承諾,身為師姊,有什麼好處,她絕不會忘記師弟的那一份!
只見她轉向惠天郡,很快樂地邀請師弟一同分享。「阿郡也是,你跟把拔一人一半,快吃。」
被點名的兩人臉色都是一陣怪異,但在她滿懷期待的熱切表情下,他們也不忍心開口拒絕,就怕傷了她的心。
超越了年齡的差距,兩個男人對看一眼,各自抱持著一份視死如歸的精神,以一種慢動作中的慢動作,伸手各拿了一塊綠黃交混、據說是三明治的東西。
「啊!這是阿郡做的吧?」不同於他們的慢動作,雙雙逕自拿起一塊惠天郡做出的三明治,毫不考慮地大咬了一口,最後含糊不清的語句不忘說明感想。「哇,好好吃喔!」
她大口大口的吃,讓現場的另外兩人很不是滋味。
「咦?你們怎麼不吃?快點吃啊!」一邊咀嚼,雙雙奇怪地看著他們。
實在沒有可推抱的借口,兩個男人只好硬著頭皮,舉起那塊混合了可怕?色汁液的東西,憋住氣,張大嘴咬下了一口,緊接著有志一同的……「嘔!」
☆☆☆
夏無雙整個彈跳起來。
想起來了,她全想起來了!
連鞋也來不及穿,她衝出自己的房間,直奔向正對面的那道房門,然而她完全遺忘了敲門那道手續,門一推開猛地就往裡沖。
房間里的人正在看書,但不用抬頭,他也知道會這樣衝進來的只有她。
「雙雙……」惠天郡無奈地合起手上的書,一副「你又怎麼了」的表情。
「對不起,我又忘了敲門了。」她淘氣地吐了吐粉嫩的舌尖,然後完全不以為意地直撲上他的床,跪坐在他身側,忙不?地開口道:「阿郡,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他問,臉上擺著那一百零一號的表情──就是沒表情,全然沒有因為她的興奮而有任何明顯變化。
「哎唷!你的反應怎這麼冷淡?!」她氣惱,軟軟的小手直抓向他的臉,揪起他頰上的肉就是一陣揉捏。最氣他這種不喜不怒,就像是什麼感覺都沒有的死硬表情。
他沒反抗,一如這些年來的反應,對她,他總是習慣性地容忍她所做的一切。
「哎唷,你怎都沒反應?討厭!」她覺得沒趣,鬆了手,一古腦地倒在他身上,以他的腿?枕,舒舒服服地躺著,一副準備長談的模樣。
「怎麼了?」知曉她的習慣,他問。
「你知道我剛剛想起什麼了嗎?」她神秘兮兮地笑著,有點糗的開口
道:「我啊,想起爸爸第一次要我們做三明治的事了。」
「怎會想起那件事?」他沒忘,只是不解向來健忘的她怎會突然記起這回事。
對於廚房料理之事,她的沒慧根及毫無天分,是這家裡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而為了不傷她的心,他們不曾在她面前提到這事,但也非常有志一同的致力於遏止她再次下廚的機會。
在今天以前,他們一直成功地沒再讓她下廚,不過誰曉得今天她蹺課的意外竟讓這事破了例。
「阿郡,你老實說,關於做菜,我是不是很遜?」她問。
雖然記憶力不好,但她仍隱約想起,自那次三明治事件后,她爸爸不死心的好像又上了些其他的課程。
只是結果跟三明治事件大同小異,她似乎總出錯,弄到後來,她爸爸要上課時再也不找她,總是私下偷偷教阿郡一人。
自己的手藝到底如何,從來沒有人向她反應過,怎麼想,她總覺得透著古怪,加上她老覺得白天離開烹飪室時,的確聽見了月童學長的嘔吐聲,而那聲音,就像當年老爸跟阿郡吃下她做的三明治后、立即反胃吐出的聲音;因此她心裡其實也多了幾分明白。
「喂、喂!」他一逕的沉默讓她嘟嘴,忍不住皺了下鼻子,於是端出師姊的架式來逼供。「喏,師姊在問你話,快說呀!」
「說什麼?」他拖延著,暗自希望她能自己忘了要問什麼。
「當然就是煮菜的事嘛!」事與願違,她不但沒忘,還提出了更多問題。
「你老實說,對於廚房的事,我是不是真的很遜?所以你們才一直想辦法阻撓,不讓我下廚?」
又是一陣沉默,好半天後,他總算開口。「沒的事,你多心了。」
