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到現在,唐諾還不敢相信,當時他居然會這麼衝動。
「在一起吧,喜萌,我們在一起吧。」
幾個月前的聲音還不時在他耳邊響起,每每讓他覺得不可思議,這樣真的就算愛情嗎?還是那晚心底流淌的疼惜與感動促使他說出那句話?
真的就要愛了嗎,他和喜萌?
「唐諾,怎麼低著頭不說話?是不是我荒廢兩年多,調酒功夫已經不行了?」今晚,小谷應那兩位「姊妹淘」的請讬,為喜萌代班。
沒辦法,莉頤被家裡押去相親,硬拗朱小豬陪她去,事出突然,朱小豬只得央他救火。天曉得,研究所考試在即,他根本應該閉關K書的。
「不,不是酒的問題。」唐諾搖搖頭。
「不是酒,那是人嘍?」小谷忍不住調侃道。「這麼想念朱小豬,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呀?」
唐諾微微一笑,未答。
「我沒見過熱戀中的人像你這麼冷靜的。」小谷向來心細,總覺得他的反應不大對,整斂了表情,肅然問:「唐諾,你老實說,你對朱小豬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不是隨隨便便看待這段感情的。」對於喜萌,他從沒想過玩弄或是欺騙,她勇敢美好得像是甘醇的清泉,啜一口就能暢心許久、滋味長留。
「不是隨隨便便,那是怎樣?你說清楚。」小谷是吃了秤跎鐵了心,抱定主意要追探到底。
唐諾沈吟。
「不要想,唐諾,你用直覺告訴我。」小谷催促著。
「直覺?直覺就是我不知道。」唐諾苦笑,只得坦承。「我一直不確定,我和喜萌之間算不算是愛情。即使是朋友,都可能會出現心疼、牽挂、想念這些情緒,甚至也可能有輕微的獨佔欲。面對喜萌,我不知道要怎麼才能確定連繫我們的就是愛情。」
「唐諾,你也未免想太多了!這該不會是律師的職業病吧!?」原來唐諾想的是這個,那麼他安心了。直視著他,小谷輕輕笑嘆道:「談戀愛,是byyourheart,notbyyourmind!」
「Heart?」說得容易,問題是怎麼做。
「唔」小谷想了想,乾脆直接舉例。「譬如說,你有沒注意到,原來你跟我們一樣,都叫她『朱小豬』,後來卻改口喊她『喜萌』?再來么,不曉得你有沒發現,無論你是懷疑、是困惑、還是擔憂,思緒轉來轉去,想的都是同個人?」
小谷提出的問題,是他理智運作時不曾碰觸到的。唐諾再度陷入沈思。
溫柔笑了,小谷在他肩頭用力一拍。「唐諾,朱小豬在你心中的確實重量,可能遠遠超過你以為的。我說的這句話,絕非胡亂猜測。」
「或許吧。」唐諾也笑了,確實,他太習慣用理智束縛直覺了。
「佛經里有個故事,一個人中了毒箭,不先想怎麼解毒,卻要佛陀告訴他什麼是生命的意義,佛陀告訴他,等他聽完佛陀解釋什麼是生命的意義,人早死了;生命重在過程,而不是定義。而我認為愛情也是這樣。」小谷娓娓說道。「與其用失去的痛苦來印證愛情,不如現在問清楚自己的真實心聲。」
小谷的話,彷彿一陣清風襲來,終於吹散了遮斷前路的迷霧,讓他頓時豁然開朗。唐諾舉起酒杯向他。「謝了,小谷。」
「咳,沒什麼啦,真正的幸福還得靠你們兩個自己去創造。」
唐諾頷首,眼底露了難得的頑皮。「不過,我現在又多了一個困惑。」
「嗄?」還有啊他今晚是來當「張老師」的?
「中文系畢業的都喜歡用故事來說心事嗎?」唐諾笑問。
小谷愣了下,隨即明了,直接反將他一軍。「嘿嘿,唐諾,老實說,你現在又想到了誰呀?要不然哪來的『都』喜歡?」
關於他的問題,唐諾沒有任何懷疑,很清楚此刻映在心湖的,有狐狸、小王子,還有她--
喜萌!
