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出大門,魯大海果然已叫人備好了一輛馬車,雲岫出坐上去,低聲吩咐道:「送我去笑春風。」
笑春風是一家妓院,若硬要找出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笑春風是朝陽城裡名氣最大,美女最多,裝飾最豪華的一家妓院。朝陽城裡的王公貴族,有一大半都是這裡的常客,有一小半都在這裡包養著女人。笑春風是做晚上生意的,此時正午剛過,才剛剛打開了大門,樓上的姐兒還多半未醒,幾個龜奴在門口懶洋洋地掃著地,不時還打著哈欠。
一輛考究的馬車疾馳而來,到了大門口,車夫才猛地一拉韁繩,賓士的快馬立時停住腳步。這個時辰不應該有什麼貴客登門啊?幾個龜奴疑惑地看了過來,其中一兩個靈醒的立馬跑進大門通知老鴇出來接客。
雲岫出在眾人的注目中下了馬車,一個外表平凡的書生,穿戴普通,雖考究卻不華麗,但一舉手一投足卻優雅高貴得如同一個至少有十代以上歷史的貴族。笑春風的龜奴們長期侍候著朝陽城裡權貴們,有誰是沒眼力的?一看雲岫出的作派立馬笑臉迎了上來。
雲岫出轉頭對一臉嚴肅的車夫說:「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晚上我自己回去。」
車夫警惕地看著這些熱情得像要把夫人吞進肚子的龜奴們,忿忿地咽下一口氣,不甘不願地答應了,掉轉馬頭,揚手一鞭,馬車又疾馳而去。不管怎麼說,城主的新婚夫人一個人一大早地上妓院,總不會是什麼好事,還是快點回去稟報城主吧!
雲岫出自然知道車夫的那點心思,從他開口要到笑春風,那傢伙就開始故意搗蛋。先是把馬車駕得飛快,在人群中疾馳而過險得就像在耍雜技。現在嘛,大概是回去通風報信了……他也不介懷,一笑而過,跟著龜奴進了大門,早有老鴇笑成一團地迎了上來。
「喲……這位大爺,今兒您可趕早了,姑娘們都剛起身呢,您是不是跟我們姑娘約好了啊?我這就給您叫去……」
雲岫出淡淡一笑,拉住老鴇的手,在她耳邊看似親昵地低聲說:「四姑,我要見你的老闆。」
老鴇的神色微微一變,馬上又接著說:「哦,您是跟我們艷紅約好了啊,那您先請裡面坐坐,我馬上就給您叫她去……」說完,親熱地拉著雲岫出的手就往裡面讓,東拐西拐,到了後院樓上一間廂房,敲敲門,三長一短,然後「吱」地一聲推開門,等雲岫出進去,再反手關上了門,自己下樓走了。
雲岫出緩步走進屋內,室內似乎很暗,空氣也不太流通,有人正急促的呼吸,驚喜地注視著自己。雲岫出默然半晌,才慨然嘆息道:「太子殿下,您這一向還好嗎?」
那人慢慢踱出陰影,站到窗邊。已近而立的年齡,瘦削的身影,白色的儒衫,俊美的臉龐,溫和的面容。曾經的叱吒風雲,曾經的權傾朝野,曾經的風流傲世,如今都只剩下對往事淡漠的回憶。他目光專註地盯著雲岫出,這個和他糾纏了十年的少年玩伴,這個將他母親一族滅得乾乾淨淨的仇人,這個陰謀將他一腳踢下王座,卻又在行刑前私下放他遠走高飛的弟弟。他苦笑,在經歷了這麼多的恩怨后,自己心心念念忘不掉的仍然只有他啊……
「不要叫我太子了,父王已經認了你,如果你願意就叫我二哥,要不叫我名字也行。聽你叫了這麼多年太子,每次都感覺你是在諷刺我一樣。」此人正是燕國的前太子,此時原應該在太子府中終身圈禁的獨孤寧耳。
「你恐怕也並不想聽我叫你二哥吧?」雲岫出淡淡地反問。「焦尾琴是怎麼回事,我早就將琴還給了你,為什麼現在拿出來賣,你缺錢了嗎?」
「沒有。你給我的本錢很厚,四姑也很善於經營,我現在修身養性開銷也不算大,所以在錢財方面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獨孤寧耳也淡淡地說道,事過境遷,兩人反而可以平心靜氣地交談了。
