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午後的「呢喃」書店裡,新來的工讀生凌少奇趁著下午店裡清閑,跟兩位女同學圍著一張桌子閑聊。

「真想看流星雨,不過這種時候上山一定會塞車。」凌少奇說。

「肯定會塞的。」有著一張娃娃臉臉的女孩子附和道。

「那……怎麼辦?還去不去?」小圓桌上,另一個女孩蹙著一雙淡淡的眉問。

依農為她們送來咖啡和冰飲時,正好聽到這一段--

「我前年沒看到,去年也沒看到,今年真的很想看一次壯觀的流星雨耶。」那個淡眉女孩有點焦慮地說。

依農分別將一杯焦糖瑪其朵、一杯拿鐵、一杯漂浮冰咖啡放在三個女孩面前。

「啊,依農姐,這怎麼好意思!」凌少奇瞪著眼前的咖啡,差點沒跳起來。另外兩位女孩也連忙跟著站起來。

「沒關係,我請客。」依農安撫著。

好半晌,三個年輕女孩才又重新坐下來,繼續剛才的討論。但過了好一陣子,還是沒個結果,而紛紛嘆氣出聲。

她們三個人都是從外地來台北求學的學生,對台北的觀星地點並不熟悉。好不容易這次英仙座流星雨來報到的時間,她們三人都沒有回家,留在台北打工、暑修,而剛巧最近幾天的天氣也晴朗無雲,因此她們臨時決定自己當自己的司機,騎車上山去觀星。問題是,她們三個人都沒有觀星的經驗,這迴流星雨被媒體炒得正熱,上陽明山不塞車才怪。

面面相覷的三人瞪著面前那杯香氣四溢的咖啡,不約而同地伸手端起杯子,啜飲起來,又不而同地大嘆:「唉,怎麼辦?」

「繞條路怎麼樣?」依農聽著她們的討論好一會兒了,總算找到插嘴的機會。

女孩子們紛紛看向依農。「怎麼繞?」

依農對她們笑笑,耐心十足地說:「稍等一下,我拿張地圖過來。」

三個女孩看著轉身去拿地圖的依農那窈窕纖細的背影,其中一個不由得開心地喊道:「Lucky!」其它兩個則猛點頭,又喝了一大口咖啡。唔,這咖啡真好喝!

沒多久,依農已經拿著一份觀光用的山區地圖過來,托托跟在她的腳邊一起走近三個女孩。

清出桌面后,三顆頭顱便聚精會神地看著地圖上清楚的標示,並聽著依農說:「到了風櫃嘴后,妳們要改往這裡走……這裡有一個視野很不錯、人又不會多的地方可以觀星。」

聽完依農的指示后,面面相覷的三人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依農姐,妳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索性將地圖送給這三個追星少女的依農只是淡淡一笑,「很多年前,有個人帶我去過那裡。」心思彷佛也跟著那抹笑飄回過去的記憶中。

依農的話引挑起了女孩們的好奇,她的神情更吸引了她們的注意。

「哇!依農姐,妳的笑容好甜蜜。」

「咦!妳的眼神給人的感覺好哀傷。」

「妳的表情看起來真寂寞。」

話才出口,三個女生都愣了一下,不知道她們三個人看見的感覺怎麼會不一樣?明明是同一個人啊。

說起「呢喃」這位年輕的女老闆,她並不是會令人眼睛一亮的那一款美女,但卻相當有韻味。她的單鳳眼不符合現在流行的審美標準,不過一雙眼眸仍炯炯有神,古典的臉龐細緻而耐看,穿著簡單素雅,一頭飄逸長發更是美到極點。因此她們私底下都開玩笑道:假如她們是男生,一定要把依農追來當女朋友。

原本還覺得奇怪,這麼好的一個女子,怎麼到現在還是單身?現在看來,恐怕不是沒人追求,而是她心底早已有個人了吧?