「快呀!阿諾,快開門!」她在他家門口扯嗓大喊。
幾乎是立即的,門開了、唐諾出現了。
他接拿提在喜萌手上的一袋袋食物。「你買了什麼啊?這麼多東西。」
交遞的忙亂中,不小心讓四神湯騰了空,眼看那袋湯液就要灑在地板上,唐諾想也不想,馬上伸手捧接。
「哎,小心,那很燙的!」喜萌驚呼。
嘶真的好燙!唐諾反射性地要拋開熱源,但還是忍住了灼痛,硬是向她擠了個笑。「沒事,沒事。」然後飛快進屋,將所有東西在餐桌放妥。
當他安頓好那一袋袋食物,沒第二句話,喜萌馬上抓著他的雙手去沖冷水。
「我說了,沒事的。」
「少來!」用飽含擔憂的目光瞪他,喜萌軟斥道。「你的兩個手掌都紅了。」
「剛好加菜,紅燒熊掌,一人一個。」唐諾佯作無事,兀自笑道。
「別逞強、別嘴硬!難不成你還以為自己真是『阿諾』?那個生命力可比打不死的蟑螂、永遠能化險為夷的大英雄?」低頭,用指腹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她說。
唐諾未作聲,目光順著她的視線,落在他和她相疊的手。霎時間,儘管水瀑不斷澆淋,冰涼沁入膚骨,那掌掌交覆的溫柔畫面卻在他心頭放了火,且越來越熱、越來越熱
「咦?你怎麼不說」
察覺他的靜默,喜萌隨之抬頭,猛然對上一雙專註凝瞅的深眸,沒想到,這一瞧,眼睛就再也離不開,而話梗在喉間,連呼吸都不自覺屏緊了。
她不是沒見過唐諾認真起來的模樣,可她從不知道,他的認真竟有一面會散發出眩惑的危險氣息,教人甘心沈淪不起。
心跳的怦怦聲,越來越急、越急越響,甚至掩過了水流的嘩啦嘩啦,就在她耳畔恣肆張揚,喜萌窘得想伸手按捂。但唐諾彷彿猜著了她的心思,搶先一步動作,反握住她的雙手,喜萌還來不及發出其他反應,他的臉便已朝她俯了過來--
然後,是唇瓣貼合、舌尖逗弄、鼻息交融,淺淺深深、深深淺淺的觸碰,在翻滾如沸的情潮里,他們共偕耽溺,他們相互倚偎,他們褪盡理智,他們擁抱慾望。
此時此刻,他和她都明白,唯有將自己全然讬付給對方,那挑惹起來的狂焰才得以漫燒,不致反噬了自身,然而,燎了原的熱火,又該如何才能止滅?
唐諾忘情,喜萌無備,芳容的每一處都成了他探險的領域,於是他的吻從唇到鼻端,從眼到額角,從頰到耳垂,接著往下覓去,欺吮上了她的頸項喉間
「嗯」由他唇舌撩撥起的酥癢甜蜜,自口中嚶嚀而出,她劇烈地喘著。
他噴出的灼燙氣息全數落在她的肌膚上,教她軟癱了骨,幾乎沒法站住,勢必得攀住他,用手。而直覺敦促著、慾望催逼著,唐諾再按不下更多觸碰的渴求,除了唇舌,勢必得動用其他,如手。
就這樣,兩人原先交握的手不約而同鬆了開,就像綻放的向日葵會主動尋找陽光,他們的雙手自然而然往對方的腰際移去
「唔!」驀地,喜萌退了步、收回手,稍稍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等等。」
纏綿的氣氛猶然旖旎,唐諾蹙眉,聲嗓微喑地問:「怎麼了?」
「濕了。」她縮了縮頸子,有些羞。
「濕了?」他的理智還在茫醉中,只道這話聽來曖昧
「衣服濕了。」喜萌比了比他的襯衫,位置就是剛剛她手停駐之處。其實不只唐諾的,她T-shirt腰側兩邊的地方也濕了。
唐諾發現后,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反正呃反正彼此彼此嘍!」她朝他眨眨眼,心裡覺得好笑又有一絲羞澀。
呵,誰教他們的手在水裡沖了這麼久,摟抱的同時可就讓對方的衣服成了拭手巾;就是這冰冰涼涼的感覺喚醒了她殘存的些許清明神智,否則
腦中閃過數個綺情畫面,喜萌情不自禁酡紅了臉。
從激情回到尋常,唐諾猛地不知該跟她說什麼好,甚至連該有什麼表情、手腳該放在什麼位置,都失了主意。
畢竟,剛才他幾乎完全拋棄了理智,在她面前簡直就像個急色鬼這明明不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怎麼會落到這般狼狽的境地?