「那……你就是想讓我來見你一面?」
「是啊,不這樣你大概是不會來的吧?錯過這次,恐怕又得有好多年見不著了。我聽說你的眼睛瞎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世人常說惡人有惡報,我做了這麼多虧心事,如果老天只是讓我瞎一雙眼睛,那倒算便宜我了!」雲岫出自嘲道。
「幹嘛這樣說自己?我們這些人,誰沒做過害人的事?真要有報應,父王第一個就逃不掉!不過我倒是有些奇怪,軒轅哲這次在你的地盤上,怎麼這樣輕鬆地就讓他跑回來了?」
「是我故意讓他逃掉的。他先是住在寧泗府里,被我揭穿身份后,全城一搜捕,他沒有藏身之處,結果就逃到了你的太子府中藏身。你知道這些年一直呆在太子府里易容冒充你的人都是我派去的,所以他們一進太子府我就知道了。」
「那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知道軒轅哲的野心,他在軍事上確實是很有一套的,錯過這次,恐怕就不會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獨孤寧耳責備道。
雲岫出略一猶豫,還是坦言道:「因為父王已經決心立寧參為太子了。」
「為什麼這樣?父王不是一直最喜歡……你有什麼要求他會不答應呢?」獨孤寧耳急道,對於他留下的位置,他一直私心以為必是雲岫出的,突然聽說獨孤寧參有可能坐上太子位,也不免著急。
雲岫出微微慘笑,有些凄涼,看得寧耳心裡一悸。他走到一張椅子旁,慢慢坐下,才說:「寧耳,你還不知父王的為人嗎?其實這麼多的兒子中,他真正疼愛過的只有你,其餘的兄弟姐妹,你見他用哪隻眼睛正眼瞧過了?我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每天也要見他一、兩次吧,他就從沒用一個父親的眼光瞧過我。所以我那時是真的嫉妒你,你對我再壞再好,哪怕把一顆心都放在我身上,我全領會不到。」他嘆息一聲,又接著說:「當時,我就那麼一門心思地想得到他的寵愛,他越不想給的東西我就越想要,我越比不上你就越不肯服輸,所以後來……你知道的,就是這樣了,我用身體去換他的寵愛,可是他最喜歡的兒子還是你。皇后和太師的野心其實父王心裡一直很清楚,不過他一直捨不得你才沒有動他們。後來我摹仿你的筆跡寫了調兵令,我想父王應該猜得出那是我寫的,因為只有我才能摹仿你的筆跡幾可亂真,連幾位太傅都從未看出來。所以那天晚上他可能真是傷透了腦筋,一個是他捧在手心上二十多年的兒子,一個是他最喜歡的情人,是很難選吧?不過他最後還是捨棄了你,是我逼他選的,所以他才會選了我又恨我。我在江湖上閑逛了五年,想等他消氣,不過看樣子他是不會原諒我了。我也不想再陪他玩他那套遊戲,現在我已經今非昔比,我要自己去拿,到時他不想給也不行。」
獨孤寧耳默然半晌,第一次聽到雲岫出說出真心話,回想當年變亂時,一昔之間風雲變色。母后和外公被誅殺棄市,自己也被一向最寵愛他的父皇關在天牢,被判斬立決,等著第二天行刑。就在他最絕望時,雲岫出──這個他當時最愛也最恨的人來了,他帶著一個易容成和他一模一樣的人進來,迅速交換了位置,帶著他逃出天牢,又派人一路護送,出了伏越關,來到晉國朝陽城,從此在異國他鄉改名換姓開始了另一段人生。後來,他才聽說,在自己逃走後,雲岫出跪著為自己求情,燕王將他改判成終身圈禁。如果雲岫出當真對自己全無一點情意,怎麼會在那種關鍵時刻不斬盡殺絕,反而費心費力地放自己一條生路呢?咳……算了,這麼多年自己不是已經看淡了嗎,從最開始的憤恨,不甘心,到如今寄情于山水之間,平凡人生也有平凡的樂趣啊,惟一放不下心的,反而還是他,自己變賣了視若珍寶的焦尾琴,不就是想引他來看看自己嗎,如今心上人已在這裡,那還糾纏於這些解不開的往事幹嘛呢?
