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蘇意晴在一方空地停下腳步。這裡不是常自笑的埋骨處就是她的葬身地,她老早就有此覺悟了。
她回身面對常自笑,右手已握住劍柄,戰事一觸即發。
常自笑明白不能輕敵,但是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來應付眼前這個小女子是綽綽有餘的,看著蘇意晴他就算不是態度輕鬆,至少也是神色自若。
日正當中,夏風吹颳起的不只是薰炙的燥熱,還有一絲黏膩,那感覺像極了一種紅色液體,從人身上流出的那種。
就在一瞬間兩人同時出招,那是屬於高手間的默契。
蘇意晴劍走輕靈,招斷意連,綿綿不絕,配合連常自笑都不得不贊的輕功,當真是一招未畢,二招已至;劍招初出時人尚在左,劍招抵敵時身已繞到其後,速度之迅疾、變招之靈動,實臻一流境界。
常自笑不免有些訝異,蘇意晴遠比他預估的要棘手得多、難纏得多。如果他不全力應付……
「嗤」的一聲,他右臂的衣衫已被劃破。
常自笑心悸之餘,終於開口道:「看來今日我勢必得全力以赴。你可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
「哼!」蘇意晴冷哼一聲,手上、腳步仍未有片刻停滯。
他一改之前七分守御,三分攻擊的方式,每掌都蘊蓄內勁,運掌不快,但招招均有雷霆萬鈞之勢,這下子無論蘇意晴如何變招,長劍再也不能挨近他周圍三寸。
二十招後果然她漸落下風,一方面是自己這般騰挪奔躍,時間一長確是大損體力,一方面是常自笑拿出真本事來。
「著!」常自笑輕喝,手掌已然拍上她的右肩;蘇意晴登時感到一股排山倒海之勁襲來。長劍脫飛,半個身子都痛麻了過去。
但是她無暇去顧及傷勢,因為對手的殺著又馬上跟至;現下她更是左支右絀,抵擋得甚是狼狽。
「好,難得以你年紀之輕,能逼我使上全力,我就送你一個特別大禮,到閻王面前也就不會太寒酸了。」
「看清楚了,」他接著說。「這是我自創的『陰陽兩極掌』!」
蘇意晴自不會坐以待斃,她向後縱躍;但兩人游斗這許久,常自笑對於她輕功的路子已摸准了五成,左右兩掌封住了她所有的進退,讓得前面便躲不了後頭。
無可閃躲──她前胸後背各中一掌,喉頭微腥,一口鮮血噴將出來,染紅了白衣。蘇意晴只覺五臟六腑彷彿全移了位,整個人摔跌在地再也無力起身。
此時,一粒石子破空而來,發出嗤嗤兩聲急響,力道大得異乎尋常,硬是逼得常自笑側身翻閃,與蘇意晴隔開數尺。
常自笑猜到來者是誰,半譏刺、半得意地微動了動嘴角。「你現在來不嫌晚嗎?」
項昱根本無暇去理會他的冷嘲熱諷,他俯下身去,兩手有些顫抖卻仍穩穩地抬扶起她的上半身。
一衣素白上的大片血漬不斷地鞭笞著他的眼、他的心,喚醒項昱內心的疼痛。
「是……是……是……是你。」蘇意晴吃力睜開眼,見到項昱無法不感訝異。
「是我。」他也很吃力才能讓自己表現如此鎮靜,天知道他這副平靜下是如何地波濤洶湧。
蘇意晴雙手開始抵住他的胸膛,使勁地要推開他。「放……放我下……下來,我不要你……你……管。」
實際上她根本是沒有任何勁力可以使,意晴卻依然固執地不願屈服。
項昱明白,誤會還沒澄清之前,眼前的她是不會讓自己照顧的;他不為所動,很快地封住她幾個要穴護著她的心脈,再輕輕地讓她躺著。
「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復原的。」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最真摯的謄戀毫不保留地交給了她。
之後他起身,面色立刻凝重了起來,因為他面對的不是別人,是常自笑。
「遺囑都交代完全了嗎?要不要我再給你們一些時間?」常自笑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實際上他全身上下無處不在防備著,因為他也明白,他面對的不是別人,是項昱。
蘇意晴緊握著拳,一方面是身體上的疼痛難熬,一方面是她心底的憂懼,不用閉眼她就能憶起項昱渾身浴血的模樣,和自己當時的心情。
乍然見到他出現,她竟不知是恨、是喜,是心痛還是感動,事實上她不是沒有發覺,當那熟悉的臉孔佔據視野時,歡喜和心安的感受也相伴而來;即使現在,她亦無法漠視自己為他的憂心。
不!不能,她一想到他和蘇忠的血狂涌而出的景象,她就決定說什麼也不要再有那種飽含歉疚與傷痛的感覺;蘇意晴沒有法子站起來卻仍勉強自己慢慢地、非常慢地朝那把掉落的劍移動。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額際、背脊不斷流下,甚至刺疼了她的眸子,但這都不打緊,因為現在流汗總比以後流淚來得好,不是嗎?