依農幾乎當場愣住,忍不住伸手撫向自己的臉。她不記得上一回好好看過自己是什麼時候了。

甜蜜、哀傷、寂寞,同時間出現在她的臉上?

三個女孩面面相覷片刻后,終於得到了一個共識--

「依農姐,妳一定很想念那個人吧?」

依農沒有問她們所指的「那個人」是指誰。

她很清楚,一直以來,她的心裡只住了一個人。

而,是的,她很想念他。

對她來說這並不是個秘密,她只是沒想到,那份咽得如此苦澀的思念,竟會藏得這麼地深,令她每每碰觸,就感到心痛。

「予風,她是誰?」

離開電視台攝影棚后,黃以安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直到他們快回到葉予風在大安區的住處時,他才忍不住開口問道。

隱隱約約,他一直知道予風有個故事。但在從前,那似乎不是那麼樣的清楚與重要,直到最近他才開始感覺到予風變得有些煩躁,偶爾開開玩笑,也顯得很刻意,像要轉移些什麼。今天他終於了解,這一切一切,都跟藏在當年那個站在雨中的男孩背後的故事有關。

坐在前座的葉予風一直看著窗外的街景。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回過神來,說:「我想要休假。」臉上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但最近他新唱片才剛上市,還在發片期中,照理是不該在這時休假的。但以安也沒有立刻否決,只問:「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只有他黃以安知道,情歌王子一年才出片一次的原因,除了自珍羽毛以外,其實有一部份的原因是因為葉予風經常在外旅行,甚至他有不少歌曲還是在旅途中創作出來的。這使得以安不大願意去干涉他私人的事務,也很樂意讓他休假。

名義上,他是予風的經紀人,他發掘他,將他推上巨星的舞台。但私底下,他也是他的朋友、兄弟,他是真的關心他,希望他快樂。

「我這是以朋友的身分問你。」以安語氣平淡,卻透著關切。

等了許久,葉予風終於開口:「我……我想再去找她。」

以安恍然大悟。「你這些年來,不斷旅行、不斷出國到各地去,就是為了找她?」

予風點點頭。「我找了好幾年都找不到,我想她可能在國外,我沒有任何線索,只好到處亂找。」他不自覺地壓低聲量道:「我有一種感覺,好像如果我沒去找她,我可能永遠也無法再見到她……」

「她,是那個叫做顏依農的女孩嗎?」

予風點點頭。

「她的名字怎麼寫?」以安問。

「紅顏的顏,依偎的依,農忙時候的農。」想起他們初相識時的情景,他笑了。笑自己的笨。他曾以為,他們之間只有在著單純的友誼。他真是有夠蠢!

一定是因為他太蠶太笨,才會失去她……

「我幫你找,我有徵信社的朋友。」以安建議。

「我以前試過,沒有用,徵信社也找不到她的下落。」他不抱希望地說。

「什麼時候的事?」

「從五年前開始,一直到去年為止,我才放棄找徵信社。這些年來,我只知道她出了國,但不知道她人在哪裡?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結婚了沒?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什麼事都傻傻地往心裡放?」

六年。連同他盲目尋找她而不得的那一年,他整整找了她六年!

直到五年前,他因為被以安帶入歌唱界才開始有經濟能力能夠支付昂貴的代價僱人尋找依農,但得到的訊息卻少之又少,她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似的,在他的生命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然,他也不是全無所獲。五年來的徵信調查里,他得知了所有能被找到的、有關依農的背景。他知道了她過去成長的情況,也終於明白為何她總是不願多談她的過去。倘若他是她,大概也不會願意回想那段並不怎麼愉快的成長經驗。

「有時候我會想,我還可以記住她的臉多久?會不會有一天我醒了過來,卻發現我已經再也記不住她的長相?甚至我還擔心,要是有一天,她終於出現在我面前,但那時我已經老了,她也白髮蒼蒼,我們雖然在某個地方相遇,卻已經認不出對方……」說到這裡,他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雙肩微微顫抖起來。

