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陣沉寂之後,阮瑞斯走過去,一手抱起嘉奇,輕揉他的小臉蛋和如絲絹般的頭髮。「我在觀察你的反應,而你並沒有讓我失望。」他銳利地說。
他們彼此冷面相對。凱西將傑森換到另一隻手抱著,「什麼反應?」她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麼事造成這種莫名的敵意。
「不用再裝了!嘉奇需要他周圍的人能把他看成一個可愛的孩子。」
她一頭霧水,大惑不解。「他的確是個絕佳可愛的孩子!」
「但是——」
「但是什麼?」她難抑胸中的惱火,急促地追問,同時一股熱氣從心中升起,侵襲到頸子和雙頰。傑森似乎也感覺到這股緊張對峙的氣氛,開始抽泣起來。
「你和我前妻沒什麼兩樣!她非常嫌棄嘉奇殘缺的身體,雖然很輕微,但是她甚至一點都不肯抱他。」
「肢體殘缺?你在說什麼?兩個月前,我眼看著姊姊的身體倒下,永絕人世,這輩子是永遠失去她了。」她的聲音顫抖,但是自己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凱西下意識地彎腰,將傑森放進嬰兒車裡,然後伸手拿她的大背包。顯然是針對阮瑞斯的憤怒,凱西從袋中取出一張蘇珊的結婚照片遞給阮瑞斯看,那是在蘇珊和泰德即將去蜜月旅行之前拍的。
「當嘉奇的臉笑得那麼明亮、開懷時,簡直就像蘇珊再世,阮先生,您自己瞧瞧吧!」
阮瑞斯仍然板著一張陰沉的臉,他把嘉奇放入嬰兒車的另一端,開始端詳照片。嘉奇一被放入車內便開始啼哭,凱西為了分散兩個啼哭的嬰兒的注意力,不得不跪在車旁唱兒歌,那是傑森最愛的一首歌。幾秒鐘后,兩個孩子都安靜下來。傑森爬向她,嘉奇也爬向阮瑞斯的腳跟。
就在嘉奇伸出左手抓住嬰兒車的厚邊帶時,凱西注意到了他肢體的殘缺——上手臂中間似乎和身體聯結起來似的,但是手臂以下外形很完美,只是和身體其他部分比起來,不太成比例。嘉奇的殘缺,只要不注意看是不太看得出來的。
「你這親密的小東西。」凱西忍不住立刻站起來,俯身抱起嘉奇。「小心肝寶貝!」她緊貼住他的臉頰喃喃地念著。
「你爸媽會不惜一切地像這樣死命抱住你,你知道嗎?」阮瑞斯在一旁一語不發地凝視這一幕。他凝眸注視的神情使凱西想起泰德專註的表情也是這樣。「蘇珊要我發誓一定要找到你,感謝老天,我終於找到你了,嘉奇,我愛你!」她低聲說著,隱含著嗚咽喃喃而語。
當她感到嘉奇安靜服貼地趴在她肩頭上時,她相信這孩子懂得她在說什麼,有好一陣子,凱西只是靜靜地感覺這個小外甥溫暖的體溫。
「我該跟你道歉的。」
凱西立即睜開雙眼,發現阮瑞斯就站在離她不到兩尺的地方,肩上架著傑森。傑森結實的小手被緊緊地按在他父親的一頭黑髮上。只見傑森緊張而恐懼的表情在臉上顯露無遺。
淚水滾過她的臉頰,凱西欣慰地笑了。「他打從出生還沒有從這麼高的上面看下去。」
奇迹似地,阮瑞斯也笑了,似乎一下子忘記彼此曾有的憎恨。凱西注意到他嘴旁的笑紋和明亮整齊的牙齒,因而心跳加速。她抬眼注視他的眸子,心跳的撞擊竟然使她感到痛楚。