項昱瞪視著常自笑,許久才冷冷地說道:「我想這次該好好向你請教了是嗎?鬼王。」
「好說,項莊主。看來,我必須一開始便使全力,對你我可沒十足把握。」
僵硬的氣氛在兩人出招之後一變而為熾熱。
項昱雙掌飄飄,朝常自笑直發了去;常自笑不慌不亂以拳迎掌,準備和項昱來個硬碰硬。
常自笑相信,即便項昱在招數精奇上已達巔峰,內家真力卻必須按部就班修練,無法強習,而以其年歲而論,絕不能勝過年逾半百的自己。
在雙方即將拳掌相交之際,項昱倏忽化掌為指,分別向常自笑臂下「淵液」、「京門」兩穴拂去。
常自笑一驚,項昱掌勢如風如電,竟然還能在這極短的時間、空間差距下變招,但他畢竟為一派宗師,也立刻改變拳向,直探對方中宮,以攻為守,逼得項昱不得不回掌架隔。這一著讓兩人更加振作精神,全心應戰。
常自笑萬萬沒想到和這小子居然已對招千餘,他不禁略感焦躁,因為他明了自己長項昱三十歲,多了三十年功力,但在氣力上絕比不上正值青壯的項昱,更何況,他乃以內力見長,招式上端的是簡勁樸質,換言之就是蘊內勁於外招以補其不足,而現在雙方僵持不下,繼續纏鬥肯定於己不利。
他不免後悔方才自恃身份,未趁項昱剛至心神激蕩之時解決項、蘇二人。如今要求全身而退,不使些計謀是不成的了。
常自笑以眼角餘光瞄向草地上低伏的白影,有個念頭驀地而生,事既至此,他已無意在武功上硬爭面子。
難道項昱真是如此沉得住氣,絲毫不曾心亂?
其實他也是有所揣想,有所顧忌的,畢竟常自笑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但是項昱更明白這場交手是非勝不可,這個體認讓他得以強抑心緒,凝神對敵。不過到這步田地,他依舊少不得心急,時間再拖下去,只怕意晴的傷勢……
常自笑故意慢慢收回勁道,彷彿是氣力不足漸呈衰象,突然左側足底一絆,微一踉蹌,這下右肩大下破綻。
項昱認為機會稍縱即逝,一掌拍在常自笑的右肩。
常自笑借著他的掌勢,身子朝蘇意晴伏地的方向飛出去,拚著受這一掌也得以蘇意晴為質。若是直接去擒拿蘇意晴,項昱是萬萬不會讓他得逞的。
他一把提起無力站起的蘇意晴,左手扣住她的咽喉。「你最好立刻住手。」
項昱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你要怎樣才肯放人?」他不拐彎抹腳,直接問道。
蘇意晴雖然身受重傷,但是神智仍十分清楚,她明白自己和項昱的處境。只是,她內心另有打算。
「項莊主,」常自笑面露詭笑,只道現在是立於不敗了,對於項昱那掌引起的半身麻痹倒不放在心上。「你願意以自己一身功力換她的命嗎?」
「要我自廢武功!」項昱再冷靜也難掩目光中的一絲惶急,只要常自笑左手微微用力,意晴將毫無倖存的可能。他緊握雙拳,仍不斷告訴自己要沉著,先看清四周,或許有扳回劣勢的樞紐。
「你是聰明人,應該不用我重複。」常自笑輕鬆地說,卻無法不注意麻痹的感覺逐漸擴散開來,顯然是那掌的衝擊遠較他預估的大。
「如果我拒絕呢?」項昱讓自己的唇角硬迸出冷冷的一笑,他向前跨了一步,右腳前方正是一顆拳頭般大的石頭。
「你最好不要測試我的耐心。」常自笑想拉著蘇意晴往後退和他拉開距離,卻馬上感到四肢的僵硬。
項昱低首佯作思考,暗地裡卻在盤算以足發石教人的勁道和方向。事實上,這是相當冒險的。常自笑被冠以「侏儒」之名即是因他身材較一般男子為矮,如今蘇意晴被他拿來當盾牌,幾乎使他大半隱在其後,唯一外露的是他的面門。
