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德順醫堂

暖和的陽光透過窗欞,在衣櫃細緻的刻紋上投下柔和的光線。

詩兒蹲在柜子前,將一整套剪裁花俏的衣袍對摺收齊,放人衣櫃,再闔上衣櫃的抽屜。

拍拍自己樸素的裙擺,她這才起身開門出去。走在自家走廊上時,迎面而來的是醫堂的小學徒。

「你早,詩兒姐。」

「早,準備拿藥材去曬嗎?」

「是啊!都是從山上剛採下來的藥材,必須趕快整理。」

「你忙你的吧!」

小學徒走了之後,詩兒踩著愉悅的步伐欲往醫堂的前院走去,但在途中卻意外瞥見北璇待在石亭里乘涼。

北璇是醫堂的病人,兩個月前的一天夜裡,他與另一名男子被他的隨從緊急送進醫堂求醫。

當時的他,一副就快見閻羅王的病危相,但現在的他則倚坐在椅中閉目休憩,一派悠閑自在。

也不曉得是她爹的醫術過人,或是他的生命力驚人,總而言之,此刻的他壯得像條牛似的。

她走至他身旁,故意別有涵義地問:「北璇公子是在享受花香,抑或在遙想伊人?」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他揚唇一笑,態度依舊輕鬆。

「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和尼姑庵的那位姑娘關係匪淺。你明明認識她,卻故意裝作不認識她,你們兩人之間不簡單!」

北旋笑而不答。

她道:「喏,你拜託我演一出風騷女勇闖尼姑庵的戲碼,看在我演得如此賣力的分上,讓我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應該不過分吧?」

原來她就是那天陪伴北璇去上香的美艷女子,適才收入衣櫃中那套剪裁花俏的衣袍正是那天她身上穿的衣物。

北璇一陣莞爾,睜開眼、坐直身,輕描淡寫地回道:「沒什麼,惡作劇罷了。」

詩兒皺眉。「可她好傷心,你的惡作劇未免太殘忍了。」

「會嗎?」

「當然會!」宏叔搶白,適時送來一壺茶。「你派小的去調查她的身世,給你一份巨細靡遺的答覆。明知道她雖出身富貴人家,遭遇卻十分令人動容,有家歸不得,最後甚至被送進尼姑庵;你不救她就罷了,竟還落井下石,讓她傷心傷得更透徹,實在太不應該了!」

他將茶擱在桌上,嘴裡雖叨念著他,但端茶侍奉的動作絲毫不敢怠忽。

北璇品茗,在腦海里搜尋了一個適當的辯解。「她不喜歡我的追求,我只是順應她的期望罷了。」

「如此一來,我就懂了!」詩兒腦筋動得快,馬上瞭然地點頭。「情人吵架,總要鬧鬧彆扭嘛!」

北璇微蹙濃眉。「錯也,我是大難不死,突然頓悟了人生挫折十之八九。」

宏叔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留在湖北?」

「是啊,依你現在的狀態已經可以離開了!」大可不必繼續借住醫堂。

「宏叔,你是不是忘了?」北璇狀似慵懶,語調卻冷凜。「玲瓏玉之所以會碎,全是因為有個雜碎在背後扯我後腿。這塊玲瓏玉我花了大把銀兩買回來,最後卻落了個『屍骨無存』的地步,你認為我會善罷干休嗎?」

他的眉高高揚起,溫和的表面下,正蓄著一股駭人的冷冽怒意。

「但江堇姑娘她……」

「好了!」北璇不願多談地制止。「該去探探貴客的病情了。」

語畢,翩然行向醫堂東面房間,宏叔與詩兒索性跟他進屋。

進屋時,大夫恰巧為張五重新敷完了葯。

乍看之下,張五氣色紅潤,身上除了一、兩道較嚴重的傷處需格外照料外,其他的小傷口都已結疤長出新肉。可見兩個月來,花盡無數珍貴藥材調養醫治,不是白做工!