「岫出,你這些年過得真的好嗎?傳聞說你和不少女孩子關係曖昧,和銀雪城的風城主關係也不錯,這次在軒轅哲手上也是他救的你,是真的嗎?你也終於心有所屬了?」獨孤寧耳盯著雲岫出手上的玉鐲,略含酸意地問道。
雲岫出淺淺的一笑,摸摸手上的玉鐲,幸福之色溢於言表。「我也不是很清楚,只不過在他面前我很放鬆,可能是因為我從小就認識他吧,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像仇人一樣明爭暗鬥,後來我贏了他半招,現在我還記得當時他那副糗糗的臉色,明明輸得不服氣,還要裝出很神氣的樣子,好玩極了……」他一臉沉醉的模樣,煥發出灼灼的光彩。「在他眼裡,我從來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什麼冠冕堂皇的人物。我就只是雲岫出,沒有多少道德和良心,還經常算計別人的一隻小狐狸。他也從沒覺得這樣的我有什麼不好,所以我恐怕真的有點依賴他了……」
獨孤寧耳心裡暗暗嘆氣,岫出,恐怕你不只是喜歡他一點兩點了吧,在感情上你還是象只駝鳥一樣嗎?不過他也不想點破,那是風星野的麻煩了,他可沒必要幫這個忙。走過來,在雲岫出身邊坐下,「我們兩兄弟難得有機會講講心裡話,不如喝兩杯?」
雲岫出想想,點頭,「好啊!」
一瓶竹葉青平分成兩大杯,兩人各執一杯,淺淺地啜了一口,清醇的酒香浸在口中。酒一喝,話也多了起來,憶起當年往事,更多了一份從容心態。
「說起來,這麼多年就只有一件事我始終都不能適應,沒有你每天晚上給我催眠,害我現在一到晚上就睡不著,盡失眠。」獨孤寧耳抱怨道。
雲岫出「嗤」地一聲笑了出來,且笑不可抑地數落道:「你有沒有搞錯啊,寧耳!我給你催眠是害你呢,你還這麼巴巴地惦記!」
「可是,那滋味真的不錯啊!做一晚上春夢,第二天還能神清氣爽……」獨孤寧耳意猶未盡地回想道。
「你還樂,我那也是被你逼得沒法了才出的損招……你想想,五更就要到書房,我還得比你早起半個時辰侍候你;幾個太傅一講書就是一整天,你們幾位王子都還可以偶爾走走神,惟我不可以,太傅哪次抽問考題沒點我的名啊?下了學,你老人家倒是一走了之,我還得留下幫你做作業,每次都要做兩份,還要摹仿你的筆跡,害我別的沒練好,就你那一筆爛字倒是摹仿得十足十的像,有時連你自己都分不出來了吧?這還不算,我還得陪你老人家聽戲、溜馬、打布庫、請客吃飯、逛窯子……你說我累不累?到晚你也不讓人消停,扭著我鬧,我那個硬板床有啥舒服的,你非每天晚上往上湊,害我想留點時間練練功都不行。你說我不幹脆把你催眠了,讓你一覺睡到大天亮還能怎麼辦?你以為我的武功是怎麼來的,全是在你睡著后,我一個人在後花園苦練的!」雲岫出又好氣又好笑地抱怨道。
「我有這麼過分嗎?我還一直以為我對你很好呢!每次寧參和寧泗找你麻煩不都是我替你擋的?」獨孤寧耳有些疑惑。
「還說呢,若不是你每天把我看得那麼緊,和其他人說兩句話你都要不高興,他們至於故意來找我麻煩嗎?」
「呵呵……你太誇張了吧,要說冤,還有誰比我更冤呢?外面一直傳得我們如何如何,其實我可是什麼也沒做過啊!」
「哼……你不是不想做,是我沒給你機會做!」雲岫出一語中的。
獨孤寧耳無奈地訕笑,仰頭將酒一口喝盡。「對,你是沒給我機會。岫出,如果你不是我弟弟,如果我們不是在那種環境中相遇,你會給我機會嗎?」
