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慕南躺在床上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關節酸疼得緊,頭也開始有些暈眩,肯定是早上在雪地里和王力勤談話時受了風寒。

大夫來過後,千叮囑萬交代要好好休養,病是無大礙,就是底子差了些,得調補一番。

問巧侍候慕南吃了碗徐大娘送來的燕窩粥,拿著小廝剛提回來的藥包到廚房去煎藥。

慕南在床上枕著,卻遲遲合不了眼。今兒個早晨的事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重得她有些難受。

自出生起待在王爺府十幾年,表面上徒有「郡主」之名,真正得到的關懷和呵護卻反而沒有在歸雲庄這短短時日內來得多,想想也不知是可悲,抑或堪幸……只是,以她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弱質女子,應該如何保護這些疼愛自己的人──也許,真的得照王力勤的話去做……不過為何他那張笑臉顯得有些陰沉?

「叩!叩!」敲門聲驚醒沉思中的慕南。

「我可以進來嗎?」是蘇意晴。

「請進。」

意晴反手掩上房門,挨坐床沿,瞧著已經起身倚坐床上的慕南,輕輕地開口:「適才在廊間碰到問巧,知道你身體違和,這就莽撞過來了。還好吧?你臉色真的不大好。」

「沒的事,我天生體虛,常會這樣的,倒讓姊姊擔心了。」慕南蒼白的容顏依然浮現平日恬靜誠摯的笑容。

「可要好好歇息,莫累壞身子了。嗯?」

意晴撫撫她無血色的頰,流露出關心之情。這些日子下來,因著浣寧和慕南常常接觸,意晴居然有一見如故的感覺,這是很難得的──她自己也明白,或許是她蕙質蘭心的善解人意,又或許,是她知書達禮的溫婉氣質;總之,雖然兩人平時各有各的工作,但是一種姊妹間的情感確實在她心底生根發芽了。

慕南也知道她對自己的那份心繫,否則忙碌的她不會丟下工作徑自來探望情形;慕南的內心悄悄嘆了口氣,正是由於了解后產生的動容,使得她倍嘗矛盾與掙扎……到底她該怎麼做呢?

「瞧你精神有點兒恍惚,應該躺下來的。」意晴說完,便欲扶她平躺。

「不……不是。」慕南將垂落耳旁的雲鬢輕輕順回耳後,有些緊張……卻不容自己再猶豫,因為這是唯一能讓每個人生存的方法。她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開口。「我……我……不知道該不該同姊姊說,這事兒……」

意晴微微感到奇怪,慕南少有如此欲言又止的吞吐情形……莫非真有什麼重要卻不便啟齒的事情?「你說,別有什麼顧忌。」

慕南困難地開口道;「是這樣的。今晨我起得特別早,在莊裡四處走走逛逛,無意中瞥見項莊主和一個著女真戎服的士兵竊竊洽談,覺得頗為奇怪……姊姊知道嗎?」

女真?意晴猛然一驚,臉色忽地刷白。

不!不可能!她腦里此起彼落地響著這樣的吶喊。她應該相信他的。意晴很快推翻乍聽時懷疑的念頭,淡淡笑了笑,如常地說:「不會吧,定是你沒看清楚,歸雲庄和女真蠻子怎麼會有瓜葛呢?也許和項莊主談話之人只是衣著與蠻子戎裝相似吧!而且距離又遠,很有可能看錯的,你該不會就是這樣子著涼的吧?」

「我……」慕南一時語塞,現在實在沒辦法,只有低聲地承認。「也許真是我看走眼。」

「好啦,別凈想這些雜事,你該珍重自己身子的。來,我扶你躺下。」意晴替她蓋好棉被。「好好休息呵!我得趕去長青樓了。」

慕南順從地點頭,並乖乖地閉上了眼。意晴這才匆匆趕往早該到達的長青樓。

※※※

奇怪!怎麼不見了!