「阮瑞斯,」這時管家喊著,凱西頓時回到現實。「您要在內庭還是飯廳用餐?」
「內庭就可以了!娜娣。」他對著凱西應道,「我來找把高椅子,這兩個孩子可以輪流用來吃飯。」
孩子,這兩個字是如此自然地從他口中說出,任何聽到的人都會以為這就是每天發生在阮家的生活點滴。
「我和傑森因為還要趕飛機,所以我想花點時間和嘉奇在一起。您不介意我把他抱在腿上,喂他吃飯吧?」
不悅之色立刻掃過他的臉,「你幾點的飛機?」他問道,不理會凱西先提的問題。
「四點十分。」
「我會準時把你送到機場,現在唯一重要的事,就是讓彼此更熟悉些。」他緊緊地握住傑森的手。「來呀!小老虎,我們去拿嘉奇的椅子,同時給娜娣一個驚喜。」
父子倆從內庭消失,留下凱西和嘉奇,他看來很舒服地躺在凱西的懷抱里。比起結實的傑森,嘉奇顯得格外的輕瘦。
凱西抱著嘉奇在游泳池邊的桌椅前坐下來,並且把嘉奇安置在玻璃桌面上。凱西發現雖然嘉奇比傑森高一點,而且靈敏些,但是還沒有開始呀呀學語呢!反之,傑森從未停止哼哈咿呀的,他喜歡聽自己的聲音,尤其對於任何一種音樂,都顯得異常雀躍。這其實是一件好事,因為每當凱西專心設計,並且縫製動物玩具或枕頭手工時,都會放自己最喜愛的鋼琴名曲達數小時之久。
凱西唱歌,逗嘉奇玩得幾乎笑岔了氣,兩手振振欲飛。不一會兒,她聽到從屋裡傳來女人的叫聲,這位六十多歲清瘦的管家,捧了兩盆墨西哥式沙拉進到內庭來。阮瑞斯跟在後頭,一手拿著高腳椅,一手抱著傑森。
「我必須見見這位勇敢的女士,她竟然能通過卜太太,把你的兒子千里迢迢帶過來。」
她看著凱西,臉上容光煥發。凱西看到這位老婦人端著沙拉過來,趕忙站起來,並且很老練地把嘉奇架在她的手臂上,達到平衡的站立姿勢。老婦人將食物置於桌上,並在圍裙上擦拭雙手之後,伸出手來與凱西相握,「我是娜娣,我看到這對一模一樣的父子,這或許是我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刻!」
凱西不由得又淚眼婆娑起來,她看著傑森說:「他像極了他父親,不是嗎?而嘉奇又長得簡直就是蘇珊和泰德的翻版,簡直讓我目不暇接,眼花撩亂,這一切發生的事好像不是真的一樣。」她忍不住親吻嘉奇如絲綢般光亮的頭髮。
娜娣點頭表示同意。「這種攸關命運的事,竟是這樣的陰錯陽差,你千辛萬苦地找尋傑森的父親,他竟差點就把你送交警察局,阮瑞斯,你真是丟臉呀。」她的語氣堅定,但也充分流露對主人的關愛。
婦人深葡萄色的眼珠子瞅著傑森看個不停。「瞧他那結實的模樣,我真是一秒都等不及要掐這個小壯丁,你懂我的意思嗎?」
「完全懂!」凱西說道,眼睛游移到阮瑞斯臉上,他正溫柔慈祥地欣賞他兩個兒子呢。有一天傑森也會長成像他父親一樣的英俊瀟洒,又健朗有活力……
此時傑森正在和娜娣廝纏,娜娣分別遞給兄弟倆一人一片小脆餅。「過來吧!小壯丁,你跟我來,看有什麼吃的,豆子、羊肉?那是你兄弟今天要吃的東西。」
娜娣逗著傑森,口裡咕嚕著離開,阮瑞斯示意凱西坐下,「你確定要喂嘉奇嗎?」