難看!真是難看哪!
「阿諾,你在想什麼?」喜萌發現他低垂的視線擺過來、盪過去,盪過來、擺過去,就是不看她。
他咽了咽口水,好讓自己沈穩下來。「沒什麼。」
她格格輕笑,湊頭過去。「不是在害羞啊?」
「有、有什麼好害羞的?」唐諾力持鎮定。
「喔哦,可我會害羞哎!」喜萌坦言不諱,接著轉了幾個步子繞到他的身後,將額頭抵在他堅實的後背。「你別動,聽我說就好。」她的臉上帶著笑,輕輕的、暖暖的笑。「我很喜歡剛剛的吻,真的,好像把我的美夢變成了真實,謝謝你,阿諾,你讓我確定了這段感情不是我在唱獨腳戲,謝謝。」
話到這裡打住,喜萌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就這麼靠著他,許久許久,就這麼靠著他
她哭了,她一定哭了。莫名地,在他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胸口便無法忍抑地泛起了疼,如今盤踞在他心底的不再是自己狼不狼狽的問題,而是她--要怎麼做才能撫慰掉淚的喜萌。
掉淚的喜萌直到這個時候,唐諾才愕然發現,他從來沒見過她掉眼淚,即便是他狠心拒絕她的那個跨年夜。
「喜萌」他喚她,低沈微啞。
「唔?」她含糊地應,還是難以抹去鼻音的痕迹。
「我想抱你,可以嗎?」
「什麼?」她驚得直起了身子,連退三步。「你、你、你你要抱我?」
唐諾回身,見她頰邊迤邐著兩行淚卻又張口結舌的二楞模樣,不禁搖了搖頭,讓他抱抱有這麼可怕嗎?再一轉念,他馬上明白她想到哪裡去了。
「咳咳咳!」清清喉嚨,他忍不住露笑解釋。「我說的『抱』,跟你上回說的同樣,不是一般男人想的那種『抱』。」
跟你上回說的同樣聽他這麼說,她的腦海立刻浮現過往的畫面,對於他剛開始聽到時的慌亂表情,她可是記憶深深哪!
甜亮的笑眸溜上他的眼,毫不意外看到他也笑著,於是喜萌大大張開了雙臂:「要抱,可以,但是不能抱太久,還記得么,食物正在餐桌等我們咧!」
食物浩浩蕩蕩地擺出來,有四神湯、蔥抓餅、滷味、煎包、串燒、鹽水鴨、蚵仔麵線和蝦仁肉圓,每樣的分量少少的,但光看種類當真是琳琅滿目哪!
「喜萌,你把整個夜市都搬回來啦?」手中的筷箸探向東又轉向西,他可比得上面對滿漢全席的皇帝爺,這會兒,還真不知從何開動咧!