王力勤直到要寬衣就寢時才發覺平日系在身邊的金印居然不翼而飛,他急忙在自己的房間內東翻西找。

這可是將來平步青雲、飛黃騰達的憑證呢!無論如何,他是不能遺失的。

都翻遍了整個房間卻仍沒有金印的蹤影,難不成是掉在莊裡的某個角落?那麼要尋找可就難上加難了。

王力勤罩了件袍子,提著燈籠,就按照今日行事的記憶走著、找著,很仔細地不放過任何一個死角。

哈!給他尋到了!就在通往長青樓的廊廡柱邊,所幸不很顯眼,否則難保不會給人拾了去。

王力勤俯身撿起心中的那塊寶貝。極其專心謹慎地吹落上頭沾染的灰塵,原本拉緊的心弦也因此弛松。他不禁對著那枚寶貝,喃喃道:「寶貝呀寶貝,你可讓我找得又急又辛苦。還好你終究註定是我的。」

這時,一道白影自黑暗處倏地閃出,由背對而相向,那人開口:「這印是你的?」

此人正是蘇意晴。或者是天生的敏銳細心,讓她在經過這兒時居然能瞥見不起眼的角落有件物事,本來看看是何東西以還失主的,沒想到……她心一涼,整個人似遭五雷轟頂般完全震懾住了!

「金敕四品輕車都尉爵璽」!這代表什麼?歸雲庄確實和蠻子互通聲氣,做出叛國害民的下流勾當?前些時候慕南妹子所說的莫非是真的──這印會不會是項昱遺落的?她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的信任是否過於一廂情願,但是,那種斥責自己不該懷疑的聲音也同時響起。為求真相,意晴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你……你……」王力勤沉浸在喜悅之中沒多久時間就因她的乍然出現而告終結,一時之間還無法調適過來。

「這印是你的?」她冷冷地重問一次,臉上的溫度和問話語氣一般,同樣都能把人凍死。

居然是她──蘇家小郡主──發現的!真……倒楣!

看她面無表情的冷酷模樣,以及她手提的那柄長劍,不由得讓僅披件外袍、什麼兵器也沒放在身上的王力勤心驚肉跳……只怕說實話后自己的命就……但是臨時要編個謊言又談何容易!嚇得他心跳怦怦如雷響,驚得他大氣不敢吭一聲,清楚知道冷汗一顆一顆自背脊滑落的數目有多少。心裡暗叫:「糟糕!糟糕!」卻仍擠不出片言隻語。

「快說。」蘇意晴依舊只是低低地開口。但很顯然她的手指沒有她說話沉穩,已經「鏘」一聲推出數寸劍身了!

「是……是……是……」王力勤想到一個替死鬼,正合用;不過必須拖些時間才能讓他臨時瞎扯的謊話更無破綻。「是誰我真的不能說……我會小命不保的!」

蘇意晴不再多說,猶如寒冰中燃燒怒火的眼光,毫不隱藏地射向他。其中的蘊意不言而喻。

經過短暫的岑寂,王力終於緩緩開口。

「是……是……我的。因為我負責和大金朝廷的聯絡,所以霍王爺封了個爵位給我。」

「聯絡?霍王爺?」

「是的。」王力勤佯裝無奈。「自老莊主開始即一向採取與大金合作的態度,我們這些在底下的人能如何?為了生存,只能奉命行事了。」

「唉!」他輕嘆,繼續說道。「其實真正最得利的還不是他們項家的人,項昱已經被封為『上柱國將軍』了!」

不!不會的!不可能的!

蘇意晴如此告訴自己,卻依舊有種疼痛在五臟六腑間不斷地蔓延又蔓延,加深再加深,彷彿被利刃鋒鏑割刺剜剟……她咬著牙強忍地將話從嘴中逼出。

「我……我不相信。」

王力勤輕嘆一口氣,以十分了解,甚至是憐憫的語氣說道:「我也料想你會不信,哪個女子見了咱們俊逸非凡的莊主不是神魂顛倒、言聽計從的,就算你是郡主娘娘也得拜服在莊主的魅力之下。是不?蘇意晴?」

乍聽自己的名從他的口中出現,意晴的心好像正飛速地朝著深不可測的崖谷墜落;已經無可挽回什麼了,不是嗎?只能眼睜睜任它跌個粉碎了。

項昱,項昱,真是你?

一切似乎有答案了,雖然她還是澀澀地又問:「你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莊主告訴我們的,否則還能有誰呢?」

是啊,能有誰?即使已有心理準備,但是王力勤理直氣壯的回答讓她發現如何的準備都是不夠的。現在,她知道了,如果那崖谷有名,一定是叫作「絕望」。也罷!跌個粉碎就隨它去吧,這樣應該再也不會感受到炮烙般的痛楚了。