「肯定!」她隨即把嘉奇抱在自己膝上,同時將注意力轉向阮瑞斯,阮瑞斯正走向他們身後的吧台。她平靜地問道:「你知道令我戰慄的是什麼嗎?他用雙手進行每一個動作,那意味著他在充分連用他的雙臂,他會像傑森一樣從事各種運動或活動。」她停下來,將嘉
奇死命緊抓的叉子拿下來,「告訴我,醫生是怎麼說的?」
阮瑞斯一邊遞上紙巾和涼水果酒,一邊就在旁邊椅子坐下,兩人目光相視。「那叫做羊水帶,當胎兒在子宮裡時,羊水帶纏住他的手臂,以致血液循環不良。專家說等他三歲時,可以做物理治療,恢復該有的肌肉功能。在他長大成人之後,這個缺陷是不易察覺的。」
她俯身親吻嘉奇的小肩膀,「嘉奇!你難道不是這鎮上最幸運的天之驕子嗎!我想你將來一定會像你爹地一樣成為網球好手。你的骨架像他。」
阮瑞斯吃了一口沙拉,神色略顯焦慮,「基因不會說謊的,是吧?!」
「不會的!」她說,同時讓嘉奇嘗嘗她的鳳梨蘋果酒。
「你姊姊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傑森不是她兒子?」
「她兒子一出生后,就被送到加護病房緊急救護,醫生說他呼吸困難。而事實上,她總共抱他的時間,還不到八小時。當最後他又被抱回身邊時,他的黑髮和橄欖色皮膚是這麼不一樣,她無法相信這是她的兒子,在電話中告訴我后,起初我不以為意,總認為孩子的發色幾個月後就會變黃,但是直到我真正看到他時,我才相信姊姊的話。」
阮瑞斯嘆息一聲說道:「不幸,孩子分娩時,我不在場。孩子比預期出生得還早,在我趕到醫院時,葛洛莉已經被推回病房,孩子也送到加護病房裡,半小時之後,醫生才來告訴我們嘉奇的情況。錯誤一定是在加護病房裡發生的。」
她點頭同意:「蘇珊說孩子是在早上九點零五分出世的。」
阮瑞斯放下吃沙拉的叉子,莊嚴地注視她說:「我們的兒子是九點零四分出世的。你姊姊說得對,當天救護車到處都是,鳳凰城市區外的一家化學工廣爆炸,幾十名傷員被同時送進這家醫院,當時現場簡直像沼澤一樣,又臟又亂,難以收拾。我就是因為這一切的紛亂,才延遲趕到葛洛莉病房的時間。」
凱西閉起眼睛說:「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然而這卻是發生錯誤的真正原因。你認為我們是不是應該要求調查,同時提出訴狀,防止這種事情再發生?」
他半天不作聲,凱西甚至懷疑他聽到了沒有。「應該,但也不應該,因為意外事件確實發生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無論多麼小心設防,也無法避免。或許像這種類似的事件,再發生的機率只有千萬分之一吧!」
他稍停片刻,又說:「原則上,我反對不必要的起訴。這個社會已經變成了動不動就打官司的天堂。所以權衡之後的意見是:我反對打官司。」
凱西不知道何以自己竟屏息地聽完他的每一句。「很高興你那樣說。過去一年發生那麼多的事故,先是泰德在一場車禍中喪生,然後蘇珊一病不起,我已經沒有精力再應付這樁調查案件了。」其他的事,就更別提了,羅夫和別的女人訂婚對她也是一次打擊,她和從小青梅竹馬的羅夫一向是那麼地親密,就連她決定暫緩結婚,都不曾傷及彼此的感情。她原本想等他畢業返鄉后,再規劃兩人未來的前景。