項昱暗暗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必須冒險,即使沒有十成把握;否則今日就是蘇意晴和他的死期。
「好,」他抬頭重新正視常自笑,左手慢慢舉起,對準胸口的「膻中穴」。「我答應你。」就在此時,一直低垂眼睫、默不作聲的蘇意晴如閃電般地將眸光對向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項昱立刻停下動作,因為在她澄澈如鏡的雙眸中,他看到了什麼,這份領悟讓他打從心底害怕起來,那種恐懼驚駭的程度是他從未曾嘗過的,即使是看到她中掌倒地那一幕也不及現在,他甚至可以感受血液在瞬間結成堅冰,骨頭髮顫格格作響,卻怎麼也無法抑止寒意的不斷流竄。
她笑了!失去血色的唇輕輕上揚,在一張絕世的容顏上綰成個美麗的弧度。此時此刻,她不再在乎什麼復仇、背叛,只在乎自己最真的心,就算項昱真欺騙了她,她也收不回自己的心。
她希望他能永遠記得的,是她的笑,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他曾說過「你該多笑,你笑起來很好看的。」而她一直記得,真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
「不!不要!」
就在項昱吼出心裡吶喊的同時,蘇意晴沒半點兒遲疑地將左手的劍斜斜微向上地往自己小腹插進去。
常自笑還沒搞清楚項昱那聲急切的怒吼,就發現冰冷而鋒利的金屬毫不留情地刺進自己的身體。他不敢置信地盯著透過蘇意晴身體、在陽光下泛銀光的劍。不是一切都在算計中的嗎?不是馬上就能解決這兩個難纏的小鬼了嗎?怎麼會……
蘇意晴咬牙承受利刃帶來的痛楚,她不願發出任何會讓項昱難過的呻吟。
一點都不會後悔,這是她在被常自笑持住的那一刻便萌生的想法。她知道項昱會想法子救自己,但她卻不要項昱冒任何危險,即使只有一丁點兒也不要。那把好不容意才重回手中的劍,也許已無力使出精妙招數,但是蘊蓄剩餘內勁回刺自己卻還是可以的。
常自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傷在已受重創的蘇意晴的劍下,他將全副精神專註在對付項昱之上,卻完全忽略了最靠近自己的敵人。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蘇意晴。
常自笑忍著疼,用力推開蘇意晴,他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趁項昱為蘇意晴分心之際遁逸。
項昱覺得天地間彷彿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光熱、色彩,他正處在一個黑闃凜冽的世界。他飛快地來到蘇意晴身前攙扶住搖搖欲墜的她,一眼望著妄想逃走的常自笑,心中的悲憤驀地上涌,第一次──他沒有任何保留地用上十成力踢腳邊的小石。
那顆大小不過小指的石子卻如響鎬般在空中發出清亮的鳴聲,準確地釘入常自笑後腦的「玉枕穴」,並自其前顴突破面出。
他──侏儒鬼王常自笑──來不及發出任何哀嚎便已氣絕,胸腹間的傷口兀自汨汨流著鮮血。
項昱輕輕抱著蘇意晴,從她逐漸渙散的目光知道她無力再支撐自己了。
蘇意晴努力地將視焦定在項昱臉上。她貪婪地,企圖把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一切一切狠狠地刻在心版上,那麼即使是孟婆湯也奪不走、抹不掉了吧?