「是嗎?」她懷疑地看著他,擺明了不信。
「明天還要上課,你早點睡。」朝她的額輕拍了下,他轉移話題。
「討厭,你別想轉移話題。」她咕噥,見他這不冷不熱、一點也不討喜的個性,突地想起今天所見的可愛轉學生。
嘟著嘴,她忍不住開口抱怨。「每次都這樣,你不想說話就擺這副死樣子敷衍人,一點也不可愛,你哪有一點師弟的樣子嚇!如果你有光希的一半可愛,不知有多好?」
「誰?」他捕捉到一個彷彿很重要的字眼。
「我今天不是跟你說過?就我們班上的轉學生啊!」她送上一記白眼,嗔道:「你看,你平常根本就沒仔細在聽我講話。」
「你說他怎樣?」先前她只介紹是轉學生,又沒提到她對那人的看法,他當然現在才把它當一回事。
「什麼怎麼樣?就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子啊,他是從日本轉來的喔,中文說得很好呢!」她笑咪咪地再介紹一次。「你一定沒注意到他有多可愛吧?他呀,就像漫畫裡面那種美少年,樣子白白凈凈的很討人喜歡,而且啊,他害羞的樣子真的好可愛,就像個小弟弟一樣……你就是沒那樣啦!人家想要的師弟,就是像光希那樣可愛的、能任人擺弄……」
「嗯?」他眯眼看她。
「沒、沒啦!」讓他發現她的動機不良,她傻笑以對,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這才又說道:「我的意思是,那種可愛的樣子才是我心目中師弟的樣子嘛,哪像你「像我怎樣?」
「你就那樣呀,像個小老頭兒似的,害人家這個師姊當得一點威嚴也沒有。」她抱怨,換來他一陣輕笑。
「笑什麼啦!平常要你笑,你「ㄍ一ㄥ」得跟個木頭人一樣,現在人家跟你講正經的,你卻一直笑……人家是師姊耶,你當師弟的人,就不能多給一點尊重嗎?」
「好了啦你,時間不早了,別再扯這些有的沒有的了,快點回房去睡,明天還要上課呢!」他不以為意地趕她回房,實在不好傷她的心,告訴她其實光是她那軟軟的聲音就註定了她天生的沒氣勢。
「我才沒胡亂扯,我很認真的。」她嘟嘴,不喜歡他老當她在玩鬧。
「那你要怎樣,才覺得有師姊的威嚴呢?」他反問,將問題丟回給她。
他這一問,頓時使她一臉困擾。
也沒錯啦!平常他們就是這個模式在過日子,不知不覺也過了這麼久,但……但也不能就一直這樣下去啊!
「那個,雖然我一時想不到,可是你做師弟的老是比我這師姊耍大牌。」
她埋怨,多想耍耍想像中的師姊威風。
「大牌?」他揚眉,不解其意。
「對!就是大牌!」她很慎重地點點頭,這才開口解釋。「你也不想想,我是師姊耶,可是卻什麼都聽你的,結果弄得好像你才是師兄似的,那我師姊的?面何在?」
「有嗎?」他配合她,凝神細思后說道:「我平常那樣對你,我以為那是一種對師姊敬愛的表現,並沒有特意要耍什麼大牌啊!」
「才怪,你明明就不把我這個師姊放在眼裡。」她咬死這一點。
「放在眼裡?」他又是一陣思考之後,溫吞吞地開口。「你的意思是,以後的早餐不用幫你做、午餐你要自理、晚餐加消夜改由你動手?」
她一愣,沒料到他會把問題接到這邊來,然而,他想舉的例子可還不止如此。
「當然嘍,家裡的害蟲出沒時,比如蟑螂老鼠之類的,你得出面解決掉它們的生命,以保護我這個膽小無用的師弟,再來的話,若是家裡一些家電器具壞了,你也要負責修好,好讓我這個師弟坐享其成,因為你是師姊嘛,師姊就該這樣照顧師弟的,是不是?」他一臉受教,完全符合一個小師弟該有的謙卑。
只是,這時他的姿態擺得越低,她的難堪感也就更重一分。
「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囁嚅,試著反駁但又找不到例證。
真是的,聽他這樣一說,她不但一點立場都沒有,還特別彰顯了她的無能之處。
其實她哪知道會變這樣呢?