雲岫出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我不知道,這世上沒有如果,如果我沒有這樣的父母,我也許不會變得如此憤世嫉俗;如果父王能給我一點關愛,我也許就不會偽造調兵令害你一輩子;如果我剛進宮時你能對我好一些,我也許就不會看不見你後來對我的好了……所以這世上如果太多,但最後我們卻都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
話已說盡,酒也喝乾,雲岫出站起身,「寧耳,我該走了,你要多保重!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你給我傳個話,我能做的都會盡量給你做。」
獨孤寧耳黯然一笑,從懷裡取出厚厚一本冊子,遞給雲岫出,「岫出,你既然選了這條路,就一定要好好走下去,不要讓我被你白白的犧牲了。這是我這幾年遊歷晉國寫的筆記,都是我親自走過的第一手資料,和我們當年念書時學到的多有不同之處,你拿去好好看看,一定會對你有所幫助的。」雲岫出心中一窒,寧耳從小是被燕王當做繼承人來培養的,見解意識自不同一般,寫出來的筆記著眼處也必與眾不同,他這幾年看似在晉國遊山玩水,卻原來為了自己處處在留心……
獨孤寧耳看著雲岫出無語感慨的模樣,不由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臉頰,安慰道:「好了,別這樣,想做帝王的人心得再狠一點!再說我也不是沒事求你,四姑給我生了個兒子,我想讓你給我帶回燕國去,就托在你的名下幫我養大他吧!」
「嗯,等我回到燕國就派人來接他。」雲岫出點頭應諾。
「不,你現在就帶他走,四姑已經給他收拾好東西了。」獨孤寧耳堅決地說道。
「可是,現在封城,我想要出去也不容易,說不定要動武,帶著孩子怕有危險。」
「這事我有辦法,你就放心吧,等我準備好了就通知你。」獨孤寧耳自信地說。
雲岫出半信半疑,「好吧……那我就走了,寧耳,你一定要好好活著,我會把你兒子視若己出。」
獨孤寧耳淡淡一笑,「你一向帶孩子都挺有一套的,兒子跟著你,我也就放心了。不過,岫出,我們又要分手了,你不讓我親一下嗎?」
雲岫出一愣,略一猶豫,但還是迴轉身,奉上了雙唇。這一吻無比溫柔,有愛,有憐惜,但更多的卻是訣別。「別再難為自己了,岫出,對自己好一點。」一吻結束,寧耳在他耳邊低聲叮囑道。
雲岫出越來越感覺不對,他疑惑地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寧耳,你該不是想做什麼傻事吧?」
「沒什麼事,我只是想到這一別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再見你,所以有些傷感罷了。」
雲岫出細細思索,但又想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想到寧耳一向對焦尾琴的珍視,這次竟然為了見自己一面而拿去變賣了,心裡暗暗下定了決心。「寧耳,那琴,我還是給你買回來吧。下次想見我就叫四姑派人到無雙堡送個口信。」
獨孤寧耳雙目閃爍,如果拒絕,雲岫出是個聰明伶俐之人,他既已起疑,就難免發現端倪。不如先答應下來,無憂公子的試琴會雖然是個陷阱,但岫出不會不明白這點,他既有了防備,就必能全身而退。於是點頭同意道:「如此也好,焦尾原本是我買來送你的,我也不願它落在他人手裡。不過你拿到琴后不必再給我了,我還是送給你,以後要是能偶爾想起我,就彈彈吧!」