此時此刻,眼前的王力勤已經不重要了。蘇意晴只是近乎僵硬地說:「你走吧!」

王力勤求之不得,卻不忘在心喜之餘為自己作最後的辯護。「蘇姑娘,請不要讓莊主知道是我說的。我一個人的命不值什麼,我爹和我的妻兒……」

蘇意晴不待他說完,旋又隱身黑暗消失離開。目前在她的腦中想見的人,只有一個,就是項昱。

※※※

「岳兄弟別來無恙!」項昱起身向剛縱身入屋的一名男子抱拳行禮。

「托兄弟的福。」男子還禮。

「不知岳兄弟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當。」男子豪爽地笑笑。「我家主帥有事想向兄弟請教倒是真的。」

這名男子叫做岳騰,是岳家軍中十分厲害的角色。不僅在兵法行軍上有獨到之處,本身也曾得異人指點功夫,是以岳飛會將潛入金人勢力範圍和項昱聯繫的工作交給他負責。

岳騰自懷中取出一份地圖開始與項昱商談。「主帥預計在明春開始向南京路(今河南省為主)諸郡挺進。如果能有華北河洛一帶的義軍響應共舉,想必復我大宋之期指日可待。不知項兄弟認為如何?」

項昱頷首同意。「我認為可行。除了與完顏兀朮正面交手外,如能自後方采突襲野戰的方式不停騷擾金兵,對於金兵是心理上莫大的負累。而且……我想許多留在汴梁東京(金稱北宋的汴梁為東京)的女真王侯見情勢不穩。會計劃往北遷回中都(即今北平),如果能予以攔截,或許更能動搖金兵的軍心士氣。」

岳騰又是一笑。「項兄弟果然高明,難怪咱們主帥對你另眼相看。」

兩人開始研究起如何安排伏兵,及在何處設置埋伏等事宜。

約莫一炷香后,岳騰收起地圖,說道:「這次我回去向主帥報告,他一定會很高興,有項兄弟這等人才相助,抗金大業如何不成?」

「倒是想提醒兄弟,朝中持議和態度的一干臣子務須留意,尤其像是秦檜之流的小人。」

「唉!」岳騰真是又無奈又憤恨。「咱們軍中也不是沒人向主帥提過,只不過主帥一心盡忠報國,但求無愧,對於那些事情反而不放在心上。我也勸過啊……」

突然「波札」一聲,有人慾推門而入,項昱、岳騰皆是一驚,岳騰倉促間躍上屋頂匆忙離去。

「怎麼是你?」項昱迎上前去,既驚且喜。「我還正要去梧桐林呢!」

蘇意晴兀自低頭不語,臉上完全沒有任何的表情。事實上,她已經瞥見適才迅速逃逸的人影,整個人更是寒到骨子裡去。

項昱見她神色有異,雙手輕輕搭扶她的肩頭,俯首低聲問道:「有事?」

意晴緩緩抬起頭來,注視她眼前那張寫滿關心的臉,距離很近,卻又感到十分遙遠陌生,一時竟無言以對。

項昱有些驚惶地迎視來自她的目光。認識到真心相許他從未看過她如此空洞的雙眸,即使是最初的冷漠,也不若現在彷彿失去靈魂、只存一具軀殼般,完全沒有了情感。這樣的體認讓他打從心底升起恐懼。

那又是一種佯裝、一副虛假的面具嗎──意晴忖道。當初不就是因此而將自己的真心與信任一併交出,如今才落得這般田地的?在這場豪賭中,她是最賠不起而仍然孤注一擲的,最後滿盤皆輸,賠上了原本就殘餘不多的全部,能怪誰呵?

「你開心了?」她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句,本以為心碎了就不會感到疼,可是為什麼淡淡的開口,雙唇卻不自禁地顫抖著?

開心?是擔心吧!

項昱被她這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一問給弄糊塗了,他不明白。

「是啊!」她輕輕格開他扶持的臂膀,一個人行至窗前看著外頭的夜,或許這樣能減輕些許痛楚吧!「能將一個人擺弄於股掌之間。」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項昱蹙起了眉。

意晴扯了扯嘴角,掠過一抹苦澀的諷刺。她並沒有打算回答或解釋什麼,最清楚最明白一切的不就是他嘛?如果他真有什麼不了解,也只是他自己完美的偽裝如何被拆穿而已。

她靜靜轉身重新面對他,問道:「剛才在你屋裡的人是誰?」

原來還是被她看見了!但是事關重大,他是無法泄漏什麼的,難道他能夠全盤托出──說他在多年前偶識一群立志驅逐女真蠻子、重樹大宋國威的血性漢子,而與他們一同加入抗金的陣營?說他這些年來一直暗中替南方的岳家軍搜集北方情勢、地形、物質來源等訊息?說他以個人身分決心參與明年一連串的行動和計劃?