這一切就……就好像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嘛,一直以來他們之間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這個師弟就像她第二個老爸一樣,把她照顧得好好的。
想想,她也真是丟人,身眾人家的師姊,卻總是他這個做師弟的在照顧她。
越想,夏無雙越覺得難過。
「對不起。」她自責,覺得自己很沒用,連連含糊不清的道歉。「阿郡,是我對不起你,我這個師姊該要稱職一些的,結果我不但沒照顧到你,反而都是你在照顧我。」
「沒關係,我習慣了。」他一臉諒解,還很貼心地補充道:「再說,照顧你,就是我對你這師姊敬愛的表現,只是我沒想到你會因此而誤會了,不過現在說開了就好,以後你就知道,我這個師弟其實一直都很敬愛你的。」
他越這樣說,真越讓她感到無地自容了。
「可是……可是我又沒做過什麼,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不像我對你,其實一點幫助跟照顧都沒有。」她沮喪地說著,覺得自己很沒用。
「怎會?」他輕敲了下她的頭,不讓她沮喪。「你不是讓我跟你們成為一家人嗎?」
「那又沒什麼。」她持續著她的哀愁。
「怎會沒什麼?」他一臉的嚴肅,輕道:「若不是你跟夏叔叔收容了我,我早不知被打死幾次了。」
「你不要想起你那個壞伯伯啦!」她連忙制止,不讓他回想起不快樂的事。
「放心,我沒事的。」他溫和地朝她笑笑,不以為意。「畢竟這事都過了那麼久了,現在回想起來,我只替他那種人可憐。」
「為什麼?」她皺眉,不解。
「在家族裡,我父親在事業上的成功一直帶給他很大的威脅,貿易公司所賺來的豐厚利潤,更是讓失志的他眼紅嫉妒,所以在我父母親死了之後,他合理的收養我,也接收了原該屬於我的每一分遺?,但對我父親讓他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的恨卻怎麼也消不去,一個EQ低到只能對小孩發泄怒氣的人,你覺得我有必要去恨他嗎?」他輕哼,這些全是他後來聽其他親戚說的。
「才怪,我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你還是有怨。」她毫不遲疑地戳破他的?裝。
「算了,我們別提這件事了。」他名正言順地轉移話題,暗斥自己的掩飾功夫做得還不夠到家,竟連她都沒能瞞過。
「那我們跳回前一個話題……」她倒帶一樣的回想,一張可愛的臉忍不住皺成了一團。「那還要講關於我沒用的事情嗎?」
「你呀你,別再說自己沒用了。」他正經八百地糾正她。「對我來說,你跟夏叔叔能接納我、讓我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已經是最了不起的事情了,一般人可無法像你一樣,大方的把自己的爸爸分一半給別人。」
話題一來一回、轉折的速度太快,雙雙來不及吸收,只隱隱覺得,阿郡說的好像有道理,畢竟他不是那種會一臉正經,然後跟你開玩笑的那種人。
但他要是說正經的,她不就更沒立場了?
當年她年幼無知,只想找個玩伴,所以才向父親提出留下阿郡的要求,其實她的心胸絕沒有他想的那麼偉大,她更沒想到,因為如此,他在心中一直這樣的美化著她。
這下子,她不但?自己的無用感到沮喪,還?自己的小心眼感到過意不去。
「對不起,總之是我自己不好啦!」她直言道歉,?表誠意,還從他身上爬了起來,以跪坐的姿勢向他一鞠躬。
「你這是做什麼?」知道她好騙,但真看她傻呼呼的上當,他仍暗暗覺得好笑。
此時換她一臉認真,用著好誠懇好誠懇的表情懺悔道:「過去都是我小心眼,誤會了你,以為你不把我這師姊當師姊看,結果證明,那全是我自己弄錯了,我道歉,希望你原諒我,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他學她一臉的正經,還順便送上兩句她想聽的話。「因為你是我最好的師姊,我怎麼可能會跟你計較?」
「阿郡……」她輕嘆一聲,又軟軟的倒回原位,枕著他的腿動也不動,只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打心底贊道:「你真是、真是全世界我最好的一個師弟了。」
「沒什麼,只要你以後別誤會我,能理解我的苦心就好。」他拍拍她的額頭,提醒道:「好了,時間真的很晚了,你該回房睡了。」
「不要。」躺得舒服,她不想再動。
她慵懶的可愛模樣讓他微微一笑,這就是剛剛還想力爭師姊權利的人?