「報紙雜誌會死咬著這個案子不放,到時無論哪一方恐怕都會聲名狼藉的。」凱西說著不由得一陣寒顫。「我不想讓這種不幸影響到孩子。」
「我同意,」阮瑞斯沉著地說道,「不過,我會去驗血,同時寫信給醫院董事會告訴他
們這一切的經過。雖然我並不打算提出控訴,但是我會要求他們提出一個正式的答覆,這樣做可以防止將來再造成這種錯誤。」
「我想這是最好的做法了,我相信蘇珊和泰德也會同意的。阮先生,你們夫婦倆曾經懷疑過嘉奇不是你們的兒子嗎?」
他抬了一下眼眉,「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不必拘泥形式了,我叫阮瑞斯,針對你的問題,答案是斬釘截鐵的『不』。葛洛莉是一個修長高挑的金髮美女,她有一雙淡褐色的大眼睛。每個人都認定嘉奇的身材及膚色遺傳來自他母親。可是等我看了你姊姊及姊夫的照片后,才發覺原先所認定的那一點『遺傳』只是相似而已,事實上嘉奇和他的親生父母才是無懈可擊的酷似。」
凱西點頭。正想多問一點有關他太太的問題時,娜娣帶著傑森和嬰兒食品進來了。傑森身上系著圍兜,正千方百計地想要扯掉它。
阮瑞斯幫她把兒子抱進高腳椅,娜娣將食物放在桌上。「喔!這是我的小寶貝的圍兜,」娜娣將圍兜系在嘉奇的脖子上。「現在你們該好好吃飯了,我會擋住所有打進來的電話,讓你們說個夠。」
阮瑞斯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開。娜娣和阮瑞斯之間就像家人一樣親密。
凱西和阮瑞斯正聊著泰德的意外和蘇珊的病時,嘉奇表現得很乖巧利落。很多時候,嘉奇一個人靜靜地用小湯匙吃飯,卻沒有吃得到處都是。凱西倒希望傑森也能這麼熟練乖巧。他喜歡羊肉,但是每次阮瑞斯喂他滿口豆子時,他只是含在嘴裡老半天,最後再全部吐出來。更糟的是,他把桌椅四周都污染得一塌糊塗,真像一幅活油畫似的。
令凱西驚訝的是,阮瑞斯竟然不慍不怒,反而痛快得不得了。她簡直難以想象此人就是那個傲慢、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銀行家。這個人差點就要把她交給警衛,掃地出門。
嘉奇還沒吃完他的水蜜桃,似乎就顯得疲累而且昏昏欲睡了。傑森也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但是他更顯出平靜之前的暴風雨——吵鬧不休、頑強難馴。
凱西看著阮瑞斯,發現他不停地格格笑著欣賞眼前這天翻地覆的景象。「我能抱嘉奇上床去睡嗎?」她問。
阮瑞斯投以悉聽尊便的眼光,然後在嘉奇的頭上輕柔地撫弄著。「是不是我的小寶貝太興奮過度,才困成這個樣子?我們乾脆一起把他們抱上樓去,你照應嘉奇,我來給傑森洗個澡,你看怎麼樣?」
凱西忍不住笑了出來,「但願你能了解傑森平時吃飯不是這個樣子。」
他抿了嘴唇說道:「若我母親看到這情形,會告訴你我小時候比這個更糟。實在是虎父虎子,沒辦法啦!」
凱西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抱起嘉奇:「你母親也住鳳凰城這兒嗎?」