「這就是兩個人的好處嘛!」吐吐舌,喜萌嘿嘿笑道。「要是一個人吃,最多吃個兩、三樣,胃就撐飽了。現在有兩個人,東西可以對半分,就能多吃幾樣,豈不是很好嗎?」
「是沒錯,但你跑這麼多地方,實在很辛苦。」看她一臉滿足,唐諾也開心。
「辛苦是有代價的,這樣就好。」話才說完,屬於她的那半份蔥抓餅就進了五臟廟。美食下肚,喜萌樂得亮了眼,沖著他就嚷:「這蔥抓餅真的不錯吃咧,要不是因為你啊,我就錯過了。」
「要不是因為我?」唐諾挾了塊鹵豆乾。
「我有跟你說過吧,大四下學期的時候,有回莉頤陪我去吃麻辣鴨血」
經她這麼提點,唐諾這才想起喜萌曾跟他說過的--她在喧騰人海里聽見了他的聲音,還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
「我記得你那時就是在買蔥抓餅,後來,我逛夜市的時候就特別跑去買來試試,果然好吃極了!所以當然得感謝你啦,因為你,我才能和蔥抓餅結緣。」
她說得興高采烈,他聽得感動莫名。
「傻瓜!」唐諾溫軟地斥了聲,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發頂。「沒看過像你這麼傻的,居然連我吃什麼你也跟著試。」
「你只罵我傻瓜呀?莉頤都直接說『花痴』哎!」喜萌大方地調侃自己,笑眯了眼。「其實就這麼想嘛:好吃是賺到,難吃就當繳學費,最多浪費一次錢嘍。」
唐諾淡淡笑了,卻沒作回應,只是很深、很沈、很專註地瞅著她。
雙頰微微發燙,自己的吃相這樣讓他認真凝視,實在很不自在,她連忙低頭舀了匙四神湯往嘴裡送,接著,是一口蚵仔麵線,再來,挾個雞胗吧
喜萌動作頻頻,唐諾卻始終沒有移開過視線。
終於,她再也受不了。
比了比自己的臉,喜萌問:「阿諾,我是不是哪裡帶便當了?」若非臉上沾了菜屑殘汁之類的,她還真想不出唐諾猛盯著她看的理由。
「沒有。」唐諾沈穩地答。
「那是我鼻子歪了、眉毛斜了,還是眼睛紅了、嘴巴腫了?」
「沒,你好得很。」
「那、那、那那你幹麼一直看我?」現在不問清楚,恐怕接下來她會心慌得用筷子喝湯、用湯匙挾食。
「我」偏頭微沈吟,最後他還是問出口了。「喜萌,有個問題我還是想問你: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的很多行動,常讓他震懾又感懷,活了快三十年,從沒哪個人像她這樣,將他看得如此之重,從沒。
「我喜歡你什麼?」老問題,唐諾問過她的。嘴拉成直線,眉頭皺得死緊,她確實十分認真地思忖。
半晌,喜萌重重嘆了口氣,雙手攤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老答案,喜萌回過他的。
「對,我還是不知道。」她點頭。「就是喜歡!」
「就是喜歡?」
她向唐諾搖了搖手。「這種問題,你千萬別教我解,我解不出的。總之,感覺對了就是對了。」
感覺對了就是對了唐諾猛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又回到舊的思考模式,讓理智捆綁住了直覺。他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作為提醒。
這時,喜萌舉起手。「對不起,換我有問題了。」
「嗯?」他挑高了眉,等她發問。
「你為什麼喜歡問這個問題?」
「咳,啟蒙時代以來『理智至上』的思想餘毒,我就是祛不幹凈啊!」唐諾笑得有些無奈。「你陪莉頤去相親那次,我在『墅』跟小谷聊了不少,是他提醒我這一點的;只是」他尷尬地摸摸鼻子。「一不小心,它就又跑出來了。」
原來,他跟小谷談過難怪她老有種感覺,覺得唐諾似乎哪裡變了。
雖然去年那晚他就說了要和她在一起,之後,他們在對方生活里佔據的時間、空間也確實越來越多,但她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他們的愛情似乎似乎缺少了什麼元素。後來,莫名其妙地,兩人相處時開始會出現一些令人臉紅心跳的場面,有時是眼神驀地半空交會,有時是不經意的肢體碰觸,就像剛剛那枚擦槍走火的熱吻,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如果繼續發展下去
「你在想什麼?想到從臉到脖子都紅了。」
「沒沒沒!沒沒沒!」喜萌不斷搖手,迭聲道。腦袋裡再度跑出了香艷場景,這些當然不能向他坦白,怕說出來會嚇壞他哪!
