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十一月中旬,秋天已到盡頭,冬天尚未來臨,是一個夜空格外清明的時節,也是獅子座流星雨來訪的季節。

早在天文台公布今年流星雨最大值的預測時間之前,一群年輕的學子早已磨拳擦掌,備好摩托車,選定觀星地點,準備出遊了。

假如可能的話,每個人都該親身體驗一回真正的大學生活。

一個人漫長的一輩子里,在高中以前都被沉重的課業壓力所困住,根本沒有自由可言;而在出社會以後,工作或家庭所帶來的壓力也會使一個人因為背負太多責任而無法任意妄行。唯有大學這一階段,青春年華,無拘無束,是最能放縱、最能享受、最能揮霍的一段生命。真的!每個人的一生中,如果能夠好好地放縱過一段,才能說他真正體會過人生的百態。

然而當身邊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盡情地在享受年輕的青春活力時,唯有依農無法參與這一切;她甚至不知道,近三十三來最大值的流星雨即將點亮東半球的夜空這回事。

除了忙著打工外,這時節偏也是期中考的前夕,連念書的時間都快沒有的她,哪裡會有多餘的心神關注其它活動?

宿舍里,幾個作息完全不一樣的室友熱烈地交換起彼此的觀星計劃--當然,依農插不上嘴。幾乎是落荒而逃地來到英聽教室,不料中堂休息時,一堆同學也在談論流星雨的事。

台北城光害嚴重,想好好看流星非得到郊區或山上不可;而那對依農來說,更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再想到這個月的存款餘額時,她的眉頭鎖得更深,且不覺地露出些許落寞。

下課後,她快速地收拾起書本,逃離那個她無法參與的青春。

走出教室時,她心想:算了,這沒什麼好難過的,就跟往年聖誕節或任何值得慶祝的節日一樣,當所有人都沉浸在歡樂與期待的氣氛中時,她應該已經要習慣那種無法參與其中的失落感。能夠在大學里繼續念書,已經很幸運了,她不該太貪心,更別說冒著被當的危險在考試前出遊了。她負擔不起重修所浪費的時間。

如果她沒聽錯的話,流星雨最大值的時間是在考浪漫時期文學的前一晚的凌晨兩點左右,而隔天一大早的第一堂課就得在考卷上見生死。這門課的老師是出了名的「當鋪」,而英國文學史恰恰是她較弱的一科。自從這陣子多攬了一門家教,變成一個禮拜兼三個家教工作后,她幾乎沒有時間溫書。

她不能去想流星雨的事,管它是否是好幾十年才能一見的天文奇觀。

儘管如此,內心一個聲音仍然輕輕響起:也許她不能到光害低的地方去看流星,但或許她能在念書到兩點時,走到窗邊看一眼十一月晴朗無雲的夜空。

這念頭隨即引來一陣苦笑。她哪來的夜空可看?這城市盆地上方的夜空總是罩著一層薄薄的霧。那其實是污染塵和二氧化碳。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去,包括正位於談話圈圈核心中的亞今。

考入這所學校后,因為忙著打工的緣故,使得她與班上同學並不親近,唯有熱情大方的亞今注意到她的存在,闖進她的心房。雖然她當亞今是朋友,但亞今終究有自己原來的朋友圈,而那圈子像是一個她無法企及的世界。

內心裡,她知道自己是孤單的人,朋友只是偶爾出現在身邊的過客,不是永遠的陪伴與慰藉。她不能渴望太多,也最好不要渴望,因為她並不是毫不貪心的人。

走出教室后,耳邊似乎仍然可以聽見同學們熱烈的討論。

她眨眨眼,深深地吸一口氣。

到書店值班。

葉予風看著眼前烘亂成一團的景況。

這麼熱鬧地討論出遊的事情,在他的世界里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早早已經失去了新鮮感。