他的遲遲未答讓意晴連最後一絲絲的希望……不!是「奢望」亦完全被打敗破了!

「說不出來?」她輕描淡寫地說,卻再也阻擋不住心底翻湧如滔浪的沉痛與哀傷。

「意晴,我……」項昱似乎也感受到她開始生波起伏的情緒,險些脫口說出一切。

「算了,你不用勉強了。」早該知道結果的,現在這個情形不過徒增心痛罷了。「事到如今,我總算認清你了……」

項昱不安地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甚至在聽到她愈漸凄婉的語氣后,決定將這從未向任何人吐露的秘密說與她知。可是,意晴卻不給他機會,又嫌惡又憤怒地撥開他伸來的手。「不要碰我!」她突然喝道。

她不能再被他的溫柔攻勢給眩惑了雙眼!

如果一次上當的愚蠢必須用千瘡百孔的心作為代價,那麼二次受騙,她還有什麼能付出?

為什麼他的眸子喬裝得如此完美,彷彿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真的對他很重要似的?他還想欺瞞她、玩弄她多久?意晴悲絕的情緒燃起了一簇怒火!

「不用再假意付出關心了,項莊主。」她譏刺地說,冰冷的空氣中飽含濃重的火藥味。「我不會相信的。也許你一直暗自得意能耍得我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忘了爹和天朗的仇、忘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是啊,你很厲害,只是你沒料到吧,在快要成功時,你的虛情假意卻被識破。」

意晴費力地投給項昱一個反諷的微笑,繼續發泄心裡蘊積的情緒。

「我早就應該體察事實的真相了。你說要我等待時機再行動,其實是想保護完顏霍那廝小命,是不?」在腦中的質疑此時化為言語仍又傷了自己一回。「是我太天真,以為你之前的所作所為是發乎內心,居然輕易地相信了你,以為你和項國夫不同,不會做賣國賊……」

項昱原本正憂著意晴異於平常的態度,但一聽到父親的名字和賣國賊如此不堪的字眼有所牽扯時,不由得心急地一把緊抓住她的右腕。「你說什麼?說清楚!」

意晴沒料到他突然而生的舉動,在來不及防備的情況下被牢牢地抓個正著。她吃痛地輕呼一聲,卻不願示弱地使勁掙扎,蒼白的麗顏頓成緋紅,不過終究無用,怒氣更因而高漲。「你不必再裝蒜了,項國夫是什麼樣的人,你會不知道嗎?」

「你……」項昱咬牙說道,鉗制的力道不自覺地又加重了。「給我說明白。」

意晴感覺手腕似乎即將被他硬生生地卸下。眼淚悄悄沁出,順著她面頰完美的弧度,畫出兩道晶瑩,她卻不知是來自腕間壓力帶來的疼,抑或是心頭既悲且憤的痛。但無論何者,她都憎恨自己表現出的軟弱。

「放……放開我。」她仍不願哀求,而是盡量平緩語調中所透露的痛楚。「我說過,不要碰我。」

項昱見著她兩行清淚,才驀然驚覺自己衝動下差點捏碎她纖細的腕,趕緊鬆手。還未及說聲抱歉,意晴就先開口,恨恨地說:「你父親和完顏霍勾結,八年前合作在一夜之中奪走數百條人命,其中有他的好友。怎麼,你一定要我說出來嗎?」

「不會的,我父親不是這種人。」項昱立即反駁。他曾經試著猜想當年的情況,卻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她口中的這一種。震驚之餘,他不假思索地為父親辯護。

「是我親身經歷的,會有錯嗎?或者當時歸雲庄的莊主不是項國夫?」她的聲調音量隨著勃發的怒氣而自然提高。

「不,不會的。」項昱當時尚在天山習武,所以無法具體地為父親開罪,但是父親嫉惡如仇的個性讓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我不相信。」

他何必否認呢?他自己不就是一個相同的例子嗎?莫非他仍在作戲?