「哦?是這樣嗎?」唐諾斜斜睨她,擺明不信。
「嗯嗯嗯。」她點頭如搗蒜,連忙轉移話題。「你快吃吧,今晚不是要在家裡加班嗎?這頓飯吃了快一個小時咧!」
「有快一個小時嗎?」他對時間有這麼奢侈浪費?
「我確定回來的時候是六點十五分,你看現在,現在已經超過七點了。」喜萌的下巴努向鐘的方向。
「可是,開動的時候,我有瞄了瞄時間,印象中,那時好像是六點四十五,不過才半個小時多一點點。」他是比她長了四歲,但記憶應該還不差。
一個是六點十五分。
一個是六點四十五。
她和他分別關注了不同的時間點,而其中竟出現了長達半小時的誤差。但是,用不著兩秒,只見唐諾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喜萌低頭咬唇紅了臉。
沒錯,他們都解出這一題了,答案是--
那消失的三十分鐘呀,是教愛神偷去的
噓!不能跟人家說哦!
手握遙控器,節目一台轉過一台,卻實在沒有半個值得停駐的。喜萌索性按下POWER鍵,直接關了電視,還圖個清靜。
那她現在可以做什麼?有點無聊哪
某個念頭冒了出來,於是她立刻跳下了沙發,開始扭扭脖子踢踢腳、動動肩膀轉轉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做做運動,夠健康了吧!?
「不看電視啦?」唐諾的聲音突然插進。
「沒什麼想看的。」她老實答。「你呢?工作做完啦?」
「還沒。」唐諾搖搖頭,淡淡笑道。「最近老闆什麼case都接,大概是景氣不好,能賺錢的機會全不放過。」
「是這樣嗎?我可從沒聽過哪個律師事務所倒閉咧。」喜萌停下動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尤其,晉遠又是家頗有規模的事務所。」
「難說哦。」唐諾邊說,邊往廚房走去。他是出來沖杯熱茶好提振精神的。
喜萌看著他倒熱水、握著小匙攪拌的動作,心有所感,於是重重一嘆。「唉,可惜這裡沒有材料,否則我就可以來個『元氣調酒』!」
她的眉、眼、唇角全都折彎成八字,一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怨苦,教他看了心底直發笑。
「嗯哼,今天是你自己要休假的哦!」唐諾抬眉,狀似無辜。
哦,這冷血動物!她心底暗暗叨唸,表情擺得益發委屈了。「是你說要在家加班,我不忍心放你一個人嘛。」
「是你想來參觀我住的地方吧?」
喜萌實在裝不來小媳婦,搔搔頭,乾乾笑了。「嘿嘿嘿不是參觀啦,是你到我那裡去了兩次,都是我讓你忙來忙去,這次換我到你這裡來,就算沒辦法幫你處理公事,至少可以跑跑腿嘛,這樣有來有往的,多溫暖哪!」
「就怕你覺得無聊。」他老實說。把工作帶回家加班--無論是聽起來還是實際上都很慘。當喜萌提議要來陪伴的剎那,他心裡真的盛了滿滿感動。
「無聊?咳哈哈哈,是是不會啦!」
她呀,真的不會說謊。唐諾心想,卻不道破,只是提供她別的選擇。「你要不要到我書房來?」
「可是你在工作這樣好嗎?」話是用問的,但笑容已經燦成了盛夏陽光。
「當然啦!」她的表情變化,唐諾可是半點不放過。
「那就打擾嘍!」
站在他一整排書櫃前,喜萌簡直看傻了眼。
從《詩經》、《楚辭》到現代名家的小說、散文、新詩集,唐諾真的在文學書籍上頭砸了很多很多錢,尤其和他的本行--法律相關書籍兩相比較數量,更顯得可怕又誇張。