轉身決絕地出了門,四姑帶著一個三歲多的小男孩兒已等在門外。那孩子聰慧可人,粉嫩的皮膚,秀氣的五官,眉眼之間都像極了寧耳。見雲岫出出來,四姑指著他對孩子交待說:「四兒,這是你的親叔叔,你以後就跟著他,要聽叔叔的話,記住了嗎?」
四兒搖頭說:「不,娘親,四兒要跟著娘親和爹爹。」
雲岫出上前,將四兒抱在懷裡,逗他說:「可是四兒,叔叔會變戲法哦,四兒想不想瞧?叔叔變給四兒看。」一邊說著,一邊抱著四兒走遠了。
這一走,竟真是永訣……
雲岫出帶著四兒回到住地,屋裡人去樓空,只留了一個小管事在看家。
原來風星野閑著無事,又心裡始終掛著焦尾琴,於是帶著魯大海去聚寶軒看熱鬧。
雲岫出心知不妙,他原想讓風星野找人去匿名將琴買下,沒想到風星野這麼快就出門了,而且自己既說過不要那琴的話,依風星野的脾氣,多半是寧願出手毀了焦尾,也不願讓它再落在別人手裡。
安置好四兒,找了幾個夥計陪著他玩,雲岫出帶著那個小管事出了門。
離聚寶軒還有兩條街,雲岫出停住了腳步,街上雖然人來人往,可氣氛已經相當緊張。小管事環顧四周,低聲稟報說:「夫人,連這裡都已經埋伏了晉軍!」
雲岫出點點頭,轉身進了街邊的一座茶樓,他雖然簡單地易了容,可是如果這樣貿然地往陷阱里湊,還是很容易被幾個老熟人識破。
他叫了一杯龍井,吩咐小管事,「你想辦法混進聚寶軒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們城主或魯管事,如果找到了,就傳個話,要他們把琴買下。不管找到與否,半個時辰內,你都要出來跟我回個話,我就在這等你。」
小管事點點頭,轉身跑了。
人雖派出去了,可能否找到風星野,雲岫出確實心中沒底。今天要進聚寶軒,必須持有請貼,風星野要想進去也必須易容吧?不行,我一定要另外再想想辦法……
此時茶樓里還坐著一、二十人,正高談闊論著,談的話題自也離不開無憂公子和焦尾琴。
無憂公子解無憂是晉國的文壇領袖,不僅文采飛揚,而且人也長得俊美無儔,風度翩翩,堪稱濁世佳公子。不過據傳解無憂為人雖和藹可親,可實際上眼界甚高,能被他看上眼的,在當世也不過廖廖數人,這其中又首推燕國的雲岫出。
據說解無憂少年遊歷時,曾到過燕國京都。有一晚和幾位剛結識的燕國名士在昆若湖邊賞月,正巧碰上獨孤寧耳剛剛重金購得焦尾琴,興沖沖得逼著雲岫出彈上一曲。
那一晚明月高懸,湖面如鏡,偶爾三兩隻夜鳥劃過湖水,驚起一層波瀾。雲岫出推託不過,於是信手彈來,琴聲在空寂的湖面悠揚地回蕩,卻是如此的凄傷,哀婉,動人心魄。遠遠望去,月光下,彈琴的少年白衫白袍,如青山般的高雅,如春水般的風情。
此後解無憂倒是常常彈琴,琴技也一日千里,贏得了無憂公子的雅號,但他卻總說自己的琴技不及燕國雲王萬一,別人都以為他是在謙虛,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什麼從此之後,他會非白色的衣衫不穿。
一個月前,焦尾琴驚現朝陽城,當聚寶軒主人求上門時,解無憂慨然允諾,答應試琴。
雲岫出依稀記得此事,他記得寧耳買到琴像獻寶一樣的神情,記得那晚燦爛的月華,甚至記得湖對面似乎是有一群文人在作詩聯對。不過誰又曾會想到,在那群不打眼的人中,會有一個如今赫赫有名的無憂公子呢?