「為什麼是現在?」沉吟片刻后,他問:「以往你選擇不說,為什麼今天你會將這件事在所有人面前透露?」先前在攝影棚觀看節目錄像時,他真的被予風嚇了一跳,也立刻想到即將隨之而來的風暴。

予風放開手,將灼熱而微微潮濕的眼眶調往窗外。「我想,也許是因為我需要一個解脫吧,我需要說出來,也或者我已經厭倦了等待。」

以安看著、聽著,然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可以告訴我整個故事嗎?從頭開始……不過我得先提醒你,在今天那場電視訪問之後,全世界關心你動向的人,都會想知道,那個住在你心裡的女孩是誰。」

在那次實際上並沒有看見半顆流星的觀星之行后,他們有好一陣子沒再見面。

一來是因為期中考開始了,二來是因為依農還是如往昔般忙碌。她從不曾主動找他,所以一旦他沒有出現在她身邊,他們兩人也就失去了交集。

這種朋友關係,說淺不淺,但要說牢固,卻也實在牢固不到哪裡去。甚至可算是輕輕一扯就會斷了的那種。

然而依農在稍閑下來喘口氣時會想:他怎麼突然不再出現了?

尤其當亞今在找她吃飯而不經意問起葉予風的下落時,會使她更加確定兩人之間其實還稱不上是一般的朋友。

「他不來,妳不會去找他?」亞今問。

依農不知道該怎麼向亞今解釋,她跟他之間並不是亞今所想象的那樣。而她甚至也無法說明,她那一千個不去找他的理由。

或許亞今會認為那不過是些借口,但她卻真的認為她沒有辦法那麼做。非要追根究柢的話,就說是害怕吧。

是的,她不敢主動去找他,因為她怕,她怕一旦她改變了兩人來往的模式,他們之間也會有一些東西會改變,甚至會不見了。她擔心……

喝完最後一口湯后,亞今滿足地對依農皺眉,而後伸出手撥亂她前額的頭髮。「妳想太多啦,親愛的同學,這樣不行喔。」眉眼一挑,突然笑了,「試著讓妳聰明的腦袋暫停運作,如何?」她突然站起來,把位子讓給朝她們走來的人。中午這時間的自助餐廳很擠,往往來遲了就沒有多餘的座位。

依農背對著餐廳門口,沒有看到來人。

直到亞今突然站起來,拍拍那個來人的肩膀說,「我同學就交給你了,帥哥!」

「沒問題!」好一個信心滿滿的保證。

亞今背起背包瀟洒地先走了。

依農猛地回過頭,沒瞧見人。

因為葉予風已在她面前落座,等著她轉過頭來看見他。

在等候她回頭的那短暫的片刻里,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這輩子他總是在等著她回首看見他。

而幸運的他,等到了。「嗨,依農,好久不見!我就想應該可以在這裡找到妳。」終於脫離期中考地獄,人間也好像過了一百年。

依農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排隊等候用餐的學生立刻佔據了他們空出來的位子。

無論他找她做什麼,他都沒有給她回頭的路。

「下午有沒有課?」他問。

她點點頭。「十八世紀美國文學。」

他笑得好不開心。「不,妳下午要上的課是大學生一定要試試看的『逃課』。今天的上課主題是:如何無聲無息地蹺掉一堂枯燥的課。人不逃課枉少年。」

美國文學不並枯燥。但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反駁他。

「準備好要上課了嗎?」他問。

她點頭,並聽見自己回答:「準備好了。」而後大大吃了一驚。

他也是嚇了一跳。原以為還得再花一點工夫才能說服她的說,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爽快。尤其在經過上一回悲慘的流星雨事件后,他實在不抱期待她會再輕易點頭跟他走。