好冷!她打了個哆嗦,想要整個人偎向他的懷裡、想要出聲喚他擁緊一些,卻都無法做到。溫度一點一滴自體內散佚,但這明明是個艷陽天呵!
項昱感受到她的顫抖,將她又抱緊些。那染遍白衣的紅色液體泛濫到他的衣上、手上和心上,是溫熱的,足以融化他內心因哀絕而凍結成的冰,成為淚水,一樣是溫熱的,也一樣是帶著鹹味兒。
「不!不可以!」他終於忘情地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痛苦的哀嚎。「你聽到了沒有?不准你就這麼放棄和我的決鬥!你答應過的,你答應過的。」
項昱封住她傷口周圍幾處穴道以阻止血流,但仍然有股衝動想把湧出的奪目鮮紅撥回去。
蘇意晴第一次看到項昱的淚,很動容,卻無法不心痛,她好想伸手為他抹去淚痕,就像他曾對自己做的那般,可是……她做不到,因為──
她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再也沒法子為他做什麼。甚至,她沒聽到項昱在她合上眼的同時向天地發出的悲哮。
項昱橫抱起人事不省的蘇意晴,不敢耽擱任何一秒,以輕功飛快地往附近的小鎮面去,他必須儘快,否則懷中的身軀不久就會成為冷硬的屍體。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救她!救她!救她!
如此發足狂奔怎麼可能不累,何況他方才與人纏鬥千餘招?但他未曾停歇,因為那個意念不斷地催促著他:救她!救她!救她!
※※※
項昱坐在床沿凝視著蘇意晴,她依舊昏迷不醒,已經整整三天了。
來到這個小鎮的三天里,項昱已經請了包括鄰村的大夫共八人,得到的卻同樣是搖首嘆息,和同情他的目光。
血行不足,氣衰脈弱!
生死有命,全不由人!
不!即使是逆天而行,他也要讓她完好無缺地重新站在自己面前。
項昱撫了撫她的雪頰,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他劃破自己的左腕,血登時迸流,並用數個碗盛著,直到血凝,便再劃破,最後共盛了八碗。
項昱把幾碗鮮血強行讓蘇意晴服下,自己只感全身無力,極度疲倦。實在是這些天心憂形勞,加上適才的失血,饒是他身強體健、內力深湛,也無法再這麼硬撐下去。
盤坐運功一個時辰后,項昱精神氣力已振作許多,而蘇意晴原本慘白如紙的雙頰此時也略略恢復紅潤。
項昱稍寬心,不過她卻仍未醒轉。就這樣又灌了三、四次血后的第二天,她終於緩緩張開眼。
「這……這是哪兒?」她開口問道,乍現的光線讓她微瑟縮一下。
「一家客棧。」項昱柔聲答道,心中歡喜得不知該怎麼表達。「你已經昏迷好些天了。」
意晴看著他憔悴卻欣喜萬分的臉,內心也是說不出的感動。「你該不會這些天都沒合眼吧?」項昱眼下黑圈已經回答這個問題。
她比了個手勢要項昱靠近自己,她伸出手撫上了他滿是新生鬍渣的頰,虛弱卻情重地說:「你總是待我這麼好,我欠你太多了。」
項昱一手覆上她在自己臉頰輕撫的柔荑,一手掩住她的櫻唇。「別說什麼欠不欠的,我們之間不該有這個字的。」
意晴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任他握著自己的手、靜靜地瞅著他瞧,彷彿一生一世都瞧不夠似的。
項昱輕問,握她的手卻不禁微微收緊。「你不恨我了?那個誤會不存在了?」
意晴淡淡一笑,宛如晨曦下沾染朝露半綻的玫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它還存不存在,可是我知道我永遠無法專心一致地恨你。」
「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解釋嗎?那會是一個複雜曲折的故事。」
「嗯。」
項昱娓娓道出當年的事實和八年後兩人誤會的真相,蘇意晴聽得驚心動魄,原來完顏霍等人城府竟是如此之深、算計竟是如此之辣。
「他們何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地除去我父親和項伯伯?」她不解。