「他的情況如何?」北礙問。

「復元得不錯。」詩兒的爹道。

「應該能夠開口講話了吧?」

「對答如流!」

「很好。」北璇低聲冷吟,緩步靠近。

張五一看見他向自己迫近,當場嚇得魂不附體,懼怕不已地嚷著:「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北璇柔聲道:「你這條賤命,是我的隨從撿回來的,我若想殺你,你早作古去了!」當時爆炸的威力極大,北璇為了自保,千鈞一髮之際,拿張五作墊背。所以張五首當其衝,火藥的殺傷力全集中在他身上,若沒有旁人相救,現在他已經在黃泉路上徘徊了。「識趣的話,就說出幕後主使者,否則……」

「啊——」

北璇狠眼一瞪,猝地往張五手臂上的傷口按去,張五立刻慘痛大叫。

「我可以讓你生,也可以讓你死!」

張五點頭如搗蒜。「我說、我說,是富揚!」

「京城藍府的藍富揚?!」

「就是他指使我們這票兄弟搶你的玲瓏玉的,我們只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棋子。你大人有大量,請饒了我……」

「很好。」

他霍地甩開他的殘臂,深吸一口氣,才緩下難看的臉色。

宏叔問:「少爺,你打算如何處理?!」

北璇道:「他用的是下三濫的卑鄙手段,我不禮尚往來,怎麼對得起他呢?」

一股森冷的寒氣霎時瀰漫開來。

兩名美艷女子一絲不掛地分睡在恩客兩側,四隻柔葵酥軟地纏繞在恩客略顯蒼白瘦削的胸膛上。

酣睡中的富揚,滿嘴夢囈之語,呢喃咕噥了幾句,一個念頭閃人夢境之中,嚇得他倏地由床上彈起。

「糟了,現在是逃命的緊急時刻,我怎麼又逃進溫柔鄉里了?依這種逃跑的速度,我何年何月才能逃回京城?」

他緊急跳下床撈起散落四處的衣褲,七手八腳往身上套。

自從北璇墜崖的事傳開之後,最受震撼的人莫過於他,北璇若因此死於非命,或許可死無對證;但若北璇死裡逃生,他的下場必死無疑!

所以,他在得知消息的當日,便收拾細軟欲快馬加鞭地趕回京城,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天不從人願,貪圖安逸享樂的個性使然,他竟然整整逃了兩個月,還沒逃出湖北省,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進妓院里逍遙。

這已經是第六間妓院了,他完全沉醉於美人窩而難以自拔。

「不能再這樣下去,必須儘早起程!」

穿起最後一隻鞋,他二話不說立刻開門去!

門一開,他本想直接就往屋外疾走離去,卻在跨出一步后,驀地頓住腳步一—

「你……你們是誰?」

他瞪大眼,錯愕地望著眼前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一群彪形大漢。

「你是不是叫富揚?是不是來自京城?」彪形大漢之中,有人開口問。

直呼他的名諱,就表示知道他的身份,既然知道他的身份,還膽敢如此囂張?!

傲慢一世的富揚登時忘形,倨傲地揚起下巴,調高視線哼道:「我不認識你們。」

他全然忘了自己當初為了避免走漏風聲,因此未帶任何隨從到湖北省,而花錢聘來的幾名殺手也死了,此時此刻的他形單影隻,勢力薄弱得可憐。

「我們認識你就成了,把東西交出來!」

一把削鐵如泥的大刀倏然砍進門檻之中,銳利的刀鋒不偏不倚地正對著他的眉穴,當場震退了他一大步。

「東……東西?什麼東西?」

生死存亡關頭,他傲慢的語氣當場軟了七成。

帶頭的漢子呸的一聲。「玲瓏玉!」

富揚張口傻眼。「玲瓏玉!」

「識相的快交出來!」

他們惡狠狠地瞪著他,每張臉上皆是虎視耽耽的恐怖表情,彷彿隨時都會將他挫骨揚灰。

富揚被他們嚇得節節敗退,不斷搖手解釋道:「不、不,各位大爺你們是不是搞錯了?玲……玲瓏玉不在我身上……真的不在我身上!」

為什麼玲瓏玉會變成在他身上?他明明是要劫別人的玉,為何現在反而成了被劫玉的對象?這究竟是怎麼一回——

「你不交是不是?!」

漢子一聲破口粗喊,驀地震斷他的思緒。透過漢子的大掌,大刀已然被拔起,正極具威脅性地指著他。

「大……大爺們,就算我想交也交不出來,玉真的不在我身上!」

「不交,那我們就用搶的了!」

「哇——啊——」

轉瞬間,萬手齊揚,萬刀齊下,富揚倉皇失惜地大叫,危急存亡之際碎地舉高包袱擋住,但刀太利、太多,一下子就將包袱削成碎片。

富揚呆怔住,但只維持了半秒,便大叫著邁開步伐狂奔閃躲。他們招招絕不留情,擺明了就算肢解他,也非找出玲瓏玉不可!!