「不只我母親,整個阮氏家族都住這兒呢!」
「你們是大家族嘍?」
「我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他們都有孩子。」他一邊解說,凱西一邊跟著他走到內庭另一側的走道。
傑森的小圍兜已經被解下來,阮瑞斯將他吃得一塌糊塗的兒子緊緊地架在腰上。「媽——媽媽——」傑森一看眼前的景象及這個充滿活力的陌生人,完全不同於家裡的柔軟舒適,立刻慌張地哭叫出來。
「爹——爹——,逮到你了,小老虎,」阮瑞斯模仿孩子的發音。此時凱西的心跳加速,一生當中還沒有一個男人,包括羅夫,能帶給她一種男人體格的感應。她從小時候就愛羅夫,也打算將來就跟定他,可是母親的死,一直讓她處在凄慘的喪母痛苦中。接著又是泰德意外喪生,姊姊一病不起,種種不幸,就這麼佔據了她大半的精神世界。羅夫曾為她暫延婚期,甚至感到受傷、幻滅,指控她不愛他,才會破壞婚約。然後,她知道他走了,出國學音樂去了。他是個資賦優異的音樂家,申請到不少頗負盛名的獎學金。
蘇珊沒死以前,她認為暫時分開一陣子對兩人都好,也更能印證兩人的感情牢不可破。蘇珊的話讓凱西領悟不少。凱西從未想過羅夫另結新歡的可能性,也未深思這種傷害多麼嚴重,現在蘇珊死了,再也沒有一個像姊姊這樣的密友能娓娓訴說了。
「凱西?」阮瑞斯轉過頭來喊她,卻一臉困惑:「你還好吧?」
「喔!當然好呀!我必須停下來瀏覽一下四周的水彩畫。這些畫真是棒極了,和你辦公室里的一樣好。」
「我姊姊蕾娜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藝術家,但她自我要求甚嚴,從來不隨便公開展示自己的作品!」
「所以你想替她展示,」她低聲地說,深深地被他們這番手足之情感動。有趣的是,她一面回想和姊姊一起歷歷在目的往事,同時卻欣賞阮瑞斯的藝術家姊姊的大作。阮瑞斯這個人是愈發掘,愈覺其有趣。「你賣掉了多少蕾娜的畫?」
「一幅也沒有,」說著他們來到了二樓。「她要我保證不賣畫。事實上,她根本拒絕在畫上簽名。不過我想如果她改變心意的話,我的牆恐怕就光禿禿地一無所有了。」
嘉奇的起居室充滿了西南方風味,但是為了考慮實用性,也加入了不少傳統育嬰房的擺設。咖啡色長毛地毯在地板上延伸,巨大的手繪壁畫佔滿了整面牆,頗具臨場效果。那是一幅迷人的森林景象,其中每一個小動物及昆蟲都代表了獨特的性格。凱西除了深受吸引外,一眼便看出是出自這位藝術家的手筆。「你姊姊畫的?」
「是的,那是蕾娜為嘉奇畫的。」他在浴室里喊道。此時浴缸里的水放滿,即將溢出來,只聽見傑森原本的反抗轉化成高興的尖叫。
凱西不知道嘉奇是否也喜歡水,不過以後就會知道的,現在他四肢癱軟地趴在她身上睡熟了。她把他輕輕地放入小床,讓他趴著睡,然後蓋上小棉毯,他立刻自動將姆指放入口裡吸吮了起來。他看來是如此地自在滿足,凱西實在不忍心把他弄醒。
凱西深深地親吻嘉奇后,立即來到潔白的浴室。一時之間,還真難分辨出到底是爸爸逗兒子玩,還是兒子逗爸爸樂。