正遐想中,小管事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搖頭,「不行,夫人,我根本就進不去,聚寶軒查得太嚴了,好像不僅晉王在裡面,連國師也去了!」
雲岫出微一沉吟,做了決斷,吩咐道:「你再跑一趟,到笑春風找到老鴇四姑。要她找一套我能穿的女裝,要白色,很高雅的那種,幫我打扮一下,我就在對面的客棧等你,一定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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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無憂此時還正在家中,離試琴會還有半個時辰,所以他不慌不忙,正在沐浴焚香。
今天是他的一個重要日子。
這幾年他苦練琴技,自信已不輸與雲岫出,今天他更是要趁雲岫出還在朝陽城,用雲岫出的琴,彈給雲岫出聽。
至少,他要讓雲岫出心裡,知道有他解無憂這號人物存在。
儀式結束,解無憂整整衣衫,束好發冠,準備出門。
一名小廝牽來一匹白馬,解無憂正要騎上去,管家沖沖趕來。「公子,剛剛豫親王軒轅璽才派人來傳了話,問您準備什麼時候出發,他順道過來接您!」
解無憂一臉不耐,冷冷地說:「你派人告訴他,多謝他的美意,不過我想一個人去。」
軒轅璽是晉王軒轅哲惟一的弟弟,為人豪放不羈,有時甚至略顯粗俗,所以深為解無憂所惡,常常對他不假詞色。可偏偏軒轅璽就欣賞解無憂這點,反而時常故意粗言粗語地激怒解無憂,引他生氣,自己倒樂在其中。
解無憂不等管家回答,雙腿一夾馬腹,縱馬疾弛。跑出幾里路,心境才慢慢平復,一勒韁繩,放緩步伐,在街上慢慢走去。
這時,街邊客棧里忽然傳出一陣悠揚的琴聲,解無憂不禁駐足聆聽。
一曲《春怨》彈得纏綿緋側,有如少女思春卻無可排譴,其中半喜半怨的少女心情臨摹得入木三分。
一曲終了,解無憂不由擊掌喊了一聲「好」,屋內彈琴人一驚,沉寂片刻,幾聲「錚!」的琴音傳出,似在遣責,似在責問,是誰如此不通禮數,驚撓琴音?
解無憂頭一次遇到如此既有才情,又風格高雅,含蓄幽默的女子,好奇心大起。於是翻身下馬,循著琴音繞到客棧後面的一個跨院,幾株櫻樹盛開著粉色的櫻花,落櫻繽紛,飄零的**隨風飛舞。櫻花樹下,一個曼妙的背影正撫弄著古琴。
白色厚重的湖州綢袍,繁複的刺繡無比精美,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輕紗,露出一雙皓若白雪的玉腕。纖纖的十指塗著鮮艷的蔻丹,左腕上一隻碧綠的玉鐲隨著琴音輕輕搖晃。一根長長的碧玉簪,隨意綰就的流雲髫,幾縷散落的髮絲,在風中搖曳飄揚。
美人如玉。
僅僅是一個背影,已讓閱盡繁花的無憂公子屏住了呼吸。
「錚……」琴音突然轉烈,帶著一絲惱怒,似乎在婉轉地遣責:無禮的客人,你怎能如此私下的窺視?
解無憂雙手抱拳,深施一禮,「在下朝陽解無憂,路經此處,感於姑娘琴音高妙,冒昧探訪,還請姑娘原諒!」
報出大名,解無憂滿意地看見彈琴女子微微一愣,琴音轉而輕快,似不信,似詢問:無憂公子?無憂公子怎會出現在這偏僻的客棧?