他的同學大多允文允武,既會念書又會玩樂,而且出身環境大多很好。雖然不見得大富大貴,開著跑車大剌剌在校園裡搖擺,但至少都是那種負擔得起一點娛樂活動的大康之家。

在他們身上,他看見了現代布爾喬亞的生活品味與習性。他預料著自己的生活大抵也是這麼回事。

他玩樂團、當主唱,參加團體活動,經常結伴出遊,認識不少不同背景的朋友。他攀過南湖大山,看過關渡夕陽,也時常去北投泡溫泉,往竹子湖摘海芋。

任何在台北城求學的學生該玩的,他都玩過了--不該玩的,也試過不少。

只有花在書本上的時間算來並不怎麼多。

曾經,他熱中於他過了一大半的學生生活,喜愛那種多采多姿、無拘無束的自由,然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玩樂的事情漸漸對他失去了當初的吸引力。

他還是花很多時間在樂團里,畢竟他真心喜歡唱歌,也喜歡唱給人聽。但每回與一些會玩的同學,或是樂團里的人一起去尋歡作樂時,曾經很投入的他,卻開始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心靈分成兩半的人。

有一半的他依然很熱中於和朋友們在一起,但另一半的他,卻像是抽離了身體的靈魂,看著自己的軀體在遊樂園中玩耍,靈魂卻無法投入。

那種感覺很奇怪,而且使他困惑之餘還感到疲倦。

他才幾歲呀?

他想起半個月前回家時,家人對他提起的計劃。

爸媽提議在他大學畢業後到歐陸進修法律研究所,專攻國際法。

國際法是國內法律專長的趨勢,隨著台灣的日益國際化以及與他國接軌的頻繁,國際問不管是跨國的商業糾紛或是民事案件都愈來愈普遍。

理性來看,這是個好計劃,可以讓他不用擔心畢業后考不上律師執照,使家人失望。但內心深處,又有一個聲音在問:這就是他想要的嗎?一輩子都在別人的期許下活著,實現別人的、而不是自己的夢想?

最諷刺的是,說到夢想……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夢想。

有時候,他真怕對他抱有期望的家人終究會看出,他其實跟他上進有為的家人完全不一樣,他其實是一個沒有理想抱負的平凡人。

猛地搖了搖頭。他試圖甩去那份使他不安、也不大願意去深思的想法。

「那就這麼決定了。」

他聽見阿東的聲音傳來,飄散的眼神凝聚回現實世界。

決定了什麼?

一陣歡呼。顯然所有人都同意了,似乎也都在期待著某件事。

然而他還是沒弄清楚狀況,直到阿東走過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嘿,昨晚沒睡好?眼睛這麼紅。」

正要搖頭說不是,阿東已經又開口說:「今晚睡飽一點,明天晚上,咱們上陽明山去看流星雨。阿康已經約好一群女生和我們一起去。」

聯誼喔!心裡漲滿說不出的疲憊。這是這個學期第幾次了?

而且……明天?「後天不是期中考?」他那天早上要考民法。

但葉予風只聽到朋友們大笑出聲。

「哦,你不會是在擔心吧?」阿東說:「不過是一個小考試而已,才占學期分數多少?安啦!」他對他擠眉弄眼。「再說,我們大家不是都有『罩子」?」

作弊!

不,葉予風從來沒作弊過--起碼大學時期還沒有--而且他也還不想壞了自己的這項原則。但他沒有對阿東說什麼。

在大學里,作弊有如家常便飯,有時連教授也只是睜隻眼、閉隻眼,並不抓得很仔細。

「小心被捉到。」出於關心,他只說了這麼一句。但終究沒有拒絕跟朋友們一起出遊。畢竟玩樂也是他經常在做的事,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拒絕。

阿康走過來用手肘輕撞了他一下,擠眉弄眼地笑道:「開心一點唄,韓憶也會去。」

韓憶?那朵經濟系的系花?