「蘇家貴為國戚又是數朝名相,我父親則是抗金義勇軍的首領,金賊說什麼也要除去這兩個眼中釘。」
「是啊,他們大概害怕我們的父親攜手反金吧!」她嘆道。「真傻!我爹是不可能這麼做的,對他而言,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關心的事。」父親孤獨而總是憂鬱的身影清楚地映現眼前。
「或許吧,但他們是寧可錯殺也不願放過。」
「你呢?不是加入抗金行動?那現在……」意晴突然想到,衝口而出,心下滿是愧歉。
項昱凝視著她許久,才緩緩說道:「一旦人失去繼續生存的意義,那麼一切理想、事業也就全部失去價值了。對我而言,你的存在才賦予了我理想、事業和生命存在的意義。」
看著她淚光瀅瀅,他忍不住又問:「我很傻是嗎?」
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可是我真的很開心,因為那人不是別人,是你!」項昱也是一笑,爽朗得像是秋日無雲卻微有涼風的晴空。
意晴有幾分羞赧,項昱很少說得這麼直接的。她閉起眼躲開他的注視,兩片紅暈卻罩上了她的粉頰,燦爛似錦,柔美不可方物。
項昱不禁心神一盪,輕輕地在她丹唇烙下一吻。「你還是休息吧,傷勢才好得快。」
意晴安心地睡去,她殘留最後意識是項昱低沉的聲音:是你!是你!是你!
※※※
又過數日,意晴精神已恢復得差不多,外傷無甚大礙,雖仍有點疼痛,但是痊癒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讓項昱擔憂的是她之前中的那兩掌。
他在以內力為她療傷時,發覺蘇意晴體內兩股真氣相互激蕩,一是至陽至剛,一是至陰至柔。按照醫理推論,陰陽互補互調,可是這兩股性質極端的真氣卻相形相生,不斷衝擊她的五臟六腑和周身大穴;項昱曾經想要用自己的內力試著收束常自笑的陰陽真氣,但是這種情形前所未聞又怪異已極,貿然行事只怕適得其反。
目前項昱唯一能做的是,在她心脈四周築起一道厚厚的真氣護壁,心主直脈、藏神,而血走通體,這樣至少一時之間不致有性命之虞;不過他沒有把握能支持多久,因為陰、陽兩氣有愈激蕩愈增強的趨勢。
就他所知,這世上唯一有可能醫治這怪象的人,是「醉淳于」韓若風。
待意晴外傷結痂之後數日,項昱決定啟程南行,時間拖得越久,對蘇意晴的內創越不利。
※※※
「韓叔,她……」項昱急切切地抓著韓若風的手,語帶焦灼。
「暫時沒事。」韓若風反手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安慰。認識項昱這麼久,第一次見他神色如此慌張。「不過,那女娃娃情況很怪異,你能不能把經過原原本本告訴我?我也好找出救她的方法。」
項昱忍著憂心忡忡把蘇意晴如何中掌、自戕,他又是如何不顧一切想挽回前腳已踏進鬼門關的她完完整整告訴韓若風。「離開小鎮后一路上都好好的,怎知在快抵達『衡洛園』之際她會突然全身發顫如墮冰窖,肌膚偏又滾燙似火。」
「陰陽兩極掌?」韓若風輕輕搖頭,表示未曾耳聞,這樣的話要想治癒眼前這絕美的女娃娃就難上加難了。
看他一臉凝重,項昱心中也有個譜了,但是他仍然不願相信地執意一問:「您──無法救她嗎?」
「依目前的情況來說,的確。」韓若風據實以告,突然有個想法影影約約浮了上來。「等等,或許有法子……我這兒有顆金風玉露丸,是我用八十一種至烈和至寒的藥材煉製而成的,或許能治她的內創,不過在服此丸前需有性質至潤的『溫涼翡翠』作為藥引,否則……我沒把握以她現在的虛弱是否能夠承受金風玉露丸與體內異種真氣調和時的衝擊。」
「哪兒能得到『溫涼翡翠』?」項昱的劍眉微微上揚,不管怎麼說韓若風的話確像入幃春風般吹醒了他心頭的希望。
「玉石掉落潮中,半浸水中其性屬寒,半曝日下其性屬熱,時久呈半黑半白,世稱『溫涼玉』,此雖罕見倒還尋得著,但『溫涼翡翠』嘛……老實說,我這一把年紀也從未看過,所知所悉全都來自醫書。」
「溫涼玉不能代替嗎?」