阮瑞斯將白襯衫衣袖卷上手肘,呈現一雙黑黝強健的手臂,臂上的黑色毛髮更強調出陽剛之氣。他催促傑森在水面仰泳,小肥腿用力踢,大笑起來的模樣比實際年輕多了。「對啦!小老虎,狠狠踢水呀!」
父子倆盡情嬉鬧著,突然間,傑森看見凱西拿著橙黃浴巾站在門口,便急著坐起來,委屈悲哀地叫著:「媽——媽。」然後伸出一雙手臂,要求抱抱。
「我想我們得走了!」她不勝惋惜地對阮瑞斯說道,而他對這突兀的打岔,感到格外掃興。只見他明顯地不高興,將傑森裹在毛巾里替他擦乾身子。「我的行李還在西城的一家旅館里,我在去機場之前,得先到旅館一趟。」
阮瑞斯緊皺眉頭,一臉不悅。她不了解凡事顧慮的生活是怎麼一回事。當年母親在世,蘇珊未嫁之時,一家人都得拚命工作才足夠收支平衡。而今和羅夫一起生活的夢想幻滅了,加上撫養傑森的負擔,生活更得謹慎小心,至於蘇珊和泰德留給傑森的教育基金,凱西壓根兒想都沒想要碰過。
正當她欠身拾起傑森的衣物時,阮瑞斯說:「留給娜娣洗就可以了。他可以穿嘉奇的衣服回去,不是嗎?小老虎!」說完,阮瑞斯便忙著換尿布,然後到抽屜里取出一套淡綠色的連身衣褲,從頭到腳的娃娃裝,將傑森裝了進去。父子倆又逗樂得像吃了強笑散,笑成一團。
有那麼一陣子,傑森似乎不再怕阮瑞斯,而且阮瑞斯及傑森都沒有察覺離別的時刻就要到了。一想到此,凱西便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這可是傑森生平第一次和一個大男人玩在一起。
凱西又想到在寫給羅夫的信中,說明要收養傑森的計劃,是導致他不滿的原因。他現在的未婚妻是他在布魯塞爾相遇的知名提琴家。不過令她百思不解的是,何以相戀多年,彼此唯一無二的感情,竟會在一夕之間變色!她不只千百遍地想,不願相信,也不願承認,他是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
離別的時刻到了。凱西謝別娜娣,跟著阮瑞斯朝外走向BMW座車。不給凱西選擇的機會,他就專斷地將她安排在前座椅上。當他把自己的兒子放在後座的安全椅上系好安全帶后,她察覺到他滿臉嚴肅的表情。
再一次地,他流露出剛毅、倔強的表情,使她感到特別的壓力,她倒寧願傑森這時吵鬧,她可藉機哄抱他,以逃避這窒人的僵局,誰知傑森沉重的眼皮越是硬撐,越是跳動得厲害,任何一秒鐘都可能睡過去。
他們的車朝旅館方向急駛。阮瑞斯迅速向凱西望了一眼,「我要傑森和我保持親密關係,凱西。」他說,這是第一次聽到他直呼她的芳名。「我已經錯過了從他出生到現在九個月的時間,我拒絕再失去更多。我也了解你是多麼地渴望和嘉奇在一起的心情。憑良心說,今天在這裡度周末,明天又在那裡度假的不正常生活,永遠不會滿足我們的。」
同樣的問題也在凱西的腦中盤旋許久,離開嘉奇的不舍是難以忍受的事實。還要多久她才能飛回相見呢?她內心盤算著,聖誕節再有三個星期就到了,這是一年中最忙碌、卻獲利最多的時段,大賺一筆,足夠支撐她和傑森倆至少五六個月的生活,她怎敢輕易放棄賺錢的機會。而另一份每周四個早上,為芭蕾舞蹈課伴奏的工作,也不可能同時請長假離開呀!