這也是他遲遲不敢來打擾她的原因之一。

他真怕她會不高興見到他,但他又無法讓自己這麼久沒來看看她。

今天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就來了。

也許她會覺得他像一塊黏皮糖吧?不過他不管那麼多了。「蹺過課嗎?」

她果然搖搖頭。

他笑了。「那麼,就跟我走吧。」

去哪裡?她沒問。他也沒解釋。

好像有些時候,不用問,也不用多加說明,就只是等船到橋頭,其實也很不錯;又或者是因為她已經開始信任他了,而他一時還沉浸在那種被信任的愉快感覺里,沒有發現這其中已然存在的深刻。

於是原該深刻的,變成了平淡:而原該領悟的特殊,也被當作尋常了。

那天下午,他帶她去「大世紀」看了一場二輪電影,電影片名叫做「心靈捕手」(GoodWillHunting)。

隔年二月,羅賓?威廉斯(RobinWilliams)以這部片在奧斯卡獲得最佳男配角。這也是電影「鐵達尼號」風靡全球的同一年,但是這部電影里,最令他們感動的並不是羅絲與傑克神奇的愛情,而是沉船前,船上樂隊以音樂撫慰人心的那一幕。

有一次,她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

他說他想了解她。光了解不夠,他還想更了解。

有時她不禁懷疑,自己在他面前愈來愈沒有招架之力,任由他探索她秘密的同時,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點渴望著他前來打開她深鎖的心扉?

她的心孤獨且封閉得太久,久到連那扇通往外界的門都已經生鏽,鑰匙也早已失蹤。沒有鑰匙的她無法自行開啟她的門,只能等待某個堅定不移的力量來解放她。

她並不歡迎這解放的機會,但因為是他,使得她漸漸的不再抗拒與反對。

曾幾何時,她竟成了一朵仰仗他溫暖才能綻放的花?

整個大三的下半年到升上大四這一段時間,他拉著她參加過童軍社兩天一夜的露營,還送給她他們樂團第一場室內表演的免費門票,只因為有一回她提到她喜歡他的歌聲。

當時她告訴他:「我喜歡你的歌聲,聽起來感覺好溫柔。」

他聽了之後,開心得像是從來沒人跟他這麼說過似的。

但那根本不可能,他早就擁有了一批死忠的仰慕者,恭維的話在他而言,鐵定不陌生。儘管如此,她還是因他開心而感到快樂。

又是曾幾何時,他們的心情起伏竟然已經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她憂鬱的時候,他也感到鬱悶,非要逗到她笑不可;而當他開懷地笑得像個大孩子時,那笑聲也總會感染到她,使她心中的憂鬱一掃而空。

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他竭盡所能地將她從她的門裡拉出來,讓她分享他的生活;但同時他也經常在她的世界里,找到他需要的平靜。

有時候,他會覺得,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他有她需要的光與熱,她則擁有他嚮往的寧靜與淡持。

這想法令他既迷惘又困惑,但他已經習慣讓自己經常看見她。

升上大四的那個學期,他還帶她去看了一場真正的流星雨。因為他總覺得他欠她一場流星雨。如果一顆流星能許一個願望,那麼他就欠了她無數個願望。

也許是那份歉意,使得他迫切地想要彌補她;而當他看見她眼中快樂的光采時,則又無法剋制地希望感受到她的快樂,一次又一次。

對她來說,他像是一支沾滿了五顏六色顏料的彩筆,豐富地彩繪了她的大學生活。但她很懷疑,對他而言,她又扮演著什麼角色?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傾斜的天秤,她覺得他付出了那麼多,而她能回報的卻是如此地少。獲得與付出的不平等,使她惴惴不安,卻又無法拒絕他的提議。因為他帶進她生命里的,是那麼珍貴的情誼,她作夢也不敢渴望。

她經常覺得冷--只除了在他身邊。他身上的暖意足以驅走沁寒的冰霜。

看流星的那一夜,是個寒冷的冬夜。

他到書店等她下班,不知打哪變出一件防風的大外套、一條圍巾和一頂安全帽。見到了她,只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她就跟他走了。僅僅因為那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之間的聯繫與信任。