「她去不去關我什麼事?我跟她又不熟。」葉予風不感興趣地說。

阿東曖昧地笑著說:「人家韓小姐可是指明了要你出席,才會帶她那票姐妹淘坐上我們的機車後座,你可別說你不知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再說,不熟有什麼關係,等多多來往幾次,要熟還不簡單,看你是要三分熟還是八分熟,或是十分--」

打斷阿東愈來愈自得其樂的胡言亂語,葉予風從懶骨頭上站了起來。「那麼我當然會出席,不過那天晚上我不要她坐我的後座。老實說,我不喜歡她。」

阿東笑得更加開心。「那正好,我的後座有空位。」

「老天保佑你。」扮了一個鬼臉后,他跨著大步走出這間快讓他窒息的房間。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不耐煩地離開他的朋友,走進依農打工的書店裡了。

到書店途中所累積的一連串連他自己也解不開、理不清的紊亂情緒,在推開「雨聲書店」的玻璃門、聞到一股來自書籍的松墨味后,混亂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

但在沒看見他想見的人站在櫃檯後面時,一顆心馬上又提了起來。

直到他往店裡更深處走,看到一個穿著深綠色圍裙的小小身影跪坐在一排書櫃前,膝邊擺著好幾迭書時,才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她在。

他就站在那排書櫃的轉角處,靜靜地看著她好一會兒。

直到她發現他。

同時他綻出真心的笑容,覺得心中那片前一刻還翻騰不已的海洋變得好平靜。

「哈啰,灰姑娘。」

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在書店裡看到他出現,依農仍然有些不大適應看見他。「哈啰,你是神仙教母還是白馬王子?」

他輕鬆地笑出聲,舉起一隻腳。「我是妳壞心腸的姊姊,快來幫我擦鞋。」

一條抹布凌空飛轉了三個圈,拍擊到他的胸牆上后,重重落地。「自己動手擦。灰姑娘正在忙。」

葉予風當然不是壞心腸的繼姊,但依農也無法想象他是拿著魔棒的神仙教母或是故事裡讓仙杜瑞拉得到幸福的王子。起碼,不是她的。

她與他之間,似乎什麼也不是,但卻又像什麼都是。

這種感覺很怪,她知道;但是她太忙,無暇去深思理會。有時候她會在入睡前的五分鐘突然想到,卻又因為太過疲倦而很快入睡,無法想得太深。

自從在那堂國文課遇見他后,到現在都快一年了,事情居然就這麼詭異地

一路發展下來。他們好像變成了「某種形式」的朋友,有時候會一起在自助餐廳吃中飯,路上遇到時會打打招呼。但僅僅如此,沒有別的了。

有時他會跟他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她遇見過他們幾次,但他從來沒有把她介紹給他的其它朋友。那使她了解到:對他來說,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飯友,只因為她對他有過一次借筆記之恩,讓他順利過關,所以他才會注意到她,但那仍比不上他平時的社交生活。他跟她所認識的多數大學生一樣,都是揮灑著自己的青春、有著對生命熱情的年輕人。

她跟他,一直都是普普通通--雖然他不會知道,即使只是普普通通,也已經在她的生命里占上很重的份量。

她的生命里有太多過客,能留住的從來不多。所以即使是過客,她也為他們留有一個位置--一個悄然無人知曉它存在、偶爾則被自己遺忘的位置。

儘管從未承認自己不擅於社交,但事實就是事實。

她是真的不懂得如何與人相處。這種情況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最近一、兩個月,他比以往更經常出現在她面前。以前、「巧遇」的機率較大,最近他則是相當自動地來找她,有時是在書店,有時是在咖啡館里,次數頻繁得讓她的兩個老闆對她投以「鼓勵」「讚許」的眼神。至於是在「鼓勵」「讚許」什麼?她下意識地不想知道。

有時候,「知道」不見得會比「不知道」來得更好。

就好比「沒消息」就是好消息,而「有消息」卻常常意味著壞消息。

所以她選擇放棄「知」的權利,不願知道得更多。

是的,她確實是怕。她怕知道得更多。

然而此時此刻,她仍忍不住有點想知道,他在晚上九點鐘,書店再過一小時就要打烊的時候走進來做什麼?

很顯然的,不是為了買書,因為他手上空空,而且正站在童書區。

她打趣地看著他拾起掉在地上的乾淨抹布,拿起一本堆在她膝邊的彩繪童書。

「啊,小飛俠,這不正是我的名字嗎?」他戲劇性地眨著眼睛說。

假如她有幽默感的話,也許會幽他一默:那麼你是不願長大的那個,還是長不大的那個?你對彼得潘的故事又會有什麼樣的看法?是逃避長大的那一種解釋,還是童真不滅的那一種?