「我同意你的說法,阮瑞斯,但是解決之道呢?我必須忙於工作賺錢,相信你也是。我不得不建議你可否隔一段時間,我們彼此交換孩子過生活?」
一陣憤怒的咆哮嚇得她發抖,於是她立刻明白她真是做了一個最差勁的建議。
「絕不可能!就我而言,要六個月跟這個單親父母住,另六個月和另一個單親父母住絕不是應變之道。」
「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選擇。」
「總是會有辦法的,」他用銀行家專業的口吻咕噥著,「你可以搬來鳳凰城與嘉奇同住。」
她立刻猛烈地搖頭,並且驚愕地盯著他說道:「那是不可能的,我雖然不是銀行家,擁有銀行,但是我的工作卻和你一樣重要,長期以來,我們就是靠著替客戶縫紉建立事業,賴以為生,現在我已有純熟的技藝,要我投入異鄉重新開始,實在太困難了。」
說到這裡,他們已到達旅館的門口。阮瑞斯沒有回應她的話便衝出車子,進入服務台拿行李,不消幾分鐘,手續辦完了,他拎著行李,將它塞入後座行李廂內,而後折回司機座椅上。發動車子以前,他先從口袋裡拿出一本黑色筆記本,填寫她在舊金山的地址和電話。凱西不大情願地告訴他,然後前往機場,途中是一段沉默的痛苦。到達目的地,他找到一個暫時的停車位停車,但是並沒有立刻走出車外,相反地,他轉向她,惡狠狠地盯著凱西說道:「如果我們沒有辦法解決這件事,我警告你,我會到法院控告你非法佔有傑森的監護權。」
「你不會真的那麼做!」她咬牙切齒,憤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劇烈跳動的心正怦然作響,好像阮瑞斯可以聽到似地。
「我是他的生父,我能提供你所不能提供的金錢上的幸福給他。這一州不會有任何法官允許你保有傑森。你要記住,必要時法院會傳喚醫院以證實我是他的生父,到時事情可就不堪設想了。」
「你說過你不贊成人們動不動就告對方。」她的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顫抖不止。
他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如果你記得的話,我說的是『原則上』反對,但是我們現在談的是傑森,以及什麼是對他最幸福的生活。你告訴我你未婚而且也沒有婚約。」但那是因為她拒絕羅夫太多次了,也許形勢還能挽回。凱西內心掙扎地想著。「其實,」他繼續說,「從午餐的交談中,我也知道你甚至沒有固定的男友能夠幫你撫養傑森。你才只不過照顧了他兩個月,你根本不是他的生母,你們甚至一點關係都沒有。」
「現在!你給我聽著!」凱西嗓音嘶啞,氣喘地說:「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愛那個孩子,你也根本與嘉奇毫無關係可言!」
「嘉奇打從一生下來就是我兒子,也不會有法官判定將他從我身邊奪去。你最多僅可以姨媽的身分要求自由探視的權力,律師費、訴訟費也相當可觀,好好想想吧,明天晚上給我答覆,我十點打電話給你。」
「給你什麼答覆?」她勃然大怒。「你知道你要求的是什麼嗎?要我放棄目前的生活,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朋友、沒有可運用的生活資源,然後你就可予取予求,佔盡便宜?」
「當然,我會供應你,保證你的生活來源,直到你能在此開始謀生。而且有我的人情關係,你不會有問題的。這樣,你我都可以天天和孩子生活在一起,這是多麼好的補償呀!」
凱西已經聽不進任何一個字。「先不要說這主意有多荒唐,你可曾想過人家會怎麼想?誰又會知道其中的真象?我發現你都懶得向卜太太解釋這件事。她或許以為我是你的情婦,如今突然出現,要求金錢補償。」
「我倒不太擔心卜太太會怎麼想。」他平靜地反駁道。
「也許你並不在意你的名譽問題,但是我對珍惜名譽比什麼都重要!」
「甚至比和傑森、嘉奇一起生活都重要?」阮瑞斯故意這樣問,讓她無法抗拒。此時她憤怒的情緒已高漲得不可收拾。
「你儘管整天整夜打電話好了,不會有什麼好處的。我想我應該碰碰運氣,讓法官來決定,我到底該什麼時候和傑森、嘉奇一起生活。咱們法院見吧!」
難以掩飾的唾棄和憤怒,在她的目光和聲音中表露無遺。凱西跳出車子拉開後車門抱起熟睡中的傑森。阮瑞斯不得已,只好走出車門,到後車廂取行李。
她無法再多忍受他一秒鐘,她一手抱著傑森,一手拎著行李袋,頭也不回地往機場內疾走。此時她恨不得能立刻飛得遠遠的,飛到舊金山,永不回頭。她對這趟鳳凰城之行悔恨交加,但願永遠不再見到阮瑞斯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