韓若風搖搖頭,吁嘆出聲。「要是能就好了。可惜溫涼玉性質差別明顯缺少調和之切,『溫涼翡翠』則不同,對著光可以發現碧綠晶瑩的表面下隱約流動一朱一青的光華。」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有些沉重地。「昱兒,咱們當然會盡一切努力來尋這藥引,即使難如登天亦然。不過,我是一名大夫,我必須向你明說,女娃娃能等的時間不多,這是第一次發作,往後次數會愈來愈頻繁,情況也會愈來愈嚴重。唉!盡人事聽天命,只能如此呀!」行醫多年,看慣了生老病死,卻仍免不了發出感慨。
項昱無語,他知道他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是的,「必須」,但是天曉得──他有多不願意去面對。靜默許久,他才緩緩開口:「她何時會醒?」
「六個時辰后。」
他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轉身便推開門往她房間走去。韓若風瞧著他頎長卻顯得落寞陰鬱的背影,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孩子冷靜夠冷靜,沉著夠沉著,但追根究底仍是重情的人,而重情的人總是逃不過喜樂哀愁的羈絆。韓若風抓起擱在桌上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
※※※
「唔……」床上昏睡已久的人兒嚶嚀一聲,喚醒兀自盯著她陷入沉思的項昱。蘇意晴慢慢睜開眼,雖然床沿邊的人背光以致不易辨識,但她依舊能夠很確定地輕喚出他的名。「項昱。」
「是我。」他深情款款地回道。「感覺好些了嗎?」
「嗯,沒事了。倒是身子骨躺得有些僵硬了。」項昱體貼地半攙半抱起蘇意晴,讓她坐起身來。「又給你添麻煩了,我真是……」
「你老這麼說,分明是把我當外人。」項昱輕斥著,一雙大手很自然地覆上了她的。
蘇意晴只是淡淡一笑,用她靈澈的眸子直直瞅著他,平靜地說:「老實告訴我吧,是不是陰陽兩極掌?沒關係,我受得住!我……我還有多少日子?」
「意晴。」他喊了她一聲,傾他所有的溫柔。她問得如此直接他反倒不知如何回答。這……這該如何說出口呵?或者該問的是,他說得出口嗎?
「項昱。」她明白他的遲疑所以沒多說什麼,只是再次輕喊他的名。他會懂的,她知道。
的確,她那雙明澈如鏡的眸子毫不保留地透露著她的堅決,他怎麼會不了解呢?可他也能這般毫不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她嗎?能嗎?
項昱垂下眼暗自躊躇思量,遲遲無法作出決定;當他抬起眼重新與她四目相對,她眼中敘述的訊息始終如一。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還是說了,實在難以拒絕她無聲的執著呵。
項昱把韓若風的看法擇要向蘇意晴說明。
她沒說話,甚至──沒有表情,平靜得令他心慌。項昱收緊了握著她的手,他寧可她有激烈的情緒反應,也好過現在這樣。「不說點什麼?」
意晴唇角竟揚了揚,她專心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緩緩與他的交錯、交握。然後語氣極其輕柔地開口:「其實,當劍反刺入腹部時,我就沒抱存能苟活的念頭,如今,我又多了好些天能有你在身邊,我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項昱輕輕支起她的下頷,長長的睫毛還是下復的,卻被他發現上頭沾染了幾滴晶瑩,驀地他心頭揪緊作痛。不,就算是他貪婪好了,就算是他奢侈也罷,他要的是比好些天多出好些天、好些天、好些天呀!「咱們去找『溫涼翡翠』,哪怕是在雪山巔、東海底,咱們也要去尋。」
他說得激動,反而是她沉靜得令人心驚。「你還記得我一直很想去一個地方嗎?」
項昱用力點了點頭,緩聲道:「曲湄。」
「你能陪我去嗎?」意晴終於正視他。「用最後這幾天?」深深的凝睇中有她最誠摯的懇求。
項昱再度語塞,他該答應她嗎?可那無疑是任她香消玉殞,他能答應她嗎?