「可惜這裡沒有溫迪,也沒有虎克船長,沒有人可以陪你一起玩。」

「那麼,看來我只好陪妳這個缺乏幽默感的灰姑娘一起幫這些書上架了。我該把這本書放在哪裡?」他晃了晃手上硬皮的彩繪故事書。

灰姑娘說:「左邊數來第二個柜子第一格。」

他立刻找到正確的位置,但也立刻皺起眉。「妳要小飛俠跟神奇寶貝住在一起?」會不會不大搭調?

灰姑娘抽走他手中的書,妥善地放上木質柜子。「很遺憾你不喜歡你的新鄰居,但現在的小朋友喜歡皮卡丘勝過你這個小飛俠是事實,為了增加你的能見度,我只好這麼做,相信你能諒解。」

他將那本書從皮卡丘隔壁抽出來,放到第三格里。「與其和那隻只會『皮卡』『皮卡』亂叫的皮卡丘住在一起,我倒寧願與我的老鄉彼得兔共享一套衛浴。」

但灰姑娘不理會小飛俠的任性。「很抱歉,非得退而求其次的話,我想你應該搬去當黛妮兔子和邦尼獾的鄰居,夜鶯森林現在有空屋出租。(註:黛妮兔子與邦尼獾,典故詳參美國作家蘇珊?依莉莎白?菲利普斯(SusanElizabethPhillips)「星隊系列」作品《芳心誰屬》(ThisHeartOfMine),書中女士角桑茉莉(Molly)為童書作家,代表作品黛妮兔子系列《黛妮摔一跤》)

「黛妮兔子?那是什麼玩意兒?」

她塞給他一本書。「你該長大了,小飛俠,世界一直在改變。」

「但我的夢幻島不會變。」他並不急著翻開她塞給她的那本《黛妮摔一跤》,只好奇地多瞄了幾眼。「不過顯然的,妳跟這個叫做黛妮的兔子相處得還不錯。」

「是不錯,畢竟我們都是女性。」灰姑娘聳肩一笑,繼續忙碌地將地上那迭書一一上架,並且在將滯銷的書籍下架后著手登錄。

「嗯哼,標準的女權至上,不是嗎?」

她抽空回嘴,「錯了,只是男權日漸低落。而且這都是男人自己惹出來的禍。」

他的回應是朗聲大笑。「我錯了,我不該說妳沒有幽默感。」

不再扮演他口中的那位灰姑娘后,依農變得稍稍拘謹起來,所以她僅是低下頭簡短地說:「或許。」

似乎,這才是顏依農該有的反應。不過她不得不承認,剛剛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喜歡上與他那種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互開玩笑的談話方式。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葉予風--或者她該稱他為小飛俠?能夠讓她拋開那種被困在自己身體里無法掙脫的感覺。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給別人的印象和感覺,但她總無能為力改變那一切。

不管怎麼嘗試都顯得有些突兀,久而久之,她也就放棄了,開始認為那就是她本來的面目。

直到他出現……

她開始在不經意的談話中學會了開玩笑,但只有跟他在一起時才有辦法。

有時候,她甚至會比較喜歡那個跟他在一起開著玩笑的她;而那彷佛不是她。

她又出神了。「灰姑娘又在想什麼了?」他將《黛妮摔一跤》放到書架頂上擱著,從地上拿起那些書,一本一本遞給她。

依農無法立刻重新融入灰姑娘的角色里,只好暫時當她自己--那個不大會說笑、有些老成嚴肅的自己。

「我自己來就好了。」她阻止他繼續幫她的忙。「你可以到旁邊的閱讀區去看一下書,我今天恐怕沒有太多時間招呼你。」

「沒關係,我先幫妳把書上架好。」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來跟妳勒索時間的。」

那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她得花好一番氣力才能讓自己不要問。她提醒自己:「不要知道」比較好。