意晴心中被怒火燒得滾沸的熱淚,不斷地泛涌,她已無心再去計較頰上的濡濕,激動的情緒讓整個身子顫抖不已,她握緊雙拳極力剋制著。

項昱也發怒了,自己無端被冠上許多莫須有的罪名,父親又受到指控,他冷冷地說:「你就痛痛快快說出一切,不必再有什麼隱瞞。」

終於現出原形了!她悲慘地想著。胡亂抹去淚水,昂起下巴不許自己有半分氣衰。「好!你能做得我難道說不得嗎?你和大金完顏霍勾結,換取封爵授權。我一直被你蒙在鼓裡,還……還很放心地信了你,我想最後我這條大魚一定能讓你在完顏霍面前邀功,升爵加祿享盡富貴榮華,也不枉你演得如此逼真賣力了。」

「你……」項昱陰沉沉看著她。「你所謂的事實就是如此?你所相信的就是這些?」

意晴不答,抿緊了嘴,卻驚覺心底鼓動的情緒漸漸無法收束、控制……她已經認為今夜的自己太不理智冷靜,可是現在才意識到似乎有什麼即將爆發,即將排山倒海而來。她竭力壓抑著,身子不禁微微發顫。

「很好。」項昱視她的沉默為肯定。原本的怒火又升一截,氣她對自己從未保留的真情真意產生懷疑,又氣自己做得不夠好使她無法全然相信。「既然你認為是這樣,那我也無話可說了。要殺要剮,隨便你吧,只要你有勇氣動手,我項昱絕不皺眉。」

這算承認、招認了?

「你……」意晴幾乎是反射地拔劍而出,架在他的頸邊。只是,她的淚水終於一發不可收拾,一波一波前仆後繼地未有斷歇,而慣用的劍此時竟有如千斤重,她幾乎拿捏不住……

眼前那張曾令她心動、心慌、心安、心許的俊容在淚光蒙眬下暈成一片模糊的影象。也好,這或許能稍稍減輕減緩心中痛楚。

「你不是要動手嗎?快呀!」項昱狠下心冷冷地說。

意晴深深吸氣,準備運勁於持劍的右手,卻發現自己完全使不上力。提氣試了兩、三回依舊無法下手。

有些沮喪,而更多的是痛恨與不甘!

痛恨如此裹足不前、優柔寡斷的自己!

不甘這般膽怯懦弱!

「好……」她淚流不止,憤憤地開口。「不管你目的何在,終究曾經救我一命……」

語未畢,意晴迅若閃電般回劍,刺入自己的左肩。殷紅的鮮血如泉涌、如浪生,很快染紅了一大片勝雪的白衣。

「這是我還你的人情債。今日暫且放過你,來日再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告……告辭。」她只覺得熱辣辣的液體一直汨汨不息,灼燒著傷口;即便如此,意晴仍是強自忍疼。不願痛哼出聲,盡量維持平穩的語調。她咬牙自肩胛上拔劍還鞘,吃力地往門口行去,能早一刻離開就早一刻走吧,就算腳步蹣跚也不肯作任何逗留。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那血染成的大片熾紅撞進項昱眼中,更撞進他的心頭。那一記重量級的演出,比當初自己所受的透胸之劍還要銳利勢猛地撞擊他的心間,痛楚更甚。如果世間真有什麼人能教他這般痛徹心扉,那一定是……蘇、意、晴。

她每走一步便滴在地上宛若繽紛落英的血,讓項昱心疼地立刻趕上前攔住欲跨門而去的蘇意晴,不容她有掙扎、反抗、辯駁的機會,出手如風地封點住她的昏穴和左肩周圍的幾處大穴以止血。

蘇意晴未及做出任何反應,便倒向項昱的懷中,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

梧桐館內。

項昱親自為她上了葯,卻不打算立刻解開她的穴道,他坐在床沿,深情款款地將目光投注在她絕世的姣顏上。兩道新月彎彎細長的眉,在此時仍帶有濃濃的愁意。項昱直覺地用手指輕輕柔柔地撫了撫她的眉心,想為她拂去一切陰霾。微翹緻密的眼睫猶自沾著幾滴晶瑩的淚珠兒,而原本白皙的雪膚,在失血過後更是蒼白到如水晶般半透明,讓他好生憐惜。

那一劍她刺得真重!項昱現在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他的手指溫柔地自她的眉心出發,從小巧的額頭,順著鬢邊,緩緩拂過。瞅著她的眸子更是毫無阻攔地投射出灼熱炙人的愛戀。

項昱滿心歉意,若不是自己情緒理智不夠沉穩冷靜,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狀況。

他微微苦笑。平素練就的喜怒不形於色,只要碰上和眼前纖瘦女子相關的事,便完全失靈失效,更甚者能撓起他最非理性的一面──她的右腕明顯上了一圈青紫,項昱從未想到自己居然也有盛怒傷人的時候,何況那人還是自己生死以之的蘇意晴……思及此不禁越加內疚。

突然,一滴溫熱濡濕了他停在她頰邊的手指……是她的淚。項昱用衣袖為她輕輕拭凈……到底她心裡藏著多深的哀傷,連昏穴被點著了,仍抑不住地落淚?