「或許,這是我最後一個請求了……」
「不,不會。」項昱馬上截斷她的話,有些粗魯地說。
「不,你聽我說。」她悠悠說道。「老天爺終究待我不薄,讓原本對這塵世不再有任何情感的我遇著了你,是你讓我的生命又有了色彩、有了甜蜜的滋味。你知道嗎──當利刃刺穿肌膚的瞬間我想的是你平安無事真好,我能為你而死真好。那時我真的覺得我好幸福。現在,老天爺多給了我這麼些天,有你陪我去達到最後的心愿,你說我還能有什麼不滿足嗎?」意晴臉龐恍若有春風拂過,有著無限深情,散發出熨人心肺的璀璨。
項昱緊緊地摟住了她,緊緊地、緊緊地──他能說什麼呢?她的一番話竟能讓他堅實的臂膀顫抖起來,這種震撼十足的動容有什麼樣的言詞可以表達?除了沉默還是沉默,只有行動吧!
她的眼仍是濕了……她何嘗不希望能天長地久、能相守到老?只是當這盼望如同鏡花水月時,她可以抓在掌心的是現在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啊!被項昱擁在懷裡她能輕易地感受到他的思緒起伏如潮,她也是這般──蘇意晴環上他的頸項。
這一刻時間彷彿靜止,僅有他倆彼此汲取對方的力量、提供對方安定力量……
於是隔天一早,項昱和蘇意晴自「衡洛園」消失了,來去之間不過二日……他們甚至連項瑋和應浣寧的面都沒碰,就這麼彷彿晨霧朝露般不見蹤影……
十幾天後,在一個靠海的小漁村卻多了兩名陌生客……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就像天下沒幾個人知道這小小的漁村有個很美的名字──「曲湄」一樣。
她緊緊靠在他懷裡,一隻手無力地攀搭在他的頸項;她真的已經沒有什麼氣力了,連日來發作的真氣衝擊幾乎讓她耗盡了所有,但是她仍然試圖開口:「放我下來吧,你已經抱著我走了好幾十里路,我可以自己走的……」
「不!」項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輕托她身子的手臂更收緊了些。
離開衡洛園后沒多久,蘇意晴體內的異種真氣第二次發作了,很快地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個一個出現,而他每每只能看著她飽受內寒外熱的煎熬折磨,卻無法為她分擔一二。她也明白他這種無力感帶來的痛苦實在不下於她的,所以再難忍、再難挨,她從不開口呻吟,甚至連一絲扭曲的表情也不願露出,咬著牙也要笑著呵……是的,即使這樣會耗盡氣力、生命力她都不要項昱內心有沉重的負擔……項昱又何嘗不解?這是他們的默契,無奈到獨自思之都忍不住落淚的默契。
可是,蘇意晴還是不支了,這幾天若不是項昱抱她上路,她可能根本到不了曲湄。她最清楚不過──油枯燈盡的那天不遠了,她能擁有的時間幾乎沒有……
「要不要找家客棧休息一下?我瞧你臉色蒼白得嚇人。」項昱柔聲問道。
意晴倚在他胸膛的螓首微微搖了搖。「我們直接到海邊,好不?」她怕呀……怕自己隨時可能……
項昱聽她的話,心下不禁一酸,表面上卻仍是溫柔寵溺地對她說:「嗯,聽你的,我也想看看海。」
他向人問明了路徑,擁著她朝陸地隱沒的方向踏步而去。
※※※
兩個重疊的身影埋在滿丘銀白如浪的蘆葦叢中,不遠的前方是翻騰如蚊的海,風吹得緊……他們已經在此一天一夜了,看過光爍爍的朝陽、紅嫣嫣的夕日,也看過清冷冷的月和黯淡淡的星。而現在又即將破曉,只留存一片黑色浪濤的盡頭已漫起了深沉的紫。
「項昱。」
「唔?」他俯首凝視懷抱中的她,容色依然略呈蒼白。但那如波流轉的眸光使得多日來精神明顯不佳的意晴看起來神清氣爽,更添清雅茌弱。項昱心裡憂喜參半……只求是喜呵!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她清脆的聲音本是悅耳怡人的,可此刻項昱內心的陰影卻逐漸擴大。