琴音幾次轉折,意義迥異,但她卻將其彈得流暢自如,彷彿信手掂來,已自成格調。解無憂暗暗心折,傾慕之心頓起。
「在下本欲前往聚寶軒,路經此處,打撓姑娘彈琴的雅興,實是不該,還請姑娘千萬原諒一次。不知姑娘芳名,在下改日一定前來陪罪!」
琴音倏地停住,櫻花樹下,白衣女子慢慢轉身。
解無憂怔住,心臟剎那停止了跳動,但瞬間又如雷鳴般在耳邊響起……
一個如精靈般纖塵不染的女子,雙眸如霧般迷濛,黛色的柳眉,點染的紅唇。絕麗的姿容似嗔,似怨,似無情,似含羞……
「果然是解公子,小女子寧勿語久仰公子大名,如雷貫耳。今日能一睹公子風采,實是三生有幸!」如天籟般的聲音,在解無憂耳邊輕輕響起。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寧姑娘琴技超人,在下深感佩服。但不知姑娘為何獨自一人在此撫琴?」
寧勿語皓腕輕抬,將幾縷散開的髮絲捋在耳後,略顯幽怨地說道:「解公子何必明知故問?時下朝陽城裡名士雲集,有誰不是為了聆聽公子雅奏?勿語雖只略通音律,但卻自幼酷愛操琴。半月前在家中偶聞天下第一名琴『焦尾』現世,故不遠千里而來。誰想聚寶軒竟如鐵桶一般,勿語不得其門而入,只好隨興彈上一曲,略作遣懷。」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解無憂心中不平,如此琴藝超絕的佳人竟無緣琴會,絕世的琴音反而要讓那些有錢沒腦的庸人來附庸風雅。豪氣頓發,慨然說道:
「寧姑娘,在下雖不才,但願護送姑娘前往。聚寶軒再怎麼難進,今天也要賣在下幾分薄面。」
寧勿語心中一喜,謝道:「如此多謝解公子,勿語也不願矯情,能聞得解公子高技,勿語也算得償所願了!」
一看天色,時辰已不早,解無憂催促說:「既如此,寧姑娘請隨我來。」
寧勿語隨手揀起一頂紗帽,戴在頭上,放下細紗帽沿,遮住了絕美的容顏。虛抬右手,「解公子先請!」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客棧,男的英俊修長,氣宇軒昂;女的飄逸出塵,風姿絕世,走在一起,宛若一對碧人。解無憂扶著寧勿語騎上白馬,自己牽著韁繩在前引路。走在街上,路人紛紛回首顧望,這是誰家姑娘,竟讓無憂公子為她牽馬持蹬!謠言像風一樣,在日落前,就已傳遍了朝陽……
走過兩條街,到了聚寶軒。
原定的時辰已經過了少許,眾人正等得心焦,遠遠瞧見解無憂牽馬走來,立即引起一陣喧嘩。
豫親王軒轅璽也看見了,兩人如畫一樣優美的身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蹬蹬蹬跑出門外,指著解無憂的鼻子,「你,你,你……解無憂,這個女人是誰?!」欲要責問,又不知該從何問起,最後問出了最直白、關心的一句。
解無憂白了他一眼,溫柔地扶著寧勿語下了馬,才冷冷回答:「這位寧姑娘是我朋友,我專程請她前來聽琴!豫親王,難道你還有什麼意見嗎?」
軒轅璽被他用話一堵,也不好真拿一個弱質女流撒氣,「你……你……」說了幾聲卻接不下去,於是怒沖沖轉身又走了回去,來到包廂,在晉王身後坐下,尤自忿忿不平。
「璽,這麼多年你還沒把他搞定啊?」軒轅哲嘲笑道。
「我有什麼辦法?那個見鬼的雲岫出在無憂心裡就跟神一樣,碰都不能碰。你看這不過就是那個爛人用過的一把破琴,有什麼大不了的,我說我也送他個十把八把,他還罵我!」
「把『焦尾』說成破琴,你就該罵!不過,我倒是覺得,解無憂不是迷戀雲岫出,而是根本就看不上你!你看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小心啊,解無憂對她恐怕才是真正迷進去了!」
軒轅璽忿忿地又盯了寧勿語一眼,「也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女人,以前都沒聽無憂提過!一張臉都不敢見人,還想跟我爭無憂?」
軒轅哲被他的無知弄得哭笑不得,笑罵道:「你不懂就別說,那可是個絕世美女!今天再教你一招,看女人不能光看她一張臉,還要看她的神韻。沒有韻味的女人長得再精緻,也乏味得很!在這方面,解無憂的眼光可比你高多了!」
軒轅璽不服,悄悄翻了個白眼,但隨即又湊上去討好地說:「王兄既說她是絕世美女,那你就行行好把她收進宮吧?也算幫小弟一個大忙!」
眼前浮現出墜月湖邊那個晶瑩剔透如精靈般的人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絕世美女?再絕世的美女,在軒轅哲的眼中都只有一個結論:她們永遠都不會是雲岫出!
