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還未走近灶房,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廚子們大呼小叫的嘈雜聲,已充斥在任劍飛耳里。

正好!

任劍飛閉上眼睛,由著那些聲音盤據他的耳朵及思緒。

他甚至覺得,這些聲音比大廳里那些應酬笑語不知好聽多少倍。

環胸閉目,他隱在廊間的柱下,沒讓裡頭的廚子和下人們發現他。

「嘿!蔣大廚,這麼大的一條魚可真是罕見得緊,更怪的是,它還有著粉色的鱗片呢,看來真漂亮,應該是條雌魚吧。」

聞言,蔣大廚先是一笑,接著扯大了嗓門。

「這魚呀!是華陽門的人送來的禮。」

「華陽門?江湖三大門派之一的華陽門?」

「見你整日窩在灶前,沒想到對外面的事兒還這麼清楚!」

「會知道華陽門,可不是因為他們的本事!」那人微微地笑了笑,「而是因為他們風掌門的愛女,那個號稱蜀中第一美女,那個一心想當咱們主母的風鈴兒姑娘。」

一句話惹得灶房裡十來個廚子及下人們齊聲大笑。

顯見這對父女對於他們主子的心思,大家全都心知肚明。

蜀中第一富配上蜀中第一美女,老實說,雖然是女方主動了點,但大伙兒覺得他們倒還真的挺配的。

之後,蔣大廚將話題轉回來。

「送禮過來的人說呀,漁家可是用了幾個人的力量才能將這魚兒給撈上船的喲,別說你,我活了這把年紀,還不曾見過這麼大的魚呢,四尺長,超過四十斤,夠嚇人吧?嘿,待我將它開膛剖肚,看是要清蒸、紅燒、醋溜、油炸,剩下的魚頭,就熬一鍋香濃的魚湯吧!」

「蔣大廚呀,聽一些老人家說,這麼大的魚,恐怕是妖精變的,你不怕讓它一刀斷命,它變成了冤魂來找你?」

「怕?我老蔣做了三十多年廚子,在我手上喪命的畜生沒上萬也有八千,這個樣子就怕?那還不如改行當和尚算了。」

「說歸說呀,大廚,你不覺得這條魚有些邪門,大是一回事兒,它那雙眼睛晶瑩透亮,像是會掉眼淚呢。」

「啐!魚會流淚?你還不如說烏龜會放屁算了。」

接著,廚子們便開始商量著該如何烹煮這難得一見的大魚。

此時,站在廊下的任劍飛睜開了眼睛。

他睜開眼是為了打算離去,可是他還沒跨出腳步,身子卻突然定住。

因為他的目光正巧對上那條正躺在地上的粉色大魚的眼睛。

那雙眼睛澄澈、晶瑩、純稚,而且這會兒裡頭載滿了乞求。

它的眼神彷彿說著,求求你救救我吧!

不單如此,那雙大眼裡此刻水霧氤氳,就像方才那人形容的一樣,好像隨時會掉下眼淚。

魚會流淚?還不如說烏龜會放屁!

任劍飛想起方才蔣大廚的話,忍下心別開了視線舉步離去。

真是荒謬!他的心冷若冰霜,層層封閉,連人都融化不了、進不去,又怎麼可能會對一條魚起了憐憫之心?

他雖走著,腳步卻重得出奇,不出三步,他忽然回過頭,並且大步跨進灶房裡。

他的出現,讓嘈雜的灶房日然安靜下來。

「少爺,您怎麼上這兒來了?」機靈的灶房管事立刻湊上前,「您要啥只須吩咐一聲,小的立刻……」

任劍飛沒搭理他,只是睇著那條大魚。

「這條魚留著不許殺。」

嗄?留下這麼大條的魚做啥?難不成少爺是想等客人走後自個兒吃它?

「先暫時養在棲霞湖裡,過兩天找人送回長江里去。」

什麼?放生?

蔣大廚和幾個廚子半天沒吭聲,面面相觀,臉上有著些許不以為然。

「照我說的做,違者逐出任家堡。」

話說完,任劍飛轉過身離去。

哇!少爺難得撂狠話耶,且看得出他絕非說說而已。

能在任家堡里做事是個優差,誰都不想離開,既然如此,就算這條魚再大,也只得放棄了。

於是蔣大廚找了兩個副手,幫他將大魚抬到後院的棲霞湖邊。

三人同時手一拋。

真是可惜呀!