「不用了,只有我知道那些書要放到什麼地方,我們歸類圖書的方式跟一般書店不一樣。」

這家書店裡的書籍擺放方式,是在她來這裡工作以後才開始不一樣的。原本昭德老闆很懷疑她對書籍上架的建議,直到看到了確實的盈餘和收入的增加,才放手讓她安排。

她喜歡書,喜歡了解每一個買書、看書的人的想法,卻沒想到這種「喜歡」會讓書變得更好賣。

原本這家書店的主要收入來自折扣優惠的教科書的販賣,但這兩年來,其它書籍的銷售也漸有起色。昭德老闆幫她加過薪,雖然很微薄,但這已經是兼職員工很難得到的待遇。

「哪裡不一樣?妳教我。」他不肯走,對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好奇至極。

依農微傾著頭看著他。

有時候她會懷疑,如果有一天,她對他不再是一本上鎖的日記,而是一本空白的記事本時,他還會不會對她這樣的好奇?

好奇。是的。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他看著她的表情,活脫脫是一張名偵采柯南的臉,彷佛想從她臉上挖掘出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這體認讓她感到有些不安,卻又無法阻止。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躍躍欲試地想要闖進她的心,而她也清楚,他已經成功地打開了門。她喜歡他這個「朋友」。

葉予風沒有發現自己近乎著迷地看著她的神情。他認識她一年多了,卻還是覺得她像是一團解不開的謎。但每回相處,總會有令他驚奇的地方。比如剛剛,她就展現了她難得一見的幽默感。

有時候他幾乎要相信,這幽默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只不過總是被另一個她遮蓋起來,使人看不見她真正的面貌。

若非他對她是這麼地好奇,他是絕對不會發現她的這一面的。

內心深處,他相信他所看見的才是真的--儘管他還沒真正看清。

「我哪裡會笨到讓你跟我搶飯碗?不教。」

「這麼小器!」他假裝不怎麼高興地說。當然他也知道這不過是個借口。依農從不讓他幫忙。

「你說對了。」她說著,同時拿起另一迭書,走到另一個書櫃前。

又一項對她的了解:她總是獨立地做完自己該做的事。

她太獨立、太負責。而有時候,這獨立與負責啃噬著他。

她讓他覺得,自己如果不夠努力,將會對不起很多人--至少對自己便說不過去。

這或許便是他其實並下真的想參加明晚流星雨聯誼大會的原因之一。在這樣一個認真地看待自己工作、學業的女孩身邊,他怎麼還能繼續當他不願長大的小飛俠?

這大概是當初剛認識她時所意想不到的吧?在某些方面,她確實改變了他。

不過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儘管她是這麼該死地獨立、穩重,專註於工作和學業,但他依然覺得她的生活里似乎還缺少了一些什麼。

比如說……愛情?

不,他的心飛快地搖著頭。

不見得每個人都渴望愛情,這個臆測不公平。何況他從沒問過她是否有喜歡的人?沒見過,不代表沒有,不是嗎?說不定在中部或南部或什麼地方,她有一個遠方的愛人,他們談著遠距離戀愛;又說不定沉靜的她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擁有一個網路上看不見的戀人,每天借著計算機網路進行性靈的溝通;又或許……

不知道為什麼,他拒絕再臆測下去。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她那些愛情上的可能性時,他心裡竟然會有種難以形容的奇怪感覺。

而他向來認為,消除心中疑惑最好的方法,就是問清楚。

所以他還真的問了。「妳有談過戀愛,或是正在跟某人交往中嗎?」

擺書的手晃了一下。依農轉過頭來,沉吟著,似在考慮說詞,又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太過唐突的問題。

看著她迷惑的眼神,他突然有些後悔自己這麼莽撞。

見她不說話,他開始憂慮起來。「我是不是太沒禮貌了?」

「我沒有時間。」她飛快地說。

快得讓他幾乎沒聽清楚。「什麼?」

「我沒時間交男朋友。」這回,她說得慢一點、清楚了一點。

突然間,他看著她,彷佛解開了一個謎。「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麼?她不敢問--她所認識、所了解的那個顏依農不敢問。