摩托車就停在書店外。

他們買了一些熱飲,用保溫杯裝好,便騎著車上山去。

天氣很冷,又是深夜,所以上山的車並不多。

她坐在他身後,雙手被他拉到他的腰前,被命令要抱好以免摔下去。

她全身上下都被他的外套和圍巾包得密不透風,只聽見風聲在車子行進時,掠過耳邊的呼嘯。

他載著她從士林直殺上風櫃嘴,然後便順著一條地圖未記載的山路爬到了山頂一處背風的平台。那裡有一座木造無頂的觀景亭。

他們下了車,從車箱里拿出一個睡袋平鋪在地上后,便雙雙仰躺下來,看著午夜過後劃過寂寥天際的流星。

這在寒冬時節拜訪地球的流星雨不像獅子座那麼有名,但極大值時出現在天際的流星卻是一樣的燦爛。

他們肩並肩地躺在防水的睡袋上,一邊喝著熱騰騰的薑母茶,一邊數著劃過眼前的流星。

他說他真希望日子可以這麼無憂無慮地過下去。她不由得笑了出聲,以為像他這麼個樂天派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煩惱。

而當她向流星許了一個頤,希望能夠趕快畢業。他則反問她,這麼迫不及待想要進入社會,難道當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不好?

問題是,她的學生生活不像他一樣看起來那麼的無憂無慮。而他所謂無憂無慮的日子,其實也不若她想象的多。即使他再如何開朗,他還是有著自己的煩惱。

在一邊數流星、一邊閑聊的時候,他們赫然發現了這個事實--

原來,他們都有一些身不由己。

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說出自己的憂慮。「我擔心我拿不到律師執照,也擔心考不上法官或檢察官……實際上,我甚至連我自己是不是想當一個律師或法官都不是很確定,更遑論要我離鄉背井到外國去學法律……」

身邊的她靜靜地傾聽著,帶給他一種奇異的安心,這使他願意讓她碰觸到他心裡那從來不為人知的一面--那個擔心未來,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一面,向來使他覺得無助得像個孩子。他是如此羞於在他人面前承認自己的不夠成熟,卻輕易地在她溫暖了解的眼光下,敞開一切。

他的眼睛看起來恍如蒙了霧氣的夜色。「我的家人都是法律這一行的佼佼者,有時候,在那麼優秀的家人面前,我時常會忍不住想要逃走,但我又不能真的逃開,我擔心一旦我轉過身,我會看不到他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在看著我。但我又擔心看見他們對我的失望……」

他愈說聲音就愈低沉,直到他感覺到他的手被人握住,那小小的手形、暖暖的手溫,像一道暖流,流過他的心。

他轉過頭,看見了她好溫柔的眼神。

「沒關係。」她包容地說。

他挑起眉,同時反握住她的手。

她轉頭看向天空,唇邊綻出一朵笑花。

黑暗中,她聲音雖輕,聽起來卻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進了他的心底。

「我們的眼前有好多條路,條條道路都好像通向不同的地方。有些可能是死路,有些則不是,但是不走走看,誰也不會知道等在路那一端的是什麼?再者,就算走錯了又怎麼樣?沒有人規定不能重頭來過,或重選另一條路走啊。」

「走錯了又怎麼樣?嗯?」他反芻她的話。「可一旦走錯,會浪費很多時間啊。」

她轉過頭來,與他面對著面。「但也可能收穫更多啊。」

「比如說,」搖搖頭,他用實例來打比方。「假如我花了五年時間準備國家考試,卻一直沒通過的話,我是不是就浪費了五年?」

她也搖頭。「你何不這麼想,你花了五年的時間,終於知道你不適合走法律的路,這不已經比那些花了三十年才知道自己並不喜歡他工作的人們幸運得多?』

他繼續反駁,「那假如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律師執照,也許我也得花三十年才會知道我不喜歡當律師。」