見魚兒那對水靈的瞳眸轉了轉,之後矯捷地鑽人了泅底,幾個廚子都不住在心裡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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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上,絲竹聲不斷,笑語不歇。

「來來來!鈴兒,跟你劍飛大哥敬一杯!」華陽門的掌門人風紆肅呵呵朗笑,催促著女兒。

「劍飛大哥。」嬌美清麗的風鈴兒紅著臉,向任劍飛舉起酒杯,「鈴兒祝你年年有今朝。」

其他男人望見她那嬌羞可人的笑容,全身骨頭都酥了,可是任劍飛見了卻是毫無感覺。

他對她淡淡一笑,乾杯回禮。

年年有今朝?那大可不必,他已決定,從明年起,在生辰前後他都要離家避壽去。

其實,風鈴兒生得極好,眼眉唇鼻無一不美,那些五官配在一塊兒,更是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

人稱她「風中鈴魅,艷鬼走避」,意思就是只要她一出現,連自以為生得絕艷的女鬼,都要羞愧得走避了。

此外,風紆肅與任逍遙生前交情不錯,任劍飛的母親又是風紆肅的遠房表妹,兩家是世交,任劍飛和風鈴兒更是打小就認識的。

雖然風紆肅和任家堡走得勤,恐是別有用心,但鈴兒是真心待他好,這些他都清楚。

如果任家堡能與華陽門聯姻,於兩家都有好處。

關於這一點,他是生意人,自然也是非常清楚。

只是感情這檔子事兒,不是光「清楚」就足夠的。

他對風鈴兒,就像對其他女人一樣,沒有感覺。

是他眼光太高?心性太冷?還是幼年時見父母感情不睦所致?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女子能讓他體內的血液有沸騰的感覺。

眾賓客原本見任劍飛總是面無表情,均不敢主動向他敬酒,見風鈴兒這麼做后,許多人也拿起酒杯笑嘻嘻地湊往主桌這兒來。

幾杯酒下肚,任劍飛一是微醺,二是煩了,於是喊來姜萬里替他招呼客人,然後冷著俊臉離席。

姜萬里是任家堡的總管,自兒時擔任任劍飛的書僮開始,便一直忠心地待在主子身邊,為他分憂解勞。

雖然只年長任劍飛五歲,但他那靈活善於交際的性子,卻比任劍飛這「蜀中第二昌」更懂得應酬及圓場子。

「劍飛哥哥看來不舒服的樣子,是不是醉了?」風鈴兒的美眸中滿是擔憂。「需不需要我去找個人來服侍他?」

「風姑娘,」姜萬里一笑,露出一口潔亮的白牙。「少爺目前唯一需要的,是安靜的獨處。」

風鈴兒不再作聲,只是瞅著任劍飛背影的美目一直不願移開。

至於坐在女兒身旁的風紆肅,雖是與他人談笑著,但那雙銳利的精眸卻未染上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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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劍飛並未回房休息。

帶著八分醉意,他來到棲霞湖畔。

想都不想,他躍進了湖裡。

世人皆知他有個金頭腦,卻不知他也有著極佳的水性。

今兒個是他的生辰,他只想去一個地方,靜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棲霞湖有千畝之寬,大得出奇,湖心中有個遍生野竹的小島,是任家堡中無人前去過的秘境。

片刻后,任劍飛游到了小島上。

密竹間有個形似供奉土地爺的小廟,但裡頭的神龕上並無神像,只有個黝黑的鐵匣。

濕透的他動作仍極為敏捷,迅速打開鐵匣后,咻地一響,將匣中的寶劍直直地從劍鞘中抽出。

唰唰唰的聲音響起,是竹葉的聲響嗎?

不是,此刻無風,竹葉也沒動,那聲音來自於任劍飛手上的寶劍。

那把劍十分銳利,這會兒任劍飛使來,那又快又狠又準的裂兒,劍身反射出的森冷寒光,令人睜不開眼。

此刻四下無人,只有星月高掛天空,彷彿正畏怯地地瞧著人間這如此狠厲且迅捷如電的劍法。

他將劍招使得淋漓盡致的凌厲氣勢,江湖中人若瞧見了,必定冷汗涔涔,認為封之為劍神也不為過。

任劍飛會使劍,除了他自己,全天不只有姜萬里一個人知曉。

當他練劍時,即使再如何渾然忘我,仍然對四周情況充滿警戒,因為其他人若見著了就得死,所以,他連水面上微微的一絲波動也不放過。

「誰?」

劍光一轉,他將劍尖狠狠地指向有著淺淺漣漪的湖面。

不一瞬,他放下了緊繃的神情,像是受不了自己似的笑出聲來。

他極少笑,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的笑容俊逸又瀟洒,眼前若有十個姑娘家,怕是個個都會立刻讓他的笑容給迷暈了。

他會笑,是因為看見湖面水波蕩蕩,有一雙靈活的大眼露出水面,正遠遠地瞅著他。

是那條被他自蔣大廚的刀口救下一條小命的魚兒。

練劍的情緒中斷,他也失了興頭,於是他唰地一聲將長劍套人劍鞘,放回鐵匣中,之後在湖邊坐了下來。

見他坐下,那魚兒目中閃耀著驚喜的瞳彩,噗噗噗地朝他游近。

「你呀!真是不怕死,差點兒就成了盤中飧,這會兒還敢親近人?」

魚兒歪了歪頭,像是說著,你,會吃我嗎?