蘇意晴自懷中取出兩件物事,她知道現在再不交給他,恐怕……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涼颼之氣已經逐漸在她體內流竄,接下來會愈來愈嚴重,她了解這回該是真正的結束了。
相對於蘇意晴的平靜,項昱情緒起伏卻甚於波濤,他不敢不願去接過兩件物事,因為那無疑是承認她大去之時不遠矣。原是極為容易的事,現下卻怎麼也舉不起那恍若千斤的臂膀。他一直以來強抑心頭的所有感受終於再也擋不住、攔不了了。
蘇意晴見他默然不語也不禁一酸,花費好大工夫才築成的心理建設,險些在他痛楚難當的表情下剎那間崩潰。她說過,她要笑著走的……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把東西交付給他。
是一枝蕭和一個錦囊。
「讓他們代替我留在你身邊吧!」
可我要的只是你……只是你呵!這句話終究沒從項昱口中說出,他不忍拂逆她的心意。他依舊無言。
「唔。」她突然輕叫一聲,寒氣已經團團裹包住她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但她還有話要說……有話要說呀!
「怎麼啦?」他關懷備至的聲音焦灼地響起。
「沒……沒事。」意晴仍是費勁地擠出笑容,她必須撐著,死命地撐著,至少讓她把話說完吧,老天!「打開錦囊,裡頭的玉是當年逃離雍親王府時父親交給我的,唔……這些年來我一直貼身帶著,等我……等我去了之後……希望你能妥為收藏,見玉……如……見人。」
她還是太自私了。她悲哀地想著。她應該讓項昱對她的情隨著她的死而煙消雲散,一切關於她有形的、無形的都沒有必要留下來,可她還是自私地希望他不會遺忘這段感情……但她能不能任性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但是時間已不允許她自責了。體內蝕骨的陰氣如狂潮、如巨濤衝擊著,讓她連喘息的機會也沒有,伴著陰寒真氣的肆虐,體表肌膚的溫度開始急遽竄升,她拚著最後一口氣翻離項昱的懷抱,現在的她猶如炙熱的烙鐵。
「意晴!」項昱立刻一撈,將她狠狠摟住,他不怕被灼傷,如果那熱是由她身上面來,他甘願、他甘願的!
「對……對不……對不起。」她的眼神慢慢渙散失焦,出氣也比入氣多,口裡卻迭聲輕喃著,重複不斷,破碎的字句就像是她眼中碎散而逆流的淚。
為她帶給他的所有痛苦,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內心的、外體的深深深深感到憐惜、感到抱歉。
項昱只覺剎那間一顆心空蕩蕩,沒個著落處……她真的就這樣棄他而去嗎?天哪!她已經飽受命運無情的試練和打擊,也一一克服了,難道最後的結局仍是這般?老天,你實在太沒同情心、太不公平了!
項昱怔怔望著她在自己懷裡一步一步踏入死亡,他甚至感受得到她的生命力一點一滴流盡……而他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瞧著她香消玉殞?
他的頰也濕了,徹徹底底地濕了……
她好想安撫他,只是沒力氣了,真的沒力氣了……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了……蘇意晴緩緩合上眼,未及聽見他顫抖而哀極、悲極的長聲狂嘯。「不──!」
海的那頭,很諷刺地露出萬道金光,朝陽初升……
朝陽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