他不可能會知道,她之所以沒時間的背後因素;也不可能會知道,她不僅僅只是沒有時間而已。

他走到她身邊,扳住她的肩,讓她看著他。「依農,妳當我是妳朋友嗎?」

她哪能說不,只好點點頭。

見她點頭,他才放大了膽,「那麼請妳不要拒絕我接下來的提議。」彷佛朋友有為彼此上刀山、下油鍋的義務似的。

這回她不敢輕率答應,但終究還是在他目光的逼視下幾不可察地點了頭。

「太好了。」他溫柔的目光凝視著她的眼。「妳明天晚上跟我去看流星雨,好嗎?」

她錯愕地怔愣了下。「明天……流星雨?」想都沒想過會有人向她提出邀約。但錯愕過後,她立刻回到現實。「但……我、我明天要排班。」她不能去。

「不能找人代一下班嗎?」他堅決地問。

「可我後天要考試,是主科。」該去嗎?不該去嗎?心跳加快中……

「我也一樣啊,也是很重的科目。」做了個殺頭的動作。「考不過,死當!」但為了她,他願意冒這個險。「我們可以利用明天抱抱佛腳,念書念到晚上,午夜時再出門,到時候我去女生宿舍找妳。」

「但是我……」不能去。說我不能去。她心跳飛快地運作著。

「認識妳這麼久,我很訝異自己居然現在才發現這件事。」他故意用發現新大陸的語氣說:「妳工作念書得太辛苦了,我從沒看妳放鬆過,這樣子很奇怪,用功當然很好,但最好還是既要會玩又會念書。我既然交了妳這個朋友,如果沒帶妳一起出去瘋一下的話,實在是太遜、太不稱職了。」頓了頓,乞求地看著她。「所以,拜託妳說好吧。好嗎?」

儘管他雙手捉著她的肩,但他並沒有強迫她,只是提出詢問和邀請。

她應該要拒絕,她真的沒有多餘的時間出去玩。

儘管有一部份的她仍然渴盼著,那種屬於一般大學生可以合理擁有的放縱和自由。但是,「我想我還是不--」

「我覺得妳應該要去,小顏。」一個聲音在中途介入他們的談話。

顏依農與葉予風都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是書店的老闆孔昭德。他笑笑地看著依農說:「妳明天休假,所以妳可以去。」

但她明天沒有休假--至少不是真的休假。她有排班的,而且依然是夜班,她知道。這是她自己選的,夜班薪水比較高,她迫切需要錢。「不行的!老--」

「謝謝老闆!」一個大若洪鐘的聲音蓋過她的拒絕,葉予風愉快地說:「那就這麼說定了,妳明天放假一天,白天專心念書,我晚上去接妳,我們上陽明山去看流星雨。這是三十三年來的最大值喔,一定可以許很多很多的願,所以妳可以開始想一想有什麼願望要許。」

依農頭一回如此無助,她輪流看著兩個男人。「老闆,我--」

孔昭德搖搖頭,鼓勵地微笑道:「妳應該去的,小顏。我已經過了向流星許願的年紀,但是妳還沒有,去幫我多許幾個願望吧。」

依農閉上了眼睛,好半晌后,才勉強下定決心。「好吧,我去。」

葉予風高興地歡呼出聲,摟住她的肩膀。「太好了!我保證不會讓妳後悔答應我!」

而孔昭德也微笑地看著她,無聲地鼓勵著。

依農終於不再抗拒。她虛弱地笑了笑,祈禱這個決定不會帶來錯誤的結果。她這輩子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小心翼翼,怕的就是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對於一個沒有第二次機會可以重新來過的人來說,一次錯誤,就足以毀了她苦心經營的一切。

她的心忐忑不安地鼓噪著。這也是近十年來,她頭一次得到這樣一個暫時飛出她囚籠的機會。而她擔心,一旦她放縱自己飛出去,她會不想再回到籠子中。

那時媽媽該怎麼辦?

顏依農有一千個不能讓自己任意飛翔的理由。

許多年前,她親手剪掉了自己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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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下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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