是她的心結?

今晚,他終於明白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是什麼。雖然他當初是期待意晴有一天能心平氣和地向他傾訴、與他同擔,但不論如何,他還是知道了。

是父親吧!項昱蹙起眉頭想著,驀地明白了意晴最先的來意,和她曾經對他情感的一度躲避……

還有,何以自己會被她一口咬定是賣國求榮的漢奸?這是他得仔細調查的。

最令項昱在意的依然是在床上未醒轉的蘇意晴……今後該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她?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感情這等事也和大大小小的庄務一般,只需明快果決地下判斷交付部下執行即可,那麼他會比較清楚自己究竟應該如何。

天的顏色變成濃濃稠稠的深紫色。破曉將近了……

項昱輕拍解了她被點住的昏穴以免氣血滯塞不順。意晴仍未覺醒,卻因肩頭的疼痛而不自覺地輕咬下唇。

瞧得他心裡又是一緊,真寧可那一劍她是刺在他的肩頭,也遠比現在這種煎熬來得好過些。

意晴……意晴……意晴……意晴……

※※※

當她睜開雙眼醒轉時,竟是滿室光明,陽光透過月窗,溫溫柔柔地灑遍屋內每個角落。

是清晨時分!

頭還有些暈眩。蘇意晴吃力地分辨出自己身在何處,那床榻是再熟悉不過的,恍惚之際猶自以為剛從睡夢中醒來。

那是一場好可怕好可怕的噩夢,她只覺得整個身子還輕顫不已。好在是場夢而已,好在……

然而當意睛欲起身,左肩刺骨的痛驚醒了她的每一分記憶,意識立刻清明許多。終究不是夢──雖然她曾經不只一次地這麼盼望著。

咬著牙撐起身來,她看清楚小桌前支額休息的人究竟是誰了。

是他──項昱!

意晴右手扶著左肩,才發覺傷口已被細心包紮過了,心裡不禁又起震蕩,理智卻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被迷惑,這一切都是他作的戲、耍的花招呀!

當年項國夫背叛父親、蘇忠背叛父親,如今,項昱背叛她……原來人世間真的沒有什麼可以信任,而所謂的情、所謂的義到頭來依舊脆弱得不堪一擊,交出真心不過是證明自己的愚魯和不適合生存罷了。

有股衝動想要狂放地狠狠笑它一場,賀喜自己終於大徹大悟,但是卻怎麼也做不到……嘴角的嘲諷還是難掩傷痛啊!

蘇意晴輕手輕腳地下床,拿取懸壁的劍,便欲離去,這時,一個聲音止住了她前進的步伐。「你這樣不聲不響地走未免有失客道吧!」

項昱早在她坐起身時便清醒了,一旁暗中觀察著她的行動反應,第一次他知道了什麼叫怯懦。看著她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只能文風不動地保持佯睡的姿勢,直到她將要踏出房門之際,項昱終於忍不住出聲了。

意晴稍停了腳步,卻仍不願轉身相向。冷然道:「不管你存的是什麼企圖,總之謝謝你替我包紮傷口,不過希望你能記住,下次相見之時,不是你的忌日就是我的。」

「意晴……」項昱急急一喊。

「我們已經無話可說了。」她說完,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無話可說?好個無話可說!僅僅四個字就能推他下萬丈深淵。或許兩人都需要時間冷靜一下,面對項昱來說,他也必須去查明這其中撥弄是非的究竟是何人。

項昱追出悟桐館,意晴因為左肩負傷,他輕易阻擋了她的去路。

「你……」意晴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的乍現。

「我只是要告訴你,」項昱的聲音冷漠得不帶絲毫感情。「我等著你我再見之時,所以,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答應我不要斷臂缺腳的。我不想占這個便宜,也不想失去和你交手的樂趣。」

她沉吟須臾,方才回道:「我答應你。」

「很好,你可以走了。」項昱側身讓路。

意晴木然地越過他身旁,沒有再瞧他一眼。而項昱怔怔望著她漸行漸遠、漸遠漸小的身形,終於嘆出了心中壓抑的痛楚。直到那個黑點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消失,他仍站在原地痴痴看著,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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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難郡主愛錯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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