她隨手抽了本《詩經今注》,隨意翻翻就立刻被嚇著了,趕緊抽換另一本書,是《揚州畫舫錄》,結果又是一翻就受了驚,她不甘心地再換本現代作品試試,這回是楊照的《迷路的詩》
就這樣,喜萌連換了近十本不同種類的書,終於她宣告放棄--
救命哦!書頁空白的地方竟然都有他寫下的眉批,區別不過在於字多、字少罷了,這意味著這些書,他是真的看了,而不是買回家充場面、裝氣質的。
嚇死人了,這唐諾!他沒唸中文系,實在是中文系的損失。
轉頭望向他埋首公事的背影,那一瞬,她忽然覺得唐諾彷彿成了碩高的巨人,就站在她面前,幾乎遮蓋了所有的光。
當然,這種錯覺,只在一瞬。
喜萌心裡很清楚,閱讀量的多寡看得出每個人的興趣走向,卻不能做為一個人資質優劣的區判標準。說得精準些,她是佩服,佩服唐諾的認真態度,以及喜歡了就一頭栽進去的絕對。
咦?那是什麼?走覽他的藏書,喜萌不經意在最旁邊的角落處看到一件東西,厚厚地,八開大小,不大像是書
她好奇地將它拿了出來--嘿!是相簿呢!
放在相簿首頁的是剛出生的唐諾,頭髮稀稀疏疏的,五官皺皺小小,就額頭特別高好可愛呀,喜萌忍不住掩嘴偷笑。她乾脆就地盤腿坐下,饒富興味地一頁一頁翻著,就像乘了時光機器,回到過去觀看他由小到大的種種片段。
她發現,唐諾根本是天之驕子,一路優秀上來的。
相簿里有很多他拿著各類獎狀、獎盃、獎牌的照片,從出生四個月時的嬰兒健康比賽開始,學業、各項才藝,乃至於校內運動會,她看到了在不同領域、表現卻同樣傑出的唐諾,而且在唐諾身邊也常常可以看到他的父母入鏡合影,瞧他們笑得開心的模樣,不難想像當時他們是多麼為小唐諾感到驕傲
喜萌一頁一頁往後翻,除了讚歎還是讚歎,但
唔不曉得該怎麼形容咧,總之,後來的照片怎麼看起來有些怪,偏偏,她又找不出哪裡有問題。硬是不信邪,她當下決定從頭來過,從第一頁開始,迅速地往後翻看。同樣的動作反覆進行了兩、三次,喜萌終於瞧出古怪的地方了--
不對勁的是唐諾,是唐諾的表情。
小學的唐諾,得到各類獎項都笑得非常開心;國中的唐諾,優秀依然,但照片里都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別人眼中榮耀的象徵,在他手裡彷彿變成了尋常物事;高中的唐諾,笑容恢復了,就和現在的他很像,頂多是流露了一絲絲年少的青澀
「了不起,你竟然找得到這個!」
猛地,唐諾的聲音在她頭頂出現,喜萌將脖子抬得高高地,沖著他笑。「你會介意讓我看相簿嗎?」
「現在問,不嫌晚了?」唐諾淡淡笑道。這相簿,他原先是放在角落的角落,一個最不起眼的地方,沒想到,竟讓她找到了。
「這樣啊,那那真對不起。」聽他這麼說,喜萌立刻合起相簿,微赧。
「沒這麼嚴重,我剛是隨口說說的。」輕輕拍了拍她的頭以為安撫,他補了句。「這相簿,你儘管看,裡面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呼,那就好。」她大大鬆了口氣,並拉了拉他的手。「阿諾,你也坐著好不好?要是我再這麼『舉頭望唐諾』,待會兒八成要『低頭哀酸痛』了。」
看她說俏皮話的模樣,唐諾忍不住低低笑了。人,自然依她所說,坐了下來。
喜萌朝他眨了眨眼。「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個狠角色呀!」
唐諾的表情僵了下。「那些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