她笑著繼續搖頭,「也有可能結果是,三十年後,你會覺得當個律墨不賴,因為你在這工作里找到你想要做、也可以做的事。總之,你的人生不會是白走一趟。不管是對還是錯。」

他為之吹了聲口哨。「哇!看看這裡是不是來了個開朗少女?」

「我以為你才是陽光天使呢。」

他哈哈大笑。「好吧,服了妳!也許真的是如此吧。」

「不要怕走錯路,也不要怕選擇不一樣的路。」她微笑地看著他,「只要那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他深思她的話。「可是我還是希望有人能夠認同我的選擇、支持我的選擇。假如我不走法律這條路,我懷疑我的家人會支持我。」

「但你並不確定,不是嗎?」

他的確不確定。「我還是想要知道有個人會無條件的支持我,這樣我才會知道,不管我怎麼選,都沒有關係。」

唉,擺明了在勒索她嘛。「我願意支持你。」

他眼睛一亮。「好傢夥,記住妳的話喔。」

「我不敢忘記。」她配合地半開玩笑。

他哈哈大笑。而她真的好喜歡他爽朗的笑聲,於是也跟著一起歡快地大笑。

片刻后,笑聲漸歇,他看著她,聲音轉為低沉:「好了,我吐完苦水了,是不是輪到妳了?」

他這一句,立刻引來她的沉默,使她好半晌不發一語。

「依農?」夜太深,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好坐起身,倒了一杯熱茶給她。

她跟著坐了起來,捧著茶,感覺手心發冷又發燙。

「不想說沒關係,我只是想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而我卻還不是非常了解……」

不願意讓他有自責的想法,她打斷他:「你還算不夠了解我啊?我以為我在你面前都沒有秘密了。」自相識以來,他汲汲探聽她的一切,有時候,她幾乎都要覺得,也許他比她還要更了解她自己。

「真的嗎?」沒有秘密了?他有點懷疑。他倒覺得她有一堆秘密,怎麼解也解不開。即使已經認識她這麼久,他還不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對她已經很了解。

見她不語,他試著繼續問:「那麼妳告訴我,妳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妳喜歡聽什麼音樂?喜歡什麼顏色?最常做的運動又是什麼?」他劈哩啪啦的問,沒有發現他的問題已經變成一串連珠炮了。

他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每個問題都使她哽住。她試著想回答,卻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然一個也答不出來。

「怎麼不回答?這些問題會令妳尷尬或太過尖銳嗎?」弛以為每個人被問到這些基本問題時,都能夠憑著直覺逐一答出來的。為什麼連這些簡單的問題,她都無法回答?雖然他承諾過給她不回答的空間,但難免還是感到有些受傷。

她從他的嘆氣聲中聽出了受傷的意味,但她就是答不出來。她臉色蒼白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連一個問題都答不出來。」

「一定是我太沒有魅力,讓妳連隨便答答、敷衍我一下都不肯。」

她瑟縮了下。「我……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的問題。」

「當然也不會是妳的問題。」她的確有選擇不說的權利,而且他也不是她肚裡的蛔蟲--如果是的話,說不定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不,是我的問題。」她試著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剛剛你問我那麼多件事,說真的,我有一點反應不過來。而當我努力想選一個來答的時候,卻發現……發現我不是不願意回答,而是我真的不知道答案。」

他瞪大眼,身軀跟著移近她身邊。「妳不知道?」怎麼會?