「別跑!」

「不要走!」

「不要跑——站住——」

一陣紛擾狂奔的腳步聲劃破了深夜的寧靜祥和。

富揚跑在前頭,張大眼睛,滿臉驚恐不安的表情。

「快追——他在那裡——」

追在他身後的,則是那群勢要奪得玲瓏玉的凶神惡煞。

「你逃不了的!乖乖就範吧!」

他們持續咆哮放話,富揚只能充耳不聞地往前狂奔而去,他自以為聰明地在巷子衚衕中亂繞,企圖擾亂視聽,甩開追兵,不料非但沒甩開追兵,反而弄得自己氣喘如牛,兩腿發軟。

「別跑!站住!」

突然間一回頭,他們已經站在自己身後。

富揚的眼睛差點沒掉出來,慌亂地大喊:「不要追我!玲瓏玉不在我身上!」

但沒人當他的話是一回事。

「快交出玉!否則把你大卸八塊!」

「真的不在我身上!」

富揚無辜地大喊,卯起來再度死命地跑,當他轉上一座橋墩時,冷不防地撞上一堵肉牆,肉牆很結實,將他彈倒在地。

對方兩手叉腰,抬頭挺胸地鄙視著他問:「玲瓏玉在哪裡?」

富揚定睛一看,登時傻眼地愣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馬。

這絕不比後頭的追兵少,甚至有過之無不及死定了!死定了!

富揚一個翻身,跪地求饒。「天地良心,玉真的不在我身上!」

「不給是不是?!」

「不在我身上……」

「自討苦吃!看刀!」

高壯漢子雷霆萬鈞地高喝一聲,身後的人立刻一涌而上攻向他,見他不合作,手中的兵器當下是又劈又砍的,左一刀、右一刀,轉眼之間,富揚已經渾身是血,被刀劍劃得傷痕纍纍,布滿無數警告味濃厚的大小傷勢。

富揚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爬,他嬌生慣養慣了,從沒像這樣被凌虐過,一時間,簡直生不如死。

「等等,他是我們先找到的,要動他也是我們動!」

另一票人趕至。

「他現在已經落入我們手中,就是我們的人!」

「大家都為玲瓏玉、都為寶藏,究竟鹿死誰手,還言之過早!」

碎地,由屋頂落下五、六個人影,另一路江湖人馬加入。

「為寶藏?!」富揚停止爬動,大吃一驚地回望。「玲瓏玉何時藏有寶藏的秘密,我怎麼不知道?不可能,不可能,它只是一塊福玉,見鬼的才有寶藏的秘密,究竟……究竟是誰在亂放消息——」

他因被傷得太無辜而憤怒地仰天長嘯,藉以發泄心中的怨火。

豈料不發泄還好,一發泄就出事,眾人忙著爭王稱雄的氣勢霎時被打斷,倏地轉頭瞥向他,好似突然間記起他才是關鍵人!

富揚警覺不對勁。「不要……不要……」

「各憑本事吧!」

一聲高喊,引發眾人的搶奪,有人扯他的手、有人拉他的腳、有人抓他的辮子,他就要被五馬分屍了。

「放手!他是我的!」

「我的!」

「我的——」

他真的只剩半條命了,一陣混亂中,他僥倖找到空隙解脫,筋疲力盡地自他們腿間爬出,但很快又被人發現——

「該死的,搶什麼搶,他人在那裡!」

富揚退無可退,被逼得沒辦法,縱使明知不僅水性,依然拖著顫抖的雙腿爬上橋墩,捏住鼻子——

「啊——」

一聲慘叫,一躍而下。

橋下的水流暗潮洶湧,溫度奇冷無比,富揚本想跳河逃生,但河水硬是吞噬了他的軀幹,任憑他怎麼划動四肢,一波波的河水依舊衝進他的口鼻,阻塞他的呼吸,將他無情地往前沖行。

他不知道自己被沖行了多遠,只曉得待他終於沒氣、沒力掙扎,兩腿一伸,眼看就快溺斃時,驀地一大片魚網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網住他,一把就將他往水面上拖。