「你在學校應該是超優秀的風雲人物吧!?」她的指尖觸著相片里的人物。「我看你領獎的時候,你爸媽都好高興哎!」
「我優秀?」他挑高了眉,語氣透涼。「不!一點也不!」
喜萌察覺到了。「怎麼了?阿諾」伸手抓住他的臂肘,她追問。
「沒什麼,只是好漢不提當年勇,小時候的事跟現在一點關係也沒有。」
怎麼會一點關係也沒有?現在,可是由過去一點一滴堆壘成的呀她想這麼跟他說,可是唐諾擺明了不想談,她也不好強迫。
於是,她主動轉開話題。「噯,說真的,如果沒看這些照片,我一定會以為你是只會啃書的書獃子。」視線掃了整排書櫃一遍。「阿諾,我真難想像,這年頭還有人邊看書邊作眉批,而且有的應該是你在高中時候寫的吧!?」她靠字跡猜的。
「其實,最早開始在書上記些有的沒的,是國二。」
「國二?太強了!我國二在做什麼?肯定是吃飽閑閑沒事做,天天混著過。」喜萌嘿嘿乾笑。所有人在唐諾面前都會相形見絀吧,她想。
「吃飽閑閑沒事做,那很好啊!」唐諾在她鼻尖點了下。
「哎」她拉長了聲。「是啦,是也沒啥不好啦!」
「那就是了。」他微笑。
她又問:「對了,你沒想過唸中文系嗎?我看你是真的很喜歡文學的東西。」
「喜歡,不一定就要去唸。唸的是法律,還是可以繼續看我想看的書。」唐諾拿出當年長輩對他的勸誡,照著回答。
「你說得沒錯,只是我總覺得可惜了。假使,選擇的是原先就喜歡的科系,不就歡樂加倍嗎?」說完后,喜萌又自己提出否定的意見。「唔話好像也不能這麼說,畢竟兩邊的出路差很多。」
換唐諾問了:「喜萌,你喜歡現在這樣嗎?」
「你是說工作?唔,還不錯啊,錢是少了點,不過生活過得去就好。反正,我從小就是胸無大志、得過且過就行了啦!」說到自己,喜萌笑了開來。
「那就好,喜歡就好了。」唐諾點點頭,瞅著她的黑眸帶了溫笑。
「哎哎,別動!你別動!」突然間,喜萌揚聲嚷嚷,兩眼瞪著他,瞬也不瞬。
被她這麼一喝,唐諾當下暫停了所有動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別動別動哦」像是哄小孩般喃唸著,同時一隻手緩緩地往他這裡伸了過來,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
有蚊子嗎?他想。
倏地,唐諾覺得眼前一花,頭皮吃痛,然後就看見她指間夾了根白髮。
「你看你看,白頭髮哎!」眸子亮亮地盯著那根白髮,開心得像是發現什麼寶藏一樣,然而,從她嘴裡吐出的結論卻很殘酷。「喔哦,阿諾,你老嘍!」
看她興奮的模樣,唐諾哭笑不得。
「我再幫你檢查看看,好不好?」她毛遂自薦,話邊說呢,人就靠了過去。
唐諾當機立斷,立刻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看她,好整以暇地說:「如果這樣,你檢查得到的話,請。」
「可惡!」喜萌也站了起來,撇嘴瞪他。「你分明是仗著身高欺負人嘛!」
「隨你說。」聳了聳肩,他逕自拿了茶杯往外踅去,打算去添加熱水。
「等等,你別走,我是好心哎!」她追跟過去,不願放棄。
「喂,阿諾!」
二十五歲的三月夜半,愛情如沈底的芬芳茶葉,只要煮燒生活的細瑣成沸水,再傾注其中,就是一壺好茶,溫溫潤潤的,吃了舌底還會留存甘味。
日復一日地啜飲,喜萌決定要在生命里種下這樣的癮
她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