「你不想動,那我抱你回去好不好?」他提出另一個方案,完全縱容她的不合作。
「不要,我好睏,不想動,我們就這樣睡好了。」她打個呵欠,真要閉眼入睡。
「別玩了,快起來。」他當她開玩笑,仍有耐性地哄著。
「我不想起來。」她閉著眼咕噥。
原本剛剛就要在自己房裡睡了,是因為睡意迷濛中突然想到了一些兒時記憶的片段,這才興沖沖的沖入他房間想跟他分享,沒料到扯三拉四的,她沒頭沒腦、搞不清楚狀況的講了一大堆,現在好不容易把話講完,她當然覺得渾身沒力,連動都不想動。
「雙雙?」他捏她鼻子。
「不要吵嘛!」她揮手趕他。
「別這樣,我們都大了,不能再睡在一塊的。」他皺眉,拿她沒辦法。
「為什麼?還不都是一樣。」她才不理他,仍閉著眼,胡言亂語地咕噥道:「再說,我們好久沒睡在一塊兒了,乾脆就讓我們像小時候那樣,秉燭夜談到天明。」
「夜談?到天明?」他翻了個白眼,直接戳破她的牛皮。「如果我沒理你,只怕沒三分鐘你就睡著了。」
更何況,他們自小也從沒有交談到天明的紀錄過,雖都睡一塊兒,但也只是睡前由她拉著他,喳喳喳的請著在他上學時、她一天發生的大小事,沒一會兒她講完,就會靠著他自動睡去,什麼到天明?還秉燭哩!
「別這樣講嘛!」她皺皺鼻,為了爭回點?面,只得奮力地再睜開雙眼。
「你聽話,回房去睡吧!若讓夏叔叔知道我們睡同一床,只怕要嚇壞他了。」他一點也不想辜負這位長輩的信任。
「有什麼好嚇壞的?」她打個呵欠,完全不在意去大陸做技藝交流的老爸,隨口應道:「他啊,人老了、腦子秀逗,才會把很單純的事,用最齷齪下流的思想去套用,像我們,也只是躺同一張床上睡覺,又沒怎樣!
再說,你不說、我不說,等他回來,也不會知道我們睡在一塊兒。」
「你用說服我的時間,早回到你房裡了。」他搖頭。
「不要啦,你現在讓我動的話,我怕睡意會跑掉,到時我要失眠了怎辦?」她就是怕睡意跑掉,一會兒會睡不著,所以才不想動的。
「……」他無奈地看著她,真拿她沒辦法。
「好啦,偶爾一、兩次沒關係啦!反正老爸不在,又沒人會念,再說……我們很久沒一起睡了,就當是重溫兒時記憶好了。」又是一個呵欠,她閉著眼跟他瞎纏著,就是不肯再動一下。
「那你總該先讓我躺下吧!你枕在那邊,我怎麼睡?」他沒好氣。
聽了他的話,原先枕在他腿上的頭顱移了開來,像只小毛蟲一樣,無雙朝床頭方向蠕動前進。
在他躺下后,她抱住他的臂膀,小臉枕著他的肩,由得他的頭靠著她的,兩人相依相偎的就要入眠,一如數年前他們分房睡之前的姿勢,那自然而然的舉動,彷彿這些年的間隔從不存在過一般。
只不過,那僅是一種假像而已。
惠天郡知道,這些年裡很多事都改變了,不僅僅只是身高的抽長、年歲的增加,就連她幼兒時身上的甜香,此時也轉變?更清幽誘人的寧馨氣味。
如同他所預料的,靠著他,她沒三兩下就沉沉的睡去了,由得他沉浸在她的馥郁幽香當中,悄悄回想,她這些年來所為他做的一切。
他從沒說出口,但他知道,她之於他,絕不是她想像中的無用。
更甚者,她絕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珍寶,只是他從沒開口告訴過她,關於她的重要性。
或許,有朝一日,當他不再覺得彆扭,或是他那不擅表達的性子改變了一些,他會告訴她吧!
他如此猜想,倚著她,也逐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