「我只是今日不想吃魚,可不是日日不吃魚。」是醉了吧,否則他怎會有心情想要逗逗一條魚兒呢?

魚兒抬起了頭,眼裡似乎帶著挑釁的意味。

想吃我?你有本事捉得著嗎?

「懷疑我的能耐?」任劍飛大笑。「我在水中像條蛟龍,等我真想吃魚的那一刻到了,你鐵定會後悔今日的不知死活廠

魚兒眼中波光閃耀,彷彿也笑了。

繼之,它將眼睛東轉西轉繞了一圈,梭巡著這座小島,似乎問著,你為什麼要躲在這種地方練劍呢?

長吁一口氣,任劍飛將身子往後仰,雙手交疊在腦勺後頭,就這麼隨意地躺著。

「父親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不練武,不習劍,因為他說,做個和劍神,離人們太遙遠了,當人劍融為一體時,你就必須時時以它為念,是你在使劍,又何嘗不是劍在驅使你呢?它會讓你全然人迷,忘記生為人其實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必須在意的。」

那你怎麼還練?魚兒歪著頭睜大眼睛問著。

「對一個體內流著劍神血液的男人而言,不能碰劍,那真是會要了他的命的。我雖乖乖聽話,在父親的靈前燒掉了劍譜,但一邊燒,那些劍招也跟著烙在我的腦海里,想抹都抹不掉了。」

任劍飛閉上眼,幽幽地嘆氣。

「可是我答應過父親,不讓逍遙劍法重現江湖,所以在外人眼裡,我永遠只會是個滿身銅臭的商人,這樣子也算是勉強遵從父親的遺訓了吧!」

他偏過頭,送了個冷冷的目光給魚兒。

「幸好你只是條魚,否則,雖然你才剛逃過一劫,但絕對逃不過成為我劍下亡靈的命運。」

魚兒轉了轉可愛的大眼睛,擺明了不信。

「別懷疑。」他轉回眸子,緩緩地閉上,「我不是善心人士,更投有放生的習慣,你,只是個例外。」

更讓他訝異的例外是,他從不知道自己竟會無聊到跟一條魚兒談心,甚至還聊到他從不對外人提起的父親。

是因為那只是一條魚,不會把話說出去,所以他無所忌憚?

還是因為它有雙善體人意、澄澈無垢的慧點大眼,讓他在它面前感到無所遁形?

那是條怪魚,而他,又何嘗不是個怪人?

對著滿屋子想奉承他的人們,他無話可說,卻跑到這裡和一條魚兒自言自語半天。

「只可惜你不會說話,」任劍飛悶悶地道。「要不然,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魚兒瞠瞠目,差點兒忍不住眨眼。哎呀呀,魚沒有眼臉,是不會眨眼的,她老給忘了。

「也幸好你不會說話,否則,會說話的女人都是很吵的,想來一條會說話的雌魚也好不到哪裡去。」

魚兒鼓高了腮幫子,彷彿一臉不服氣。

「猜猜看,一個男人加上一個女人,是個什麼字?」

他問著,然後低聲自答。

「你肯定猜不出,那是個『吵』字。真的,男人和女人會在一塊兒,先是看對了眼,後來才知是看走了眼,最後就剩下漫天嗆人的煙硝味了。」

眼神一黯,任劍飛憶起了爹娘和童年的時光。

「所以我不想成親,不願被一個女人鎖住,人生苦短,又何必自討苦吃?

但偏偏有不識相的人總愛來煩我!

「我不需要女人,也厭惡女人,我現在活得很自在,幾座金山銀山都讓我掙來了,唯一掛在心頭的,是爹猝死的真正原因!」

因為酒醉的頭疼,還有這問題所帶來的重重困擾。讓任劍飛忍不住扣緊腦袋吼著。

「可是爹臨終前特別交代,一是不許習劍,二是不許我追究此事,也不讓我為他報仇!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吼聲漸漸低緩,睡意襲來,任劍飛趴卧在湖畔,就這麼睡著了,在他的二十五歲生辰之夜。

他睡得很沉,直至東方露出魚肚白。

而伴了他一夜的,除了月兒和璀璨的星子,就只有那睜著一雙無邪的眼瞳,似是聽得懂人語的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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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以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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