和名人走在一起真是好,寧勿語輕輕鬆鬆就進了聚寶軒。幾個驗貼的管事原本還在猶豫要不要請這位神秘的姑娘也出示一下請貼,現在聽解無憂說是專程去請來聽琴,也不知她來頭到底有多大,當然就更不敢提請貼這個茬兒了,沒得自討沒趣。
主角登場,試琴會終於可以正式開始!
聚寶軒寬敞的大廳北面正中,孤零零地放著一張矮几,一看就知是等會兒放置『焦尾』琴的地方。大廳中央,已端坐了幾十位名士與商賈,周圍有一圈包廂,裡面多是晉國的權臣與貴族。
聚寶軒的主人終於出場了。
何融雪。
穿著一身鵝黃色華麗曳地長裙的何融雪風姿綽約地走了出來。長長的黑髮綰成複雜的宮髫,上面由長到短並排插著三支綴滿寶石的發簪,絕麗的姿色,貴如皇妃般的風範……
「各位大人,各位來賓,聚寶軒日前因緣際會購得名琴『焦尾』,為不使寶珠蒙塵,特廣邀天下愛琴之人舉辦了此次拍賣,並有幸請來我晉國第一公子──無憂公子為大家試琴。小妹原居鄉下,兩日前才從原主人手裡盤下了聚寶軒,甫一接手就籌備如此盛會,如有考慮不周之處,還請各位原諒。」淺笑嫣然,何融雪略一解釋,大家恍然大悟,原來聚寶軒已悄悄換了東主。
「那麼,現在就請大家一睹名琴『焦尾』的風采!」
兩個青衣小婢小心翼翼地從後面抬出了『焦尾』琴,放在北面正中的矮几上,琴上覆蓋著一張華麗的明黃色綉巾,將琴遮得嚴嚴實實。
何融雪一抬右手,做了一個『有請』的手勢。
解無憂掩不住興奮之情,幾步走到矮几旁,席地而坐,恭恭敬敬揭去綉巾,露出一把古舊的琴來。一截古木,尾端還有些焦痕,精美的雕刻,由粗到細七根琴弦,普普通通其貌不揚,這就是名琴『焦尾』!解無憂右手一抬,手指撫上了琴弦,輕輕一劃,「錚……」地一聲清鳴,悠揚而悅耳,音質不同凡響。
在內心已經對它頂禮膜拜了十年之後,解無憂終於如願所償地將雙手放在了『焦尾』琴上。他撫摸著琴身,如同一個溫柔的情人,眼中有著深深的迷戀。抬起琴身,底座上刻著小小的一行字,解無憂低聲念道:
「雲出岫以無心,鳥倦飛而知返。」「大燕天啟十七年,購得此琴贈與岫出。」
一段少年情懷轉瞬間已成過眼雲煙,琴猶在,人已非。
軒轅哲在竹簾后又一次環視整座大廳,仍然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他回頭看向璽,軒轅璽很有信心地點頭,人早已埋伏好了,神教此次已經傾盡全力,就怕那兩個人真的不肯來!
何融雪眼中閃爍著熠熠的光彩,有興奮,有渴望。網已經布好,有這樣好的誘餌,那兩個高傲的人,明知是餌,又肯不肯下咽呢?
寧勿語在解無憂身側一丈外坐下,左手輕輕抬起,長袖滑下,露出那隻碧綠的玉鐲。她剛剛已經在人群中仔細搜尋了一遍,不僅沒有發現風星野的氣息,連魯大海的也沒有找到,難道他們沒有來?如果風星野在這裡,希望他看見玉鐲后能明白自己改了主意,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解無憂閉目冥思片刻,吐出一口濁氣,雙手移到琴弦上,指間一按、一撥、一挑,「錚……」的一聲,彈響了『焦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