她點點頭。「我真的不知道。你問我最喜歡什麼食物、音樂、顏色……這些問題以前從來沒有人問過我--」

「沒有人問過妳?」他的驚訝轉為錯愕。難道她以前都沒有稍微好一點的朋友?如果有的話,那些「朋友」也未免太不盡責了。他突然有些氣憤起來。

「我想了又想,卻想不出我『最愛』的到底是什麼?我有很多喜歡的東西,但是要找出一個『最愛』,似乎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只憑直覺就能立刻回答的事,甚至我以前也很少留意這些事。」

那麼她以前到底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聽著她敘述自己的同時,他暗暗下了個決定。他,要當她真正的好朋友,不僅要了解她,還要很了解、很了解。

「而且……」她有些猶豫地開了口。她的長發被風吹動,臉色在夜色的襯托下,幾乎像雪那樣的白。「我的生活其實很平凡,你真的不必太好奇--」

「好奇?」這兩個字不知道刺激到他哪根粗線條的神經,讓他突然捉住她的肩膀,有些氣憤起來。「妳以為我只是單純無聊的對妳好奇,所以才那樣問的嗎?」

她還來不及說任何話,他又說道:「好奇,也許是吧。一開始我的確是對妳感到很好奇,妳好像是一個解不開的謎,而我想知道謎底:可是,那也只是一開始的時候啊,妳算算我們認識多久了?妳以為我為什麼像只趕不走的蒼蠅在妳身邊打轉?」

「不要這麼說。」她不喜歡他自貶的語氣。

「那是因為我關心妳,妳懂不懂?!」他激動地開始大吼大叫起來,「我關心妳!妳這傢伙,妳聽清楚了沒有?我是關心妳!」

她愣住了,不確定是因為他的激動,還是他所說的話。

他關心她?

是的,內心深處,她知道他確實是關心她的。這令她既感動又害怕。

從來就沒有人像他這樣,一意孤行地闖進她的心、介入她的生命。在她過往的日子裡,她都像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從這一邊被推到那一邊,又從那一邊被推到另外一邊。

她渴望安定,卻總是在飄泊。

一個母親弱智而父不詳的孩子,只有一個年老病弱的外婆,無法獨自扶養她。她在各個寄養家庭中流浪成長,深深覺得自己像是一顆被踢來踢去的皮球。

她早已學會,人不應該渴望無條件的愛。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毫無條件地關心她,而她卻不知道為什麼?

他在她睜大的雙眼中看見她的迷惘、錯愕與下解,憐惜的感情油然而生。

他放輕手的力道,卻仍觸著她的肩,執意給她,她無法拒絕的溫暖。

「別拒絕我的關心,顏依農,也別問為什麼,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關心妳。」

誰知她卻輕聲地說:「我了解。我也關心你,葉予風,而且我同樣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樣地關心你。」

這份莫名的關心,使他們沉默。

他們兩個,既不是親人,更不是情侶。

勉強算是朋友。

但這份關心卻遠遠超出對一位朋友的關心,他們實在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

他對她不曾有過非分之想。

而向來無法跟異性相處自在的她,卻總能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真性情。

這份感情稱不上是一份約束或牽絆,更談不上「深刻」兩字,但就是莫名其妙地在她心裡生了根。所以每一次當他說:「跟我走。」的時候,她就不再如最初般猶豫地跟他走了。她曾經向他說過一個「不」字嗎?如果說過,她也不記得。

而他的印象則是:她總是在說「不」,總是在拒絕別人,但無論她怎麼拒絕,他都沒有接受。如果不是這樣,他根本不會在她生命中停留。而他,想要停留。

她是不一樣的。他心想。

他是不一樣的。她心想。

流星劃過天際,留下一抹倏即逝的星痕。

她清了清喉嚨,打破橫亘彼此之間的沉默。

「我剛剛許了一個願。」出於某個自私的原因,她不願意讓他知道她的過去,但她很願意讓他分享她的未來。

「真的,什麼願?」他想知道。

她一笑,整張臉就亮了起來。

「我希望我以後能開一家自己的書店。」在「雨聲書店」打工的這三年,讓她發現了自己對書的喜愛。她幻想著有朝一日,也能擁有一家自己的書店。

他臉上的表情也跟著放鬆,唇線揚起。「好巧,我剛剛也許了一個願。」

「什麼願?」她也想知道。

他朝她咧開嘴,笑得開懷。「我希望,不管妳許什麼願,都可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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