將他網上來的,是河面上一葉柳舟里的人。

「公子,人打撈上來了。」

「咳咳……咳咳……」

被網在魚網中的富揚,一接觸到陸地上的空氣,立刻暴咳出來,整個人凍得牙齒喀喀作響,臉色發青。

北璇低首瞧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地吩咐下去。「把綢子拿開。」

「是!」

隨從們立刻動手解開他身上的綢子,富揚驚魂未定,只能側卧在柳舟中拚命發抖,顯得僵硬無比。

北璇冷然地笑看他問:「吃水的感覺如何?』』

「北……北璇?!你沒死?!」

他瞠目結舌,倏地彈坐起來。

北璇嗤之以鼻。「當初我墜下斷崖時,一頭撞進的是比這湍急十倍以上的急流,我該死而沒死,可見我命有多大。這麼一條小橋流水就讓你窩囊成這樣,若把你丟下那座斷崖,你說下場會如何?』』

「你……你掉下斷崖關我什麼事?」他裝傻,縱使全身抖個不停,口氣猶大。「我在京城中也算是有地位的人,你若敢動我,我現在就可以預料到你的下場將會何其凄慘!」

「那麼你動了我,下場就不會凄慘嗎?」北璇突然暴怒地問。

「我聽不懂你的話。」他矢口否認。

「你若不懂,我現在就從頭詳述給你明白!」北璇以冷厲的目光瞪向他。「你和我幾乎同時得知天下奇物——玲瓏玉出土的消息,不過我用正當的手法將玲瓏玉納為已有,你卻想不勞而獲搶奪玲瓏玉。你買通殺手,在我的菜飯里下毒,最後甚至設計讓我險些墮死斷崖下!」

「無憑無據,全是片面之詞!」

北璇泛出陰冷的詭笑。「你以為我會讓你抓到這條小辮子嗎?」

富揚是聰明人,臉綠了一大半地急問:「你握有什麼證據?」

「足夠讓你人頭落地的證據!」

富揚的呼吸漸趨凌亂,由於北璇的表情過於鎮定,令他不敢質疑他話里的真實性,於是他漸漸感到害怕、漸漸感到畏懼不安。

北璇說:「不過誠如你所說,你在京城中的地位了得,多的是皇親國戚給你撐腰,即使你罪大惡極,人頭也肯定不會搬家。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勢必會在鳥不生蛋的邊陲地帶,度過你的下半輩子,畢竟,皇上是賞罰分明的聖君!』,

富揚明白大難臨頭,前所未有的恐懼湧上心頭,教他冷顫不已。

北璇移開威嚇無比的視線,從懷裡拿出玲瓏玉。

玲瓏玉是一塊泛著細膩光澤的半透明玉石,潔白精緻,呈一菱形,面積如掌大,晶瑩動人,特殊不凡。

富揚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塊曠世美玉!

北璇神色陰鷙地低聲道:「你真的認為它是塊能庇護人的福玉嗎?但為何從我擁有它的那一天起,便歷劫連連?越想就越讓我心頭髮冷,這種玉,我無福消受。」

他有感而發地搖頭。說罷,手一揮,直接將玉拋進河中,了無眷戀之意。

「玲瓏玉——」

富揚瞪大兩眼,才不管他在亂吠些什麼,一見玲瓏玉被丟人河中,立即一馬當先,「咚」的一聲跳進河裡。

但一跳進河裡,他猛然記起自己不懂水性,立刻拍水呼救。「救我!我不會游泳……」但又不願意放棄玲瓏玉。「玉在哪裡?玉在哪裡?啊,我不會游泳……」

他根本搞不懂自己要的是什麼。

柳舟上的北璇看得大笑不已——

「那不過是一塊假玉而已!真的玲瓏玉早在我墜崖時,就已經撞成了碎片!那塊玉不過是我從市集買來的普通玉,你卻為了它連命都不要,真蠢!想辦法游上岸吧,富揚!哈哈……哈哈……」

他譏刺的笑聲回蕩在靜穆的夜空中,聽來格外刺耳、格外討人厭。

整他的戲碼不僅如此,就連那一批批的江湖狠角色,都是他刻意花錢來讓他嘗嘗何謂意識幾近崩解的痛楚的!

他絕對要他幾個月都下不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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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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